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置梦的房间
在许多人心中,大清王朝的盛世光景,到乾隆朝就早早收场了,就像《四库》馆阁里那些缤纷的纸页,在火焰中迅速地销蚀和黯淡。这一点,乾隆爷绝对没有想到。他看得见身前,却望不断身后。所以出现在他视野里的,永远是顺治皇帝定鼎北京的豪情,以及康熙、雍正时代史诗般的雄壮,谁还能相信这样的基业能被蚕食、掏空,变成割地赔款,一败涂地?
乾隆一朝,开疆拓土、靖边安民,黄河青山,万马千军,他的气魄,丝毫不输给秦皇汉武——中国的疆域,除了元朝,清朝最大,广达1300万平方公里,大部分要归功于乾隆;而他一生写下4万余首诗,主持编纂《四库全书》,又让唐宗宋祖“略输文采”了。乾隆的朝代,被花团锦簇被包裹着,密不透风。一进倦勤斋,我就看见了他的得意与自足。
在故宫林林总总的宫殿中,游客们并不在意偏居东北一隅的宁寿宫花园(俗称“乾隆花园”)。今天的游客,可以穿越衍祺门,步入曾经深锁的园林。迎面看到的,首先不是庄严的宫殿,而是一座用太湖石堆起的假山,遮蔽了我们对园林的全部想象。向右转,入曲折回廊,会看到假山上一座小亭,名曰撷芳亭。回廊紧靠的抑斋,树影落在花窗上,斑驳错落。从那回廊,又绕回到花园的中轴线上,才会进入一个相对开敞的空间,右为承露台,仿效汉武帝,在上面放置铜盘,承接仙露(目前只有北海还有一座仙人承露盘),左为禊赏亭,里面有流杯亭,乾隆企图在这里复制东晋兰亭曲水流觞、临流赋诗的风雅。正面是古华轩,建造此轩时栽种的楸树,每逢秋夏,依旧花开满树,灿烂似锦。游客到古华轩止步,后面目前还没有开放,这些不开放的建筑,自南向北依次为:遂初堂,耸秀亭(左为延趣楼、右为三友轩),萃赏楼(左为云光楼)、碧螺亭、符望阁(左为玉粹轩)、倦勤斋。花园叠山理水,古木交柯,借景造景,先抑后扬,古典文人的空间美学被发挥到极致,与中轴线建筑大开大合的刚硬线条比起来,花园内回环的曲线透露出主人对家园内部的向往。在花园的最北端,倦勤斋寂静、朴素,并不嚣张,但走进去,就会立刻感觉到它“低调的奢华”。
这座建筑坐北朝南,面阔九间,东为五间,西为四间,面积不大,也没有礼制性的设施,但它的修饰、摆设,处处透着精心和讲究,唯皇家才能为之。它的内檐装修罩槅大框都是以紫檀为材料的,造价昂贵,却又不失文人气;分隔室内空间的槅扇,鸡翅木框架拼接成灯笼框、冰裂纹或者是步步锦,中间还嵌着玉石——当然是乾隆最喜欢的新疆和田玉;槅子中间,嵌着轻薄的夹纱,略有点透明,似玻璃而坚韧耐用,上面可以写诗,可以绘画,更可以刺绣各种图案,倦勤斋的夹纱,一律是双面绣,图案是缠枝花卉,行针运线步步精巧,不着痕迹,没有线头露在外面,配色也十分清雅,浓淡相宜。倦勤斋的竹黄工艺、竹丝镶嵌、双面绣、髹漆工艺都是在江南完成的,渗透着江南草木泥土芳香。梦想的手指,在这些材料上变得异常活跃,我想起加什东·巴什拉曾经说过的:“手无比精巧地唤醒了物质材料的神奇力量。”2002年至2008年,故宫博物院和美国世界文物建筑保护基金会合作,对倦勤斋进行抢救修复(乾隆花园的整体修复工作到2020年才能全部完成),连寻找材料(比如数量庞大的和田玉)都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更遑论它们的工艺了。其中“仙楼”,就是最考验工匠技艺的地方之一。
仙楼不是迷楼,不是尽情纵欲之所,而是一种将室内以木装修隔成二层阁楼,这种设计也是从江南园林中移植过来的,《扬州画舫录》里记载过,六下江南的乾隆见识过,装修程序十分复杂,所以,在倦勤斋并不开阔的空间里,仙楼的设计使它陡增变数,有了空间上的节奏感。在仙楼的上层、下层,分别贴着雕竹黄花鸟、山林百鹿,让房间里充溢着祥和的气息,合乎乾隆的心境,也暗合着帝国的主旋律。
阅尽春秋的乾隆,在紫禁城起起落落的宫殿一角,建立了自己的退隐之所。“倦勤”,说明他累了,要由“公共的”乾隆,退回到“个人的”乾隆。他要一个私密化的空间,摒弃政治的重压和礼制的繁琐,回归那个真实的自己,“爽借清风明借月,动观流水静观山”。他盼望那个空间,可以全然按照个人的意志去设计和装修,犹如天下,就是他全凭个人意志打造的。因此,所有的装饰器物,都是他喜欢的,对此,宫廷档案都有记录。比如:房间里多宝槅上摆放的文玩、书籍、文房四宝,他伸手即可取用;东五间明殿的西进间中炕上有“春绸袷帐”“春绸袷幔”“春绸大褥”“石青缎头枕”等物,也给他带来家居的温暖;倦勤斋西四间的那个微小戏台,更让这个不大的宫殿里充满丝竹管乐之声,乾隆命词臣填词,南府太监唱曲,乾隆沉醉其间,极尽风雅。
皇帝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梦。如果说国是他的大梦,那么家就是他的小梦。倦勤斋,就是装置梦的房间,是他为自己的梦设计的一个容器,它柔软、妥帖、安稳,与梦的形状严丝合缝。在这里,“现世安稳,岁月无惊”,历朝的治乱离合、皇子间的血腥争斗,都已退成了远景,围城里的他,又甘愿做一介平民,独坐幽篁、采菊东篱,或在花开的陌上,遇见美丽的罗敷。他见识过自己的江山,体悟到人生的华丽深邃,归根结底是要归于深邃平远的。
视觉幻象
最震撼的,还不是倦勤斋里那些复杂精致的工艺,而是小戏台边那幅通天落地的大壁画。它先是画在纸上或者绢上,然后再贴在墙上,铺满墙面——有点像今天装修时用的墙纸。画框消失了,画幅与墙壁等大,画中描绘的景象通过透视关系与室内的空间连成了一体,几乎成为真实世界的一部分,艺术史家为这种“天衣无缝地画在建筑的墙壁和天花板上令人产生错觉效果的绘画”起了一个名字——“通景画”。
于是,在那幅“通景画”上,我们看见一座绛红色的双层宫殿赫然屹立着。近景是一道斑竹围成的篱笆,篱笆后面,是一片丰饶的园林;粗壮的松柏下面,各种花卉盛开;双层宫殿金黄的歇山顶从篱笆的上面露出来,在蓝天下飞扬起它的戗脊;画面的远景是一道宫墙,宫墙外,山影如黛,天高云淡,有喜鹊在碧空中滑翔……
不知是谁把“perspicere”这个意大利单词翻译成“透视”的。我站在这幅大画前,回味着这个词,对它的翻译者有说不出的钦佩。所谓“透视”,就是在平面的画上制造三维的视觉效果,形成一个“三度空间”,使画面上的物体有立体感,有了远近,使我们的视线能够从“透”过画,“深入”到画的内部,就像倦勤斋那满墙斑斓的风景,似乎已经把房间里的那堵墙变成了空气,我们的目光能够穿透它,看到春日的阳光,听到草木在风中的喧哗。
那幅画极端写实的画法,有如今天的高清镜头,放大了事物的每一个细节,甚至包括这些物体被强烈的侧光和逆光照亮的毛茸茸的表面。我想起自己少年时,曾在1984年全国美展上看到王晓明的油画《未来世界》,上面画着一个孩子,背对着我们,他对面的墙上,有一些描绘着未来世界的画纸,被图钉摁在墙上。我还以为画面上的那些图钉,是画家用真实的图钉摁上去的,趁人不注意,我用手轻轻摸了一下。我想那幅已成当代经典的油画上,至今残留着我少年时的指纹。但手的经验否决了眼的经验——画面是平的,没有凸凹,没有冰凉的触感,所有的图钉,都是一笔一笔画上去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超写实的绘画,画家全凭自己的纯熟技艺,明目张胆地欺骗了我们的视觉,也抹杀了真实与虚幻的界限,犹如在倦勤斋,面对一堵冰凉坚硬的墙,却对那道画出的月亮门信以为真,以为只要抬脚迈过去,就能抵达那座流光溢彩的红色宫殿。
画中的事物本来就是假的,我们在观赏一幅画的时候,首先需要承认画的假定性——画中的苹果是不能吃的,画中的花朵也没有丝毫的芳香,这是最普通的常识。它的逼真,除了能够证明画家的卓越能力之外,什么也证明不了。牛津大学副校长、研究中国艺术与考古最杰出的西方学者之一的杰西卡·罗森(Jessica Rawson)说:“在西方装饰系统里,人物塑像或绘画的内容与它们的建筑构件框架之间有明确的界定。”但乾隆不这样看,很多中国人也不这样看,他们更愿意相信图画(乃至所有视觉艺术)是真实世界的一部分,所以在照相术刚刚传入中国宫廷的时候,皇帝太后们曾经那么害怕它摄走自己的魂魄,面对电影银幕上飞驰而来的火车,他们也拼命躲闪,也是出于同样原因,新时代的领袖,也总是对描绘最新最美的图画情有独钟,因为画上的真实,可以等同于现实中的真实。
“通景画”带来一种视觉幻象,但它营造得那么真实,天衣无缝,让人不能生疑。乾隆皇帝一旦发现了视觉幻象魅力,就被它深深地吸引住,不能自拔了。于是,这样的“通景画”,也开始向其他宫殿“拓展”,这些宫殿包括:玉粹轩、养和精舍的明间和东间。四个房间的“通景画”刚好组成春夏秋冬四个场景:春天百花盛开,夏天藤萝满挂,秋天纸鸢高飞,冬天梅花飘香。四季的轮回,代表着太平盛世的永无止境和大清江山的千秋万代,如乾隆在《宁寿宫铭》中所写的:
告我子孙,毋逾敬胜。是继是承,永应福庆。
两百多年前,倦勤斋的中央,站着乾隆皇帝。看见从空中掠过的喜鹊,他的内心定会感受到说不出的轻松和通透。那是一个微缩版的乌托邦,代表着他的精神图腾,也是他最后的归处。它凝固在倦勤斋,使这座宫殿几乎成了吉祥符号的大本营,他希望时间像画一样静止,安乐太平的岁月被房间牢牢守住,永不逝去。
天下太平
乾隆皇帝在我想象中的模样,首先是郑少秋中年时的样子。也是差不多20年前,电视剧《戏说乾隆》,郑少秋演的乾隆,让我如痴如醉。查一下资料,知道这部戏是1992年拍的,其实早在1976年,郑少秋就在《书剑恩仇录》中演过乾隆,想必更加风流倜傥。
乾隆皇帝曾经六下江南,没有什么样的景致他不曾见过。江南水乡,杭嘉二府,糅合着诗歌和音乐的韵律,如梦似幻。在嘉兴烟雨楼,他被眼前的景色打动了,写下一首诗:
春云欲沣旋濛濛,
百倾南湖一棹通。
回望还迷堤柳绿,
到来才辨谢梅红。
不殊图画倪黄境,
真是楼台烟雨中。
欲倩李牟携铁笛,
月明度曲水晶宫。
嘉兴烟雨楼,我不曾去过,它的菱香水谢、烟雨楼台,唐朝诗人杜牧“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诗句,已经描述给我。很多年后,我去承德,在避暑山庄的青莲岛居然发现一所楼阁,也叫烟雨楼。后来才知道,是乾隆太爱嘉兴烟雨楼,把它原样照搬到北方的草原上。
那时的乾隆,刚满40岁,登基16载,风华正茂。那一年是乾隆十六年,公元1751年,他终于出了紫禁城,把北方秋季干枯的旷野抛在身后,奔向潮湿香浓的江南。天下和顺,物阜民丰。在打击朋党,首征金川之后,乾隆终于腾出手来,可以亲眼看看他的天下了。他的出行,表明了他对自己掌控朝廷的强大自信。他一路向南,脚下的土地,一点点由黄褐变青绿,南方的气息也混合在阳光和风里,一缕缕地进入他的肺腑。他的目光也渐渐适应了南方的光线,温和散漫,像一盏清茶,恍兮惚兮,柔和迷离,不似北方,连阳光都是锐利和坚硬的。视野里的景物,让他的步伐由沉重变得轻快,最终变成一匹追风的快马,在唐诗宋词、元曲明画中描绘过的江南穿过,嗅一嗅,那风里雨里、泥里土里的,正是他王朝的味道。
在嘉兴,烟雨楼上,他手握折扇,临风站着,自己的江山,原是这般的美丽和浩荡。他知道,他陶醉的地方,正是宋明两朝最隐痛的部位,多少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在这里慷慨赴死。是他的祖先,把这份巨大的遗产传到了他的手上。作为一个北方游牧民族的后裔,他深爱着江南,把江南的许多事物都带回了北方,当然,也包括烟雨楼,也奠定倦勤斋后来的装饰。
公元1795年,是乾隆六十年。这一年,乾隆老了。他已经85岁,如山的奏折,他已不堪重负;目光混浊,他已无力再见帝国的远方。他最后一次下江南,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江南的烟雨、阡陌、罗敷,终于模糊混沌,遥不可及了。他曾经恢复木兰秋猎,来复苏满族人的血性,又凭借着这一腔血性,征讨金川、平定西藏、挫败沙俄、统一回疆、出征缅甸安南、平定台湾林文爽起义,他联合西藏贵族,打败了廓尔喀人自喜马拉雅山南麓向西藏腹地发起的凶猛攻势,他的“十全武功”,终于功德圆满,“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他做完了自己所能做的所有事情,该告老还乡了。他的“乡”,不在遥远的东北,却在庄严宫殿的背后。
于是,乾隆皇帝的隐退之所,自乾隆三十六年,公元1771年开始,就在紫禁城的东北角兴建了。那里曾经是明代仁寿宫、哕鸾宫、喈凤宫等宫殿的旧址,康熙时代建为宁寿宫,作为皇太后的居所。乾隆皇帝的太上皇宫,就是在它的基础上再建的。5年后,他通过于敏中下旨,称宁寿宫“功届落成”,行赏所有官员匠役。紫禁城里,这是唯一的一座太上皇宫。
为了表达对祖父康熙大帝的尊重,他表示过自己的执政时间不会超过祖父的61年,终于,乾隆的年号,在乾隆六十年定格了,公元1796年,是嘉庆元年,乾隆亲自参加了在太和殿为儿子举行的登基大典,通过皇位的“禅让”,为自己60年帝王生涯完美收官。他不仅缔造了盛世,还选定了一位可靠的接班人,把江山亲手交到他的手上,这在历朝历代是不多见的,唯有尧舜堪可比拟。他相信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自己的完美表现,一定会为大清王朝千秋万代奠定最重要的基石。
宫殿的飞檐在冬日湛蓝的天宇下舒展着,大臣们整齐地站在太和殿外,屏息敛气,等待清代历史第一次禅位盛典的开始。钦天监官嘹亮的报时声在空寂的宫殿广场上响过,在嗣皇帝嘉庆和诸大臣的前呼后拥中,太上皇帝乾隆的舆车出现了,犹如一条溢金流彩的大船,在清冷的空气中飘过,又在洁白的台基前悠悠地落定。乾隆步履缓慢地走上台阶,在中和殿御殿升座。庆平之章奏响了,在经历了一系列复杂的礼仪程序之后,两位大学士引导着嘉庆,在乾隆面前跪下。左侧的大学士跪下,将象征国家最高权力的皇帝玉玺进到乾隆手中,乾隆又亲手把玉玺交给儿子嘉庆。这个历史性的时刻,乾隆的内心一定充满成就感。他望着自己35岁的儿子,仿佛望见了半个世纪前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