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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塑雕像的权利:可持续燃烧

三声 2021-06-04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城市OurCity Author 刘丹



“我不想只做‘燥’的东西,或者仅仅去追求摇滚乐的精神。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什么是摇滚乐的精神,对于我来说,音乐本身是最重要的。”


作者 | 刘丹

来源 | 城市OurCity

(ID:varicity)



OurCity

 “准确地说”



准确地说,在我们时长2小时零5分钟29秒的采访中,华东说了6次“准确地说”,5次“某种意义上说”。他穿深色衣服,斜刘海盖住眼睛,左耳戴个小小的耳环,好像20年没变过。


华东是“重塑雕像的权利(Re-TROS)”的主唱兼吉他手,南京人,在德国马丁路德大学待了两年后辍学回国做乐队,在北京通州住了快20年。不准确地说,你可以暂时标签化地把他理解成一个通州德国人,严谨、缜密,强调理性,常说出让我联想到对应英文的程度副词。


他的特点在《乐队的夏天》第一期节目中就很明显:表演结束的交谈环节,华东引述主持人抛出的问题时总要勾一勾食指和中指,打个引号,就算嘴上不说,肢体语言也要补充出“准确地说”这层意思。


我们的采访定在摩登天空,重塑在2005年与之签约,现在几乎是和摩登天空合作时间最长的乐队。华东、贝斯手刘敏、鼓手黄锦坐在沙发上,说话频率和音量逐个递减。他们总结自己外表冷静、内心很冲,轻声细语地,我总担心录不上音。


这么三个“爆裂无声”的人凑在一起,乐队的气质很明确。歌长,词少,全英文,很强烈但我听不懂。


在摇滚圈里,“牛逼”的出现频率比“在吗”或者“吃了吗”高多了。重塑的“牛逼”还伴随着挺多术语。早期的重塑受70年代的Bauhaus、Joy Division,以及Gang of Four等后朋克乐队影响,2005年发行首张EP《CUT OFF!》,2009年发布专辑《WATCH OUT!CLIMATE HAS CHANGED,FAT MUM RISES……》。


像是“后朋克”之类的词,要我这样一个外行听来,困惑不亚于小品里赵本山第一次听说“博士后”,“博士后得往前整啊!不能老在后边呆着。”不过,他们不以让人听懂、讨人喜欢为目标,也不死磕在某种音乐上。


华东


黄锦在2015年加入重塑,那时候乐队正在准备第三张专辑《Before the Applause》,要尝试新的编曲方式,做“电气化的摇滚乐”。


拿《8+2+8 II》这首歌来说,只鼓的节奏就试过几十种。“大脑已经没有办法做线性运动,这半年一直在一个小节两个小节的loop里去循环。”当时黄锦感知时间变化的参照系是排练房:从一个换到另一个,交了新季度的房租,那个小节终于定稿。


听起来很辛苦,但黄锦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有效率。就像建一座房子,第一步是要求每块砖结实平整。所谓“最难合作的乐队”的名号很大程度上也与这种创作方式有关。他们笃定自己的审美,知道重塑不想做的事情,对场地、设备都有明确的要求。


对外界而言,重塑是神秘、自律的乐队,甚至有人怀疑他们每天用钉钉打卡排练。不管是从人的性格还是从乐队的风格来看,重塑出现在今年《乐队的夏天》都让许多人意外。早就有人在网上放下狠话,如果重塑来了自己就要这这那那的裸奔。


三个都听说了这事。“我很抱歉”,华东说着,笑了起来。


“积极谈不上,但是我们并不排斥。”他们对于参加综艺没什么包袱,“做乐队嘛,当然是越多人知道越好,这是很现实的问题。”


不过《乐队的夏天》确实算是特例。第一期节目中,他们带来《Pigs in the River》,选这首歌理由很简单:有词、时长相对短,华东和刘敏都能唱。这首歌原本是6分43秒,为了节目缩减到6分钟。


这是乐队目前作出过的最大让步,他们也很好奇自己在综艺上会露出什么样的“嘴脸”。


开播前,节目先放出了“乐队初印象”,华东上来就说了串排比句:在重塑之前没有任何一支乐队是这样纯英文的;在重塑之前中国没有一支乐队是屁股对着观众去演出的;在重塑之前中国没有一支乐队在台上是一句话都不说的,从头到尾。我们就是这第一个呀。


这么说着,他们拿到了第一轮表演的最高分。演完这场,6分钟版本的《Pigs in the River》就翻篇了。准确地说,重塑对这首歌的要求就得精确到6分43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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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创业



组重塑算是华东和刘敏的“第二次创业”。他俩此前分别在PK14乐队和U235乐队做过鼓手和吉他手。年轻的热血已经挥洒了一轮,再次开始,选择来自深思熟虑。


刘敏从高中开始组乐队。U235取自铀元素里中子数为143的放射性同位素,是制造核武器的主要原料之一。十六七岁的刘敏比现在话更少,脾气也更冲,玩摇滚就要玩燥的,“那是很原始的探索自己的阶段,音乐类型对我来说不重要。”


在U235的日子像是入门教育,音乐起初是刘敏发泄情绪的路径,后来渐渐变成她的人生选择。刘敏发现,音乐有更深的理解层次,“你不能靠热情做一辈子,过了那个具体的时期,你就要去选择一个新的方向,去吸收更多东西,从更多角度去看待人和音乐。”


1998年底,华东退学回国加入PK14乐队,在2000年前后和乐队成员一起来到北京,住在东北旺。东北旺是海淀区五环外的一个村子,往南不远处就是树村。在有关中国摇滚的经典叙事中,这些地方承载了最为核心的摇滚精神。


被塑造和定义的摇滚精神存在着刻奇的嫌疑,而过去的摇滚乐又讲述了太多短暂燃烧的故事。“自由并不代表自杀,这两者的区别很大的。我爸爸妈妈最开始认为做摇滚乐的人要么就是吸毒了、要么就是自杀了,要么就怎么样,这并不是摇滚乐的全部。”


因为这些误解,华东在刚开始做乐队的时候和家人闹翻了。后来签约摩登天空,华东骗妈妈摩登是华纳旗下非常重要的子公司,专门负责中国最好的摇滚乐队。妈妈知道华纳是个大公司,看到他身体健康,生活规律,还能用音乐养活自己,终于放下心来。


华东的第一次“北漂”持续了一年左右,这段经历让他明确了自己的方向。“我不想只做‘燥’的东西,或者仅仅去追求摇滚乐的精神。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什么是摇滚乐的精神,对于我来说,音乐本身是最重要的。”


后来他回到南京,认识了刘敏,再次北上,在2003年组建了重塑。那时树村已经开始拆迁,地下摇滚的乌托邦渐渐瓦解,重塑不被归入任何一种浪潮中,也下意识地远离所谓的摇滚圈。


刘敏


支撑重塑的不是诸如“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的冲劲。看鲍勃·迪伦的自传时,书中对“垮掉一代”的反思让华东印象深刻,“他们像一群人骑在一头失控的野牛上。”他对此心存警惕,“那种动力非常宝贵,但不会持续太久。”


重塑的冲劲来自理性支撑。三个人对什么是真正的“冲”有一番共识,刘敏说,要有理有据,懂得分寸;黄锦补充,要冲,还得冲得很有后坐力;华东强调了体面,损人也要讲礼貌。


归根结底是要在音乐上不断投入时间,把音乐做得够酷。他们为彼此提供“客观的耳朵”。刘敏觉得,一个人做音乐很容易迷失,“最好的就是有跟你品位非常非常接近的人,大家一起去做判断。”


他们不相信灵感、即兴,也不太喜欢“玩音乐”这个说法。黄锦说,“好的动机就像火花闪了一下,但我们要不断给它燃料,它才能变成火焰。”


加入重塑前,黄锦在成都生活了30多年,在很多乐队做过鼓手,生活自由安逸。2015年,和华东断断续续联系了一年后,黄锦决定离开成都,来到通州。


通州又被称为通县,地处北京郊区,以较低的生活成本为“北漂”提供了容身之地。“我这是到北京了?”起初黄锦有些水土不服,“在成都每天晚上有宵夜,有很多夜生活。通州没有,什么都没有。”但他很快就习惯了,“自得其乐,没有谁来打扰。”


更重要的是通州的排练室比较好找。这么多年来,乐队总是自己租排练室,避开其他乐队。华东不想进入北京的摇滚圈子,但需要其中的竞争感,“每年都会出来一些新乐队,你会感觉有东西在背后追着你。”


话说到这,他一定得捎带着说一句,“虽然好乐队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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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游”的自我修养



签约摩登天空后,乐队成员和公司对重塑的定位是一致的,大目标就是往海外走。


“一开始我们并没有想过要做国际化的乐队,我们只想做一个好乐队,结果发现以中国当时的情况和现在的情况,我们做一个好乐队就已经成为了一个国际化的乐队。”


华东的父母都是德语老师,他从小读国际学校,19岁出国留学,做乐队后总去外国演出。2017年,重塑还受邀成为英国著名乐队Depeche Mode欧洲巡演的开场嘉宾。这些经历让他相信抛去立场和身份的音乐本身的力量。


迟斌曾说重塑是南京的骄傲,华东给他留言:只有华东是南京的,重塑不是南京的。在网上搜索“华东”,大多数图片都指向“中国东部地区”。顶着与家乡绑在一起的名字,华东却不想描述特定的事情,也不希望重塑的作品有特定的解读方向。


是音乐带着他们完成表达,而不是他们要利用音乐去表达什么。


重塑第一张EP中的《Die In 1977》《TV Show》等作品被赋予了批判色彩,前者的歌名现在没办法完整出现,变成了《77》。在后续的创作中,他们的描述对象变得更模糊。比如《Billy Cannot Stop》,Billy是个常见的英文名,“让大家更加有一种距离感。”


但被解读是不可避免的,就像“重塑雕像的权利”这个名字,其实就是乐队成员每个人随机想出的词组合起来,由此产生的意义却超越了个人和文本的既定范围。


与之形成对应的是,他们不能完全成为生活在真空地带的局外人,因此无法彻底在创作中与现实划清界限。


有条不紊的重塑也有慌乱的时候。2017年,他们正在欧洲巡演,突然接到电话说排练室要清退。大兴失火后,40公里开外的通州也开始加速清退租户。“哪儿跟哪儿呀这是?”华东想不明白,“而且我们跟你们是有合约的,我就觉得太没有合约精神了。”


日常生活中发生过的和正在发生的事情已经为创作提供了足够的隐喻。2013年3月,上海黄浦江松江段水域陆续出现了上万头死猪。《Pigs in the River》的意象就来源于此。


“艺术家必须承担的责任是正确地提出问题,而不是解决问题。”华东引用了契诃夫的这句话,重塑要做的是客观地表达,而作品的理解空间则开放给所有听众。“每个人有自己的理解方式,其实都没有任何问题。”


黄锦对重塑现场演出的第一印象是“控制,压制和残暴”。台上正在上演《TV Show》,他感受到了个人经验之外的能量,“不是说他们是残暴的,而是他们在描述那些残暴的东西。描述和发泄是完全不一样的表现方式。”


配合着音乐氛围以及华东戏剧化的肢体语言,重塑的演出像是对音乐的献祭。或许有绝对纯粹的中立的东西存在,“当你让别人感受到的这些东西时候,大家就不用聊更多音乐之外的偏见和不同。”


黄锦


在华东心里,重塑扮演着导游的角色,举着小旗子在前面走,告诉大家哪儿的景色不错,喜欢的可以来看看。现实情况是,重塑在国内始终算小众,参加音乐节会遇到艺人的粉丝在台下起哄,要他们“清唱”。


他们不在意台下,只关注自己是否从音乐中获得了足够的乐趣。重塑不是在“坚持”着,苦哈哈地践行对音乐的追求。华东说,“我们只是顺其自然地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就像我很爱吃某一样菜,不需要坚持也可以天天吃。”


参加节目后,刘敏发现大部分乐队看上去都很快乐,重塑显得有点严肃,其实他们过得挺开心。他们的幽默感藏在细枝末节的地方。比如许多报道会提到重塑“自律”,他们想做健康的、可持续的乐队。


华东不否认这点,“我们算是比较自律的。包括刘敏会在家里面跑跑步、锻炼做瑜珈,我也会跑步。”


“为什么非得强调我是在家里面跑步?”刘敏马上抓住了重点。


华东绕回“可持续”这件事,要自律,也要舒服,做乐队不是做苦行僧。他又“准确地说”, “我们的原话是,要‘努力’做到自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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