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典藏|于坚:棕皮手记(散文)
于坚,男,1954年8月8日,出生于昆明。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任教、云南作家协会副主席。80年代成名,为“第三代诗歌”的代表性人物,出版有诗集《诗六十首》(1989)、《对一只乌鸦的命名》(1993)、《一枚穿过天空的钉子》(1999)等。
棕皮手记 ——我在美丽的云南 文/于坚 远方的声音 在云南的远方,你永远会感到有某种声音永不停息,有某种声音越过风和群山传来。这是河流的声音。云南人都知道,河流就在他们的周围。十年前,我在我的诗歌中写道:“在我故乡的任何一个地方/你都会听到人们谈论这些河/就像谈到他们的上帝”。河流对于云南,不是文明史上的像征,不是古代的传说,而是越过时间传布到你的生命中的轰隆巨响。河流把生命带向遥远,但这遥远是永生不息的流动,而不是一个静止的彼岸。我非常喜欢那些歌颂河流的歌曲,可惜这样的歌在云南还没有被写出来。我听过斯特劳斯的《阿尔卑斯山交响曲》,也听过葛罗菲的《大峡谷组曲》。我希望有一天,音乐天才出现,为我们谱写在北纬30°-21°附近经过的河流。我很喜欢一首美国民歌《谢南多》。这是一首歌颂永恒的河流的歌曲,谢南多是一位美国印第安酋长的女儿的名字,也是一条河流的名字。“遥远啊,波涛滚滚的大河……”这是令我永远热泪盈眶的歌声。 怒江 怒江的命名和怒族有关,因为怒族就住在怒江两岸的丛林中。不能望文生义,以为怒指的是江水的模样。它就是一条流在高原上的没有心情的大河。我所见的怒江在一座水泥大桥的附近,一段青黑色的江面,光芒像油脂一样漂浮着,它有它的声音,岸边是黑色的石头,但朝向河水的一面被洗白了,像一群正在站着下蛋的企鹅。我奇怪地把这条大河与教堂一词联系起来。我很年轻的时候,尚未开始我在云南高原的漫游,就听说过怒江。我的朋友是这么说的,我姐姐在怒江工作(怒江同时也是一个州的名字),坐车要坐三天,我去的时候,在江边的山头上看见一个教堂,非常感到,这些人为了宣传上帝的声音,来到这么远的地方。怒江,别说外国的传教士,就是对于我们云南人,也是遥远的啊。我的朋友这些话使我对怒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我的朋友朱小羊告诉我,怒江像黑色的石油,因为他是在暗夜里面对怒江,他企图游泳横渡,跑到国外(缅甸)去看看。但他下水走了几米,非常害怕,就退了回来。怒江成为我青年时代众多的浪漫梦之一。我总有一天要去怒江。去干什么?为了目睹一条大河。多么朴素的愿望。多年后,我终于从长途汽车上下来,就顺着布满碎石块的河岸陡坡,连跳带滚,下到怒江边,用双手把流动的江水掬起一捧,抹在额头,这江水像从冰箱里流出来的,我的头马上就开始发热,当汽车离开怒江的时候,我已经患了严重的感冒。到达怒江附近的一个小城的时候,我已经不能继续旅行了,我不得不住在旅馆里,到医院去打了三天的青霉素。怒江在晴朗的夜晚看上去是黑色的,但不是死黑,而是被黑夜的光芒处理得非常动人的黑色,与非洲一词有关的黑色。我再次路过怒江,是在夜里,倾斜的山脊犹如从宇宙的船舱中抛下的黑色鲸鱼,鳞片闪着匕首似的寒光,一条条插在怒江的岸上。那时我看见怒江中有令我惊骇的东西,抬起头来。 麂子 我少年时代的云南是一个充满陌生感和恐惧的世界。这种恐惧和陌生不是来自文明世界,而来自大自然。那时,野兽们和人的世界关系密切,它们就住在昆明城外十公里以远的大地上,有时候还会闯进城里来。我小的时候,外祖母吓唬我的常用短语就是“老豺狗要来了。”这不是童话,不是今天孩子们知道的大灰狼,而是就在昆明郊外的红色山冈中传过来的真狼的嚎叫。 有一个夜晚我躲在昆明四十公里以外的山野的一片树林中。当时我十九岁,被工厂派到农场去收洋芋(土豆)。这个农场叫花箐。长年看守着农场的李师傅在这个夜晚带我们出去打麂子,我们埋伏在一片树林里,等麂子出现。那是美丽无比的夜晚,星光灿烂。林子里有几十种鸟和上千的虫子在叫,那是无所顾忌的大叫,叫得山林就像一个正在比学赶帮超的乐器工厂。突然间,轰地一声巨响,然后就万籁俱寂。过了一阵,李师傅从黑暗中冒出来,说打着了。我们就回去。第二天,我们带着狗,上山去找麂子,山是潮湿的。天空是蓝的。只有蓝色。而土地是红色的。狗忽然叫起来,我们跟着跳过去,在密林里找到了一头死去的小老虎,有一米长。它的脖子上有一个暗红色的洞。白天的林子很安静,除非是起风的时候。 春天 经常会有这样的春天,你呆在屋子里无所事事,看着窗子外面的蓝天发呆。鸟一闪而过,去了你永远不知道的地方。你知道在云南北方的岗子上,一树树梨花像白色的火把那样斜插在红山地中,猛烈地燃烧,大风吹过,遍地是白色的火星子。你知道与此同时,在云南之南,大河滚滚,波澜是蓝色的,两岸的低处和高处,阳处或阴处,干地或潮地,全都已经被花朵占领,它们正开得一片稀烂。花的脂肪从树枝上淌下来,阻塞了大河两岸的那些细小的支流,也阻碍了其他植物通向阳光的道路。蜜蜂像轰炸机那样嗡鸣,沿着道路,到处可遇见养蜂人黑色的蜂箱。你当然曾经像一只幸福的蜜蜂那样闯入过这样的春天,但你毕竟不像蜜蜂那样,和花朵是一种在家人的关系。你进入春天,但你是出家的人。你的道路与一只蜜蜂正相反。它偶尔闯入人的房间,它最终要找到返回春天的道路。所以,你一生中,虽然每个春天都听见花朵在山冈上嚎叫,但你只有很少的时间能亲抵现场。大多数时间,你只是知道事情正在发生,你通过蓝色的天空和风的速度知道事件在发展。是豹子的身上布满花朵,是蛇在花的洞穴中睡眠。而你远离现场,想象着那残酷的美。你恨不得立即就钻进一个花蕊,在里面腐烂掉。或者成为一只毛绒绒的屎壳郎,在那蓬松的、被花朵的脂肪泡胀的红土壤中,扒个洞一头钻进去。但你仅仅是坐在屋子里,无所适从,渴望着无事生非。哦,那一切与你毫 无关系。即使花朵把山冈压塌,把蜜蜂呛死,这一切也与你毫无关系。我曾经强烈地体验过这种残酷的无关。那时我在芒市附近的森林中,春月无边的夜晚,我独自一人,走过一座又一座铺满去年十二月落下,尚未腐败的树叶的岗子,地面被月光戳出无数的斑块,蜜蜂不知到哪里去了。一路上遇见无数的花丛,它们中的一些,当着我的面打开,撬开烈酒罐子似的把气味放出来,香得令我恶心。这些花朵有些在月光中,有些在暗处,拼命地开放着,前仆后继,枯萎的才垂下,掉下,新的骨朵又打开了,仿佛有什么不可抗拒的诱惑在外面吸引它们,其实什么也没有,它们仅仅是要打开,要牺牲在盛开之中。在这美丽无比、安静、凉爽 的春夜里,我却忍受着烦躁、闷闷不乐,像一头找不到活干的狼。我又听见一朵马缨花“叭”地一声解放了,我忽然明白,我的烦恼的根源是,我不想当人,我想当花,我要开放。我渴望作为花朵之一,与这春天的故乡,吻合。 与豹子的遭遇 我记得的另一次与野兽们发生关系的经历是在双河。这里是工厂最早的农场。这个农场位于昆明的北边,距昆明大约有四十公里。这一带是低缓的丘陵,红色的山地,土豆就种在它们身上。另一些山上则长满大树,主要是松树。那是一九七一年,我还有些少年人的脾气,喜欢玩,一干完活,就跑到松树林里躺在松毛地上睡觉。睡醒就捡松果,找块石头,把它们一个个砸开,把里面的松子抠出来吃,像猴子似的。但一到黄昏我就不敢出去了,那一带山上豹子很多,还有老虎。晚上我们睡觉的时候,豹子就围着我们的农场吼。晚上我们聊天,经常都是讲豹子和老虎,讲它们的种种故事,仿佛是讲一个绿林大盗。 农场有一个老工人,因为长期呆在农场,就在双河的寨子里找了一个媳妇。有一天他带我们到他媳妇家里去玩,我们是吃过晚饭去的。去了四个人。四个人去,胆子要大些。那个寨子离农场有三公里左右,要从密林和草丛中穿过,那草有一人多高,上面一层,在落日的光辉中呈现为朦胧的蛋黄色,下面却黑洞洞的。不知道是谁在里面住,黄昏风来,草丛里就发出某种活物磨擦着草窜过的声音。山路就在这草丛间穿过,四个人心惊肉跳,小跑着走。穿出草丛,还要经过一片林子,然后就到那个寨子。在寨子里玩到晚上九点,就回去,这回不敢再走小路,就顺着大路走,大路是土路,下过雨,路面被水泡烂了,一个一个坑,被月光照 得明晃晃的,犹如打碎了一地的镜子。路修在山腰上,下面是黑暗中的峡谷。对面是另一座山。忽然,就看见那山上有一对绿色的电筒。又像镶在黑绒布上的钻石。我们中的一个还说,这些人的电筒怎么会是绿的。话才说完,那对绿电筒已经向峡谷底移动,速度犹如流星,它是向我们这边飞过来。是豹子!一声惨叫,四个人拔腿就跑,在水坑里高一脚低一脚地狂奔,但大路是要绕过山去,它要一直沿着这峡谷的边走近两公里。翻山!老工人说。我们立即离开大路,朝山上跑,因为农场就在山的后面。“我听窜上来了。”跑得更快。月光很亮,满地的松毛,跑起来相当滑,我跌倒了好几次。跑了半天,还没有到农场,“方向不对!”又换一个方向跑。猛一抬头,看见面前站着两个黄澄澄的大眼睛,“豹子!”我当时就吓得把尿撒在裤裆里。但再定睛看时,原来是农场的亮着灯的窗户。那是狼还是豹子或者老虎,其实我们不知道,都叫豹子,只是因为这一带豹子最多,所以豹子成了凶猛动物的代名词。也许那一年我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是在对大自然的恐惧中产生的错觉。今天,我在云南的许多山冈密林里走过的时候,再没有这种恐惧感,人已经战胜了野兽,他孤零零地成了这高原上没有对手的唯一的王了。 颂歌式的葬礼 我在云南的大地上目击过颂歌式的死亡。那是在德宏州的芒市。温暖的春天,我沿着乡间公路骑着自行车漫游。周围的风景,先是用“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来描写最得体。漠漠,当时是早晨,雾尚未散去,但已经不浓,雾后面的树林已经依稀可辨,白鹭是古代的白鹭,越过历史飞来的天使。如果千年前那位诗人复活,他会一眼认出。但黄鹂是看不见的,是听见的,大地上有鸟在啼,但不知道那是不是黄鹂,我很少有时间能够停下来,仔细辨别鸟语。无论什么鸟叫,我只知道那是鸟叫,与狗吠不同。古人的时间多,“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有的是倾听的时间。为什么在春天用夏木会贴切?因为在汉语中表示春天的时间,在亚热带的云南德宏,大地上已经是夏天的景致了。后来竹林出现了。山地出现了。不知名的河流出现了。风中有腐败的稻草的气味。也是果子的气味。也有拖拉机的气味。后来,田野扩展成大片的、无边无际的,已经不仅仅是水田,也有玉米地、甘蔗地和开着紫色的花朵的地,开着黄色花朵的地,大地现在看上去像所谓“锦绣”的了。太阳老练地上升着,天空蓝透,又一个上帝的好日子啊!在大地的开阔处,我看见远方又出现了一个白鹭云集的村庄。是什么吸引我向这个村庄走去,白鹭。当我进入这村庄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这个傣族人的村庄正在举行葬礼。犹如在水田中央突然看见一只死去的白鹭。没有任何迹象向我预告死亡的降临。我听见歌声锣鼓声,在村庄的外面,我看见一些美丽的花圈,不是扎着白花,而是扎五颜六色的花。后来我看见死去的劳动者躺在一个用花和竹篾搭成的棚子里。人们蹲在花棚的周围,敲着锣鼓,哼着好听的歌,像是劳动中的休息。这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葬礼。在春天,在花朵和白鹭盛开的大地上,死亡被花朵和白鹭所簇拥,被它的收获簇拥。 在甘蔗地上 在甘蔗地上,我看见这些异族的人,男人穿着黑色的外套,女人穿着土红色的裙子,他们一长排地紧跟着甘蔗林,犹如趋赶着一头乳汁丰润的母鹿。他们弯腰的时候,古铜色的肌肉就在腿上突出来,上面爬着花甲壳虫,它们把他们作为大地的一部分了。在他们后面,大地从收获的遮蔽中袒露出一条条、一片片红色土壤的带子,混乱、不修边幅,但环绕着一个核心旋转,这个核心是他们的村庄。 大地上的沐浴 芒市附近有一个温泉,阿永带我去洗澡。那个澡塘在傣族人的村庄旁边。火热的夏天,我们穿过他们的土地,穿过橡胶树林、野草地、堆在乡村边上的甘蔗塔、鸡、狗、鸭子和水牛,穿过竹篾编成的房屋和红土的山坡,到了那里。这是一个水泥和砖砌成的浴室,卖票。小卖部,供应毛巾、洗发膏、沐浴液。里面分男浴池和女浴室,淋浴、盆浴。更衣室,小便处、拖鞋、挂贵重物品的钉子、通风的窗子。热气腾腾……洗罢出去时,阿永说,你看,他们在外面洗。我看见大地上有一个池塘,在一棵榕树下,一群上身赤裸的女人泡在里面。水直接从大地上冒出来。气泡,菠萝蜜般的乳房。下垂的母亲的乳房。古铜色的手臂。黑头发,散开如水草。大地的植物。周围是红泥巴、牛屎、鸡粪、杂草、蛇和蚂蟥;再远处是瓜地和番茄地、芒果树和香蕉树。再远,是无边无际的水稻和青山。水哗哗地响着,水已经被泥巴染成了红色,她们在玩水,露出牙齿笑、互相泼着身体……一切都在金黄色的落日的光辉中。 哥布的父亲 哥布的父亲坐在他的刚刚经历了泥石流的家中。后门,以前上山砍柴的门,已经被泥沙堵住了。如果明天泥石流再动,他的家就没有了。我问,那么怎么办呢?哥布说,搬到另一座山上去。哥布的父亲坐在火塘边上,这是一个在土地上刨出的坑,他往坑里面加着松树枝,烧一壶泉水。他停下来就吸水烟筒。这是一个没有色彩的老人,他的脸是黑的,指甲是黑的,衣服是黑的,脚是黑的,他的屋顶被烟子熏得黢黑,腌肉被熏得黢黑。他不会讲我的话,我听不懂他的话。 第二年,他由儿子哥布领着,一生第一次到省城看看。哥布领他来看我的家,他不仅看,并且一样样用手去摸。他摸摸我的电视机。摸摸我的床。摸摸我的锁。摸摸我的浴缸。摸摸我的抽水马桶。摸摸从水管里流出来的自来水。摸摸我的门。摸摸我的玻璃。摸摸我的布。摸摸我的香烟。摸摸我的食物。然后走了,他回到他的故乡去,在另一座山上的家里,他像黑暗那样坐在火塘旁边。 苍山的三种面貌 猛然间看见苍山在多云的天空下,我被山的样子震惊。犹如在天空中看见基督的脸。看不清细节,没有锋芒,只是一个苍色的椭圆状的混沌整体,但巨大无比,挡住下关市西面的天空,就是这巨大无比的体积令我颤栗。再也看不见其他的山了,它们忽然小掉了,逃走了,它比所有的山都大,它与它们的比例是一头雄狮和一群猫的比例。但在一小时之后它已经是另一种模样,在落日的光辉中,十九个轮廓峥嵘的山头,开天辟地从混沌中杀出来,使徒般地排成一列。灰色的长袍,由南向北,一座座呈现着高低不同的坡度和形势。所有的山顶都被森蓝色的雪覆盖着。山顶下面,却被红色的、灰色的、黑色的云和霞所簇拥,再下面,又露出了山体。这些云和霞可以令有想象力的人想到“张牙舞爪”、“飘带”、“鲨鱼”、“一群历史悲剧中叱咤风云的英雄”、“骑大象的武士”等一大堆意象。但这些形容也是轻浮之辈,你刚刚想象了热带鱼,这鱼已变成了骏马,你正要说什么“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它已经变成了棉花,倒显出人性的自作多情和想象力的虚妄。不如老老实实地说,这就是在风和光线的运动中,生成的一些不寻常的天象。它意味着一场来自南方的风暴,已经抵达大理地区的上空。一小时之后,苍山已经进入黑暗,犹如一头黑牦牛从天空中蹲下来。它在黑暗中令我毛骨悚然,它比天空更黑,更高大,犹如一个巨大的洞穴,堆积着十万只死去的乌鸦。这黑暗是如此结实,如此密集,令我再次陷入了虚妄的想象力中,不能自拔。 果子 十五岁的时候,我的中学为了防止美帝国主义的飞机轰炸,就迁移到滇池附近的一座山上去上课。上课是在一个寺院里,这个寺院叫盘龙寺。我没有好好地听讲,一整个夏天,我被遍布山冈的果树所吸引。在寺院的教室里,可以看见外面的山坡上,一棵棵塔形的果树。白头发的女老师在讲毛泽东的诗歌,挺胸昂首朗诵“北国风光,千里冰封……”我满脑袋都是宝珠梨、蜜桃、花红果和石榴……一下课,我们就飞出去,爬到树上,像侦察员那样把头探进树枝里去,梨不扯下来吃,而是让它照旧吊在枝杈上,只用牙一口一口地咬它。梨肉白而脆,蜜汁淌得一下巴都是,用手抹抹,又咬开一个新的。身子不能乱动,不然就会把梨碰掉。吃够梨,又去桃树上咬桃。桃胀得发紫,一咬上去,汁水乱喷,喷在鼻梁上,眼珠里,使劲揉,连爬在脸上的小青虫也揉进眼睛,辣得直流眼泪。石榴要用手掰才打得开,一包红牙齿,朝你疯笑着,一咬就是十多颗,满嘴都是小喷泉。有人大叫:老和尚来喽!跳下树就跑。胶鞋上粘了个泥巴后跟,跑不快。老和尚跟上来叫道:不怕得呢,你们吃,你们吃,年年都有,年年都有。从地上拾几个果子,递过来。果子上沾着红泥巴。穿蓝布中山装的老和尚说,就是不要爬果树,它耐不住的。夜里,睡在从前僧人住的厢房里,听见外面花果岗上,果子一个一个噗噗往地上跳。声音闷哑,充满汁液。不知道跳下来的是桃子,还是石榴。 风筝 在云南南方,一个天空辽阔的地方,认识了阿永。他约我去放风筝。我喜欢得要命。 小时候,我用旧报纸糊了个秀才帽子似的东西牵着在小巷里跑。窄窄的一线蓝天,那东西飞不多久,就给水泥墙撞得头破血流,最后被绞死在电线网上。我再也没有放风筝的兴头。我在展览馆里见过这些高不可攀的东西,一个个全失了灵性,像死掉的鹰,落满灰尘。 阿永,一头卷发,像诗人普希金。风筝做得极好,曾经比赛,第一。第二天中午,他带来一个风筝,猫头鹰型的,红翅膀、花肚皮。我立刻要求出去放。 那天空真是辽阔,又蓝,没有电线,没有高楼,坦坦荡荡,一直铺向远方的群山。 阿永把风筝举高,才松手,风筝竟像活的一样,飘然而上。我高兴得猛叫。话音未落,那风筝已一头扎下,瘫在地上,再也不动。 “现在风小,要下午些,才好放。”阿永说。只好悻悻地回去,等着。 “风来了,走。”到了下午四点,阿永说。我们又出来,只觉头发乱动,树乱动,云乱动,满世界哗哗在响着,好风。风筝才脱手,晃了几晃,就升腾直上。飞快地松线。升到半空,它竟不再往高处去,只是翻来倒去,像喝醉了酒的关公,摇摇欲坠。那筝此时离地面还近,离高处还远,正在中不溜秋的半空,看得清楚。因此旁观的人,一下围了一大群,都鹅似的伸长脖子,跟着那筝摆头。风筝在蓝天的衬托下,非常耀眼,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像红得正紫的舞星,众人一齐叫好。阿永听着就有些得意,两边看看:“莫碰线,莫碰线!”围观的人,就都小心避开,仿佛那根线是什么圣物。那风筝在半空招摇了一阵,眼看着要往高处去了,忽然像是被谁用手推了一把,一个鹞子翻身,竟朝人头上扎下来,比流星还快。地上的人避得急,才没有被砸到脑袋。“噢!”大家一齐叫,那声音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然后都围上去。猫头鹰的脑壳,已裂开一块,飘带也断了一根。“不怕,不怕,补补就行。刚才是在半空,风最乱,最难放,要有技术。再飞高点,就稳了,那里风好。”阿永说。大家也不答腔,只等着他再放。阿永镇静自若,补好裂口,看看天,“风来了,让开!”众人慌忙退去,再抬头看时,风筝已在半空,阿永手中的线,已不见了一半。那风筝扶摇直上,朝着蓝天深处钻去。这回它稳稳扎扎,不乱不惊,仿佛已经得道。 风筝渐高渐小,众人都已脖子发酸,再也看不出个名堂,就一一散去,辽阔的天空下,只剩下我和阿永两人。偶有后来的好事者,看见阿永牵着线,就睁着眼睛朝天上找:“在哪里?在哪里?”只见茫茫蓝天,比海还深,一片虚无。于是觉得无聊,走了。那筝却愈发飞得高了。以至手中细细的棉线,越拉越重,牵引着一股巨大的力,像是牵引着整个天空。这时候有一只鹰,黑的,从南方的树林里飞起来,发现了这只红色的猫头鹰,就围着它盘旋,似乎是表示友好。盘旋了一阵,那鹰径直向风筝飞近,看了看,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又飞走了。这奇事使我和阿永深感神秘,越发觉得手中的棉线,是牵引着某种有生命的灵物。 线放完的时候,那风筝已只是悠忽可见。只是远远的感受到它的生命,它的孤独。 把它收回来,天已经黑了。那筝被风穿了好些洞,但骨架仍然结实,它静静地躺在地上,像是正在休息。我真想问问它,那高处是什么样子,有什么感觉,看得见些什么?但我没有问。我和阿永,哼着歌,背着风筝,走回住处。 在天空辽阔的地方,我认识阿永,他小我十岁,是个英俊少年。 发表于《十月》,1997年第6期 《十月》微信号:shiyue1978 《十月》邮购电话:010-82028032,平邮免邮资,定价15元/册。 《十月》地址:北京北三环中路6号;邮编:100120。 投稿信箱:shiyuetougao@sina.com 值守:李浩(QQ:513322520;微信:shige_1984) 《十月》杂志之《典藏时光》,经典珍藏,欢迎咨询订购,联系人:《十月》发行部王先生,邮购电话:010-820280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