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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长篇小说(选读)|付秀莹:《陌上》8

付秀莹 十月杂志 2020-02-14

付秀莹,女,1976年出生,河北无极人。北京语言大学研究生毕业。知名作家。代表作品有《爱情到处流传》、《旧院》。曾获首届中国作家出版奖。供职于《小说选刊》编辑部。


陌   上

付秀莹/著

《陌上》之八 

大全有个胖媳妇


这阵子,大全媳妇心里不痛快。

早晨起来,屋里屋外都收拾清楚了,才忙着弄早饭。平日里,大全在外头吃坏了胃口,难得在家,就好个素净的。大全媳妇琢磨着,和一小块儿面,擀点小面叶儿,薄薄地切了,清水白煮,点上几滴醋,点上几滴酱油,再点上几滴香油,再绿绿地撒上一把芫荽末子,再卧上一个荷包蛋,荷包蛋要嫩,老了就不好了,最好呢,有那么一点溏心,咬在嘴里,有金黄的汁儿流出来。煮面叶儿的汤要宽一些,盛在碗里,是半碗汤半碗面,连汤带水,再好不过了。

面叶儿擀好了,在案子上晾着。她洗了手,去菜畦里拔几棵芫荽。见棱见方的大院子,菜畦就在院子的西墙下面,挨着水管子。这菜畦是她一手侍弄的。有西红柿,有豇豆,有四月鲜,有茄子,有莴苣,有茴香,还有芫荽和小葱,边边角角的地方,还点了几棵北瓜。大都是头一年留下了种子,没有的呢,就去集上买回来。家里的地早就给别人种了,她的意思是,想留下半亩三分的,种点菜。大全哪里肯听,干脆一分都没有留。幸亏院子大,她就赌气在院子里开了一个菜畦,瓜瓜茄茄的,算是过过种地的瘾。

又是一个大热的天气。今年不知道怎么了,热得早。刚过了小暑,就热得人受不了了。要是数了伏,还不知道能有多热。树影子琐琐碎碎的,落了一院子。鸡冠子花红得胭脂似的,好像是,马上就要红破了。美人蕉就收敛多了。肥大的花瓣子,嫣红中带着那么一点点黄,艳倒是极艳的。

她把芫荽在水管子底下洗了,切好,盛在一只小白瓷碗里。想了想,又剥了一头紫皮蒜。大全横竖离不开蒜。正忙着,她嫂子来电话了。

挂了电话,她心里有些纳闷。嫂子在电话里问她,今儿个有空没有,她想过来看看。她怎么不知道她这嫂子?无事不登三宝殿。大早起的打电话来,看来是又有事儿了。

锅里的水早开了,她也不敢下面叶儿。面叶儿这东西,煮早了,容易糟了。也不知道,大全什么时候回来。昨天夜里,难得没有出去喝酒,却一早被电话叫去了厂子里。有心打电话问一问,又怕他嫌烦。看他那神色,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儿。

太阳越来越高了,总有一竿子多吧。厨房里被照得明晃晃的,越发显得干净亮堂。全套的厨具,据说都是进口货,跟电视里的一个样儿。大全这家伙,就是会糟蹋钱。有时候,她立在这贼亮亮的厨房里,忙着忙着,忽然就恍惚了。真是做梦一样。谁会想得到呢,这辈子,她也有如今这个福分。当初嫁给大全的时候,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呢。

正等得心焦,听见门响,跑出来一看,是小别扭媳妇银花。

银花和大全媳妇娘家是一个村的,算本家堂姊妹,大全媳妇年长几个月,在娘家堂姊妹中排行老三,银花叫她三姐。两个人在娘家时候就十分的要好,胳膊离不开腿,如今都嫁到芳村来,更觉得亲近了。

大全媳妇见银花一张脸儿黄黄的,眼睛下面有两块青,头也没有梳,不像平日里油光水滑,觉得蹊跷,便问怎么了,怎么起这么大早?银花眼圈儿一红,只是低头不说话。大全媳妇知道她素日里的脾气,最是一个刚硬要强的,赶忙去厨房里把火关了,尽着她往北屋里让。

进屋坐下,经不住大全媳妇再三再四地问,银花才抽抽搭搭说了。原来是她家小闺女二娟子,有了。大全媳妇急得问道,二娟子?不是才上高一吗?银花说可不是,这些日子见她茶饭不想的,吃了就吐,整天价身子懒懒的,还想着是天儿热,暑气闹的,去会开那儿抓了点儿药给她吃。黄花闺女家,谁敢往这个上头想呢。银花说老是不见好,就带她去找会开看,会开给摸了脉,说是喜脉。这个不死的妮子!大全媳妇说,当时旁边有没有人?这个要是传出去,好说不好听。银花把大腿一拍,哭开了。谁说不是?会开倒是把我叫到一旁说的。可这种事儿,怎么瞒得住?我这张脸哪,叫我往哪里搁!三姐,你看我这命!看我这命!大全媳妇嘴拙,也不知道怎么劝她。急得在地下团团转,又去打开冰箱,拿了一瓶康师傅绿茶给她。见她哭得伤心,便小心劝道,这年头儿人心乱,孩子年纪又轻,难保不出个一差二错的。再说了,如今人们都开通了,这个也不算什么。眼下得赶紧想办法。这种事儿,耽搁不得。银花咬牙骂道,她死了才干净!她怎么不去死!还嫌我命好!银花说就当我没有生这个闺女!横竖我还有一个!正说着,听见大全在院子说话,便都不说了。张着耳朵一听,原来是在打电话。

银花赶忙擦干眼泪,起身要走。大全媳妇知道她是怕大全知道,也不拦着她。在院子里见了大全,银花低头叫了一声姐夫,匆匆走了。大全见她眼睛红红的,一面洗手,一面问怎么了。大全媳妇说,没事儿。还不是她那妯娌,厉害茬儿。

吃着饭,大全又接了好几个电话。大全媳妇说,又没有着火,什么事儿这么急,还叫不叫人吃顿安生饭了?大全把最后一口吃完,大全媳妇赶忙扯了一张餐巾纸给他,见他吃了一脑门子汗,又去拧了个凉毛巾把子来。大全胡乱擦了一把脸,又擦了擦脖子,仍旧把毛巾递给她。嗝儿嗝儿嗝儿嗝儿打着饱嗝儿,一面去找他的烟斗。大全媳妇泡了茶端过来,坐在一旁,看着男人吸烟。

大全斜靠在那只榻上,榻挺宽挺大,竟也被他盛得满满的。大全媳妇看他二郎腿一跷一跷的,一只拖鞋挂在大脚指头上,十分惊险。刚要起身替他拿下来,不想那拖鞋啪嗒一声,掉地下了。大全的手机嘀嘀嘀嘀响个不停,像一只不安分的小家雀儿。大全有时候拿起来瞄一眼,有时候呢,干脆不理会。大全媳妇知道,都是些没要紧的短信微信七七八八的什么信,故意不问。大全美美地吸了一斗烟,喝了茶,歪在沙发上,闲闲地玩他手上那串佛珠。大全媳妇见他心情还好,便说,厂子里眼下缺人不?大全媳妇说她想叫大娟子到厂子里。大全说,大娟子?不是在城里待得好好的嘛。大全媳妇说在城里是不假,可她那个美容院,也是好人家的闺女待的?大全说,银花今儿个来是为这个?大全媳妇说那可是冤枉了她。大全媳妇说她跟她那二妯娌吵了一架,气不过,来家里说说话儿。大全说,还有人敢欺负她?大全媳妇说,银花是厉害,就是厉害在那一张嘴上。心眼子倒是忒软,我们姊妹一个样儿。大全就笑。大全媳妇说,大娟子那闺女,长得真是疼人儿。比学军小一岁,学军属大龙,大娟子属小龙,说是二龙在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顶般配。大全媳妇说大龙降小龙,咱学军还能拿得住。大全说,是银花说的吧?就好烧香点火,装神弄鬼的。你也信!大全媳妇说,婚姻大事,总得好好算算。银花她就是灵验,十里八村的,谁不信服?大全说,那她怎么不算算她自己的命?光景过得,大窟窿小眼的。大全媳妇气道,这也是当姐夫的说的话?大全说,当姐夫的该怎么说?啊,你倒是教教我?大全说都说小姨子有姐夫的半个屁股,是不是这话?大全媳妇见他嬉皮笑脸,便咬牙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日头已经转到房子后面去了。院子里花木多,阴凉也多。院子里原是大理石铺地,后来嫌滑,就又拆了,改成大块的青石板,还用石头砌了一个鱼缸,养着金鱼。有一棵很大的杏树,也不知道大全是从哪里弄来的,枝繁叶茂,十分肯结果子。大全媳妇知道,鱼啊,杏啊,发财树啊,男人不过是图个吉利。做买卖的人嘛,都信这个。这家伙,煮熟了的鸭子,嘴硬。银花是芳村有名的“识破”。“识破”的意思,就是有天眼,和凡人不一样。据说,能够看破世事,直接和仙家通话。大全媳妇起初也不信,穿开裆裤一块长大的银花,怎么忽然就开了天眼了?眼见得银花被人传得,神是神鬼是鬼,遇到事儿,人们就说,找小别扭媳妇去看一看。后来,有一回,为了大全的事儿,她跑去找银花。银花说她给烧一烧,问一问。银花跪在地下,嘴里念念有词,说是翟门刘氏,彩凤随了乌鸦,遇人不着,求仙家给开解开解。银花家迎门挂中堂的地方,挂着一整幅神,大全媳妇只抬头看了一眼,见密密麻麻的,一个也不认识,生怕看多了有冲撞,就不敢再看,只有眼巴巴看那炷香。眼见得那香忽地一下就见了明火,银花赶忙说,求仙家息怒,凡间小事儿,本来不该惊动仙家,念在这翟门刘氏,多年来信神敬神,初一十五都上香上供,求仙家把她的命运给破一破。大全媳妇正看得发呆,只见银花把身子一扭,转过脸去,再开口说话的时候,却是男人的嗓音,说是此人本不是人间的角色,原是王母驾前的一个小童,偶然动了凡心,下到人世间来,注定要经历一番繁华热闹。至于那些个莺啊燕啊,花花草草,也是他该有的劫数。过了五十六岁,自然会洗净红尘,重新做人。翟门刘氏,你姑且熬着吧。大全媳妇听得真切,觉得每一句话,都好像是从她自己肺腑里掏出来一样。待要细问,银花却忽然哎哟一声,睁眼醒过来。问她什么,说都不记得了。大全媳妇反复琢磨那仙家的话,越想越是,自此深信不疑。

晌午饭只她一个人吃。她忖度大全的口气,知道大娟子的事儿八九不离十,很是喜欢。想着等最后定了再说,到底忍不住,给银花打了个电话。银花自然也十分喜欢,说是她那儿有人家送的土鸡蛋,她这就搬一箱子过来。大全媳妇赶忙拦住了。这几年,银花家少不得有些稀罕东西,都是那些个来烧香问事儿的人送的。大全媳妇眼里哪看得上这些?她心里盘算的,是学军和大娟子的事儿。大娟子这闺女,长得模样儿好不说,脾气也柔顺,最要紧的,大娟子是她的娘家外甥女,虽不是嫡亲的,可是俗话说,抓把灰,比土也热。要是能亲上加亲,再好没有了。

心里喜欢,大全媳妇一面弄饭,一面就哼起了河北梆子。“想汴京盼汴梁今日得见,找到了,找到了儿的父,再不作难,寻小店咱们暂且歇息一晚,到明日见你爹骨肉团圆……”

平日里,肥鸡大鸭子吃腻了,今儿个只她自己,就想着吃一口清淡的。去菜畦里摘了一把豇豆。这豇豆要老一些的才好,老豇豆又面,又筋道,不比那些个嫩的,入口就化,一点意思没有。把豇豆洗了,切成段。添了小半锅水,在屉子上头铺好屉布,把豇豆角铺在屉布上头,再撒一层干玉米面,盖锅盖,蒸上十来分钟,就好了。然后是弄作料。蒜泥要多多地放,还有醋,还有酱油,还有香油,最好是再炸上那么一点花椒油辣椒油,味道就更足了。这样的饭食,芳村人叫作“苦累”。这“苦累”,也有用嫩榆钱叶儿做的,也有用嫩马生菜做的。都是早年的东西,如今,恐怕没有人这么吃了。刚坐下要动筷子,听见院子有人叫她。她嫂子一撩帘子走进来,满脸汗津津的。

她赶忙起身,叫她嫂子洗把脸,又把空调打开,问她吃饭了没有。她嫂子瞅了瞅她的碗,就笑道,怎么吃起这个来了?是忆苦饭?她说什么忆苦饭,就是一下子想起来了。平日里他们爷儿几个也不肯吃。她嫂子就笑。她见她嫂子笑得奇怪,当是她笑她故意哭穷,深悔自己不仔细,知道她嫂子要来,怎么就想起吃这“苦累”来了。她这嫂子又是个不省事儿的,往少了说,怕有一百个心眼子。她那哥哥,老实疙瘩一个,被她拿捏了大半辈子。还有她那老娘,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得。又一想,管她!在我的院子我的屋,我想吃什么饭,难不成还要看旁人的眼色。便笑着让她嫂子。姑嫂两个坐下吃饭。她看了看饭桌上的“苦累”,到底觉得不像,又去冰箱里拿出半只酱鸭子撕了,又切了一盘火腿肠,又把头天炖的肘子拿出来,在微波炉里热。她嫂子一个劲儿地说甭忙活甭忙活,筷子却急雨一般,直直落在那些个鸭子、肘子、火腿肠上。有日子不吃“苦累”了,她吃了一大碗,她嫂子却只浅浅地动了几筷子。有心去给她嫂子煮一碗速冻饺子,又很看不上她那样子。想了想,去拿了几包芝麻糊和豆奶粉来,烧开水冲了,端给她嫂子。她嫂子丝丝哈哈地,喝得香甜,虽说是开着空调,却也喝得满头大汗。她嫂子一面擦汗,一面说,看我这汗。吃饭出汗,一辈子白干。

吃罢饭,她也不收拾锅碗,忙着把她嫂子让到北屋客厅里坐下。又把冰箱里半个西瓜拿出来,切成一牙儿一牙儿的,递到她嫂子手里。姑嫂两个就吃瓜,一时也没有话。

大全媳妇看她嫂子吃得狼狈,西瓜汁子顺着手腕子淌下来。心里恨她吃相难看。也不好说她,只有忍着。幸亏大全不在家,他要是见了,说不定又是冷哼热笑的。她这嫂子生得奇怪,上身瘦,下身却极胖,尤其是屁股,大得磨盘一般,整个儿看上去,真仿佛一个梨的形状。头发偏偏烫了,乱糟糟老鸹窝一样。她嫂子吃着瓜,噗噗噗噗地吐出一个一个的瓜子儿来。大全媳妇知道她有事儿,却也不问,等着她开口。她嫂子吃着瓜,说了有两车子闲话儿,左拐右拐,终于拐到正题上来了。

原来是,她嫂子的娘家哥哥,为了老坟上的几棵树,跟人家打起来了。被人家打得脑袋上开了一个大口子,缝了有十来针。现今人还躺在医院里,挂着水。大全媳妇啊了一声,忙问是谁家这么样横?把人打成这个样?她嫂子说,还有谁家?咱村子里的瓦片家嘛。仗着他叔叔是村干部,如今走道儿都横着走。人家院房又大,人又多,甭说真的上手打,就是在旁边拉一拉偏架,就够我哥受的。她嫂子说她哥如今被打成这样,那贼操的连面儿都不露一下,药费也不出,打手机关机。欺负老实人!她嫂子说谁不是爹娘养的?我哥好好一个人,被人家打得头破血流的。我嫂子死啊活的闹腾不说,就是可怜我那老娘,八十岁的人了,还跟着小人儿家们担惊受怕。一天一夜了,米粒子不沾牙。我这当闺女的,瞅着真是刀子剜心一样哪。大全媳妇听她像是倒了核桃车子,骨碌碌没完没了,也插不进话去,只有一个劲儿地点头,跟着骂那贼操的。她嫂子说,我也是没有一点法子,才跑来求你,好歹叫我那妹夫出个头——大全媳妇皱眉道,他啊,又不是一个村子,隔村迈舍的,恐怕——她嫂子说,谁不知道妹夫脸面大?不说是咱们东燕村,青草镇,就是县上的人,有哪个敢不买他的账的?况且,妹夫他和芳村的干部们也熟,只要芳村的干部肯出面,咱东燕村的干部能不给这个脸?自古是官官相护——大全媳妇听她嫂子说得啰唆,心里十分不耐,也不好露出来,想这个忙,恐怕还得帮一帮。她嫂子是个厉害货,心辣手也辣,最使得出来,就不为了自己的亲哥,亲娘还在人家手里呢。芳村有句话,媳妇越做越大,闺女越做越小。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人家做媳妇的,早晚要给自己的爹娘养老送终?做闺女的,少不得要做小伏低的,放下身段来。想到这里,大全媳妇便劝道,嫂子你也别太伤心了。这个事儿,咱们占着理儿,怕什么?再怎么,他动手打人也有错在先。等大全回来,我叫他想想法子。她嫂子见她松了口,也就慢慢收了眼泪,又说了一会儿闲话。说是这几天心忙,偏偏又要拆洗了。他奶奶的被褥,她得趁着这伏天儿,拆了洗了。去年她留了新棉花,预备着给老人家做新被子褥子,新棉花轻软,又暖和,老人家嘛,怕冷,夜里翻身又不灵便。她听她嫂子絮絮叨叨的,心里冷笑一声,知道她这是在她这里卖好儿夸功劳,心想就我平常手指头缝里漏下来的,就够你们一家子吃喝。给你们的还少了?也不点破她,只点头微笑。

她嫂子走的时候,她给她装了一大袋子排骨,一个肘子,一大包上好的冰糖,又到菜畦子里现摘了几个茄子,一堆西红柿,又割了一捆子茴香,嘱咐她回去蒸包子捏饺子,娘就好吃个茴香馅儿。又去超市里买了一只烧鸡,半斤咸驴肉,一大块牛腱子,总有十来斤。又买了一些个营养品,牛奶鸡蛋点心八宝粥,说是给病人吃。她嫂子直个劲儿地说够了够了,怎么拿得了。却也不硬拦着。眼看着她歪歪扭扭地驮着大包小包,骑着电动车走远了,才慢悠悠往回走。

街上人来人往。老远看见会开的卫生院门口,停着各式各样的车。这些年,会开家的买卖红火,本村的外村的,方圆十几里,都知道会开的名气。正走着,迎面见一个人过来,迎着太阳光,明晃晃对她笑着。定睛一看,是绿双。

绿双笑嘻嘻的,赶着大全媳妇叫大娘。这绿双是大全兄弟二全家的闺女,今年刚考上大学。大全媳妇和绿双她娘素来不和睦,年轻时候对骂过,如今年纪大了,大儿大女的,不过顾一个大面儿罢了。绿双这闺女长得倒是像极了她娘,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一样。脾气却像她爹,是个实诚孩子。大全媳妇因为没有闺女的缘故,对这个绿双十分看得上。见了绿双,宝贝蛋似的,赶忙一把拉住她,问她热不热,这么晴天大日头的,要去哪里。绿双说去东头红红家。大全媳妇见她才洗的头发,湿漉漉的披着,有水点子哩哩啦啦淌下来,把肩膀头子洇湿了一片,便嗔道,洗头发也不擦干,看弄湿了衣裳。绿双吐了吐舌头,刚要溜走,大全媳妇又问起她上学的事儿。绿双考上的是北京的大学,九月里就要去上学了。娘儿俩说了一会儿闲话,大全媳妇才回家来。

已经是下午三四点的光景了,日头还十分毒辣。金鱼们也好像是睡着了,在水底下待着,一动也懒得动。牵牛花给日头一晒,紫得更好看了。还有月季,大红的也有,浅粉的也有,白的也还,黄的也有,一大朵一大朵,密密层层的。木槿却是干干净净的粉色,嫩黄的花心子俏生生吐出来,深处却是红的,胭脂一样,像是这花的心思都藏在里面了。大全媳妇想着绿双的小模样儿,叹息这孩子投错了胎,要是生在她这样的人家里,要什么有什么,还不得把她打扮得仙女似的。二全那两口子,文也不能,武也不能,日子过得凄惶。把这孩子也亏了。幸亏这孩子也争气,一口气念下来,考进了北京城。也不知道,二全他们两口子哪辈子修来的恁大的福气。忽然想起二娟子的事儿,盘算着今儿明儿两天,抽空过去看一眼。

眼看着就要数伏了。俗话说,冷到三九,热到三伏。三伏天儿,那真是大热。往年,入了伏,大全媳妇都要做几回凉面。手擀面,面要和得硬一点。软饺子硬面嘛。切得要宽一点,太细了没有意思。宽汤煮了,利落落挑出来,在冷水里过一遍,倒掉热水,再在冷水里过一遍,一连过上三遍,把水滗掉,盛在一个干净家伙里。然后是弄菜码儿。黄瓜细细地切了丝,鸡蛋薄薄地摊成片儿,也细细切了。还有菠菜,拿开水焯了,绿绿地切一盘子。还有绿豆芽儿,也拿开水焯一下。还有蒜泥,白白烂烂的大半碗,多多地加上醋,加上酱油,最要紧的是,炸了花椒油,刺啦刺啦地浇在面上头。这样一大碗凉面,又清爽,又利口,一家子都好这个。大全媳妇琢磨着,今儿晚上,不,赶明儿,等学军回来,她就做一顿凉面吃。晚上呢,晚上吃什么?一天三顿饭,真是愁死个人。想想看,人这一辈子,统共得吃多少顿饭?

拿着喷壶各处走了走,花们草们,该浇水的浇水,该喷雾的喷雾,又拿着抹布,擦擦这儿,抹抹那儿,正闲得没意思,忽然想起她嫂子拆洗的话来了。就到楼上翻腾那些个被褥。

大全两口子住的是主卧,南北通透,又宽敞,又亮堂。被褥都在东边那间小卧室。大全媳妇大开着衣橱门,把那些被子褥子都拿出来,堆在床上。忽然见一床被子看着眼生,就停下来了。这是一床双人空调薄被,石榴红绸被面儿,飞着金丝银线绣成的鸳鸯戏水。大全媳妇想了半晌,才想起这是大全从厂里搬回来的那一床,心里暗笑,这么娇气的颜色,大全这家伙也真敢盖,也不说定,是哪一个舔屁股的,为了奉承老板,送给他的。刚要抱起来放到一旁,不想那丝绸被子忒光滑,一下子散落开来,从里面骨碌碌滚出一个物件。大全媳妇拾起来一看,登时脸上火似的烧起来,心里头嗵嗵嗵嗵嗵嗵乱跳个不停。忍不住又拿起那个物件,只看了一眼,就烫山药一般扔在地下。心里是气也不是,恨也不是,羞也不是,恼也不是,真是热锅煎油一般,又好像是冷水兜头浇了一身一脸。呆了半晌,方才一下子扑倒在床上,嘤嘤嘤嘤地哭起来。

不要脸的东西!眼馋肚子饱的货!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这样的没有出息!这些年,光景是越来越好了,可是谁知道,这心里的委屈,却是越积越深了。芳村就这么大,村东咳嗽一声,村西的说不准就会感冒。这么屁大点的村子,谁还不知道谁?有什么闲话,就算是七拐八拐,拐上九九八十一道弯儿,还怕传不到她耳朵里?她原是想着,这样的事儿,眼不见,心不烦,眼不见为净。男人嘛,都是偷腥的猫儿。尤其是这个世道,人心惶乱,再正经的人,招猫儿递狗儿的荒唐事儿,也是有的。难不成就为了这个,这么大岁数了,还跟他闹离婚?这心事儿悄悄跟银花说过,也偷偷去银花那里烧了香,许了愿,说是要是在这个上头,叫她如了意,她要年年大年初一还愿,还整鸡整鱼,整个的大猪头,还上一辈子,一辈子香火供奉不断。仙家也说,等上了岁数就好了。上了岁数,才能慢慢收了心,金盆洗手,只一心在家里头。她深信这句话。她怎么不知道,这些年,大全买卖越做越大,脾气也越来越大。在外头,简直胡闹得厉害。她只装作聋子哑巴。只要他还回来,只要他不把外头那些个香的臭的带到她的家里来,她就能咬着牙,一直装傻子。想不到,如今,这样的东西他都能往家里带了,她怎么还能够装瞎子,装没事儿人!她想一阵子,哭一阵子。哭一阵子,想一阵子。满床的绫罗绸缎,凉森森的,光滑得叫人抓不住。泪珠子掉在上头,竟一滴都留不下,骨碌碌地滚来滚去。这么多年了,她一直忍着。想着自己也有年纪了,孩子也大了,再熬一熬,总有出头的那一天。可是,这东西怎么就像一根刺一样,扎在她的心尖子上,动不动,就钻心的疼哪。她堂妹子银花,还有她妯娌绿双她娘,还有她那厉害嫂子,再难,两口子也还是一条心吧。不像她,是反穿皮袄,好面子都在外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窗户外头的天色慢慢暗下来了。楼下的电话好像是响了好一阵子,她也不去管。不知道谁家的电视,在播天气预报。她把脸埋在那些个绸缎里头,眼泪鼻涕腌渍着,只觉得刺痒难受。家里屋子多,这间一直闲着。有微微呛鼻的灰尘的气味。方才进屋也没有开空调,屋子里闷热。汗水和着泪水,好像要把她淹了。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儿,她的身体里会有这么多的水分。她本以为,她早就干涸了,像一根老丝瓜,干瘪,皱巴,枯索,吃起来塞牙,只剩下肚子里那一团乱丝,七绕八绕,横竖也绕不出来。

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影沉沉的,也不知道是白日还是夜里。整个人像是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动一动,浑身酸疼。脑仁子也疼得厉害,像是有一百根银针琐琐细细地扎她。她挣扎着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金灯银灯乱窜。一步一挪,她慢慢下楼来,见天上微微发白,杨树叶子在风中响着,擦擦擦,擦擦擦。天上还有一钩月亮,淡淡的,浅浅的,像是谁不小心画上去,想要改,却又没有擦干净。才知道是天要亮了。

远远地,谁家的鸡开始打鸣儿了。喔——一声儿,喔——又一声儿,喔——又是一声儿。紧跟着,像是故意凑热闹,又有一只鸡叫起来。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洗完澡,她已经慢慢静下来。大全又是一夜没有回来。如今,他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她看着镜子里,那一个肥白的妇人,一身的肉,好像是真的没有可看的地方了。她想着,要不要去减一减肥?听说,有一种减肥茶,很是管用。或者就去城里美容院,办一张金卡,连美容带健身。她从前是太大意了。又怕花钱。其实仔细想想,她是要把钱留给谁呢?真是缺心眼子,傻得不透气儿。

穿着浴袍,大敞着衣橱的门,她把衣裳一件一件地翻出来,花红柳绿地扔了一床一地,竟是一件如意的都没有。她气得把这些个衣裳统统塞进一个箱子里,打算叫她嫂子来拿。想了想,还是自己送过去,问一问她娘家那一箩筐烦心事儿,再顺道去城里美容院一趟。

挑了半晌,才挑了一条蟹青色丝绸裙裤穿上,上头配一件水白真丝小衫,把头发绾起来,拿一个松绿色镶水钻的卡子卡上。又挑了一条金链子,吊着一尊小巧玲珑的金菩萨,手腕子上是一只雕花福禄寿开口老银手镯,赤金戒指,细细镂着福字。又往脸上仔细扑了粉,描了眉,画了眼,只是口红太艳了,拿面巾纸擦了一回,还觉得不行,又擦了一回。她在镜子前头左看右看,顾盼了半晌,总觉得衣裳太素净了,到底又把那条海棠红水纹真丝披肩拿出来披上。打电话叫厂里的司机过来接她。

钱包里又放了点钱。回她娘家,钱不能带少了。她嫂子那人没有底儿,说不定当着她娘,手心儿朝上,叫她下不来台。也不能带多了。她这个人,耳朵根子软,脸皮儿又薄,心又硬不下来,真要是大巴掌大手,有多少也架不住。

正要出门,只见银花跌跌撞撞地进来,见了她,叫一声三姐,就说不出话来了。大全媳妇赶忙扶她坐下,叫她慢慢说。银花只是哭得一噎一噎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大全媳妇急得跺脚,要打电话给小别扭。窝囊废!成天价就知道在外头卖苦力!问问他这个家还要不要了?银花却抓着电话不让。

正闹得不可开交,俩人的手机一齐响起来。大全媳妇见是厂里的电话,也顾不得接,直接摁了。银花的电话是她小叔子打来的。大全媳妇听了半晌,才听出了八九。大门口有人摁喇叭,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她冲出去,叫那司机快进来,连背带抱,把银花弄上车。她也坐进去,叫司机开车!快点!越快越好!司机回头问去哪儿,她咬牙骂道,去哪儿?还能去哪儿?去医院!县医院!就你娘的话多屁稠!

白茫茫的大毒日头,晒得村子像是起了雾。树啊房子啊庄稼地啊,影影绰绰的,在这雾里面一浮一浮,一浮一浮。一千块一万块金锭子银锭子,从半空中兜头兜脸摔下来,摔了一天一地,直叫人头昏脑涨。眼前是金星追着银星,银星赶着金星,明晃晃乱成一片。银花早瘫在座位上,浑身乱战。手机一遍一遍地响,她也不理。出了村子有二里多地,大全的电话打过来。大全媳妇一听见男人的声音,竟呜呜呜呜哭起来。耳朵里头嗡嗡嗡嗡嗡嗡,像是有一百只蚊子乱飞。大全在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有听见。好像是说昨晚上怎么怎么,又好像是问她什么话。她只觉得那声音像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但又真的就在她的耳朵边上。她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儿,在家里,那么咬牙切齿的,恨不能一口咬死他个狗日的,眼下,竟是听不得人家一声儿,把那恨他杀他的心,都立时三刻忘到天外头去了。

车子开得飞快,说话间已经过了李家庄。大全在电话那头儿一个劲儿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她只是哭得一哽一哽的,小猫儿似的,一句囫囵的竟也说不出来。

手机断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全不耐烦了。亏得他心大,脑子也活络。恁大的买卖,多少个摊子,一颗心里,得装着多少七事八事?还有这么多的烦心事儿找到他头上。他不过也是肉身凡胎,能长着几个脑袋?

司机不知道是正在接谁的电话,说是在车上呢,去医院,对,县医院……

外头白茫茫的,倒像是六月里下了雪,明晃晃灼人的眼。又像是有无数的金箭银箭,飞过来,飞过去,飞过去,飞过来。眼看着,仿佛是家具城过去了,富豪酒店过去了,幸福大厦过去了,旁边是不是那家美容院?招牌挺大,紫色底子,怪俊的白底字黑底字。还没有来得及看一眼,竟也都风一般飞快地过去了。

 

一个村庄怀孕了。

人,牲畜,庄稼,草木,花朵,贫穷,富贵,都是村庄的孩子。

一个女人怀孕了。

可能是男孩。也可能是女孩。可能是好人。也可能是坏人。可能是英雄,也可能是流氓。

一个女人怀孕了。

不管谁被娩出,都是会死的。

可能在芳村。也可能在东燕村。或者苌家庄。或者小辛庄。

 

选自《十月·长篇小说》,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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