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一下,你的朋友穿了一双新买的鞋,要到你家里做客,在路上他遇到了一个故友,故友夸他的鞋真好看,而且真“干净”。你的朋友高高兴兴地到了你家门口,进门前你叫他换上了你家里准备的拖鞋,这里一个潜在的预设是你朋友的新鞋是“脏”的,直接走进来会弄脏客厅。他高高兴兴地换上了“干净的”拖鞋,在客厅转悠了几圈后,他突然把穿着拖鞋的脚放在了餐桌上,你马上喊“脏!”
这个故事让我们思考什么是“脏”和“干净”。“新鞋”还是那双“新鞋”,在马路上就是“干净的”,但在客厅里就是“脏的”;“拖鞋”还是那双“拖鞋”,在客厅里是“干净的”,但一旦放到餐桌上,那就是“脏的”。可见,评判一双鞋是“干净”还是“脏”,并不在于这双鞋到底是怎么样的,而在于这双鞋所处的评判系统/意义系统是怎么样的。这便是已故人类学家玛丽·道格拉斯在其人类学经典《洁净与危险》中提供的洞见。赖立里老师曾经在河南某村做调查,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她,习惯把吃饭吐出的骨头、菜渣放在桌子上,但是这被村里人批评不干净,按照村里的做法,这些应该丢在地上,因为在村里人的观念里,脏东西都应该往下走,而不能放在上面。由此可见该村的村民有自己的卫生观念和实践,而且体现在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之中,这种对“干净”的关注,也有力地否定了城乡区隔的社会背景下常见的价值判断:“农村人不如城市人干净。”[1]所以我们不能轻易地说一个东西“不干净/脏”,因为很多时候就是评判体系/意义系统不一样,你认为“不干净”和“脏”,可能只是用你自己的那套评判体系在看。回到央视曝光的“土坑酸菜”事件,曝光视频中如是说:“工人们有的穿着拖鞋,有的光着脚,踩在酸菜上,就连称量酸菜的磅秤也是直接放到酸菜上。”这种做法引起了央视记者和一众网友的愤慨,认为这“不卫生”。但根据我的经验,我小时候家里腌制柚子皮时,我妈妈就叫我上去踩,而且踩得越透越好。也有网友留言:“我们家吃的腌菜都是亲戚这样踩出来带给我们的,我反而还听说有脚气的人踩出来的更好吃。”可见如果从另外一套意义系统来看,这未必“不卫生”,在一些情况下还是“更好的选择”,正如湖南插旗菜叶的工作人员所说,“关键是我们的老百姓都是这样腌制的,原汁原味的。”而且茅台酒和法国红酒制作过程都有“踩曲”和“脚踩葡萄”这样必不可少的环节。“土坑腌制”中的“土坑”也让网友感觉不舒服,不舒服的背后逻辑,其实和“脚踩”的逻辑是一样的,但是我们是否真的要用自己的这套体系来评判一切呢?虽然涉事企业、“土坑酸菜”的确存在不规范的现象,如在酸菜中扔烟头、酸菜加工前清洗不是很到位,这些都是可以整改的地方,但是是否一棒子打死,还需慎重考虑,因为根据插旗菜叶工作人员的说法,“全镇加上邻镇大概有五十几万人,其中二三十万人都是靠芥菜为生”。这是二三十万农民的生计问题,而且这些农民都是社会的弱势群体,值得引起重视。我还想提下新闻报道的伦理问题,3.15这样曝光出来是否合适,是不是可以有更好的方式,先沟通、协商,促使相关部门介入整改、规范,毕竟现在曝光出来后,有网友已经说“我现在只想呕”“再也不买酸菜了”,这对插旗镇、乃至整个行业都是重创。而且值得注意的是,“土坑酸菜”和“地沟油”“三鹿奶粉”等严重食品安全问题不同,后者是需要取缔禁止,前者需要规范管理,但是3.15晚会一发出来,难道不是相当于“抵制”“禁止”吗?更何况,实实在在受影响的,是那二三十万腌制酸菜的老农,或许我们(包括相关记者)还未认真倾听他们的声音吧?最为关键的:“土坑酸菜”是否造成了食品安全问题,比如有人吃了中毒等?笔者似乎并未查到相关新闻。另外,我们还可以思考一个问题:将“土坑酸菜”中的“脚踩”“土坑”看做,且铁一般地认定为“不卫生”“脏”“不干净”,是不是涉及城乡之间、地方知识和科学话语之间的权力[2]问题呢?朋友把相关新闻转载给我的时候,我说“记者肯定是一个城里人”。
[1]参见赖立里,张慧.如何触碰生活的质感——日常生活研究方法论的四个面向[J].探索与争鸣,2017(01):104-110.
[2]权力也是道格拉斯在《洁净与危险》中重点讨论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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