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余一萌:人人都需要虚拟时装的未来已经近在眼前
两个月前,Zaha Hadid建筑事务所和ArchAgenda创造的元宇宙Metrotopia首次推出了时尚展览,跨学科时尚艺术家/设计师余一萌的个展:未来时尚。
YIMENG YU x Metrotopia
by Zaha Hadid Architects and ArchAgenda
在可见的未来,人工智能无疑是时尚的优先事项。人工算法几乎一夜间就渗透到了时尚界,这并不奇怪,因为在这个最看重创造力的世界,设计师发现,他们可以解放双手,来玩一些新东西,并且真正专注于创意。当如今许多创意总监身兼二职,一年至少12个系列,有多少设计师仍是手艺人?在时尚产业不断呼吁更大的包容性、更多的可持续性的时候,数字技术能成为他们的盟友吗?
余一萌对数字技术的研究,包括计算设计与数字制造,柔性材料与智能穿戴以及可持续未来时尚模式,打开了另一个维度的思路,在那虚拟之境,创意随时都在更新。
VOGUE巴西版(2023)
GESSICA KAYANE
余一萌生长在一个传统的中国家庭,小时候爸妈不让她玩电脑,让她对电脑有点陌生。她学习各类艺术,唱歌、舞蹈、绘画、钢琴,其中最喜欢绘画,加上家人熏陶,走上艺术之路没有太多疑虑。“但我现在回想起来,小时候其实蛮有意思的,我妈妈特别喜欢打扮我,我穿的几乎都是蓬蓬纱纱的公主裙,非常女性化,非常芭比。可是我又特别喜欢玩变形金刚、机器人,我的玩具都是非常男性化的,到现在我也喜欢看漫威,喜欢科幻特效电影。”
INNER MAGAZINE(2022)
精品购物指南7月刊|邱天(2023)
考上中央美术学院之后,余一萌依然和计算机保持着一段距离,选择专业方向的时候,她在时装设计和数码媒体之间避开了后者。直到进入皇艺,学院尤其希望学生跳脱传统的时装逻辑,特别在课程中设置了生物、数字等等新技术,让她开始面对数字设计软件。“最早用的是C4D和Clo 3D,那时候数字技术还不是我的研究重点,比如毕业的时候我将数字技术运用到作品拍摄当中,去做一些超现实的合成背景,但我的衣服还是实体的。”
海骨|余一萌(2023)
2019年,余一萌回国就遇到了疫情,在局限的空间里,数字世界向她抛来了橄榄枝,从那时起,她的研究重心发生了转变。
“我之前不太碰电脑,碰了之后我发现我是喜欢的,这个尝试对我来说很重要。在做设计之前,我基本上会有一个大致的轮廓,但我不会提前预知它最终长什么样,我都是实时地去寻求最优解,这是让我非常喜欢和兴奋的一个地方,因为我经常会做出一些本来没有想到的结构,就很好玩儿!我觉得数字技术打开了我的新世界,让我的设计生涯变得完整了。”
YIMENG YU x MODERN MIRROR
创作者最快乐的莫过于做自己喜欢的事,余一萌说她现在所做的虚拟作品,都是研究过程中的个人兴趣所致,然而她研究数字技术的根本原因并不在此。“我接触数字技术不是为了仅仅停留在虚拟场域,我接触它的原因是为了让它能够去服务于现实世界,我希望研究数字技术介入时尚产业当中能够带来的升级优化和变革。”
“我做跟实体沾边的服装都是有功能性的,或者是有应用场景的,符合消费群体需要的,或者可持续的,或者具有社会价值的,而不是说我主观地去生产一些漂亮的作品,最后没有地方用,就放在那漂亮一下。”余一萌认为,所有以审美为导向的作品在虚拟场域反而具有更多可能性。之前她和微博之夜合作做了三套数字高定,女明星一个晚上需要好几套礼服,但使用场景只有一次,那么数字高定就是一个可持续的方式,同时也兼具了超现实、强冲击力的视觉效果。
WWD, CHINA(2022)
WWD, CHINA / AMERICA / KOREAN (2023)
回到中央美院任教之后,在强跨学科的氛围影响下,余一萌更多地把研究重心聚焦在跨学科场域,她的学生、未来的设计师们也已经熟知数字技术是创意的工具,而非对立。
余一萌相信数字技术的介入可以建立起新的产业模式。比如建立虚拟模型,先订货再生产,避免了传统服装的库存问题;还可以做到大规模的个性化定制,精准到每一个人的身体曲面;另外,虚拟设计能够缩短产品的供应链流程,减轻品牌压力,甚至放权用户,让消费者参与设计环节。她清晰地看到了未来,虚拟的蝴蝶煽动翅膀,影响了整个行业的风向。
AI时尚设计|余一萌(2023)
数字艺术家、跨领域时尚设计师
实体服装和数字服装的制作流程有什么不一样?
我接受传统时装训练很多年了,我熟悉也喜欢传统做衣服的方法,概括一下就是设计师先进行灵感调研,主题确认之后开始画设计图,同步去找面料、辅料等等,再进行制版,制作样衣,调试面料,最后形成服装成品。在这个过程中,需要经过反复的实体调试,非常庞杂,也非常考验人。尤其是做毕业设计的时候,除了要赶时间节点,也要跟面辅料厂商、版师等等沟通,这个沟通成本挺高的,制作成本也高。数字时装就比较有优势。当然,我不认为数字时装会取代实体服装,它们是两个平行的存在,我觉得都非常重要。
不同于实体设计必须要在人台上进行,在虚拟场域,我可以从三维空间里的任意一个坐标开始我的设计,不用去考虑重力。做实体服装的时候,你怕布料垂坠下来,可能得拿针去别,或者举着去看它的造型,但在虚拟场域,如果是用布料解算来做,可以去设置它的动力、重力。当你设置为零,再来做立裁就可以让布料飘着。我会在三维空间里面去做算法的实验,去调整参数,360度地旋转,从每个角度去看细节,这样能带来很大的便利性,也更有实时性。而且在做数字时装设计的过程当中,我不会知道最后它长什么样,我觉得这是和实体最大的区别。
GESSCIA KAYANE
算法如何影响了你的创作思维
算法影响我最大的就是让我具备了一种人机协作的思维。因为算法其实是人类去构建的一个秩序和逻辑,但这些秩序和逻辑又可以生成人脑无法构建出来的无穷尽的可能性。我现在不再是主观地去做设计,不再是我要什么它就是什么,现在更多的是我和机器协作,我先设计一个设计机器,给它设定规则,让这个设计机器来替我去做无穷尽的设计,我再来做筛选和抉择。
PHOTOGENICS X LILIUMLABS X Yimeng Yu
你怎么形容身体和衣服的关系,虚拟设计是否改变了这一层关系?
我觉得服装是构建于身体外表面的建筑物,或者说是人体的第二层皮肤。我们日常的穿戴是物理的,但虚拟时尚出来之后,它给人的穿戴体验增加了虚拟的维度,或者是虚实融合的维度,有了更多体验的可能性。
我认为设计都是通的,其实我的研究没有局限在时装设计,我研究材料比较多,当我看待设计对象的时候,我是以材料的视角来看待的。不管是产品还是服装甚至是建筑物,它都是构架在客观材料物质本体上的一种表现,然后服务于具体的对象,或是某个具体的应用场景的。有意思的是,我在虚拟世界里面去做材料和结构的设计,它可以通过尺度对象的变换,从而去适应不同的客体。比如当我把设计视角置于颈部,那么我做的这个虚拟材料实验最终实体出来是一个项链,但当我把尺度放大到身体尺度,它就可以是服装。虚拟设计让我能够有更多的发挥空间去研究材料和结构。
你的mood board上有什么?
我没有mood board。我很奇怪,我从来不画设计图,只是脑子里面有个概念,有一个模糊的感觉,“大概它得长这样”,然后就直接在三维空间里面做算法的实验,这个设计路径已经跟我之前的不一样了,我现在是先研究算法,再去研究时装上的应用。
我之前的路径是先把效果图画好,然后照着效果图把它做出来,我们曾经是会追求成品跟效果图完全还原,如果你能还原得非常逼真,那真的挺厉害的,但在后来我觉得变成了比较机械的工作,因为我已经知道它是什么样了。我现在做的都是动态实时生成的设计,它可能随时都在更新,你会在这个过程当中感觉到惊喜和新鲜。
Dina Seava
你如何看待有人将你的作品和Iris van Herpen联系在一起?
这个问题其实挺有意思的,一定会有人联系到一起,因为我们做设计的底层逻辑都是基于计算机算法秩序的参数化设计。Zaha Hadid 建筑事务所的标志就是参数化设计,所以你们可以看到Iris的服装跟他们的建筑之间也有很强的关联性,我觉得他们找我也是因为我有很多参数化设计的实践,因为使用了同一套设计工具,才会有这种设计语言上的连接。
我很崇敬Iris的是,她是第一个将计算机算法语言的方式应用在服装上的,并且用大量的手工去将它实现为高定,我觉得这是非常厉害的。
此前你受邀在Metrotopia展出,把虚拟时装放进元宇宙的难度在哪?
比较难的是去简化我的模型,其实现在展出的作品都是简化过的,真正的模型更大,可能在网页上跑不动。Metrotopia用的UE5引擎已经非常厉害了,能够带动很大的模型,我这次展出了12个模型,每一个都是几百万面的,因为我的作品当中有很多极其精细的模型,都是实体模型,几乎没有办法简化,不能用类似于贴图的形式去置换掉某一些结构,这是最有挑战性的部分。
YIMENG YU x Metrotopia
by Zaha Hadid Architects and ArchAgenda
你是否担心数字作品的生命周期比较短暂?
确实是比较短,比方说现在所谓的数字高定,跟实体高定比起来肯定是实体高定要投入的人力物力精力要大很多。当然,如果数字高定做得非常精细,那也会花很多的时间和精力,但普遍来讲大多以图片或视频的形式产出,所以它的应用场景比较少。实体服装可以有杂志拍摄,有艺人来穿,又可以被展览,它会有留存性,那么它的生命周期一定会长。
我并不会担心作品被遗忘,因为我们现在虽然以实体生活为主,但其实都是线上传播,比如一些很惊艳的高定,我们也只能看到图片,从传播的角度来讲,你可能说数字时装就是一张照片,它不会像实体衣服那样反复曝光,这对单张照片的要求和挑战性就非常高,必须是非常经典的才会被人给记住。在我那么多的作品当中,大家能记住的或者是反复被提及的就是那么几个。
YIMENG YU的INSTAGRAM
你会感到空虚吗?
我其实不会空虚,因为我也做实体。我会感觉有推动力,我时刻需要去做新的东西,做实体服装可能一年发布两次,那我既然选择了数字工具,我的发布频率一定得非常高,所以我反而不会空虚,我会觉得时间不够,我要去做更多的尝试,去做更多的实验。
你相信时尚⺠主化吗?
我觉得时尚民主化、时尚去中心化是一个趋势,因为时尚的主体是人,以人为本,那么人的穿戴体验就很重要。现在除了一些头部品牌或者先锋创意一直在带动整个行业的前进以外,其实越来越多的人想要有自己的内容介入,这也是为什么现在个性化定制会让大家的接受度更高,因为现在大家的物质、精神文化生活都很丰富,有很多人有时尚的审美,只是可能缺少一些工具介入进来。
原来的供给模式是我有,你喜欢你就买,时尚民主化的模式是我有,你可以改,改了你再买,所谓的“改”就是消费者可以去介入。比如我在皇艺的毕业设计,就是一个用户自定义式的服装系统,或者说是一个服装工具包:我给用户提供模块化的组件,让消费者去进行组装或者变形。这种场景之下,我让每一个用户变成设计的参与者,他们想要什么材质、什么形态的服装,可以自己去变。设计师不再站在主导的位置,而是我们共同来做这个事情。
好像这么一说,跟我现在人机协作的工作方法也很像,我可能不太喜欢那种主观的决定,我更多的是希望大家参与进来,因为我不认为一个人的审美设计能够满足很多人。跟我有同样审美的是一小部分人,如果是以工具包这种方式存在的话,那么我在这个系统里是一个逻辑的构建者,只要构思每个逻辑、节点、组件,剩下的就交由每一个鲜活的个体,他们自己去进行创意性的设计,这是我非常向往的状态。
VOGUE杂志(新加坡)9月刊专访
时尚让你最讨厌的是什么,又让你最兴奋的是什么?
最讨厌的是速度太快了,有很多设计总监离职都是因为觉得太快了,你可能全年都处于一个非常高输出的状态,还是非常辛苦的,因为创意其实来得没有那么快,即使有灵光乍现,从创意到实体它也需要好好打磨。我觉得这就是时尚的矛盾所在吧。最让我兴奋的也是它的创意,它永远是鲜活的,有创造力的,有生命力的,因此就会速度太快。所以我现在做的东西更偏向于艺术层面,我希望从艺术的角度让我的作品沉淀下来,不去追赶时尚潮流,这是我所想要去努力和追求的。
你想象的未来会是怎么样的?
我想象的未来是虚实结合的未来。比如钢铁侠突然穿上铠甲那种特效式的存在,以后在现实生活中都有可能发生。现在苹果发布了Vision Pro眼镜,它可以让虚拟影像可以叠加在现实当中,或许像《银翼杀手》《攻壳机动队》那些虚拟和现实的生活都会连接到一起,那么时装在未来一定会变得虚实相生,虚拟服装可能是为了满足物理世界里无法达到的视觉效果,有点像游戏皮肤,大家可以塑造自己不同的角色,只不过这个游戏真正地走进了现实世界。
期待一下苹果的发布,因为他们的发布其实对各个行业都非常重要。之前虚拟时尚火起来是搭载在NFT区块链技术上的,如果混合现实技术成熟了,虚拟服装就有更多应用场景了,现在的应用场景是局限的,所以才会有生命周期短暂这些问题,如果硬件的生态成熟了,我相信虚拟时装一定会迎来一次极大的高峰,因为服装是每个人都需要的。你可以想象一下,当你真的能够生活在一个非常科幻感的未来当中,那个时候一定需要虚拟服装。
我会期待这个未来,我也愿意去为这个未来继续进行研究。
撰文:Nikki
编辑:Wallis
新媒体编辑:Alice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