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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典藏|宗璞:热土(散文)

宗璞 十月杂志 2020-02-14



宗璞,原名冯钟璞,女,1928年生,常用笔名宗璞,笔名另有丰华、任小哲等。原籍河南省唐河县,生于北京,著名哲学家冯友兰之女。曾就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当代作家,从事小说与散文创作。代表性作品有短篇小说《红豆》《弦上的梦》,系列长篇《野葫芦引》和散文《紫藤萝瀑布》等。另著有《三生石》《我是谁》《铁箫人语》。

热土(散文)

文/宗璞

弯曲的石径从小山坡上伸延下来,坡上坡下,长满了茂密的树木,望去只觉满眼一片浓绿,连身子都染得碧沉沉的。坡底绿草如茵,这里那里,点缀着粉红、淡蓝的小喇叭花。石径穿过草地,又爬上对面的小山坡,消失在绿阴深处。微风掠过这幽深的谷底,清晨芬芳的空气沁人心脾。许久以来,我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隐秘的所在。

这不是我儿时常来游玩的地方吗?对了。那四根白石柱本是藤萝架,曾经开满淡紫色的花朵,宛如一个大的幔帐。记得我和弟弟,还有几个小朋友一起,常在这里跑来跑去捉迷藏。而我们最喜欢的游戏是玩土。小山脚下石径旁,那一块地方土质松软,很像沙土,我们便常在这里进行大规模的建设,造桥、铺路、挖河……把土盖在手背上拍紧,然后慢慢抽出手来,便形成了一个洞,还可以堆起土墙、土房。我们几乎天天要造一座城池呢。那正是“七七”事变后不久,我们几个孩子住在姑母家,因为那时这里是教会学校,可以苟安一时。虽然我们每天只是玩,但在小小的心里也感到国破的厄运了。记得就在这藤萝架下,我给飞蚂蚁咬了一口,哭个不停。弟弟担心地拉着我的手吹着,一个大些的小朋友不耐烦了,说道:“这是什么大事,日本兵都打进来了!”

“他们来抢我们的土地吗?”我马上停住了哭,记起了这句大人说过的话。紧接着我就去抚摸我们经常抚摸的泥土,觉得土地是这样温暖,这样可亲可爱。我恨不得把祖国大地紧紧拥抱在胸怀之间,免得被人抢走。我生长在这里,我爱这树、这山、这泥土……

我不觉坐在石径的最下一阶,抚摸着那绿草遮盖的土地,沉入了遐想。

我想起清华校门内的那条林阴道,夹道两行槐树。每年夏初,淡的槐花香,便预告着要有一批年轻人飞向祖国各地,去建设我们亲爱的祖国。记得我走上工作岗位那年,我们几个同学在那条路上徘徊了多少次!我们讨论怎样服从祖国的需要,怎样使自己成为一丝一缕来为祖国、为人民、为革命织造锦绣前程!后来我们全班十一个同学一起写了一份决心书其中有这样的话语:“如果有不如意的时候,请不要跺脚吧!脚下的土地,埋藏着烈士的头颅,浸染着烈士的鲜血。我们没有权利惊扰他们,我们只有义务在他们为之献身的土地上,实现共产主义理想。”记得在大礼堂宣读这份决心书时,会场是那样安静,气氛是那样激动和热烈,每个年轻的心都充满着建设祖国的美好愿望。会后,我走出礼堂,看到门前一片草坪,我又一次想拥抱祖国的土地。我要用每一份力量,使祖国的土地更温暖……

然而直到下放劳动时,我才知道确实有“热土”这两个字。我的房东大娘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都是积极分子。她常说,这附近十几个村庄,多少里地,每一寸都有她的脚印。“连那桑干河的水波纹,都让我踩平了。”她的儿子没有大枪高就参了军,五十年代末期在张家口地委工作,多次来信请娘去住。我就坐在大门前小凳上给老人家念过几次这样的信。大娘每次听过,总要怔怔地望着村外那一片果树林。村子居高临下,越过那一片雪白的花海,可以望见花林外面的桑干河,闪着亮光,正在滔滔流去。“热土难离啊!”大娘每次都喃喃地说,“热土难离!”

热土难离!我们的泪水、血汗灌溉着它,怎能不热!我们的骨殖身体营养着它,怎能不热!因为我们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在这里寄托着青年时代的梦想;我们还要永远安息在这里。因为这是我们的,我们自己的,我们自己的祖国的土地。

可是在六十年代末期,一切过去的和将来的梦,一切美好的人为之生活、战斗的信念,都成为十恶不赦的罪行。正在建设的城池轰然倾倒,热土变成了废墟。那段沉重的日子,说不完写不尽,但有些记忆,也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淡漠的。可有一个说来平淡的印象,却使我永不能忘。由于各种原因,我好几个月不曾出城。一次终于来到这校园中看望年迈的父母在经过几个宿舍楼时,感到气氛异常,两边楼顶上都横放着床板,后来知道那是武斗中的防御工事。行人经常来往的大路空荡荡的,到处扔着些破砖烂瓦。虽然阳光照得刺眼,却显得十分荒凉惨淡。不知是怎么回事,我踌躇良久便绕道而行。后来听人说,幸亏没有愣走过去,要是走过去,还不知有怎样的下场!那时,无论怎样的下场,我都不在乎,但我却记下了那空荡荡点缀着碎砖石的路面,阳光照得刺眼。

以后我每想起这制造出来的空荡荡的荒凉惨淡,就想起我们的流过明亮的河水,开着鲜花的热土,就想起要在这一片热土上建设共产主义的热切的心情,就想起幼年时怕失去祖国的恐惧。无论经过怎样的曲折艰险,我总觉得脚下的热土在给我力量,无论怎样迷茫绝望,我从未失去对祖国的信念。

清晨的和煦的阳光,从浓密的树阴间照了下来,可以看见一束束亮光里浅淡的白雾,雾气正在消散。一束光恰照在我儿时玩沙土的地方,这里是一片鲜嫩的绿色,我们那幼小的手建造起来的玩具城池,当然不复存在。但我们现在正用成人的坚定的手,在祖国的热土上,建设着新的、各种各样的美好的城池了。为了得到这建设的权利,我们经过多么巨大的牺牲,多少锥心的痛苦,多少艰辛的劳动……

建造新的城池,当然也不会一帆风顺,说不定还需要血肉之躯来做基石。然而经过那样惨重灾难的人民,永远不会束手无策,永远会有足够的勇气,来建设起崭新美好的一切一切,即或面对疾风骤雨、惊雷骇电!因为我们是站在亿万人民的血泪和汗水浇灌的热土上,是站在中华民族祖祖辈辈的身体骨殖营养的热土上啊!

我离开这幽静的绿谷,慢慢走回家去,远远看见巍峨的图书馆门前,有一群群背着书包的年轻人在等候……

写于一九七九年六月十六日前后

发表于《十月》,197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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