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忠宇的葫芦,装了一个宇宙
下午四点,从青浦的工作室往徐汇的高架路,两旁的银色挡板像抽象画,闪着橘色、粉色、紫色的晚霞,张忠宇招呼我们听蒙语电子乐,激烈又深邃,这个难得下班的设计师说,“周五去市里happy一下!”
张忠宇的名字很正气,本人倒是鬼灵精。她的设计像一首首趣味诗,比如那只巨大的“微风振动灯具”( BREEZE VIBRATION ),如同一朵金属铃兰,有风吹过便成了风铃。最近她在用假草编辫子,市面上没人需要那么长的假草,她拜托老板从厂里拿一捆没剪短的卖给她。忠于自己的宇宙,或许是这个意思。
忠宇的工作室©️MMR Studio
有人说她的工作室太远了,有人跟她说要抓住圈层,但好像,抓住自己比较重要。
创立MMR Studio其实不过两年,一切发生太快,以至于慢一点就显得漫长。从参加许多展览得到认可,以及碰到负责余德耀美术馆新馆室内改造的 HBAarchitecture,对方正巧缺一套室内家具。张忠宇形容这些时刻“蛮爽的”,“我觉得自己挺幸运的,能一直做事,但这就让我现在有一些焦虑……”
这个旁人艳羡的设计新人,迎来了前所未有的阵痛。
“我觉得什么事儿要是看得很重,就容易失去它。我现在把这个品牌看得很重,然后我发现它没有做得很好,那我是不是应该停下来,去想一想如何长久地做下去?”
MMR STUDIO 为上海余德耀美术馆蟠龙新馆的咖啡厅和衍生品公共区域定制的室内道具,延续了 SLICE2022 中切片多棱金属家具的设计语法,并发展出了四组新的空间符号包 括 SLICE TUBE、SLICE SHELF 02SLICE TABLE 以及 SLICE SIDETABLE©️MMR Studio
忠宇的工作室©️MMR Studio
三个月前,张忠宇租下了位于青浦菜鸟转运中心的工作室,两扇大窗望出去,蓝天绿荫,租金特别便宜。周围过于安静,她一个人还有点怕,卷闸门拉下来,里面就是自由的小天地。
MMR是一个以生活材料研究为导向的产品设计工作室。一进工作室,遍地是材料,一堆稻草,一沓沓羊毛面料,各种奇形怪状的“次等”葫芦,细腰葫芦、长柄葫芦,中药染色的葫芦。装红酒的泡沫箱,有一个大头娃娃的脑袋大,被当作椅子,垫上一片假草,意外舒适。一转身,张忠宇不知又从哪里掏出一大卷嘎嘣脆的桦树皮,每个死去的自然都在这里期待重生。
工作室里藏着很多忠宇四处收集来的宝物©️MMR Studio
设计师这个身份不能局限张忠宇,她有时候像魔术师,有时候像米老鼠。调研的时候是她最享受的,“就觉得怎么有那么多东西可以做,跟掉进了米缸一样。”
不知不觉,我们在工作室里玩了大半天,东摸摸,西摸摸。张忠宇喜欢用手想设计,她最近在准备北京的展览,为此买了一些乳胶面料,手感丝滑妙不可言,好像可以做一些疯狂的东西?
现在不少同行想往艺术家转型,看到很多人都往一个地方去,张忠宇觉得不太对劲。“我觉得自己目前的阶段还是要从产品本身出发,探索材料背后一些更深的东西,然后看它可以研发、延伸出来什么样的系列。”
张忠宇的部分作品©️MMR Studio
MMR分为艺术线和商品线,“我觉得如果要做艺术,就按艺术的方法来,如果要做品牌,就按品牌的方法来,要分得清楚,而不是说在一个中间的位置,‘收藏级设计’这种很模糊的概念和标签上去做。”
“比如说‘胡卢’,我现在就是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了。之前有人会建议我说你为什么不做灯,不做一些茶几什么的,这个跟我的设计逻辑有关系,我的出发点是葫芦的形态,我在探讨它的曲线,我觉得这个就是要坚持的东西。”
葫芦里面其实是空的,但因此可以变成很多东西,张忠宇还在试。
胡卢,Hulu©️MMR Studio
忠宇的画©️MMR Studio
张忠宇在内蒙古海拉尔长大,从小就背着画板学画画,她画得很好,好到人家花五块钱买她一张孙悟空,或者美少女战士。
“我们那时候会去草原上写生,也会去海拉尔的小广场上画路人,也会学一些剪纸之类的手工课,那个过程不涉及到设计,但我觉得更接近我现在设计的出发点,在于对生活的一些细微感受上。”
微风震动,Breeze Vibration
这件作品就是源自对于生活的观察与细微感受
©️MMR Studio
大学学产品设计,老师推荐她读朦胧诗,“这个当时还挺影响我的,我觉得越抽象的越好,这种方法好像会跟产品设计脱离,但我相信文学这块能影响到设计的感受。”如今MMR的公众号就像一本杂志,产品介绍罕见地让人享受阅读。
走到家具这件路上是工作之后的事了,从英国皇艺回来第一份工作,她在画廊做产品设计,做了六个月,然后去了重庆学摄影。第二份工作到了商业公司,才确定要做家具。家里没有人是做这行的,父母让她自己拿主意,她就决定创业了。
刚刚开始创业的忠宇©️MMR Studio
在上海,张忠宇要么喜欢呆在家里要么喜欢去蹦迪,市里其他地方她还有点陌生。
“原来在海拉尔也不觉得家乡对我的影响有多大,但到了上海之后,整个城市面貌、大家关心的事情都不一样,然后不知道怎么的,过去的一些事情、关于地方的记忆就冒出来了,我就生活在这种熟悉却也矛盾的生活里。”
张忠宇似乎想把很远的东西拉回到身边,“我小时候会到草原上去捡草垛子、乱七八糟的肥料,拿回去也不知道干嘛,就等它腐烂。有人问我MMR为什么要做‘日常考古学’,其实我也不知道,它是一个很直觉性的东西,我从小就喜欢关注这些,喜欢去博物馆看老的东西,去二手市场淘旧东西。”从内蒙带的工艺品陪着她到上海,有快一百岁的木篮子,或是一块小牛皮。
MMR Studio参加的展览海报©️MMR Studio
工作室里有一个用搓衣板组装的电视柜“线性素描家具”(LINEAR SKECTHES),被她竖起来当书柜,利用搓衣板的楞,隔板可以拆下来随意切换储物高度,天然又灵巧。“其实搓衣板的形式很功能性,我就喜欢找这种小细节,我小时候我妈在家里就用搓衣板。”
线性素描家具 LINEAR SKECTHES 目前开发了四件模组,以波楞面相互咬合作为连接,以线面的工字结合作为支撑,呈现出开放的空间体块。©️MMR Studio
如何拥抱一只羊 Heap Sofa ©️MMR Studio
“如何拥抱一只羊”和“空气的皮肤”是MMR的新作,都有用到湿毡制作的羊毛毡面料。前者和内蒙古牙克石市羊毛毡手艺传承人齐颖慧合作了特别款,后者以画石技法中的披麻皴法为灵感,请西藏的村民用羊毛排布出一笔一画。
湿毡作为最古老的纺织工艺之一,流淌在游牧民族的日常,他们一直是用手完成的,过程相当费力而且漫长,胜在自然耐用,冬暖夏凉,远古而美丽。张忠宇着迷于画石,对吴彬的《十面灵璧图》特别有感觉,她将羊毛的纤维和画石的线条联想到一起,用羊毛写意,趣味盎然。
明 · 吴彬《十面灵璧图》(局部)
如何拥抱一只羊 Heap Sofa (局部)©️MMR Studio
“空气的皮肤”像柔软的石头,敦实的手感让人忍不住反复抚摸,摸来摸去就产生了顽固的小毛球。这种“产品和使用者一起生活”的美好想象,马上在市场遭遇了打击。有人说,这个沙发看起来很旧。
“羊毛含量高就是会起球,当时我想当然地觉得这是材料的特性,我完全从设计的角度考虑,想它的图案、工艺怎么弄,费了好大的劲在做羊毛毡的材料研究,然后做出来的东西,没有人买。你说这个是手工艺,但他没办法共情,他可能更需要一个小羊皮的沙发,显得更贵。”
如何拥抱一只羊 Heap Sofa ©️MMR Studio
那天张忠宇重复了两三遍,“有时候设计没那么重要。”一只羊吭哧吭哧往前跑,跑得很专心,一回头谁都没跟上。“这个材料对我的意义是很大的,但是对别人来说可能没这么重要,那我的力气是不是用错地方了?”
羊毛毡让张忠宇上了一课,接下来这个项目再做迭代,她要考虑更多,产品定位、应用场景、不同消费者的使用习惯,怎么给别人一个充分的购买理由。边做边学,她要学做牧羊人。
如何拥抱一只羊 Heap Sofa ©️MMR Studio
前阵子,她去重庆的山里禅修,五天不能说话,不能看手机。有一节课是看橘子,每个人就看着面前的橘子,开始禅修。
“当时我脑子里全是设计,我在想的是这个橘子它的根怎么延伸,怎么长成一个大树,它会长成什么样子,在那儿一顿想。结束之后,每个人要写一个感受,我就在上面画了个画,写了一些我的想法。老师的评语说,我想太多了,方法用错了,我好像老走偏……”
旁边的禅友痛哭流涕,张忠宇没有悟出什么大道理,她觉得观察别人更好玩,“他们在那使眼色要去抽烟,被我发现了。”
SLICE CERAMIC 是 SLICE SYSTEM 系列的材质延伸,讨论不同材质表现同一设计逻辑下的不同形式。©️MMR Studio
目前MMR工作室由两个部分构成,设计的部分除了张忠宇,还有内容、视觉的两位同事,另一个部分是市场团队。她已经很擅长怎么跟自己玩,接下来要想怎么跟更多的人一起玩。
“拥有自己的工作室直观感受是挺累的,害怕未知的状态,有的时候会有情绪,会孤独,因为没有人告诉你这个品牌应该怎么做下去。”
切片多棱陶瓷系列 SLICE CERAMIC ©️MMR Studio
工作室里只剩两组“切片多棱陶瓷系列”(SLICE CERAMIC ),颜色美,用途广,可做花瓶或果盘,春节将近十分应景。张忠宇说现在停产了。跟工厂打交道又是一门课。她有时候会到附近的工厂跟大伙一起吃饭,老板让她带走一些边角料,省钱又不浪费。厂里的年轻人要给她当实习生,她担心没什么教给人家的。
SLICE 系列和最近研究的葫芦摆在一起©️MMR Studio
张忠宇最近发现,自己其实没有真正的下班时间。
“这是个很恐怖的事情,可能我来了工作室,就是中午吃个饭,下午干完活,晚上吃个饭,然后我就还在这里待着。”她说菜鸟驿站的工人白天睡觉晚上干活,尤其双十一通宵达旦灯火通明,她也经常捣鼓到很晚,然后窝进那张巧克力面包似的二手芝华仕躺椅。
“我享受这个空间,享受集中地在做设计,但除此之外我还要做表格、理库存,做这些商业的工作,我如果一天没有做设计,我就会焦虑,我觉得就没干正事儿。”
她想起以前上班的时候,下了班回家还能看看书或电影,对设计也是好的,那么现在是不是该跳出来干点别的?“我之前还想,要不去做滴滴司机,因为我开车还行,或者开一个咸奶茶店,做锅包肉什么的……”她也想去旅行,但没头绪去哪里,手边要做的还有许多。
思来想去,尽其在我。“这辈子还是想继续做设计,如果不做的话可能也是希望赚钱继续做设计。下辈子我想做一个现代舞者哈哈哈哈。”
空气的皮肤 SKIN OF AIR ©️MMR Studio
“我现在觉得不管怎么样的感受都挺正常的,对于初创公司来说都会出现这类问题。最近的体会就是要把这个事情当成一个长线游戏,无限的游戏,我要花更多时间去玩儿,不然的话,我会越来越不喜欢设计的。”
你觉得设计的⾸要⽬的是改善⽣活吗?
这个问题其实让我想起来20世纪60年代的一次设计师群体的宣言“first things first”,宣言中提到设计工作的重点是放在促进社会进步的教育和公共服务任务上,号召设计回归人文主义。那么这算是改善生活吗?那么它改善了谁的生活?以及,一场设计运动肯定有它反对的部分,那么它反对的那些媚俗的、琐碎的设计,难道没有在微观层面至少改善做出这张海报的设计师的生活吗?这两种改善可以进行类比吗?所以,当我在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脑子里闪过好多疑问。不过,就我个人而言,我愿意相信,就当下的、我面对的社会现实而言,我的设计中会有很多对于材料、价值观的反思,这些反思带来的是更为恒久的、像一颗石头存在于历史中的价值,如果我们都能认同这是我们想要过的生活,那么在这层意义上,设计改善了我们的生活。
⼀个设计⼯作室为什么那么认真做公众号、拍纪录⽚?
我的很多东西的出发点是从感受出发的,公众号的视觉、文本或者纪录片等这些载体可以把背后不可见的思考过程也体现出来。通过这些方式去做一个传达,让作品和受众建立沟通。纪录片是从我和蒙古族朋友学一句蒙语开始的,那句蒙语是“在日常和割裂的碎片化生活中寻找一种延续性”,有意思的是这些词例如碎片、延续在蒙语里是没有对应的词汇的,需要用近义词:碎片-切片,琐碎、延续性-持续性来替代,这个过程可以被视为割裂的,就像很多人会觉得我是蒙古族,肯定会说蒙语,其实我并不会。但也可以被视为是一种不同文化之间的呼应和变形吧。我做的家具、产品中也是在延续这种思考方式,公众号或者纪录片,可以是一种更为自由的交流方式吧。
不⼯作的⼀天会⼲什么?
看电视剧一连看20集
上海最喜欢的地⽅?
家里最舒服,而且我的两个猫又粘人又可爱。
忠宇的猫
你的⾦钱观是怎样的?最近买了什么好东⻄?
我挺务实的,哈哈哈,我最近买了很多各种各样类型的五金件。
有没有特别喜欢的形状?你觉得⾃⼰是什么形状?
我喜欢圆和方都有的一个形状。我也觉得自己挺像这个形状的,这个形状应该很难滚动吧,但是也可以滚一滚。
撰文:nikki
编辑:wallis
图片提供:MMR Studio
版式设计:cheeerSTUDI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