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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届“袁可嘉诗歌奖·诗学奖”得主胡亮

十月杂志 2022-10-16

第二届“袁可嘉诗歌奖·诗学奖”得主

胡亮


获奖批评家:胡亮

获奖作品:《阐释之雪》(诗学文集)(中国言实出版社)

授奖词

并不依赖学院理论的尺度,而是依照生命与内心对于诗歌的理解,循着经验的召唤,去探查一路的诗歌奥妙与风景。胡亮的《阐释之雪》为当代诗歌批评提供了新鲜的话语,不止是由于他并非学院的出身,而是因为他对于诗歌持之以恒的面对,他出众的才气、见识和独立思索。他关于当代诗歌前沿问题的别有匠心的探查,对于经典文本或特殊文本的精妙细读,对于某些历史价值明显的作品与事件的意义引申,对于“元写作”和大量根部问题的深思与追寻,都体现了一个优秀批评者本色。尤其是,批评文字也可以成为一种有故事的文字,成为有韵味和个人声线的书写,成为耐人的和富有魅性的叙述。这在当代诗歌批评中是比较罕见和值得嘉许的。经评委会审读并研究决定,特将第二届“袁可嘉诗歌奖·诗学奖翻译奖”授予胡亮先生。

(张清华 执笔)

选读·胡亮作品

胡亮,生于1975年,蜀人,文学评论家。《元写作》主编。著有《阐释之雪:胡亮文论集》(言实,2014)、《阐释之雪:现代诗人评论集》(台湾秀威,2015),编著《永生的诗人:从海子到马雁》(北岳文艺,2015),编选《乘以三》(作家,2010)、《出梅入夏》(北岳文艺,2015)、《力的前奏》(白山,2015)。曾获第5届后天双年度文化艺术奖,应邀参加第1届洛夫国际诗歌节、第2届罗江诗歌节、第2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现居四川遂宁。

诗人之死(节选)

文/胡亮

是谁,是谁

是谁的有力的手指

折断这冬日的水仙

让白色的汁液溢出

——郑敏《诗人与死》

人选择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决断,

离虚幻而识智慧、思辨、追忆,

那沉入世界的追忆,

而无物可惊扰他内在的价值。

——荷尔德林《更高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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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然不能免俗,这个意思就是,本文仍然将把荷尔德林作为开篇。但是,如下观点我可能与其他人相异:荷尔德林并不是1807年才疯狂的。1802年夏天,在法国西部的波尔多作家庭教师的荷尔德林获知了他那无望的情人,“迪奥提玛”,的死讯,徒步横穿整个法国回到德国南部的施瓦本,他事实上就已经疯狂了。后来,他的同乡,诗人和作家威尔海姆•魏布林格(Wilhelm Waiblinger),在一篇文章中谈到了他回到故乡时的丢魂落魄,“这个人脸色惨白,骨瘦如柴,带着幽深粗鲁的眼神,头发和胡须又长又乱,穿得像一个乞丐”,不免让我们马上想起下文即将谈及的一位中国当代诗人。此后,荷尔德林先后几次住进精神病院。1807年,也许是1808年,一个可敬的图宾根木匠,齐默尔,用自家的塔楼收留了这个混乱而崩溃的天才。后来,很多学者都把1807年——我则把1802年——视为荷尔德林“黑暗时间”元年。荷尔德林在塔楼中活到1843年才死去,——其时,连魏布林格都已经离世十三年。在这三十六年里,荷尔德林写下《塔楼之诗》,后人整理出版的共有三十五首。

今天已经可以得知,在荷尔德林的同时代人中,连伟大的歌德也未能认可其价值。魏布林格可能是他的少数几个知音之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少数几个知音,还包括伟大的席勒。1827年的某一天,已经离开图宾根的魏布林格似乎看到,朋友荷尔德林那美好、孤独而抑郁的形象在南方的天空下渐渐堕落,他突然感到一阵激动:“曾经在祖国身上体验到的那种激动”。这让魏布林格下定决心要完成一个旧计划:“从最初的起因和动机中推导出他这种悲惨的内在疯狂的产生,并追溯到他的精神失去均衡的那个关键点。”

我对魏布林格这种激动如同身受,并且越来越清晰地感到,二十余年来,一些以更加彻底的方式——死亡,以及死亡的多米诺骨牌——步入黑暗时间的中国青年诗人,也赋予我同样的决心和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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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12月4日,诗人朱湘用借来的二十块钱,登上了从上海驶往南京的吉和轮。深夜,他一边饮酒,一边默诵海涅的诗篇,当吉和轮到达采石矶,他纵身跃入滚涌的寒江。鲁迅曾经亦揶揄亦赞叹的,“中国的济慈”,就这样结束了生命:一颗二十九岁的尖刺,自己把自己拔了出来,从一具溃疡的尸身。很显然,他死于孤傲与赤贫。五十六年之后,诗人柏桦抚今思昔,写下一篇《纪念朱湘》,在其最后一节中发出了这样意味深长的感喟:

唉,为什么这榜样到死才出众

才让我们忙着纪念

忙着说话,忙着通信

忙着这一切,直到1989年

时间到了柏桦所说的这年,3月26日,朱湘的同乡小辈,青年诗人海子,白衬衣,蓝裤子,外加一个军用书包,在山海关至龙家营之间的一段铁路上从容卧轨,列车一过,肉身两断。海子,1964年生于安徽怀宁,十五岁考入北京大学,十九岁执教于中国政法大学,卒年仅二十五岁。他死的时候,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胃里只有几瓣橘,袋里还剩两毛钱,身边却带着四册书:《圣经》、《瓦尔登湖》、《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说选》。这个场景已经被无数的诗人和作家复述:我之再次复述,是因为总是不断地震惊于这个场景的偶然性和必然性,物质的匮乏与精神的丰饶以及两者之间无休止的敌意。

此前近五个月,海子完成《不幸》一诗,向荷尔德林致以兄弟般的敬意,并将后者称为“纯洁诗人、疾病诗人的象征”④;此后几天里,他又写下《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一文,“从荷尔德林我懂得,诗歌是一场烈火,而不是修辞练习”。穿过时代、语言和国度的重重障碍,两个纯洁、痛苦而光辉的灵魂,犹如两个半神,举行了激动人心的幽会:这既是美妙的瞬间,亦是严重的时刻:前因与后果已经开始交织。是的,至少连续五年,海子自囚于烈火的囹圄,完成了两百万字的作品:抒情诗,长诗,诗剧,神秘故事,论文,札记,碎片和日记。这些作品,深受人类艺术史上那些乖舛天才的传染和煎熬,除了前面已经提及的荷尔德林,还有雪莱、普希金、梵•高、坡、马洛、卡夫卡、尼采、韩波、马雅可夫斯基、叶赛宁、克兰和狄兰,海子把他们称为“王子”或“太阳神之子”,他们构成了第二序列;至于第一序列,但丁、莎士比亚和歌德,则更高,最高,是“终于为王的少数”。海子已经清楚地洞见,他自己并不能臻于那尤其伟大的和谐和圆满,只能暂时加入第二序列。第二序列恰恰就是死亡序列。到了今天,我们已经能够清晰地看到,海子很多作品,甚至可以说全部作品,如此疯癫而精确地诠释了布罗茨基“写诗也是一种死亡的练习”⑤的断言。从《死亡之诗》到《春天,十个海子》,一系列连波接浪的作品已经越来越清楚地昭示出一切:光焰反复喷薄,只为突然冷灭。在这里,我要再次提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件作品,选入了语文教材,最终被无数的中学老师反复误读。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深入理解最后两行: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很显然,两行之间出现了语义的陡转和处境的彻换,大有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之意,惜乎竟为众人所不见。尘世之外对尘世的祝福被误读成尘世对尘世的祝福:消极之诗摇变为积极之诗,绝望之诗摇变为希望之诗。海子之遗言,在高一女生的樱桃的嘴边,摇变为汪氏之格言。这是时代的一个喜剧,却是海子的一个悲剧。除了这些传诵不衰的抒情诗,海子的长诗也未尝一刻稍远死亡,不妨以十分著名但又并未获得太多深入阅读的《太阳•七部书》为例:第一部,《断头篇》,完成于1986年,共有三幕,第二幕是一个残篇,好在第二幕第三场的“诗人的最后之夜”已经完成,这正好是一个长篇死亡独白,“来吧,死是一直/存在的逼视”;第二部,《土地篇》,完成于1987年,共有十二章,以春夏秋冬为内在图骥,演绎了“歌唱然后死亡”的王子生涯,王子为了让情欲老人和死亡老人放过“名叫人类的少女”,宁愿放弃自己的“诗和生命”;第三部,《大札撒》,大约完成于1987到1988年之间,也是一个残篇,只剩下一首共有十九节的《抒情诗》,其“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只剩下天堂”让人震撼,至于“我丢失了一切/面前只有大海”句,则再次表明,“大海”必非尘世之景,可与《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相参读;第四部,《你是父亲的好女儿》,完成于1988年,是一部小说残篇,现存九节,在第六节中出现了一个惊悚的画面,“我用镰刀割下血儿的头颅,然后又割下自己的头颅,把这两颗头颅献给丰收和丰收之神。两条天堂的大狗飞过来。用嘴咬住了这两颗头颅。又飞回去了。飞回了天空的深处”,不久的下文,诗人写道,“现在简直是时候了”;第五部,《弑》,完成于1988年,共有三幕,在第一幕第五场中,借助于舞台背景歌曲,直言“死亡是一种幸福”;第六部,《诗剧》,完成于1988年,只有一幕,开幕盲诗人独白之首句,及落幕众人合唱之尾句完全相同,“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第七部,《弥赛亚》,完成于1988年,共包括两首《献诗》,诗剧《太阳》,以及作为补充的《原始史诗片断》,在《太阳》中,海子借助天堂打柴人之口如此具体地预言了自己的死况,“内脏有着第一日/一劈为二的痕迹”,——《弥赛亚》完成于1988年底,很快,正如海子自己谈到的,这些诗变成了手中的诗和兵器的诗:对死亡的眺望、猜想和抚摸,迅速转化为一种行动:怎样写,就怎样做。如前所述,海子把末一日,称为第一日,是因为他终于在此日得渡,加入到恢弘壮丽的天堂大合唱。

海子弃世甫满一月,到4月26日,诗人骆一禾就已经整理出他的一个长诗,并在那篇赶写的代序中,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如此断言:

我拒绝接受他的死,虽然这是事实,他是一位中国诗人,一位有世界眼光的诗人,他再生于祖国的河岸必会看到他的诗歌被人念诵,今天我要在这里说:海子是不朽的。⑥

这个最初的断言一步到位,当年却只在散文家苇岸那里,甚至没有在诗人西川那里,获得清晰的友声。到了今天,我们已经发现,骆一禾二十二年前的孤注,已经在越来越大的范围,甚至将会在世界的范围,转变成一种蜂拥的共识。毫无疑问,海子“死里求生”的梦想,如同荷尔德林“在毁灭中生成”⑦的梦想,各各夺取了相互艳羡和媲美的大功德。

海子之死如此草率,却又仿佛是精心安排:他选择的时间,地点,以及采取的方式。很快,他进入了更加开阔的视野,被反复议论,——到了最后,他甚至变成了一个亟待议论的由头和借口。从种种发言来看,海子之死一方面已成为八十年代的一个挽歌,另一方面又成为九十年代的一个预言:就这样,他被赋予烈士和先知的双重身份。或许正如钟鸣所说,海子处于一个“中间地带”⑧,当然,绝不仅是山与海之间,北京与昌平之间,而是一个时代与另一个时代之间,启蒙、狂飙、白热化与载重、忍受、收缩性之间。“海子是替我们去死的”,诗人王家新对另一个躁动不安的诗人多多如此说道⑨。惟其如此,海子之死,才被一些学者称为“巨大的死”⑩。

1989年的冬天,大约在南京这座具有颓废传统的城市里,诗人柏桦又写下一篇《麦子:纪念海子》。这次我们要征引的,仍然是其最后一节:

请宣告吧!麦子,下一步,下一步!

下一步就是牺牲

下一步不是宴席


2


海子生前一共留下七份遗书。前六份遗书都充满了幻象与呓语,只有第七份,亦即他最后带在身边的一份遗书,简短,清楚,有层次,弥漫着炸裂之前的瞬间冷静。在这份遗书中,海子明确交代:“我的诗稿仍请交给《十月》的骆一禾。”海子如此托付,显示出一种不作第二人想的惺惺相惜:骆一禾,就是那个念念闪现的解人和义人。

作为海子最早最杰出的密友和知音,骆一禾的确在很多方面表现出金镶玉式的呼应与般配。他推崇“情感本体论的生命哲学”,认为“以智力驾驭性灵,割舍时间而入于空间,直达空而坚硬的永恒,其结果是使诗成为哲学的象征而非生命的象征”,同时直陈对修辞的微词,“技巧与形式,代表了企图经由重复凝定这团活火的企图,建筑在苍劲推理上的玄学亦复如是”,此类观点与海子如出一脉。鉴于刚才征引的文论,《春天》和《美神》,事实上早于海子的文论《诗学:一份提纲》和《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我们不妨把话反过来说:海子观点与骆一禾如出一脉。换言之,许多珠胎早就已经暗结于骆一禾,反倒是海子,顺势促成了光华的绽放和不可收拾。骆一禾说:活火。又说:我所服膺的火光。海子则直接说:烈火。——这个傻弟弟!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就会发现一个曾经多次被颠倒的真相:骆一禾不妨是海子的美学导师。诗人西川曾说,海子《秋天的祖国》中的“圣火燎烈”,来自于他的《汇合•雨季第一》,但是我们同时发现,“燎烈”一语,同时亦出现在骆一禾的长诗《世界的血•第十二歌》。由此可以看出,在具体而微的美学实践中,骆一禾确实在非常高的境界上毕现出与海子一样的,朝霞艺术或谓之曙光艺术,的诸般特征:华彩,热烈,新鲜,痛楚,高迈。我们还清楚地看到,在对水、麦子、太阳和大海这几个基本元素的抒写上,骆一禾也与海子血肉相连心意相通,不约而同地完成了一系列让人讶异的孪生文本。这让海子毫不犹豫地选定了骆一禾。

骆一禾亦深感托付之重。当年春天,他便与西川从海子昌平家里运回所有带文字的纸页,开始整理其全部作品。这是个残酷的过程:骆一禾不得不一寸一寸地在艰难和悲痛里浸落得更深,甚至就要触及那深渊之底。4月12日,骆一禾完成《冲击极限——我心中的海子》;同月26日,完成《我考虑真正的史诗》,为即出《土地篇》单行本之代序;同月28日,完成《致袁安》,将海子恰当地安放入“众神谱系”;5月11日,完成《致阎月君》,再次指出海子的重要性,苦心交涉海子诗集出版事宜;同月13日,最后完成《海子生涯》,——这里所谓最后,葆有两个含义:骆一禾关于海子的绝笔,以及他自己全部写作的绝笔。从这些文字的内容和所署时间来看,在海子死后的几乎每一个深夜和凌晨,骆一禾都在反复地冷却和燃烧:很显然,他对海子的关心远超出对自己的担心。

紧接着,5月14日的凌晨就来临了:骆一禾突发大面积脑出血,被送往天坛医院,昏迷长达十八天,到当月31日,终于不治,撒手人寰。骆一禾,1961年生于北京,十八岁考入北京大学,二十二岁分配到《十月》杂志社做编辑,卒年仅二十八岁。骆一禾曾认为,海子死于五年天才生活,并举卢梭为例,认为后者过了十二年天才生活,最终死于大脑浮肿。这一说法,也许更适合他自己。他本来就是先天性脑血管畸形,在海子之后,他自己也开始冲击极限,最终死于长期和突然加速的大脑挥霍。

与海子的偏执和激荡判然相别,骆一禾俊朗,沉毅,开阔,智慧,从容,谦逊,湿润,高洁,富有为神圣之物而献身的精神。这样一位诗人绝不会把个人之死视为一己之私事和一己之权力。在写给袁安的信中,他清楚地说道,“我反对死亡”。那些在海子作品中触目皆是的死亡暗示,在骆一禾的作品中尤为罕见。长诗《大海》的第十二歌,“面对死亡的蓖麻田”,几乎是独例,“面对死亡 末日的序幕敞开/我看见苍莽浩大的蓖麻田里正在掀去黄昏”,明显是观察者而非践行者的表述。当然,如果我们细读骆一禾的诗文,仍然可以理出一条令人惊骇的线索:这是一条不断遭遇茬口和春天的线索。1985年,在《春天》一文里,骆一禾谈到长城附近一大片细幼的青杨林,几乎齐地折断,创口饱含汁液;在不久的下文,他写到,“的确,有一种春天似的东西浸润我的树根,而当我生长出去,春天既已不可回复”,——很显然,这是骆一禾的变形记,他已经把自己置换为一棵树。就在同一年,他完成了另一篇文章,《水上的弦子》,谈及云南山区雷击区的大树,及其电火焦燎的命运,然后写到,“这便是你我的人生”。四年后的5月,在沉入昏迷的前几天,他一口气完成了五首短诗,其中《灿烂平息》和《壮烈风景》,细细读来,题目和内容均如谶语,几乎料定和命中了一个时代:“这一年的春天的雷暴/不会将我们轻轻放过”,“最后来临的晨曦让我们看不见了/让我们进入滚滚的火海”。这里,海子之“我”,被代以骆一禾之“我们”。这样,骆一禾的预感,就不仅仅是关于个人的预感,而是关于一代人的预感;他所预感到的,也不是自择的命运,而是被强加的命运。

关于骆一禾之死,西川认为是“中国健康文学的一大损失”,深以为“再也不会遇到一个像他这样近乎完美的人”。而海子的传记作家燎原,则从另外一个角度发出感喟,“骆一禾向这个世界讲述了海子,因而海子复活;但海子先骆一禾而去,大约再也没有与之匹配的人,能像骆一禾讲述海子那样,来讲述骆一禾了”。值得一提的是,后来西川独立承担海子作品的整理工作,最终于1997年2月,促成上海三联书店出版《海子诗全编》,后来又于2009年3月,促成作家出版社出版《海子诗全集》,骆一禾的《海子生涯》和西川的《怀念》被用作序言,西川另写有《死亡后记》附于卷尾。而同于1997年2月出版的,由张玞女士编定的爱人遗著,《骆一禾诗全编》,则前言也无,后记也无,八百七十七个页码的白纸,只留下了二百五十三首短诗和两首长诗的黑字。这种不对称的仪式似乎是一个征兆:原本争辉于天宇的双子星座,具有同等的大质量,但是其中一颗,慢慢地变成了另外一颗的卫星。

因此,亟待重新认识骆一禾的意义。而重新认识的前提,恰在细细甄别骆一禾与海子之间的文本互涉问题,换言之,骆一禾的意义不能从与海子的相似性中获得,正如海子的意义不能从与骆一禾的相似性中获得。先说海子的意义。海子是自有新诗以来最有抱负,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这种抱负的人物。他几乎将整个人类文化作为自己的背景,却又从未脱离过植根其中的那一小片冻土。他轻易就打通了浪漫主义与现代主义之间的坚壁,通过一系列几乎无可挑剔的抒情诗,对农耕文化的式微致以不绝如缕的哀挽。但是,海子是不顾的:这种哀挽导致了他的纯澈,同时也引发他对“外部世界”的蔑眄,继而导致了他的暴烈。更为重要的是,海子放弃了自T•S•艾略特以来的现代主义的碎片传统,试图“在中国成就一种伟大的集体的诗”。虽然他欲与骆一禾和西川合写一部《伪经》的愿望最后归于落空,但是他已经接近完成《太阳•七部书》。这件作品同时证明,海子也放弃了自荷马以来的史诗和拟史诗传统。如果我们必须借助“史诗”这个既有概念来指认海子这个庞大构建,那也是与任何史诗传统判然相别的新形态,这种新形态,笔者曾在1998年称之为抒情史诗。让人震撼的是,在如此之长的篇幅中,海子式暴烈从未有过片刻的衰减。骆一禾的类似建构,《世界与血》,则并非完全如此。现在说骆一禾的意义。在海子的朝霞或曙光之中,骆一禾嵌入了适量的知性和乐感,所以在血涌之际,往往能够得到及时而有效的控制。这看起来像是海子的弱化,但从另外一个角度讲,这种弱化正是耐性、美德和力量的表现。骆一禾的写作不是一种无暇他顾和不计后果的写作:神的命令和个人的义务都不会一边倒;天才的展现与公共知识分子精神的确立驰驱相竞,在清越的角逐中,后者逐渐占据上风。最能体现骆一禾这种卓越的平衡能力的,还在于他对古奥风格的追慕:异于寻常的词法和句法阻止了可能的油滑,这样,骆一禾绝不会自己从那危乎高哉的悬崖之上跌将下去。


注释:

魏布林格《弗里德利希•荷尔德林的生平、诗作和疯狂》,荷尔德林《塔楼之诗》,先刚译,同济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86页。下引魏布林格,亦见此文。

②鲁迅《通讯•致向培良》,《鲁迅全集》,中国致公出版社2001年版,第1213页。

柏桦《山水手记》,重庆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18页。下引柏桦诗,亦见此书。

④西川编《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361页。下引海子诗文,亦见此书。

⑤布罗茨基《文明的孩子》,刘文飞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版,第78页。

⑥张玞编《骆一禾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868页。下引骆一禾诗文,亦见此书。

⑦《在毁灭中生成》,《荷尔德林文集》,戴晖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253页。

⑧参阅钟鸣《中间地带》,崔卫平编《不死的海子》,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年版,第62-64页。

⑨参阅王家新《火车站,小姐姐》,王家新《坐矮板凳的天使》,中国工人出版社2003年版,第27-34页。

⑩施太格缪勒语,转引自吴晓东《诗人之死》,吴晓东《二十世纪的诗心》,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86页。

参阅西川《序言》,燎原《海子评传》,中国戏剧出版社2011年版,第1-6页。下引燎原观点,亦见此书。

骆一禾《关于海子的书信两则》,崔卫平编《不死的海子》,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年版,第17页。

西川《深渊里的翱翔者:骆一禾》,西川《让蒙面人说话》,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第189、18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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