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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篇|陈应松:《滚钩》选读2

陈应松 十月杂志 2020-02-14

中篇|《滚钩》选读2

陈应松

陈应松,出版有长篇小说《猎人峰》《到天边收割》《失语的村庄》,小说集、散文集60余部,《陈应松文集》6卷。小说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大奖、《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小说选刊》小说奖、人民文学奖等。作品翻译成英、俄、波兰、日等文字到国外。湖北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学院院长、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


这里,成家村在长江南岸的沼泽里浸泡着,芦苇、青蒿比房子高。巨大的蚊虻繁殖得很快,发出震耳欲聋的嗡嗡声,铺天盖地。许多人家的篱园里卧着恶狗和断砖,獾鼠在村子里大摇大摆。庄稼小块地成熟着,阳光有些偷偷摸摸,无精打采。但是从远处看,是绿水人家,鸡鸣狗吠。埠头有蒲柳,屋前有垂杨。旧船半沉水中,破网漂漂荡荡。两百年前的成姓人家在这里修了个土垸,就成了村庄,以后陆续有江苏、安徽打鱼人避风在此,赖着不走,成为村民。再以后水鸟也看上了此地长出的树和生活的牛。这些奇怪的水鸟,喜欢临风筑窝,平时蹲在牛背上缩着脖子发呆,不吃不喝,精瘦无肉,像一些白色的棍子到处弹动。到了冬天,北岸凶猛的大风直扑向这里,黄鼠狼到处挣扎跑动,沼泽里的青麂开始大哭。野鸭如云排空而来,它们以水里密密麻麻的蚂蟥为食,解了成家村人的心头之恨。干枯的长江蜿蜒东去,让对岸建筑丑陋的水牛市暴露在江水的倒影中——全是灰色的屋顶,杂乱无章。加上点小雾,倒影里对岸的城市就像梦中,与他们无关。至少狗没有心理压力,并不以自己是村狗而收敛,发狠地对着城市扭曲的倒影狂吠,以主人自居。这里的一切,依然是祖先带给他们的命运。现在正是五月,汛水携着长江上游的腥味下来,弥漫在村子里。沼泽深处有产卵的鲤鱼上蹿下跳,异常痛苦。到了深夜,听得到它们重重的扳籽摔打声。

说是叫成家村,但渔民忌讳太多,“成”与“沉”同音,只能叫浮家村,成骑麻过去大家都叫他浮村长,现在叫老浮。叫老浮的老倌子太多,就叫他麻老倌。史壳子也不能叫史壳子,“史”就是“死”,只能叫活壳子,活总。

雨下来了。点子很大,但很稀。这时候,成骑麻抬脚进村时就看见了史壳子的爹,瞎着眼睛在门口摸索,雨点击打的灰尘溅跳上他宽大的裤腿。有一条狗的眼睛是他给戳瞎的。门口一排树上牵了根船绳子,他就顺着绳子每天摸索走路。这条绳子也是捆过尸的,只是史爹不知道罢了。即便史壳子是长江两岸的捞泡佬大老板,一月少说有一两万收入,可他的家却依然破旧,用水泥砌的矮两层楼房,差不多有三十年历史了,是史壳子他哥没枪毙时用贩毒的钱修的。外墙是水磨石,已经长满了老年斑似的青苔,上面爬满阴险的蜥蜴和滑溜溜的蛞蝓。但在楼顶上还用蓝瓦搭了一间很高的小屋。有几次,在有月光的晚上,成骑麻看到史家这蓝瓦屋顶上躺着许多鼓胀胀的泡佬。那些泡佬一个个按照出水的样子,有男有女地整齐排列,男的从水中浮出是脸朝水底,女的浮出是脸朝天。老辈子的人说男的脸沉故屁股朝上,女的屁股重故脸朝上。有一天半夜出来小解,成骑麻看到他家屋顶的那些泡佬有的坐起来,有的女鬼在梳头——月光下的头发湿漉漉的;有老人,有年轻人,有小伢。成骑麻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回到床上往窗外望,还是那样,鬼还在他们家屋顶上,影影绰绰,还在梳头。这事儿他跟谁都不能说,包括老伴。他到江边的大悲寺里偷偷化了斋,捐了钱,烧了纸,磕了三十六个响头。菩萨是要念及他成骑麻祖上三代没吃过泡佬的饭。从他父辈算起,都是渔民,也是水牛市民间慈善组织“义善堂”的成员,专门捞尸葬尸的,不收分文酬金。1949年后“义善堂”解散,政府接管,还是捞尸不收钱。“文革”时投江的多,那时政府瘫痪了,但成骑麻的老爹还是一如既往地带着他和村里渔民义务捞泡佬。一年捞过两百多个。后来,他九十岁的爹死了,这事儿好像就没人管了。

他可以埋着头走过去,不理会这个瞎子。但另一个成骑麻却停下来。这个成骑麻在那儿踯躅了两三步,看了一眼天上的雨势便大声问:

“活爹,活总在家吗?”

他给了他一条鱼。这是惯例。即使没打到鱼也要买上别人的一条拿来给他,好让他给史壳子说麻老倌子又送鱼来了。现在,拿到鱼的瞎子一阵高兴,刚才像僵尸的脸上变得喜笑颜开,边抖边走地说:“我来给他电话,我来打电话!”

瞎子过来往他身上一闻,瞎眼一翻,有话了:“有泡佬味。”

他是怎么闻出来的?这老倌子年轻时吃喝嫖赌,也在渔船上做事,见到女人又无他人在场时就顺势按到船板上奸了。船家女人赤脚单裤腰里还是橡皮筋,非常容易得手。船板上又干净,好像到处都是婚床一样。村里渔妇意志稍有松懈的没有没被史老倌奸过的。好像还都愿意让他戳上一枪,没一个反抗报警。可见“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宇宙真理有几十年了。但有一次在外村奸女人时被发现,让人戳瞎了眼睛,从此金盆洗手,改邪归正,在家教育出了两个吸毒儿子。

他帮他儿子拉生意咧。他是看不见他自家的屋顶上有那么多泡佬坐那儿了,但时常半夜会突发头疼,鬼喊鬼叫,说有人用绳子捆他。到了白天,没有事了。这屋里平时也就他住,史壳子四处游荡,居无定所。史老倌摸摸索索去拨电话,瞎眼狗夹着尾巴打着哈欠贴在他腿边。可怜这狗,一身在路边粘上的苍耳果没人摘,连蹲都不敢蹲。头上、瞎眼边都给粘上了,一颗挨着一颗。

“你死哪儿了?”然后把话筒给成骑麻。

那话筒又黑又脏,还散发出一股大蒜味。从桌子上拿过来时被桌下的一堆瓶子绊了一跤,成骑麻后悔莫及,从这儿走过去不就行了吗?

“……是这样的,我看到小安了,可不是我打捞上来的,他自己浮起来的,在芦苇滩那儿……风浪大,就漂到这儿了……还被狗啃了,我去给他爹说说……”

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他要说服自己。他的意思是向史壳子解释,就是解释,解释后再去告诉小安的爹。绝不是我打捞上来的,我说的是这个意思。是解释,不是告诉。我谁都不想得罪,史壳子是得罪得起的吗?

“你没给他爹说唦?……好!我马上来,在打牌……”

他在江边麻将馆,离这儿不远。再怎么想办法都来不及了。如果他在对岸水牛市,再比如说是另有人发现的,他成骑麻不就撇清了,这就不与他相干了,他害怕什么呢?不就害怕以后史壳子不再给他派工,让他赚不到分文。唉,人贱了。

心里一塌糊涂。看着狗身上的苍耳。狗浑身抖动着,因不能卧,估计它站了一个月。可你这条狗在这屋里也就这个命运了。

不给他史壳子说,会有什么样的结果,都是知道的。常言说欺老不欺少,他再怎么坏,他年轻;我再怎么好,我老了。老村长算个卵,世界是他们的,也是他的同伙们的,他们狠,你只能认。这几年你成骑麻添置的沙发、手表、手机、太阳能清华阳光热水器,又修了瓷砖厕所,还补贴那个不争气儿子孙子的钱,从哪儿来的?每个月总有千把两千块的收入是谁给的?到了夏天,一月捞八九具尸是常事,最多一个月拿到一万是谁带给你的?全是现金结算,史壳子从不拖欠,因为捞尸先付款。史壳子这里,一具一结,捞起来就有钱,捞不起来也有钱。肥皂、毛巾、烟酒,给亲戚的不少,用得完吗?亲家那边,割两块稻也是瓶装酒,白云边、关公坊,来这边提的。史壳子有规定,凡在他手下搞事,就是公司员工,不许接私活。有一个老倌子,私接了一单,捞个小伢,收了两千,好,从此史壳子这儿没你的事了。老倌子急呀,退钱他,提好烟好酒找史壳子求情,史壳子臭脸不理他。你干瞪眼。

可是成骑麻感到一阵阵的不舒服。等他回来,等他去给小安的爹说?小安媳妇腊月捞起来要了人家三千,还说是十年前的价,说他还要开工资交税,睡(税)你妈的个×!还不回来,小安被野狗刨出来啃完了!可他成骑麻为啥就迈不开腿呢?

史壳子摇摇晃晃地开着一辆无牌摩托出现了。这个鬼一样的人,三块骨头顶着个脑袋,两只寒风眼眨巴眨巴地闪,屁股像被人砍掉了似的,手像鸡爪,鼻孔萎缩,气若游丝。

成骑麻爬上他的摩托上了江堤,风越来越大,老远就听见野狗争食的撕咬声,史壳子驾驭不了这摩托,几次崴在沙子里,把成骑麻摔下来。成骑麻拾起掉地上的长钩就拼命往江边跑,几乎是怀着愤怒将长钩掷去,打着了一条狗,其他的狗才惨叫着逃之夭夭。但,小安已经被扯出来,残肉与沙子混合在一起,粗看大腿又遭噬啃,手指也残了。滩头上弥漫着一股烂洋葱的臭味,酸腐,尖锐。他呼呼地喘气,年纪大了,跑这一路力不从心。加上寒冷,脖子以上出现酸麻胀疼,心脏早搏,跳两下停一下。

“先把他洗干净,就说是鱼啃了的,把这里的耥平。再是,把您郎嘎的船划过来,把滚钩拿来,我们给小安挂些钩……”

他都懂。成骑麻做了二十多年的村长还不懂吗?这事能做吗?他极不情愿地去了船上拿滚钩。他回过头看到史壳子拽着小安的尸体往江里拖。

成骑麻钻进船舱,舱里有滚钩,是上了锁的,怕人偷。此外船板上什么也没有。问题是他冷,想加件衣裳,最好是棉袄,最好是睡进被窝里。小安,你咋让我撞上了哩,这真是天大冤枉啊!

那边在喊:“麻老倌快点唦!”

史壳子不耐烦了,他就是这么指使你的。就因为你老了。过去你个小狗日的和你爹对我可是毕恭毕敬,浮村长不是开玩笑的。弄得不好,配合派出所去抓你家两兄弟的现行,你哥不是让政府毙了?这村里有你说话玩人的地方?风水轮流转,皇帝由他坐了……他去解船绳。是个死结吗?老子从来没拴过死结的,一急还解不开。风又大,这能划走的?会翻船的!看到史壳子拖得很吃力。死人是很沉的,而且死人都会暗中使劲。成骑麻磨叽时间让他拖,让他搞去。然后我就说船坏了回家去。这想法很快让史壳子感觉出来了,史壳子高声在那边喊:“您郎嘎是不是下不了手?那就回去嘛,把钩拿来我挂。”

成骑麻划不是,不划也不是。船从芦苇汊子里出来,风浪劈头朝他打来。船抛到苇梢,再咚咚地撞上汊岸。成骑麻哪还站得稳,五脏六腑都要颠簸掉,就像成小安无形中拿棍棒打他。死人是会发怒的,今晚只要船不翻,要在船头点一盏菜油灯。菜油还有,要洒点酒。他要哭起来,你他娘的只拉尸不拉船。全身湿透了,这事小安不会放过我啊。

“划不了咧,浪好大!”他说。

史壳子根本听不到,也没听。这时候,成骑麻看到几条狗与史壳子抢夺起小安的尸体来,狗看准了史壳子手无缚鸡之力,狗都瞧不上他。史壳子只好放下尸体,在沙洲上到处叱狗撵狗,可狗朝他狂扑,恫吓他。风又不顺,声音不达。成骑麻跌倒在船舱里,脑壳磕在船龙骨上,这一阵生疼!快哭起来。小安你莫使坏呀,我可没做什么咧。狗咋不咬住他,让这瘦猴精跟小安一起去了!便朝史壳子吼:“划不过来咧!”他巴望史壳子手下留情算了,给小安爹一个顺水人情。

但史壳子撵走了狗跑过来,气吼吼的,给成骑麻导航。成骑麻年老体衰脚步不稳,史壳子要他甩绳子,他来拉船。拉船是可以,此时越拉越翻。

“就这儿了,就这儿了,后头下锚唦!……把滚钩拿上来!”史壳子这一说,等船碰到岸,成骑麻就跳下船,牵绳拿铁锚,把船固定。

滚钩很重,钩呀铅坠呀纲绳呀。都排好了。船上有六十米的、一百米的两种。如果打鱼,六十就够了,上有倒挂须的粘钩上千个。在很久的过去,村民在长江里打江猪子、腊子的时候,用两三千米的滚钩,有两万个以上的钩子。现在,六十米、一百米的滚钩,是专门捞泡佬的,长江上没有了这大的鱼,用不着。政府也不让用。若是钩人,政府就没话可说了。你自己又不去组织打捞,咱是替政府分忧解难呢。社会上的大老板现在也没谁热心此事,没谁捐款,比过去的商会差得远啊。

“动手啦!”

成骑麻听从史壳子的,两个人一人拽一只小安的脚,往江里拖。是太重。这是让小安再投一次水。丢进江里,水溅上来,就像小安戽水,两个人都湿得像落汤鸡。

“活总,你挂钩,我去村里喊人?我老汉扛不住了,快熄火!”

可史壳子滑头,说:“你不会骑摩托,我快些。”

不等成骑麻答应,史壳子就发动摩托走了,往后头甩给成骑麻半包烟。

这事怪谁呢,你就算不告诉小安他爹,埋了不也无事了吗?你这不是自讨苦吃?

点了支烟,看到小安张开的大嘴,把烟栽在了他嘴里。

“你可忍着点,小安。”他对小安说。

烟在小安的嘴上燃烧,就像他满不在乎地说:“麻叔你挂,我不怕疼的。”

这就好。成骑麻把钩去挂小安的死肉。反正是死了,橡皮一块。这样想就挂了。人肉跟猪肉一样,好挂,皮还薄些,再多挂些在衣裳上。头上不挂。狗吃掉的地方多挂几个。小安呀小安,你咋走这条路呢?别怪麻叔不好,死了还要挂几十个钩。你麻叔老了,无用了咧……眼泪就出来了。冷出的泪。怎么想怎么伤心。心脏要出问题

就少挂几个吧。把他往水里拖,摁进水里。就这样了。

选自《十月》,2014年5期

《十月》微信号:shiyue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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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15年第3期,目录

中篇小说

地球之眼/4 石一枫

找北京/54 钟求是

贡米巷27号的回忆/83 何大草

浮世音/100 王秀梅

短篇小说

夸夸其谈的人/128 李浩

作家的敌人/135 阿乙

小说新干线

追火车的人/149 雷默

傻子和玻璃瓶/165 雷默

无处安顿的灵魂(创作谈)/174 雷默

主题,主题(评价)/175 吴玄

剧 本

大清专列/177 过士行

散 文

歌手和游击队员一样/78 张承志

工匠:童宾之死/118 江子

思想者说

同一个中国,不同的梦想/144 李零

科技工作者纪事

我和萤火虫/216 付新华

诗 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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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之境/234 第广龙

诗意露营地/236 黄亚洲 王夫刚 泉子等

艺 术

彩色插页 王克举的油画

封 三 春意萌动(油画) 王克举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王必胜

主编 陈东捷

常务副主编 宁肯

副主编 赵兰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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