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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典藏|陈平原:四十而惑(散文)

陈平原 十月杂志 2020-02-14

学者/陈平原

陈平原,男,汉族,1954年生于广东潮州。1978年入中山大学中文系,1984年于中山大学获文学硕士学位,1987年于北京大学获文学博士学位,是北京大学首批的两位文学博士之一。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四十而惑(散文)

文/陈平原

“四十”与“自述”

拟题目而必须加引号,实在是再蹩脚不过的了。说是因适之先生有言在先,不好意思侵犯其“著作权”,其实有点勉强。像“四十自述”、“八十抒怀”之类题目,古今中外人人可用,很难加以注册保护。真正的障碍在于:既有胡适、林语堂以及钱玄同等关于“四十”的雅言在前,还有我效颦的余地吗?

胡适当年有感于中国之缺乏传记文学,到处劝人写自传,并且以《四十自述》为引玉之砖:“我们赤裸裸地叙述我们少年时代的琐碎生活,为的是希望社会上做过一番事业的人也会赤裸裸地记载他们的生活,给史家作材料,给文学开生路。”林语堂咏《四十自寿诗》尚不过瘾,又用英文写了长篇自传,其《弁言》称:“作自传者不必一定是夜郎自大的自我主义者,也不一定是自尊过甚的,写自传的意义只是作者为对于自己的诚实计而已。”“琐碎生活”人人都有,“对于自己的诚实”也不难做到;写自传而且能为读者所接受,其实还必须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其人总有特异之处。不曾“做过一番事业”,起码也得有隽言雅事。比如钱玄同,当初如果不是激进到宣称四十以上都该枪毙,其:“作法不自毙,悠然过四十”(鲁迅《教授杂咏》),也就不会被传为佳话了。

四十岁的感觉确实非同寻常,整个生命的辉煌与黯淡,都在这一瞬间呈现,难怪胡适等人选择这个时刻来写自传。其实,古人也有类似的想法。南朝陶弘景许愿“年登四十,毕志山薮”;明人金圣叹也称“四十而未仕,不应再仕”。之所以考虑出处进退时,将仕宦的最后期限定在四十岁,想必是意识到此乃生命史上重要的时刻。今人寿命大增(古代先贤中如“山中宰相”陶弘景那样活到八十五岁的毕竟凤毛麟角),颇多老骥伏枥,自不必以“四十”为意。碌碌如我辈,虽无出处之焦虑,却仍不敢忘怀此冥冥中可能存在的“转折点”。

既不曾“做过一番事业”,也没“隽言雅事”需要流传,本无“自述”的打算。只不过为文时,偶尔慨叹时间之流逝,以及“不惑”之虚妄。等到“四十”真的擦身而过,再也无缘相会,方才懊悔没有抓住时机,留下生命的足迹。于是,检点文稿,找来几篇能大致表现这“四十初度”心境者,略加修饰,汇成一编,也算一种自我纪念。

题为“自述”,可少记事实,多发感慨,于今人之“自传”自是体例不合,但汉人著书,往往别作一篇叙经历、明旨意的《自序》或《自纪》,以便读者知人论世。本就以读书著述为生活的中心,如此结构文章,说好听点,犹“未失古意”。至于穿插“游园”与“惊梦”,并非为了调节文气,而是“实录”:生活中就这么点“戏剧性”。

九五年初春

十年一觉

一场秋雨,一层凉意。东京大学校园里的银杏开始飘落,进校门便是一地金黄。如果恰逢正午的太阳,景色颇为壮观。报载北京前两天下雪,想来北大校园里的银杏早已凋零。银杏有大小,一地金黄的时间也有先后,可两座校园确有不少相似处,难怪初来时老有梦里曾相见之感。

客居异国,不免思乡,忽忆起杜牧诗句:“十年一觉扬州梦,占得青楼薄倖名。”并无杜牧的才气和艳遇,也难得“烟花三月下扬州”,只是凭空觉得“十年一觉”四字惊心动魄。

屈指算来,从第一次到北大寻梦,到今秋东渡访学,刚好十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更何况适逢从“而立”走向“不惑”!倘若不是此次偶然的出游,造成一种时空的距离和陌生化效果,当不会如此清醒地“追忆似水年华”,也不会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十载燕园梦的飘逝。

十载燕园梦,自是以读书为主。在《我的读书生活》中,曾分析四种类型的学友。论及“学友间各有所长,见识大致相当(学术观点不同无所谓),或合作,或竞争,谁也不欠谁,谁也离不开谁”的“互补型”时,举的例证便是与钱、黄二君的合作。这段描述只是举例,不免略去前因后果。说起“燕园雅集”,主要应归功于他们两位。不只是当年我见识无多,聊天时多带耳朵少带口,更因我之进北大,全靠二位“提携”。

八三年初春,我第一次坐上北行的列车。那时并没打定主意进北大,只是觉得北京的初春很有魅力。刚来时万木萧疏,才几天工夫,路边的柳树便日新“夜”异,迎春花也不甘寂寞起来,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相形之下,南国的四季常春反而乏味。当然,北京令人心醉的,还有琉璃厂的古书和故宫的红墙绿瓦。

这年的深秋,我第二次跨长江过黄河,目的是为毕业后进京工作探路。当时联系的单位是中国社会科学院。进燕园拜会子平兄时,被劝知“一定得见见老钱”。在“钱老师”那间十平方米的小屋里聊了一个下午,临别时呈上我刚完成的《论苏曼殊、许地山小说的宗教色彩》。据说当天晚上十点多,读过文章,老钱便急匆匆赶去找子平,商量如何劝我转投北大。

事后,老钱真的说服王瑶先生出面,要求北大破例接纳我这中山大学的毕业生。功亏一篑后,王先生又毅然决定把我收为他(也是北大中文系)第一个博士研究生。如果不是子平的热心引见,老钱大概不会如此认真阅读我的文章;若不是老钱极力推荐,我也难得闯进这已经颇为拥挤的燕园。

为了使我的学术风格更能为北大教授们所接受,老钱多次去信指导。再加上另一位朋友朱晓进帮助打听有关考试的各种具体事宜,那阵子我每周总有一两封北大来信。同学间纷纷传说我在北京有女友,老师们也有所耳闻,都说我急于离穗“可以理解”。于是,我提前半年通过硕士论文答辩(那一届硕士生各校自行规定学制,北大两年半,而中大则三年),收拾行装,进京赴考来了。

正式拜在王瑶先生门下,“钱老师”便成了我的“师兄”。遵师兄之命,改口称“老钱”,这样聊天时方才无拘无束。那时我初闯燕园,人地生疏,钱、黄二家便成了主要聊天场所,唯一不同的是,到子平家聊天还能“蹭饭”,张玫珊烧菜手艺甚佳;而老钱的夫人不在身边,面对“永远的煮面条”,还不如到食堂打饭。开始是两人两人聊,后来发展到三人一起聊,且越聊越专业化,居然聊出个“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命题来。

这命题最早是老钱提出来的。就专业知识而言,他远比子平和我丰富。八五年春天在万寿寺召开的现代文学创新座谈会上,是我代表三人就此设想作了专题发言;此后整理成文公开发表,又是由子平执笔。可熟悉我们学术背景和研究思路的朋友都知道,躲在幕后的老钱才是这“三人谈”的核心。有趣的是,我们三人虽说都是“文革”后北大培养的研究生,可年龄相差很大(老钱大学毕业那年我刚进小学)。就因为联名发表文章,统统成了“青年评论家”,老钱平白无故地被降了一级。好在他颇有童心,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就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这一命题走红时,不少出版社前来约稿,希望就此设想撰写专著。不是完全不动心,也曾有过大致的计划,可很快发现自身根基不稳,不想仓促上阵。于是激流勇退,写我们各自的专著去了。

不想一年后,老钱又“卷土重来”。说是缩短战线,就弄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这回人多势众,开会时一本正经,还得准备发言提纲,不像以前聊天那么洒脱了。忙了两年,我负责的部分终于完成了,还颇获好评。只是第二卷以下千呼万唤至今未出台,大有虎头蛇尾之嫌。除了政治环境的制约,更重要的是,诸君都有较强的学术个性,在一起交谈很愉快,合作起来却不容易,尤其是希望写成一部“有整体感”的著作时更是如此。

最后一次的“三人行”,倒是我牵的头。八八年春天,人民文学出版社约我编林语堂散文集,我谢绝了。无意中提起可分专题从文化角度编选二十世纪中国散文,倒得到了出版社的支持。大热天,三人又挤在老钱那间堆满书籍的小屋里“集体读书”。忙了一个暑假,总算有了初步的眉目。一开始只是希望得到一套文章可读且印刷精美的小书,做下去便成了撰写二十世纪中国散文史的准备。相约认真写好各书的序言,为日后的研究,留几个足迹,埋几根桩。

这套小书的编选经过及理论眼光,在《漫说“漫说文化”》一文中已有说明。需要补充的是,八九年的政治风波,使得后五本书险些难产。等到出版社表示愿意继续出版时,子平兄正打点行装准备远游。原先由他负责的《生生死死》和《神神鬼鬼》,便转到了我头上。虽说尽了最大努力,仍有点心虚:倘若由子平编选并作序,或许更精彩。值得庆慰的是,这第三次合作没有中途鸣金,十本小书好歹也算“战利品”。

子平走后,我和老钱仍常在一起聊天,可就没了当年一聊就聊出个学术课题的豪兴,或许,那种侃大山式的“学术聊天”,本来就只能属于八十年代。除了心境及学术思路变化外,还有一个潜在的因素:“二人转”不如“三人谈”能激发灵感。前者往往是谈拢了容易趋同,谈崩了无法回旋。有了第三者的存在,谈话的格局便变化莫测,像万花筒一样有无数种组合方式,远不只是“合纵”或“连横”。

真不知日后三人重逢,是否还会像以前那样,为了某个学术观点争得脸红脖子粗。记得老钱一激动就提高嗓门,被戏称“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子平擅长以柔克刚,你越着急他越慢条斯理地酝酿他的警句;我则老是事后诸葛亮,关键时刻笨嘴拙舌的。

有这么三回学友间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作点缀,更有那么几本小书作为“同学一场”的纪念,十载燕园梦因而显得不太苍白,也不太凄清。

人生在世,大概总免不了有“十年一觉”的感叹,我能把这声“感叹”埋在未名湖边,也算是一种幸运。

1993年12月6日于东京白金台,时烟雨溟濛,窗外枫叶凄艳欲绝

踏雪访梅

昨夜大雪,电视报道东京附近若干高速公路关闭,铁路上发生撞车事件。今早起床,撩开窗帘,但见白皑皑一片,对面楼顶积雪十几厘米厚,路边栏杆悬着的雪挂也有手掌宽。忽忆起半月前游附近寺庙,似乎在那儿见过一株寒梅,今日说不定已悄然开放。东京不乏赏梅的好去处,旅游书上多有介绍,可我更愿意拜访“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的“隐士”,何况还有踏雪之“雅趣”。只可惜当初没在意,记不得此梅隐居何寺。好在那几个寺庙相距不远,不妨逐家寻访。

说来惭愧,虽然念过不少咏梅诗词,可踏雪访梅这还是第一次。粤东平原气候温和,不适于寒梅的生长。小时候,每当忆及林逋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陆游的“月中疏影雪中香,只为无言更断肠”时,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家乡常见的桃红李白。学画时,我的梅花总显得过于肥大,无论如何出不来“冰清玉洁”的感觉。直到负笈广州,方才见到“众里寻他千百度”的梅林。只是广州四季如春,有梅无雪。十年前初到北国,最为激动的“事件”便是终于见到真正的“雪花纷飞”。此后,每当窗外洁白一片,我便“踏雪”去也。遗憾的是,北京多“雪”;却又少“梅”。

雪仍在下,不过变得若有若无。风过处,抖落一树梨花。撑着雨伞,朝最远的常光寺走去,目的是一路包抄,保证不会错过。

常光寺有“国史迹”——“福泽谕吉先生永眠之地”纪念碑,地图上作了标示,很好找。寺不大,两层楼房,乃战后所建。上次已经侦查过了,除了福翁之碑,无古迹可寻。墓地静悄悄,修剪过的矮树丛上铺着一层厚雪,墨绿色的碎叶缀着如此“飘逸”的白花,居然给人一种沉重的感觉。大概是看多了葬礼上的花圈,很容易由白花联想到死亡的缘故。奇怪的是,墙角真的摆着四个挺厚实的花圈,这在东京的墓地里很少见。走近一看,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是寺僧废弃的汽车轮胎,一夜大雪竟成了天然的花圈。

福翁墓前雪地上,已有两行清晰的足迹。脚印颇为零碎,大概来访者年纪不小。墓前供养的鲜花,本就以白色居多,一夜之间忽然“长大了”,远远望去,分不清哪是雪哪是花。正在墓前合十,忽闻妻子惊叹,说是又发现了一处“古迹”。就在福翁墓的斜对面,有一座“幼稚舍创立者和田义郎碑”,碑文乃福泽谕吉所撰。福翁不用汉文写作,猜读起来不免稍费工夫,以我的日语水平,见到复杂一点的句子就头痛,碰上俳句或和歌则只有投降一路可走。

忽想起鲁迅留学东京时,不知是否也有踏雪访梅的雅兴。之所以有此联想,就因为《野草》中有一则,提及朔方的雪花“永远如粉如沙”,而江南雪则“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后者“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正是借此寒梅透露出来:“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腊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东京的气候及生活习惯,近绍兴而远北京,想来其雪也是远朔方而近江南。鲁迅见此梅花点缀的东京雪景,是否也给予“滋润美艳”的评价?我没有在江南踏雪访梅的机缘,正好借此行补读鲁迅先生的《雪》。

东京的寺庙门口多有应时的和歌或俳句,我大部分“熟视无睹”。没想到今日隆崇院所书白隐禅师诗句,既好解又切题,似乎为我而设:“旧年寒苦梅,得雨一时开。”白隐乃江户时代复兴临济禅正宗的名僧,有《夜船闲话》、《槐安国语》等传世,不知此诗句出自何集。隆崇院并无梅花,倒是有一尊延命地藏大菩萨铜像颇为可观。此像已有两百五十年历史,原为纪念一心院专念寺某上人说法一万回而造,1927年方才移居此寺。铜像本不算高大,加上座基也就四米左右。可周围是墓地,菩萨身上又披着雪,静穆中确有普度众生的慈悲在。此寺的僧人颇勤快,墓地里几条主要的小石径已经打扫过了,而且路边的雪堆也略作修饰,没有突兀的感觉。尽管我更喜欢白茫茫一片因而显得圣洁的墓地,还是很感激寺僧的好意。

对面的清岸寺又是另一番景象。两个少女正捧着小树丛上的积雪,一边说笑一边打闹,见游人来便回屋里去了。此地寺庙与民居杂处,没有截然的分界;再说日本和尚允许娶妻育儿,寺庙有少女出入一点也不奇怪。我访此寺,纯粹为了那株两百多岁的樱花。时近立春,樱花尚未苏醒,半截枯死的主干上堆满白雪,跃跃欲试的旁枝也镶了一道白边。倚着树干的,是一幢两米高的石灯笼。东京随处可见石灯笼,但要找古拙质朴且显得很有年纪的也不太容易。关键是那象征着岁月流逝的青苔,不大好伪造。或许是因为下半截有矮小的柏树遮丑,上半身有苍老的樱花陪衬,再加上雪天雪地作背景,此君忽然“古雅”起来了——记得上次来访时并无如此风韵。

就剩下离家最近的妙圆寺了,寒梅准在那儿!转过几道弯,远远望去,果然一树红梅,正傲雪怒放。没有竞争对手,也没有欣赏者,倚着佛寺,独立寒风,自得其乐。数千朵小红梅,顶着厚厚的白雪,显得不胜娇羞的样子,让人又爱又怜。眼中只有梅花,不免怠慢了雪地。下坡路滑,险些摔一跤。为避免“乐极生悲”,只好谨慎着脚下。好在寒梅不会舍我而去,总能一步步接近……

又是鲁迅,不过这回是《在酒楼上》:“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我这时又忽地想到这里积雪的滋润,著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雾。”今日北京之飞雪迎春,并不总是如粉如沙、如烟如雾;未名湖边红男绿女的游走嬉戏,更使得白茫茫的雪地充满生机。久居燕园,本不以鲁迅南雪北雪之说为意,直到目睹此红梅之“傲慢”,方才明白江南雪的“滋润美艳”,确有不可及处。

只是阴差阳错,我本南人,居然像鲁迅所说的,用“北方的眼睛”,来阅读并惊叹“江南的雪”,而且还必须借助此异国的红梅。

一九九九四年一月二十九日初稿,岁末修订

四十而惑

平日喜欢为自己写的书作序,因那好歹证明又完成了一件工作,不妨海阔天空地神聊一通。编学术自选集可就不一样了,总得说说自己的学术经历什么的。这可就有点为难了,不能瞎吹,也不能乱贬。说得太差,有负出版社和读者的雅意;说得太好,又实在没有那么厚的脸皮。思前想后,不如撇开具体评价,单说治学的甘苦。

那天有位女记者来访,说了一句我很不爱听的话。已经习惯“青年学者”的称呼,突然间发现被人家当作“中年学者”的代表,心理上实在无法接受。在我的“抗议”下,女记者只好同意修改文稿。事后想想,是我不对。人家已经请教过有关专家,四十岁该不该算青年?据说答案是否定的。幸亏她的提醒,我才猛然间明白自己的处境。即使按照中国已经相当宽厚的年龄划分,我也不好意思再“青年”下去了。只好学张爱玲小说,做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永远告别那尚未真正呈现的“青春”。

人活在世间,总有遗憾。作为学者,这种遗憾尤其明显。回首往事,你会发现走了那么多的弯路,并感叹所花精力与所获成就太不成比例。因此,我不大愿意算总账,只希望解决一个个的具体问题。可毕竟编“自选集”是第一回,而且“四十岁”也是个惊心动魄的符号,只好破例从头道来。

不谈具体学问,就“读书”以及“时间”而言,我受孔夫子和鲁迅的影响甚深。不敢自认私淑弟子,也不想承继什么曲里拐弯的“学统”,只是小时候半懂不懂记下来的话,长大了越琢磨越有道理,颇有“终生受用”的意味。

第一句自然是关于读书的。父母都是教师,从小就让背《论语》中这段名言:“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那时年幼无知,颇以比孔夫子还早地“志于学”而自豪。后读《大戴礼记》、《白虎通义》,方才明白古人八岁学书计、十五入大学的通例。

今人不学礼,所谓“三十而立”也就只好落空了。不过三十岁那年,我刚好北上求学,算是个人学术生命中的重要转折点。车过黄河时,曾下决心好好思考这“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可一进燕园,就被各种各样的新鲜事吸引住了,根本没时间算那陈年老账。现在想来很可惜。有些感觉,当时没有记下来,时过境迁,再也无法追忆。山村里昏黄的灯光,深夜中遥远的木屐声,以及盼望雨季来临以便躲在家中读书的情景,至今仍不时闯入梦境。这些对我极为重要的人生体验,全都压在一脸严肃的学术论著的纸背,不为读者所感知。

作为恢复高考后招收的第一届大学生,“七七级”有它的光荣,也有它的苦恼。图书教材、课程设置、学术氛围等,大都不如人意。后人很难想象,我们学了一年的文艺理论课程,竟是以《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为中心。同学不满,可教师的辩解也很有力:谁说毛泽东文艺思想不是文艺理论?幸亏有那么多好玩的事,方才足以弥补“文革”刚结束大学校园里百废待举的缺陷。比如,半夜里到书店门口排长队等待《安娜·卡列尼娜》,大白天在闹市区高声叫卖自己编印的文学刊物《红豆》,吃狗肉煲时为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命运争得更加“脸红耳赤”……所有这些只能属于我们这代人的小情景,回忆起来还挺温馨的。很想收录一篇大学时代的文章以作纪念,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这个胆量。

当初踏出中学校门、走向“广阔天地”时,我说了一句“豪言壮语”:十年后见!那时只是不认命,以为能凭自己的努力回到我所喜欢的书桌。其实,“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没有高考制度的恢复,我大概只能像大寨人那样,永远地“站在虎头山,胸怀全世界”了。年轻时对时间很慷慨,一出口便是“十年”。哪曾想到,人生其实没有几个可以“潇洒走一回”的十年!走进大学校园,感觉上就像搭上了末班车,丝毫不敢怠慢。紧赶慢赶,总算是抢回了点时间。收在集子里的头两篇文章(《鲁迅的〈故事新编〉与布莱希特的“史诗戏剧”》和《论苏曼殊、许地山小说的宗教色彩》),是硕士生阶段的习作。它具有某种象征意义: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书桌。“十年辛苦不寻常”,也就留下这么一点记忆。除了证明自己缺乏天赋外,也隐隐透出我们这代人治学的艰难:从洗净腿上的泥巴,到坐稳校园里的冷板凳,路长着呢。

赶巧了,北上求学,至今正好十年。表面上,这十年我很顺利;可静夜沉思,总觉得心虚,真的“如履薄冰”。偶尔与人道及,得到的安慰是:古人早有言在先,学然后知不足。这么说来反而是好事?我不信。意识到自己在治学方面“先天不足,后天失调”,才是“心虚”的症结所在。既然如此,也就不好意思絮絮叨叨地推销自己的学术观点。

这种“心虚”,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出于对“时间”的恐惧。“十年”就这么从自己的手指缝溜走了,而且无声无息!再也没有少年时的慷慨与豪迈,每念及“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总有一种苍凉的历史感。我不相信荀子和董仲舒关于这段话的解说,什么“似道”、“似德”、“似义”、“似勇”,未免太理智了。我只是将其作为关于“时间”的千古感叹来解读。

面对“生有涯而知无涯”这一永恒的矛盾,我的策略来自鲁迅的《过客》。不管前面是坟场,还是鲜花,既然“还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下”,那我就只好往前走。

记得头一次翻开新版《鲁迅全集》,就被“开篇”吸引住了。这得归功于编者的技术处理,《〈坟〉题记》写于一九二六年,假如编全集时按文章写作时间或著作出版顺序收录,它都不可能排在第一位(比如一九五八年版便以《呐喊》打头)。若如是,真不知道我还会不会被如下这段话所深深震撼:

虽然明知道过去已经过去,神魂是无法追蹑的,但总不能那么决绝,还想将糟粕收敛起来,造成一座小小的新坟,一面是埋藏,一面也是留恋。

鲁迅将早年文章集为《坟》,除“埋藏”兼“留恋”外,也给敌人的好世界“多留一些缺陷”——这个意思在《写在〈坟〉后面》中得到更充分的发挥。我的文章不属于社会批评,也没有那么强烈的战斗性,这后一层意思自然不好妄加比附。何况,我欣赏“坟”这个意象,并不限于出书编集子,而是希望在日常生活中不断地“埋藏”自己的过去,当然也不无“留恋”。在我看来,不会反省,则无所谓“埋藏”;没有“埋藏”,则很难再往前走;毫无“留恋”,则又未免过于乐观——焉知将来一定超过现在?

在《小说史:理论与实践》的《小引》中,我曾这样解释自己治学时某种程度的跳跃性:一方面是自觉学术尚未成熟,总想多试试几套拳路几种枪法,不愿就此摆摊卖药;另一方面也因天性好强,老跟自己过不去,总觉得还能往前挪半步,不想就此打住。

似乎没有过“雄心壮志冲云天”的时候,不过就喜欢这么一点点的“自我超越”。我承认,这里有刻意制造“新坟”的诱惑,也有无法安营扎寨打硬仗的危险。对一个学者来说,不断的自我反省,未必都是好事。

但愿有一天,我能对自己的研究方向与学术成果充满自信。那时如果再有编选集谈治学的机会,肯定比现在轻松愉快得多。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九日于京西蔚秀园

此文为《陈平原自选集》的作者自序

子欲养而亲不待

父亲生病,住进了医院。我急急忙忙往回赶,好在飞机、汽车都很顺利。见面时,父亲说病情已经大为好转,很快就能出院。父亲要我坐在床边,谈谈自己的学业,还有国家大事什么的。父亲笑得很开心,苍白的脸上渐渐现出血色。我答应父亲多住几天,好好聊聊。近年父亲身体不好,无法到外面走动,白天就坐在四楼的阳台上看风景和行人。我每次假期探亲,都是来去匆匆,父亲嘴上不说,可我知道他有怨言。这回无论如何要多住些时日,跟父亲谈谈他最喜欢的怀素或者东坡。不过,得先安顿好手头的工作,请朋友代一下课;还有,走时得带上两本书,以便在家里阅读。不过,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是北京还是潮州?父亲呢,怎么不见了……

又是一个噩梦,醒来时心口还隐隐作痛。父亲去世已经三年半,这一两年老有类似的梦境出现。不用心理医生,我也知道这是因为潜意识里有强烈的忏悔和弥补的愿望。望着父亲日渐衰老的身影,我也曾暗暗许愿,等工作告一段落,一定回家好好陪父亲。可工作永远没止境,我的心愿也就永远只是“心愿”而已。突然有一天,父亲撒手而去,我这才明白自己是如何不可饶恕。

虽说父亲临终时,我赶到跟前,略尽了为人之子的责任。可此前几年父亲多次住院都不通知我,说是怕影响学业;往往是危险期过了才告知,并且嘱咐,路远不必往回赶。回家乡时有人说起此事,加了句评语:值得吗?意思是说如此为子女考虑,那“学业”真是那么重要吗?父亲年轻时投身革命,没能完成学业,因而特别希望孩子在学术上能有所成就。出书、获奖或者提职称,在旁人是小事一桩,父亲则看得很重,似乎真有多么了不起。为了让儿子能专心治学,父亲多少次独自在死亡线上挣扎。每念及此,我就记起“值得吗”的评语——受嘲讽的应该是所谓一心向学的孩子,而不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不要说时至今日,学业仍无成;即便真有大成就,也不见得就能避免这种深深的内疚与自责。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自责”或许将有增无减。不是说将事业“神圣化”没道理,只是相对于父子情深来说,“道理”总显得过于苍白。学海无涯,个人的成就无论如何是渺小的;而丧父之痛以及未能报答养育之恩的悔恨却是如此铭心刻骨。静夜惊梦,醒来时首先想到的,常常是《孔子家语·致思》中的那段话:

树欲静而风不停,子欲养而亲不待。

往而不来者,年也;不可再见者,亲也。本是古已有之的“永远的悔恨”,可落实到每个具体的人头上,都感觉格外沉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苦,不便向旁人剖白,旁人也无法使你解脱。特别是当你生存处境好转时,这种“悔恨”会成几何级数增加。

记得父亲晚年常说,他的生命就像荷叶上的露珠,随时可能随风而去。父亲说这话时,语气略带自我调侃。第一次听来惊心动魄,习惯了也就没当回事,只是觉得这意象过于凄清落寞。

终于有一天,我也明白生命是如此脆弱。何止掠过天际的风,即便嬉戏的游鱼,逍遥的小鸟,甚至不安分的青蛙,都可能无意中撞落了荷叶上本就颤颤巍巍的露珠。或许,我没有能力帮助父亲擎好那荷叶,也阻拦不了骄横的命运之风,可我本可以让游鱼、小鸟离远点,起码让父亲晚年生活得更舒心些。可我没做到。现在说这些近乎多余,总不能借此安慰自己。

有朋友来访,忧心忡忡,说是父亲病了。我心头一热,真希望自己也有病中的父亲……

一九九五年一月十三日午后,梦醒而作

发表于《十月》,1995年第5期

《十月》微信号:shiyue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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