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十月》散文|贺颖:众神栖息的地方

贺颖 十月杂志 2020-02-14
众神栖息的地方
文/贺颖
贺颖,中国作协会员,鲁21高研班学员,第八届辽宁文学奖诗歌奖获得者。辽宁作协特邀评论家,诗人。调兵山市作协副主席。有诗歌,评论及散文作品,公开发表全国多家杂志报刊。70年代生于辽宁,现居北京。


1

小时候,当我从婴儿长成了大一点的婴儿,还不会讲话,不会走路,甚至不会自己站立,如果大人松开手,就不得不扶着窗台才能站稳。除了吃和睡,就是扶着窗台学步,下意识地听凭时间的到来,在窗前等着长大。时间好像在窗外,在窗外的远方,或者时间就是那些遥远的远方。看着塑料窗子外面的世界,毫无认知地等待一年又一年不同的自己,被时间准时送到窗前的阳光里。同样于窗外准时出现的,还有我年轻的父亲。那个简陋的大门,连接的那条细细的土路,那个俊朗飒爽的青年,正急急而疲惫地奔回家来。婴儿忽然激越的笑声让灶台上的母亲惊讶,原来小孩子一会儿就已经在长大,竟知晓了情感,而更惊讶的是,小小婴儿的笑意里满是泪水。据说年轻的父亲奔进屋里,抱起孩子也一样地笑,一样地满眼泪水。

这些都是后来母亲讲给我的,我惭愧这样刻骨的时光,自己竟是不记得的。只这一个场景,母亲便数次讲述过,不同时期的母亲,带着不同的情绪述说着,喜悦,稀罕,到满足,慰藉,到怀念。多年后父亲走了,孤单的母亲讲得更多了。我懂,我也是母亲。我懂一个尚还不会说话的孩子,面对窗外归来的父亲的笑声和泪水,于年轻的父母代表着什么,也许有时候,几乎就代表天下父母毕生的安慰。而我惭愧,竟不记得了。

姐姐长大后就坚持说我是晚熟的,坚持认定我的记忆大多滞后。姐姐是公认的早熟而聪慧至极,我不争辩,争也争不赢。大多时候唯有认领这晚熟的标签,但暗暗沮丧甚至因此甚觉寂寥。这寂寥不止缘于那些未曾被我记住的一切,总在意念中呈现那般珍贵而模糊的美好,更郁闷于自己的生命,因由这晚熟,仿佛凭空遗失了许多年份与岁月,且晚熟又难免就与幼稚、木然或粗陋等秘密相连,这是多么的令人不甘与心碎,却又分明无以为辩。不知道是否母亲意识到我秘密的失落,也或许怜悯于我,曾悄悄于我说过,大意是每个孩子成熟的方式和表现是不一样的,单凭我那么小的时候,就能够对亲人表达的强烈情感,我的心智应是另外一种的成熟,或者说更倾向于精神上的敏锐与细微。我亲爱的母亲,你可知,你这样朴拙的疼爱,竟是度化了一个孩子一般,仿若幼年抬头可见的窗格上,被母亲时时擦去灰尘的温暖的塑料,淡淡的蓝灰色,玻璃样清透。你可知,你因此给了你的孩子,明心见性的生命与魂魄。仿佛心爱的物件失而复得,自此不再悄然哀伤,不再低低幽怨,我的世界自此,看向了窗外更深阔辽远的远方,远方无止无休的存在与时间。

多年后,我也成了远方的一部分,却如一在找寻,一处乡愁似的故园。纳博科夫也曾喃喃诗语——离开这里,我渴望回家,喀秋莎,我们可以回家吗?回到我们青年时代的大草原,回到我们一度发现的远方。纳博科夫的诗话,让这样的寻找愈加显出亘古与绵长。

远方在哪里呢,哪里才是那个叫作远方的地方呢。多年来依然格外喜爱窗子,喜爱凭窗时的感受,种种思绪,种种情由,只消伫立窗前,便中了魔法般仿若进入他境,一切倏然变得异样奇妙与悠长。而远方呢,哪里才是自幼年窗前,便开始毕生张望复怀恋,复辗转相寻的远方?

2


轻率地回到过去,于某种意义而言是满含着危险的,你并不知晓,是否可以顺利抵达你渴望回去的时刻与方位,而甚至会担忧归途的未知,可否如期而返。曾经以为水一样流动的时间,其实竟并非如人们想象的线性的存在,反而是多维的,多个方位的无限延展。并因此结构出更为多义、多元的空间存在。

也许并不能确定每个人的成熟之年,都会对时空的存在产生这样的认知,但可以确定的是,但凡有此发现的人,一定有着每个人各自不同的神秘因缘及契机。

这本身就是神秘的,甚至是况味隽永的。想想看,在某个或某些偶然的时刻,世界忽然就变了,一切看起来似还是原来的样子,但一切又全然不同以往了———我们赖以存身的空间,经年围绕我们的时间,一切都变了。成了全新的了,分明是一种复活,甚至重生。

时间、空间,以及其间的所有,我们曾以为的熟知的世界,居然饱含着各种各样的秘密与符码,或本身就各种的神秘之谜,正纷然而有序地为我们一一示意,成为迷宫般的所在。

这一切于自己,仿佛一位先知与神明,仿佛笃爱的神秘主义,抵临自己身心魂魄时的启蒙。虽为启蒙,但事实上它到来的却不早,于俗常意义而言甚至是迟的。如一位深沉的智者,默默静立于我的命运之内,等待我的幼年、童年、少年、青年纷纷渐远,直至我的成熟之年而安然现身。“我孤寂地活着,年轻时痛苦万分,而在成熟之年却甘之如饴”,这是爱因斯坦的感怀,我深爱这话,但我只取用后半部分,因我生而平凡却并未曾孤寂,年轻时亦算不上痛苦,而我的成熟之年却因这愈来愈神秘的一切,三观仿佛被奇迹供养一般,果然如斯“甘之如饴”,我知道这便是命运惠赐之下的懂得与慈悲。愈来愈明晰自己的内心,我知道自己如此深爱着,这世界盛大而神秘、不为人知的百转千回的真相。这真相,也许便是蒲柏诗中的疑问:“谁能说清所有星球的历史,谁熟知太阳雨行星的轨迹,谁能通晓宇宙的所有秘密?”……而事实上多年来,每忆起生命中那一部分别样的年少光阴,那些无可倾诉的身体的拔节、灵魂的觉醒,那些对世界懵懂而缓慢的全新打量,对星空的茫然眷念,远方于自己无端的呼唤,心意间准确映现的其实是帕斯捷尔纳克的诗句:我们该怎样测度时间?艰难的伏尔加河岸,鼹鼠在麦田酩酊大醉,远方,可窥见神的火焰……神的火焰,怎会有这般字句的组合,只一读便惊异,既如慰藉而又如祈祷。


3


以自己出生的七十年代,一般讲来,凡对惯性生活之外的世界有了全新的领悟,大抵都会与书籍有关。经由阅读所提供的下意识的精神训练,从而进入一种思考的自觉,哪怕只是最初年的启蒙。这必然是与灵魂相关的觉醒,也因之于这般觉醒,一扇通达红尘之外神秘世界的奇异之门,复悄然开启。这显然是个漫长的过程,不过这漫长如今正愈显得如此贵重。一个人的阅读史,便是一个人的成长史,更是心灵史,正是这漫长而懵懂的阅读,使得自己的心魂得以被养育,并因此得以长足地安放与审视。

八十年代中期的北方小城,能够读到的书到底是有限的,尽管回想起来在当时已很是丰盛了。县城里的新华书店,是自己去的最多的地方。狭长的营业室里,大多各类资料性的工具书,摆放所谓文学书籍的,其实只是一个玻璃罩着的柜台而已,但坐北朝南的二层小楼里,阳光总是充足的,阳光于冬天就格外显得贵重而深刻。玻璃柜台沐临于阳光里,一些不易察觉的灰尘浮游其上,那些书大大小小薄薄厚厚不甚整齐地在玻璃柜台下,等待被宿命的那个人拿起,翻读,带回家。而事实上可读可看的是少之又少。能买的反正都买了,少年时代的散碎银两,也大多耗费于此了。却总还是觉得渴,一种新鲜的、莫名的,越读越不过瘾、越读越上瘾般的饥渴。类似沉睡的人被香醇的食物唤醒,饥渴中却哀伤地发现食物其实不多,甚至少得可怜,更难过的是发现自己越来越饥肠辘辘。那是很奇异的一种感受,以至成了自己成年后的生命感知中,一种遥远的审美迷恋,如今想来应该与年龄有着至关重要的关系。因为后来以至到如今,那种如斯难言的怅惘、饱浸阔达而茫然的寂寥,却又仿佛有着莫名快意的销魂体验,几乎再没遇到过。不能不说是生命成长的悲情代价与遗憾。好在我遇到了生命中的第一个图书馆,一个没有任何征兆的下午,自己被神明招引一般,看见了记忆中小城唯一一处神秘的所在。

若是如今,关于图书馆我一定会情难自禁地这么说:凡是图书馆,就意味着神秘与奇幻,意味着博尔赫斯说的“完美,奇幻,永无止境的迷宫与天堂”,或者还不够,我心里口中那些我自认为最动人最宝贝最美妙绝伦的词儿,恨不得都说一遍。而彼时自然未曾懂晓这一切,而懵懂中却已然感知到一种异于素常万物的幽微,无论如何能觉察得到,时间于此总之是不一样的,无从说起,是少年之口难以表意的那种说不清和不一样。

至今想起那个图书馆,以一个县城而言仍算得上是体面的。以至一直感恩于那种体面,于一个少年来说,那是一种与新生般的尊严相仿佛的东西,不独是敬畏,更多的则近似于一些巨大的无端的慰藉,如一个荒野上长途跋涉之人,在夜幕来临前忽然看见一间小小的木屋,有温暖的灯火和炊烟,那种游子回家似的境遇,一辈子也忘不了。或是一种源于前世般的、对轮回中一些预言的深度回应。记得第一次去的时候,是悄悄在门口呆立了好一会儿,才进去的。当时不知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想在外面看些什么,只记得午后阳光很好,斜斜地倾注于外墙之上,一棵硕大高深的北方白杨就在楼的一侧,叶子几乎已落尽,深褐色的枝干,在阳光下泛着不可思议的金属般的光亮,阳光穿过枝干,在楼的外墙上映出影像,如一幅虬结的画作,透着力度与隽雅。深秋的北方,一种如今想来依然存在的浩大的神秘之感,应该足以令一个少年恍惚或迷离着苏醒。如今忆起,就仿若在下意识完成某种神秘的仪式,像确认,也像一种新生来临时同样下意识的庄严。自此开启了自己对图书馆的经年追行,骨肉般痴顽眷恋,无计的难解之漫漫乡愁,难解之缱绻渊源。

站在阅览室,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书,第一次知道还有这种地方。这么多书,随意看,随意抚摩,这么多书,只要想看,就都可以。用力咽下自己险些出口的惊呼,因为那里的安静,掉下一根针会清晰听见,呼吸声若稍稍重些,皆满屋清晰可闻。而按捺不住的是心里的一头小兽,一匹饥渴的、犹似与书籍修成前生来世般因果的小兽,此刻正惊喜地醒来,慢慢地,我听见魂魄中一种近乎鸣叫着的呼喊,一种旷野上的奔跑,一种恣意地切切惊喜与欢愉,撞得心慌心疼,却也幸福感恩得了无着落。更为奇异的是,竟也有类似莫名的忧伤,或委屈似的泪水,轻轻与疼痛混于其间,自心上慢慢划过。

用最轻的脚步在四周墙壁的书架上一一挪动,阅览室整整的四面墙,都是书,是这么多啊。我瘦小的尚未发育迟缓的身体,还看不清最上边的一排书脊上的名字。只能贪婪地看着它们整齐的身影,无限留恋地轻轻抚摩,一排排、一架架,忍住热烈的呼吸,默念着那些伟大的名字。绝大多数的书都是自己从不知道的,决绝的陌生,因而愈加生发出强烈的吸引。抽出一本,看看,再放回去。这显然不是读书的时候,是要首先这样一一地看上一遍名字,才好让自己得以暂时的平复。

玻璃窗外,尘土飞扬的小城,车马喧嚷人声纷杂,岁月如一,时光正如昔流逝。没来这里之前,自己做梦也不会想到,就在自己生活的小城,就在自己身边会有这样的地方,无论如何不会想到。站在书的面前,站在书的中央,如远行人归来故园。阳光同样斜斜地洒进阅览室,整个房间被窗格将阳光分割成形状清晰的好看的几何形状,再披落在为数不多的读者身上,像金箔做就的黄金铠甲,而这些默然伏案阅读的人们,竟好似天神降临人间,而众人自己却浑然不觉;或洒落于室内无人的有限空地上,隐约有细微的灰尘飘荡其内,恍惚间,这众书环绕的空间,仿佛众神的栖息之地,以至细细听来,似连尘埃也有隐隐的旋律,连气息的流动,亦满含安谧的玄机,阔远而绵长。

我的另一个生命醒了,那个或者隐没了几世的小兽,或者我就是一只小兽,鸣叫着醒了。醒于一处久久相寻的秘密所在,一方满含乡愁的灵魂故里,如此惊艳,如此温存而熟悉。


4


从对荷尔德林“人应该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的论述,到“我们怀着永世的乡愁去寻找心灵的故乡,而故乡永远在大陆和海洋的中央”。显然,无论作为哲学家存在的海德格尔,抑或为找寻诗意与乡愁而存在的海德格尔,皆令后人刻骨铭心。人们把乡愁与诗意慨然予以这位“最后的希腊人”,德国的“哲学之王”。1964年海德格尔出版了《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并确认“语言是存在的家”,仿佛在说语言便是存在的永恒乡愁。而在这本著作中,他还为人类漂泊的精神找到了家园:“人类的精神史就是人类的哲学史,必须这样说,才能让人类倍感虚无的精神,有了依傍,回返家园”。如此,这该是另一种乡愁的宣言吗:哲学是精神的永恒乡愁。

曾经长久地以为,有了乡愁便就是有了遥望的方向,有了目光与灵魂的栖息之所。而事实上有时候恰恰是相反的,真正的乡愁,竟仿佛是一种无端的、宿命的、无边际的浩大思念与忧伤。就像人间的爱,就像一些恨,就像哲学及世界对海德格尔的怀念——在《海德格尔传》中,德国作家萨弗兰斯基这样哀叹:“海德格尔,他的生涯,他的思想,是一个漫长的传说。其生命中绽放的,是整个20世纪人类的激情和灾难。”全书以海德格尔葬礼结束,最后一句话是:“这之后,哲学之路又一次重归黑暗。”哲学之路又一次重归黑暗,那么必要再次踏上返乡之征途。乡愁恒远苍茫茫。

是的,乡愁苍茫,而乡关在何处。

当年伫立图书馆的少年,并不会想到,那个阳光沐照的午后一刻,对未来成年后的自己,此彼之间有着如何的隐秘因缘际会。如此说来,岁月不由分说的更迭更近乎于惯性,远不及精神的执念来得强大,红尘滚滚,比如那一刻那一幕,那个下午就从不曾湮灭于流逝的时光,或时光的烟尘之下。如果哲学家们是对的,那就是说,就在那一刻,一个少年的精神回返了家园,尽管大部分感觉仍是模糊或虚浮的,但一种自我辨识的自觉,也许同时正在到来。

出生于芝加哥的美国作家布兰德,大部分时间亦流连于图书馆,她在一篇作品中说过,“图书馆不需要窗子,图书馆本身就是窗子”。设想这样满怀深意的话,也许出现在作者经历的、某个没有窗子的图书馆里,而事实上果然,多年来我所走进的每个图书馆,皆已成了窗子,连接整个世界的窗子。就是透过那些窗子,我看见了世界文学宇宙的星空里灿烂的星群,那些伟大的灵魂,缄默着不置一词,却令整个世界难以释怀,犹如救世主。透过那些窗子,我第一次看见了博尔赫斯和他的图书馆,世界上真正的图书馆,他的宇宙,他将之称为宇宙的天堂与迷宫。


5


“请允许我,暂时地复述这个古老的断言:图书馆是一个天体。它的正中心是任何六边形,它的圆周是无限的。图书馆就是宇宙,宇宙本就源于书和文字。图书馆是完全而完美的,是永恒而无止境的。人类会走向消亡,而图书馆却会永远存在,那些宝贵的书,有用的或无用的,仿佛一些永远不会朽腐的秘密,安静而又光辉灿烂着。我就是宇宙的建构者,我把自己的现实建立在90万册的藏书之上,我要为永恒的宇宙奉献最美的诗文。”

这是博尔赫斯备受世界青睐的神秘作品《巴别图书馆》,在这篇作品里,博尔赫斯将自己毕生对宇宙及图书馆的深远哲思,融进了许多宗教和哲学的观点,以隽永而深情的笔意,幽微的隐喻,表达了人类精神的有限与无限,表达了世界的朴素与神秘,以及人类对其努力的无限接近,却似乎永远无法抵达的永恒真理。而在其浩大的不朽诗篇中,他更为恣意地表达着自己先知般明亮的思想:

“我心里一直都在暗暗设想,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这首《关于天赐的诗》,因之这一句而被整个世界所熟知,所动容。

这是要以长久的时间,于心中暖来暖去的一句话。

安谧、明亮、温暖、神秘、祥和,仿佛母亲亲爱的子宫,我们尚未出生前的另一处天堂。之于图书馆,还有什么比天堂更温存的喻体,之于世间的生命,还有什么比图书馆,更贴合人们对天堂的所有想象。

我和所有爱书的人一样,第一眼读到便刹那爱上了这句话。恍如一把钥匙,开启了光阴的闸门,曾经的记忆,原来从未远离,就在我们生活的左右。而我也曾因此,在一个大雪封门的三九天,用一个大半天的时间,犹如一个暮年的老人一样,回忆了一遍自己平凡的阅读史,以及所有的,那些图书馆里的天堂般的时光。

有时就情不自禁地想,若图书馆是有灵魂的,必将是一位拥蕴万般情态的天神,心肠悲慈如父,它所复活的何止一枚懵懂的心,一个别样的尘世,一匹安睡的小兽。当整个世界都在为失毁的庞贝城而肝肠唏嘘,这秘密天神所复活与重生的,是有如庞贝城般美幻、雄奇、神秘的人类精神界域。庞贝城是至美的圣城,神秘之美,传奇之美,天真与深沉之美,无垠的神性与神启。唯其如此,如今这些伟大的人们,依然愿意把语言的迷宫,把心灵的流转,把对宇宙的期待与希冀,对赐福的感恩与呼唤,对世界的信仰与信念,统统交予语言的庞贝城,这座必定永不覆灭的天堂。


6


有时就觉得博尔赫斯的精神世界本身就是一个迷宫,而他便是那个最善设迷宫的先知。万事万物的来去皆听凭于他的文字摆布:“迷宫不见了。一行行整齐的尤加利橘也消失了,剥去了夏天的华盖,镜子在那里永恒地醒着。”

尤加利橘,夏天的华盖,都随着迷宫的消失而消失了,独留下了镜子。

这是个重要的线索,如果说博尔赫斯的天堂里都是书籍,那么他的迷宫里便是无数的镜子。镜子于他的重要性,就如同书籍一般无可更替。再或者,其实镜子就是他的另一种书籍,因为在书籍中我们读他人,读世界,彼时我们是形而下的确切存在。而当我们在镜中读自己,读心读魂魄,此刻我们是形而上的存在,亦近似于一种深刻的虚无。

“视觉世界的每一个细节都能在一片玻璃、一块水晶里得到复制,这个事实真匪夷所思。我小时候为之感到惊异,我觉得世界上有镜子这种东西实在太奇怪了”。

“当你照镜子的时候,你看镜子,镜子里的映像则看着你。至于两个博尔赫斯的问题,我深切地意识到确实有两个,因为我想到自己的时候,就想起一个相当隐秘、相当迟疑、摸索着的人”。他毫不隐晦自己对镜子的无限质疑,说过好多关于镜子令自己害怕的情形,同时又深觉因为房间有镜子而不觉孤独。这样的悖论,如斯灵幻而深刻,人们不过是自己镜中人的反影,是个虚无。而他后来的关于两面相对镜子的反复论述,更令自己惊异而深爱,并一次次想起自己童年时的完全相同的亲身经历。

童年的自己,也曾为镜中的那一个自己反复疑惑,好奇而疑心,自己不在她面前的时候,镜子里的人都在做着什么,是和自己一样的真人吗?是在镜子里一直等着自己吗?还是像神仙一样,可以走出这镜子?最惊心的经历是那次偶然的发现,童年时因为家里搬动家具,两面衣柜面对面放在了一起,而照镜子的自己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另外的世界,衣柜上两面面对面的镜子,竟让这个有限的空间,全然抵达了无限。那一刻自己的惊愕,比恐惧更惊心,慌忙退出其间,又忍不住一次次探望那无穷的世界,在一个巨大的发现面前,陷入了这个神秘的世界第一次赋予自己的哲学般的启蒙。

如今想来而这一切,无疑就是一个宏大的哲学命题——两面镜子相向而立,就是无穷,就是迷宫,就是梦境,就是无限与永恒。这两面镜子,亦同时可以是两面相向而立的书架,是面对面的两面书墙,是一个人面对一座图书馆,是一个人面对另一个人,是一个人面对自己的灵魂。

1921年,22岁的博尔赫斯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仿佛受命运的驱使,来到他心中的天堂——图书馆,并终身从事图书馆工作。65年里他历任布宜诺斯艾利斯市各公共图书馆的职员和馆长,终于回返“最古老的人类”。从此他既是天堂引路的天使,也是迷宫的入局者与布局者,不想出去,不想离开。

我猜想着,他是否甚至想成为其中的一本书,便可永远与图书馆融合为一,就像他在诗中说过的“我真想倚在黑暗上,融进这黑暗”一样。20世纪60年代后,他终于成了图书馆的馆长,而彼时他的眼睛却已近全部失明。但终究他还是魔法师。他的一个朋友曾经回忆他:“他能打开一本书,翻到他要找的一页,不必费神去念,就能引用整段整段的文字。他顺着摆满书的走廊散步,敏捷地在转角处拐弯,走进伸手不见五指的甬道。在书的海洋里他一点都不迷失,相反明眼人反而都仿佛成了瞎子。”

秋天节日的深夜,在北京,读着这样的话,与这样的魔法师如此之近,于我,必将是这个秋天的盛典。我知道这样的时刻未必会常常到来,因而格外珍惜。这个不朽的名字,务必以这样的庄严郑重书写: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阿根廷著名短篇小说家、散文家和诗人。1899年8月24日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1986年6月14日逝于瑞士日内瓦。

我喜欢人们把他称为“20世纪最伟大的梦游者”,命名为“魔幻现实主义大师”。也有人说他是唯一一个从图书馆的迷宫里成功走出的人,而事实上,我知道他最大的幸运不是走出,反而是永远地沉浸于此。也许这一切从他22岁走进图书馆就开始了,也或许始于失明的那一刻,总之因为这样,他就可以一直待在那里,与那些同样伟大而不朽的灵魂,永远相依为命。


7


近水楼台,前日又去了国图,大半天的时间,将自己交付于对博尔赫斯的捧读或重温。又读到了这句话:“我在(米格尔·卡内)图书馆待了9年,九年十足的不幸。”……“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当时已是个相当有名的作家——除了在图书馆里。我记得一个同事曾提起他在一本百科全书中读到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名字,他感到很惊奇,因为我们的姓名和出生日期竟会完全一样”。

曾在不同的版本、纸刊或网络,多次读到这几句,也读过很多热爱他的读者对此句的深情唏嘘,但长久以来,或者从最初读到开始,直到如今再反复读到这句话,我也知道并确信,博尔赫斯从不是如人所言的悲情的史诗,而是他的生命他的灵魂,本身就是宇宙之间的迷宫与天堂,是这神秘世界的先知与证言,是引人惊异与彻悟的魔法师。

比如曾经,当我们认为他活着,在那间伟大的图书馆工作着的时候,到底是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博尔赫斯?或者是他调皮地创造的假象也未可知。因为有什么事他做不到的呢?因为这位在小说中善设谜局的人,于生活中所布下的谜局,甚至远远多于作品之中。而如今,当我们以为他已离开这个世界,离开了图书馆里那个他坐了几十年的座位的时候,同样没人能确定,这会不会只是他和世界开的一个温存的玩笑,这个孩子似的老人,也许此刻,正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在那间有着青灰色的花岗岩墙,希腊式的回廊立柱,东方中国的大门,哥特式的尖尖的楼顶,巴洛克风格浮华的纹饰的迷宫”深处,在藏书千百万的米格尔·卡内图书馆里,在某架书柜前,一册册抚摩那些书,如数家珍。

以至如今他的生与死,都成了深刻而悠长的谜,无从分辨。他的一个短篇名字就叫《另一次死亡》,这名字本身已足够了,当死亡可以成为“另一次”。然后他说:“死亡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就像沙覆盖在沙上,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他用生命和灵魂,缔造了一个完美的众神栖息之地,而后当他自己,以永生的姿态隐于其间,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节日的国图,读者并不多,偌大的阅览厅,渐渐就只剩我自己。离开之前,慢慢走过一架架书,一丛丛,其实书多的地方不大像海洋,更像是森林。慢慢走,切切看,那些唇齿留香的名字。再一次体会着身体内的小兽,如一地欢腾、鸣叫。淡静的音乐似有若无,渲染得一瞬间恍若梦境,如此虚幻。又恍惚间仿佛回到昔年,自己仿若仍是那个压低呼吸的少年一样,莫名的喜悦,复以莫名的忧伤,莫名的满足,复以莫名的苍茫,皆化于一声低低的叹息,如昔无缘无故。

随意取下一些书,显然已上架经年,封面已然褪去了原色,它们看起来那么旧,又那么新。老旧得令人心碎,又簇新得令人心虚而羞惭,这新与旧,仿佛皆是一种辜负,一种自己不可谅解的辜负,是对自己将生命流转于轻浅与浮华,而不曾一一读过的愧疚,甚至不敢深看书脊上那些贵重的名字,那些缄默的笔画,锦瑟的发音,想着这恒久的寂静,稍作停留就可令自己泪奔。不舍,每次都依依而别,像慢慢松开握着的手,直到手尖儿从另一个掌心滑落。回首室内宽阔的空间,那浩大的空寂,刻骨的安谧,那些书架上的名字经年静默地等待,引人心潮涌动,柔肠万千。竟不只是辜负了,甚至是锥心刺骨的歉疚,今天的世界,其实对不起这些伟大的灵魂。苏格兰诗学批评家卡莱尔说过,“书中横卧着作者整个过去的灵魂”。那么,还有可以令规模宏阔的伟大灵魂,如此心甘情愿地聚于一处,除了图书馆;还有什么比这样恒久而辉煌地对世界的温存等待,更能叫作天堂。这些名字,从来便是神明,这众神之地,此刻彼此相安,不尤、不忧、不怨、不恼、不躁,以最深的慈悲,安然守候那个偶然走近或命定而来的读者。停下脚步,取下,打开,也许读了几句便轻轻合拢放回原处,也许只消打开读上一句,便是自此一生。


选自《十月》,2015年第2期

《十月》微信号:shiyue1978

《十月》邮购电话:010-82028032,平邮免邮资,定价15元/册。

《十月》地址:北京北三环中路6号;邮编:100120。

投稿信箱:shiyuetougao@sina.com

值守:李浩(QQ:513322520;微信:shige_1984)

《十月》,2015年第2期,目录
中篇小说
喜筵/4 李亚
师母庄瑾瑜/62 阿袁
他乡/122 朱文颖

安那里/187 刘照如


短篇小说
梁晓声小说两题/39 梁晓声
忘魂茶/177 绵阳

释/170 余林


思想者说

八零后,怎么办?/90 杨庆祥


散文
吸引/146 鱼禾
长怀永伤/209 朱秀海
流徙/155 习习

众神栖息的地方/163 贺颖


科技工作者纪事

向南飞/213 包倬


诗歌
沙漏/227 韩文戈
临帖/230 叶舟
状态/232 周新京

春天里/234 左右 施瑞涛 唐棣 文西 李玲 憩园


其他

第十一届“十月文学奖”获奖篇目/240


艺术
彩色插页  鲁晓波的国画
封  三  鹤影(国画) 鲁晓波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陈世旭


主编 陈东捷
常务副主编 宁肯
副主编 赵兰振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