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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篇|梅驿:班车(连载1)

梅驿 十月杂志 2022-10-16

作家/梅驿

梅驿,原名王梅芳,女,1976年出生,河北栾城人。中短篇小说见《十月》、《花城》、《北京文学》、《百花洲》等。有作品被选刊转载并入选多种选本。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脸红是种病》。曾获河北省年度优秀作品奖、年度小说排行榜。河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届高研班学员

班 车

梅驿/著

1

我们管它叫金子河。

天儿好的时候,阳光透过窗户照到这条小水流上,那原本看不出什么颜色的水面上霎时就泛出一层薄薄的金色,一闪一闪地耀着人的眼,一度混沌的水流也清澈了许多,凝凝神,似乎还能听见悦耳的流动声,这情景,仿佛带动着整个岗位也明净起来,我们这些工人也不再邋遢,也懂得了欣赏似的,个个眯缝起眼,像模像样地注视着这条金光闪闪的小河,脑子里盘算着它能放几个大罐,能出产多少原料,能卖多少钱,发到我们工人手里的工资又能有多少——我们盘算得理直气壮,这条小水流是我们过滤工人过滤出来的,是我们的劳动成果,可不就是我们的金子吗。

欣赏完,我们必要到板框间里大干一场,滤液滤出来了,剩下的渣滓,也就是菌丝,还在板框上哪,我们得把它们弄下来,然后用铁锨攒成堆儿,再运到外面去,干这些活时,我们往往一声高过一声地说笑着,金子河已然开始流淌,只剩收收场,再累再脏,又有多大关系呢。

“快来看咱们的金子河!”“真是金子哎!”说多了,这条小水流就成了一只被我们养大的小狗,有一根长的不能再长的尾巴,滤液多的时候,整条管道一涌一涌的,就像小狗欢快地摇着尾巴,滤液少的时候,它也就只好乖乖地趴在那里自惭形秽了。这是我们的世界。外人很难进得来。别说进到我们岗位,就是整个盛达制药公司,也有三四年没进过人了,这种大型国企本来就人满为患,企业效益又接连几年大滑坡,现有的人员不下岗就不错了,进人恐怕不好说。

可是,这一年的秋天,我们刚到岗位上不久,组长宋春风就领着一个小伙子进来了,“这是李冒,分到咱们岗位了。”宋春风介绍。小伙子长得浓眉大眼、白白净净的,只是身子骨略显单薄,看起来软软的,不够挺拔。小伙子跟我们打完招呼,抽了两下鼻子,脸上的兴奋表情迅速被一脸疑惑所代替,顿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宋春风:“组长,怎么——怎么这么大的味儿?”

宋春风看了他一眼,说:“什么‘味儿’?哪有什么‘味儿’?今天又没有滤液!”小伙子瞅瞅宋春风的神色,没说话。“走,跟我转转岗位去。”宋春风领着小伙子出去了。我们猜测,这个小伙子一定有不小的背景,要不分不到我们盛达制药公司来,然而背景肯定又不是特别大,不然,有那么多好岗位不去,偏偏要来我们岗位?

他们回到操作室时,我们正在擦洗工具柜,没有滤液的时候,我们通常都会对岗位进行一次彻底的清洁,李冒也笨手笨脚地帮我们干,一边干,他还一边问东问西,很虚心,很勤勉的样子。上午头下班,我们干得差不多了,就一排溜坐在椅子上休息,李冒坐了没两分钟,就从座位上一弹而起,然后站在地上抽鼻子,接着又去了板框间,在十几台岿然不动的板框跟前转来转去,不时伸出鼻子闻闻这儿,嗅嗅那儿,折腾了半天,他又跑到金子河畔,蹲下来,冲着那条空空的小水道抽了几下鼻子,最后,他显然失望了,走进操作室时一张白净的脸涨得红红的,问宋春风:“都这么干净了,怎么还有‘味儿’?这‘味儿’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宋春风明显有些不满:“来咱们岗位,首先得过了‘味儿’这个关!我们这些人,谁不是打那儿过来的?我当年,差点因为这个……”

“这个”是什么呢?是发酵出来的酸臭味,是菌丝带出来的酸臭味,是金子河泛出的酸臭味,合到一起,刺鼻,浓烈,丝丝缕缕,筋筋扯扯,丝毫没有间断,能呛人一溜跟头,而且,极难祛除,洗澡,换衣服,喷香水,都不管用。想想看,一个人天天在这种味道中浸淫,一年三百天,浸上个十年八年的,会是什么样儿?因为“这个”,差点什么的都有。宋春风差点换了岗位,车间主任给了他个组长当,他才没走。我呢,差点和老婆离了婚。说起来,我好歹大专毕业,而且自认为还算爱干净,到这个岗位后,变得更爱干净了,每天头下班都会洗了澡,换上干净衣服才回家。可老婆不算,明明洗了澡,她总疑心你没有洗,必须在家里再洗一次,无论什么天儿,哪怕就是下冰雹下刀子,也得再洗一次,才能上床。我们家又没有那么充足的暖气,每当我在电热桶下一身鸡皮疙瘩地冲二次澡时,我就想跟这个女人离婚。这还不算完,洗完澡,我还得把我穿过的衣服放到另一间屋里,卧室是坚决不能放的。第二天早上,不管多冷,我都得从被窝里钻出来,去另一间屋子里取我自己的衣服。就为这个,我这个赤身睡了二十多年的人,穿起了睡衣,可在那些三九寒冬的大早上,穿一件睡衣出门,相当于身上只糊了一张纸,这个时候,我他妈的更想离婚。

婚却是离不了的。离不了婚,我就只能跟老婆过这种怪异的生活。有时候,我恨不得剥下自己的一层皮来,来看看一个人的皮肤里到底能隐匿多么深的“味儿”。没错,“味儿”闻多了,我们就明白了,“味儿”是有深度的,它可以无限深入到一个人的皮肤里。宋春风开导我,啥职业没有职业病?当老师的得咽喉炎,煤矿工人得尘肺病,坐办公室的还得颈椎病呢,咱们的“味儿”,就相当于职业病啦!职业病的说法让我稍感安慰,毕竟我们每个工作日比没“味儿”的岗位多拿了0.2元,这算是对我们的一种补偿。

可是,仔细想想,也有例外的,我们岗位上唯一一位女工,刘艳霞,就从来没有表现出对这种“味儿”的深恶痛绝,她甚至连提也很少提,这让我感到很是不解。还有,宋春风后来也不说这种“味儿”有多么多么难闻了,有人说这种话时,他还很不高兴,所以,他很不喜欢李冒这种腻腻歪歪的样子,他把他自己刚到这个岗位上的样子全忘了。我忍不住想,也许这种“味儿”根本就没有那么难闻吧,甚至,有时候,根本就是没什么“味儿”的,尤其是在金子河流淌的时候,我们谁不是蹲在金子河畔欣赏它波光粼粼的样子,那阵儿,怎么没有人说什么“味儿”不“味儿”的?

李冒却欣赏不了金子河的美。原来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的李冒变得蔫蔫的,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地打,后来又变成两根手指分别摁着两个太阳穴,把眉头蹙得高高的。这是真真切切在嫌恶了。我们了解到,李冒来自省城,是学机械制造的,对化工制药根本就不懂,懂了就好了,我们寄希望于此,况且,一个从省城来的小伙子吃过什么苦?能待下去就不错了。我们当然希望李冒能待下去,我们岗位确实缺人,8个定员,只有6个人。可我们又没有多大的把握,我们这样的岗位,凭什么能留住一个来自省城的大学生?

李冒干活倒不惜力,冲板框时,穿着大雨靴,小细胳膊擎着水龙头,一擎就是一个钟头,像憋着一股劲儿。一般情况下,冲到两个钟头,一侧的金子河就会蓄流,然后涌动出流畅的波纹。只可惜,那两天天儿不好,没有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金子河完全失去了筋骨,变得黯淡、浑浊、模糊、面目不清,完全不像一条金子河了。这似乎让李冒找到了反驳我们的证据,李冒说,什么金子河?怎么能叫金子河?你们是……他顿了顿,没有说出来,但我们知道他要说什么,你们是想钱想疯了吧?是,我们是想要钱,这半年多以来,金子河有时候流淌,有时候不流淌,就是流淌,也不如以前汹涌,这可是滤液呀,是制成药品的第一个环节,没有这个一,哪有后头的二?可以说,不仅仅我们岗位,整个盛达公司三分之一的人都是靠这条金子河吃饭的,万一哪天,这条金子河干涸了,我们这个饭碗不是要“啪”地一下摔得粉碎吗?

选自《十月》,201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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