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制造了风,河流在泥土中延续
一个又一个落日哺育灰色的屋宇
它的空洞有着炽烈的过去
在每一个积满尘土的蓄水池
有黎明前的长叹和平息之后的火焰
我开口,却已没有歌谣
初春的明镜,早已碎在揉皱的地图上
如果我还能低声歌唱
是因为确信烟尘也能永恒,愁苦的面容
感到被死亡珍惜的拥抱。
——《寂静制造了风》
这样的诗篇,我只能默默地承受。它那压低了嗓音的吟唱和看似不经意的叙述,却给我带来一阵透骨的苦痛,以至久久不能从中恢复。这样的诗篇,让我们有可能拥有了中国的阿赫玛托娃,虽然诗人自己从不曾这样奢望。对于这位早已习惯了生活在“边角”和“喑哑”中的女诗人来说,她一直在迟疑她是否有足够的力量走到光亮中来。她只是要呼吸,要尽力地“开口”(哪怕“已没有歌谣”),只是要睁开一双泪眼看世界。现在,太多的时间已被容纳在诗中,以至她只能在它的尽头回首。她的自我限定是“低声歌唱”(而且前面还加上了“如果”),她那苦涩的爱也在低低地燃烧。她甚至要像那些努力在奥斯维辛中发现“幸存的怜悯”的人们一样,在一种绝对的“屈从”中去感受那天意和死亡的垂悯。是啊,这是一首垂悯之诗。需要怎样的爱、怎样的哀戚和阅历,或者问,需要怎样的高度,才能写出这样的诗篇?
这样的哀婉,已不是那种风格学上的,而是存在本体论意义上的了。这样的哀婉,不是从一只自我抒情的小提琴上发出来的,它来自一把甚至高过了演奏者本身的大提琴。它的共鸣,是来自大地胸腔的深沉共鸣。
这样的声音,鉴于我们目前生活的时代的文化状况,注定会被淹没,但这又有什么?精神的命运一向如此,“我已被选中,清理我自己的遗物”(《一个人的对话》),这就是诗人自己的回应。河流会在泥土中延续,苦痛让一个诗人更加坚定,即使沙尘暴也不可能降低“诗歌的清晰度”——因为它已有了一种更内在的抵御和澄清之力。这一切,让我再次想到了汉娜•阿伦特在《黑暗时代的人们》中的一段话:
“即使在最黑暗的时代,我们也有权去期待一种启明(illumination),这种启明或许并不来自理论和概念,而更多来自一种不确定的,闪烁而又经常很微弱的光亮,这光亮源于某些男人和女人,源于他们的生命和作品,它们在几乎所有情况下都点燃着,并把光散射到他们在尘世所拥有的生命所及的全部范围”。
我想这就够了。如果说中国目前有着各种不同的诗歌圈子的话,每个圈子都很活跃,每个圈子的权力秩序都已排定。除了一些朋友和真正有眼力的人,池凌云的存在迄今仍在很多人的视线之外(这样也好——这把她留给未来)。她生活在“远离一切文化中心”的温州,也许她只拥有一个词:亲人。这使她在一个无爱的世界上得以坚持下去。她书写母亲的诗篇,她写给儿子的诗,她悼念父亲的那一组近作,有一种让人泪涌的力量。也许更重要的,是她还有着另外一些精神亲人,如她自己所述,他们是茨维塔耶娃,策兰,阿赫玛托娃,布罗茨基,巴赫,薇依,米沃什,凯尔泰斯,卡夫卡,梵高……等等。对于有着贫苦孤独的早年、独自在黑暗中摸索的她来说,她在很晚才知道他们,然而“真正的辨认总是不会太迟”。她凭着神灵的指引,凭着她一生的“弱和饥饿”找到了他们。她为这些痛苦的天才流泪,他们则在暗中为她定下了高度和难度,让她去努力。去努力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去奉献,去牺牲,“在我故国的悲哀环境中”,去尽力伸展内心那水晶般的尺度。
一册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年初出版的《池凌云诗选》(这真要感谢编辑沉河的眼力),在这个寒意陡峭的春天让我读了又读,虽然这里面的许多诗篇我并不陌生。诗人对得起她的那些亲人,对得起一个又一个落日的哺育,对得起那一次次“贯穿肩胛骨的颤栗”,也对得起日复一日那些几乎是无望的内心挣扎。她写给茨维塔耶娃的《玛丽娜在深夜写诗》,也正是她自己的写照:
在孤独中入睡,在寂寞中醒来
上帝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玛丽娜
你从贫穷中汲取,你歌唱
让已经断送掉的一切重新回到椅子上。
你把暗红的碳火藏在心里
像一轮对夜色倾身的月亮。
可是你知道黑暗是怎么一回事
你的眼睛除了深渊已没有别的。
没有魔法师,没有与大海谈心的人
亲爱的,一百年以后依然如此
篝火已经冷却。没有人可以让我们快乐
“人太多了,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寂寞”
为此我悄悄流泪,在深夜送上问候。
除此之外,只有又甘甜又刺痛的漆黑的柏树
只有耀眼的刀尖,那宁静而奔腾的光。
“亲爱的,一百年以后依然如此”,这话是多么亲密,又是多么痛彻心扉!就凭这一句暗语,玛丽娜要向她的中国姐妹诡秘地一笑了。篝火已经冷却了吗?篝火已经冷却,黎明时分的那一阵寒颤已深入骨髓。但正是从这样的冷却中,暗红的碳火被永久珍藏,从这样的冷却中,从我们的汉语中,涌出了宁静而奔腾的光。
池凌云的诗歌当然是丰富的,或者说是深厚的。其丰富和深厚,其复杂卓异的心智、诗艺的“综合能力”和创作潜力都远远超出了人们对一位“女诗人”所能做出的想象,也超出了我这篇文章所能穷尽的范围。我之所以要以“篝火已经冷却”这句诗为题,是因为我想从一个诗人“步入人生中途”后的写作开始,也即从一般抒情诗人终结、难乎为继的地方开始。我们都曾怀有那么一种天赋的诗歌冲动,我们也曾读到过太多的“篝火之诗”或“仿篝火之诗”,但是,燃烧之后呢?冷,的确,但冷却得还远远不够。相比于我们面对的这位女诗人,我们很多人的写作其实还停留在生活表层和词语的空转上,说严重一点,人们很可能早已丧失了那种返回、潜入到存在的更本质层面的能力。但是,请读这样的诗:
谈论银河让我们变得晦暗
流动的光,最终回到黑色的苍穹
我们寂寞而伤感,像两个木偶
缩在窘迫的外壳里
某一颗星星的冷,由我们来补足。
在大气层以下,我们的身影更黑
或许银河只是无法通行的游戏
看着像一个艰涩的嘲弄
它自身并没有特别的意义。
而如果我们相信,真有传说中的银河
这样的人间早已无可追忆。
“流动的光,最终回到黑色的苍穹”,诗一开始就把我们笼罩在巨大的寒意中。在这里,人失去了任何庇护,而失望也会变成绝望,以至于眺望的人必须转身向内:“某一颗星星的冷,由我们来补足”。这样的诗句真是令人惊异。它不仅真正触及到宇宙的冷寂、时间的本质,它转向对自身内在热量的开启。这里,词语不得不因为冷而燃烧,诗人也不得不屈从于灰烬(这“本质的遗骸”!),或者说不得不像她的玛丽娜那样,坚持“从(自身的)贫穷中汲取”。她还能有别的什么指望吗?
而在全诗的最后,在一种去神话的追问中,不仅时间和空间得以拓展,也加强了诗本身的那种“冷的力量”,虽然这会令我们更加感伤。
说实话,我喜欢这样的诗,也因这样的诗而获得了对一个诗人更深的信任。我想,正是通过这样的诗,或者说通过那种因寒冷而造成的“内在的崩裂”(奥顿《兰波》),诗人完成了对其艺术本质的深化和更彻底的回归。她可以来到她的那些精神亲人们中间了。篝火冷却之后,她把自己的写作和人生都建立在一个更可靠的基础上。是的,不仅是写作,在一首诗的最后她甚至这样对自己说:“你为你将要说出的一切而活”。
是这样吗?是这样。这是一位完全忠实于自己对命运的认知的诗人。据诗人自己在诗集后记中叙述,她最初是由一个乡村代课老师和小城女工的身份开始她的文学梦的。充满贫困、辛酸和伤疼的早年决定了她的一生。如她自己坦言,她的写作始于尼采所说的“饥饿”(尼采是这样来看写作的:出于“饥饿”还是“过剩”?)。现在,当她免于饥饿,她作为一个诗人的可贵,仍在于忠实于“等待在喉咙口的那一阵干渴”。在一个浮噪的消费主义时代,她依然保持着对痛苦敏锐、深入的感知力。她不仅是忠实,还把这一切上升到更广阔深远的精神视野中来认识,在最近的一篇题为《饥饿的灵魂》的笔记中她这样写到:
“难道要艺术颂扬饥饿吗?我相信艺术的魅力正存在于广阔的怜悯和不断的对抗中:艰难的汲饮之美。事实就这样摆在那里:一方面是要从悲哀的雾霭中睁开眼睛,投入不可知的命运;一方面又不能绝望,尽管那里空无一人。
这饥饿像一个幽灵,在大地上巡游,挑选敢于以全部心灵来承担的人……他们身上都有一种持久的力量,他们的生命长期与饥饿和苦难为伴。而真正持久的力量存在于忍受中。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说出:话语是生与死之间的选择(卡夫卡)。”
这样的话尤其是最后的引语,几乎到了掷地有声的地步!对那些以生命写作、尤其是坚持从自身的苦痛和饥渴出发写作的人,在他们的写作生涯中,其命运会把他们推向这样的时刻的。写作对于我们人生的严肃性、必要性和迫切性也就体现在这里。当一位诗人经由内心的苦难和迷雾再次达到这种坚定的肯定(她当然也知道这在时下会成为某种美学冒犯),我们还要多说些什么吗?我们只能说,这使她献身诗歌,并属于诗歌。
令人信赖的不仅是其诗歌品格,还有她作为一个诗人在思想和艺术上的成熟。的确,诗歌是“经验”(里尔克),不仅如此,它还是“经验的成长”。是否能够持续地体现出这种“经验的成长”,这对所有“步入人生中途”的诗人都将是一种考验。池凌云经受住了这种考验。纵览她的创作历程,我们可以很切实地感到她所经历的时间和艺术修炼是怎样通过她而说话。她带着时光的馈赠和一双阿赫玛托娃式的看透虚伪和谎言的眼睛来到我们面前,不动声色,而又深谙命运、时间和虚无的力量。她的许多作品都表明,她的诗浆,真正触到了水下的“厚重之音”。
每个诗人和艺术家的成熟都是一个谜。我只能猜,这一半出自命运的造就,一半出自他们自己的努力。从池凌云自己的生活来看,这成熟有赖于她对时间的忍耐、心灵的坚守与磨难,有赖于她自己所说的“艰难的汲饮”。“写吧,写吧,诗人,你是时间的人质”,这是帕斯捷尔纳克的诗句。池凌云的写作,正是“作为时间人质”的写作,这成为她的自救。在她的诗集后记中她写到“我的诗歌在等待我,我的生活或许正在拒绝我,言不由衷,或者委曲求全,最终都会有自己的圆满。”也许所有诗人的命运都如此,而她从她的诗神那里听到的劝慰是“节哀再节哀”(《节哀再节哀》)。她忍受着时间带来的一切。她经历得太多了,以至在她看来“绿荫是最后的遗迹”,在她的承受中“从未见过的光线/耐心地冲刷着全部墙壁”(《节哀再节哀》),她还知道“铜的耐心”在等待着那些永恒铜像的继承者(《雨夜的铜像》),其结果是,“经年的/忍耐,得到常新的韵律”(《多了,而不是少了》),这正如压迫下的琴弦,在颤抖中回到其声音之源。
正是对艰难时光的体验,她领会着“正在逝去的事物中那些永不消逝的东西”(《饥饿的灵魂》),并真正知道了“诗人何为”。令她自己也惊异的是那种“爱的能力”,正是它成为痛苦的根源,时光也无法将其磨消。也许,这也正是她要学习的“那条河”,她追随着它“将时光的沙子细细碾磨”(《风还在吹》),而这被耐心碾磨的时光沙子,在她的诗中变成了闪光的词语。她还需要别的什么美学或诗艺吗,除了“痛苦的精确性”、艰难汲取的艺术和“修复”的手艺?在写给一位朋友的诗中她这样说“时间会丰富我们的修补术/让一个裂开的盆子得救”。她真得感谢那造就她的命运了。
透过时间
一个老人回到病榻上
让一个英俊的少年慢慢出来
他管住他已很多年
双眼皮的大眼睛拖住清晨的光线
和蛛网。从未做过坏事
也没有做值得宣扬的大事
他的鼻梁高而直,像一架独自驾驶的
傲慢的马车。没有返回
他做到了:没有怨言
用根须抓住泥土,做一棵静谧的树
让叶子回到大地
但他什么话也没说
那么多风风雨雨都消失了
只有秋天涌动的云朵
朝冬天行进的天空
擦出银亮的火花。
这是诗人照看病榻上的父亲时写的一首诗,是以一双泪眼“透过时间”看人生,诗最后的“擦出”,堪称语言的奇迹!它使一切都变得不寻常起来了。一个“擦出”,擦出了时光的质感和一种近乎疼痛的张力。这是谁在朝那里看呢?充满爱怜的女儿,还是一个躺在病榻上的老人?总之,那朝阴郁冬天行进的天空,那擦出的银亮火花,永远留在我们的视野中了。
生活的忍耐者,也就这样变成了生活的赞美者(“感谢这绝望的日子,当受损的/耳廓耸起,你不知道的/结局,传来赞美的哽咽”,《殇》)。而这一切,在池凌云的诗中,都出自同一个抖颤的、感恩的心灵。她不仅像她忠厚的父亲那样“没有怨言”,还似乎永远对生活抱有一份歉意。在这样一片土地上生活,她一再把自己定位于悲哀的学徒,“我不懂死亡,却轻言永久的别离,/我不懂永久的别离,却一次次在心中描绘……”(《我不懂》),她的许多诗就建立在这样的羞愧感上,这成为她良知的根源。这不禁使我想起了这样一句并非过时的话“诗歌是良心的事业”。的确,在这样一片悲哀的土地上,从未经过良心折磨的写作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写作呢?真难以想象。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女诗人会不时超越个人的悲欢,把关注和悲悯的目光投在现实中那些辛劳多艰的人们身上(见组诗《偶然之城》等)。她知道她欠了债,爱之债。她还知道时间会给她递来更多的清单。“一切诗歌都为爱服务”,一次她这样感慨地说,而那爱,是绝对的爱,也是苦难的、未被实现的爱。正是这爱,使这片土地包括它肩负的长城成为我们良心的负担。正是这爱,使她必须有真正的担当了,使她甚至要像她的阿赫玛托娃那样,要以其柔弱之肩担当起历史赋予的重量了。她的《安息日——兼悼林昭》,在所有秘密献给那位黑暗年代自由思想者的诗中,是一首最感人的哀歌:“请给带两副镣铐的人取下一副/让她暂时离开小小的黑房间”“请给她热水和白色衬衣/原来那件已经脏了,遮住了光线”“请给她爱,让她成为母亲/冲着襁褓里的婴儿微笑”……
这是何其哀切的声音!这是从锁链、从地下白骨和草根的搅拌声中发出的声音,这也几乎是从天上发出的声音……
这是“所有海洋的灰,所有的未尽之辞”……
一位让人起敬的诗人就这样出现在我们面前。如从性别的角度看,她早就是一位优异的女诗人了,她的《一个人的对话》、《布的舞蹈》(组诗)等等,可以说是对九十年代以来女性诗歌的一次总结,但她仍在不断跨越。她的全部写作其实已远远超越了人们所限定的“女性诗歌”的范围。她的写作是向整个存在敞开的写作。她的目标很高。她也为此准备好了。她的诗,带着近一二十年以来中国当代诗歌写作的复杂经验,而又体现着“经验的生长”。这生长是缓慢的,可信赖的,但也不时是令人惊异的,如《你日食》的后面两节:
你满足了那朵漆黑的花
喂它所有光,让它胜利
我不识这平常的日子
漆黑的眼睛接纳不断下沉的火花。
你的黑灰不再炫耀火
而灼烧和死寂都是我们的天赋
我只想走向那未知的疆域
扒开每一颗黑色的种子
看它怎么在每一个白昼活下去。
我承认,这正是我自己想写而未能写出的诗,甚至是人们怎么写也写不出的诗!“你满足了那朵漆黑的花/喂它所有光,让它胜利”,这是一种怎样的“胜利”?这是真正的诗歌迸发。这甚至也不是诗人自己的胜利,这是诗的胜利!或者用里尔克的话来描述,在这样的时刻,诗人一伸手接住的,不是他自己抛起来的而是神抛给他的东西!
这样的诗篇让我们惊叹。在那些优秀诗人的创作生涯中总有一些决定性的时刻,虽然他们的每一步都在朝向这样的时刻。这是飞跃。这已不是什么意象,这是不需要意象的意象。这也不是在玩修辞,这是铁树开花。这种生长和突然的绽放仍来自于她的全部生活,来自气候,更来自经久耐寒的言辞之根和其神秘的汁液。说到底,成熟与开花,都由内心的磨难所赠与。一个从未在自身内经历过黑暗日食的人,一个未在自身的深渊中“接纳不断下沉的火花”的人,会写出这样的诗吗?
尼采的区分是对的。我想我们已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出于过剩”的写作,其全部技艺导致的往往不过是言说真实的能力的丧失,至多成为消费时代的点缀,而“源自辛劳,源于辛劳的饥和渴”,源自骨肉疼感的写作,才有可能恢复语言的力量。这就是说,声音的可信赖度及其权威仍是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上的。对此,诗人去年照看病危的父亲以及父亲病故后写的一组诗,让我再次确信了这一点。一个目睹父亲的血肉之躯被“贪婪的火”烧成一寸寸骨灰的人,给我们带来了怎样的诗呢?请看《我腰系一根草绳》:
天空一层层降落。你刚从火中出来
炫目而柔软,全身都是韵律
为了不使自己迷路,我跟随
洁白的灰。我害怕爱上这仪式:
空虚的天空
装着一颗空虚的心。
在你的葬礼上,我们一起度过
艰难的时光。我知道
咒语无用,逝去的不再回来。
而你一定能看见,我腰系一根草绳
围着插满七彩旗幡的灵柩转圈:
草绳的一头是我,另一头是灰。
我守护着被你遗忘的表情
你的眼睛、鼻子和嘴唇
在我的脸上变得炽热
烟霞跃过。我一直跟随你
顺三圈,再逆三圈
让所有未被发现的路得到完成。
现在,我已经是火的女儿了
我跟随你的节拍。你敞开的
脚步,沉默的声音
在疾驰。而你的呼吸,跟随
我的呼吸。真正的沉寂
在咸涩的空气中。
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悼亡诗了。它甚至摇动了那语言中的骨头,它直抵黑暗的泪水之源、人性之源,“你的眼睛、鼻子和嘴唇/在我的脸上变得炽热”,这样的诗句,真可谓惊心动魄。在悲痛中,在虚无的抛掷下,还有那犹如出自神启的诗句:“顺三圈,再逆三圈/让所有未被发现的路得到完成”!
这样的写作,不仅再次获得了一种真实的令人揪心的艺术力量,也对我们是一种提醒。这样的写作,在一个消费主义的文化时代,再次迫使我们返回到“自身存在的倾斜度下”(策兰),或如诗人自己所说“经由辛劳进入到苦难者、贫乏者之中”,去领会那生存的奥义和命运的低语。我曾在一位美国诗人的诗中读到“负重的丰饶仍旧练习弯腰”,而池凌云这样的成熟而优秀的女诗人(请允许我在这里不一一列举她们的名字)一直就在这样做了。我虽然对人们所定义的“女性诗歌”学习得还很不够,但却不时地感叹中国女性的伟大、美丽和智慧。她们容忍了那些大言不惭的男性。她们不用强势的语言讲话。她们远远比我们智慧。她们不自觉地就纠正了我们写作的姿态和角度。她们特有的敏感性,简直是在教我们一种感受力。她们“弱”吗?但那“弱的份量”,却在有效地降低着中国当代诗歌的“语言的吃水线”。
正因为拒绝浮到生活的表层上来,正因为“我的饥饿远未完成”,诗人会再次迎来她的“精神的风暴”,迎来一次新的展翅。在近来的日子里,她一发而不可收,每天都有新作问世(当然是贴在她的博客上),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她的《雅克的迦可琳眼泪》一出来就引起一片赞叹。“雅克的迦可琳眼泪”为巴赫的曲名,由天才的女大提琴家杜·普蕾演奏。现在,它已成为池凌云博客的背景音乐:
富于歌唱的银色的雨
锦瑟的心。唇的
吟诵,改变着一棵静止之树。
你的月亮追过白桦林
拨弄松的细枝。我竟会以为
是大提琴扬起她的秀发
她的眼神胜过菊花。
我看见她不会走动的黑色腕表
向她倾斜的肩。他们的笑容
都有挥向自己的鞭痕
这痛苦的美,莫名的忧郁
没有任何停顿。
只有白色的弦在走动
它们知道原因,却无法
在一曲之中道尽。
遥远的雅克的迦可琳
这就是一切。悲伤始终是
成熟生命的散步。提前来临的
消逝,拉住抽芽的幼苗
正从深处汲取。
“他们的笑容/都有挥向自己的鞭痕”,读起来有点惊心动魄啊。“悲伤始终是/成熟生命的散步”,也很快被网友们奉为名句,它正好迎合了一个个成熟生命那难言的情怀,但真正令我惊异的却是那最后二、三句:无人可以写出,它们属于神来之笔!
一个倾身迎向命运“珍贵的刀锋”,深知“死亡是一项沉默而持久的事业”(《地狱图》),并且具有一种玄学式感知力的诗人才有可能写出这样的诗句。我只好向池凌云同学发出祝贺了:很危险啊,你快要“成精”了。
这样的诗篇注定是那种一出现就永在的诗篇:它属于永恒。
也正是这样的诗篇和诗句,让我再次对诗人刮目相看。这是何等的感知力!这已远远超越了“知性”或“感性”这类划分了。正是以这样的感受力,诗人打通了存在的领域。而存在即是“色与空”,是与我们同在的事物,但又是某种无形的先在的莫名的力量。在成熟生命的悲伤散步中,它就这样来了,它拉住抽芽的幼苗,正从我们每个人的内里汲取!
以这样的诗性感受力,诗人似乎只一步就步入了“存在之诗”!是的,悲伤之诗和苦难之诗都必须转向存在之诗,它们必须完成这种转变,且不说这将是对诗人自己的一种提升,这也正出自诗歌本身的意志。
而诗人听从了这种冥冥中的意志。正是心灵的苦难把她提升到赞美的领域,也只有在赞美的领域才有真正的哀悯,余皆消逝。总会有一个尽头,也总有一颗星在照耀我们。人们可以代替我们去活,却无人能够代替我们去死。池凌云的近作,愈来愈深切地触及到个体存在内里这些涌动的潜流,下面这首近作,她在来信中告诉我也许写得过早了。但这就是“死亡的先行性”(海德格尔)。它先行来到我们中间,它和我们一起成长:
黄昏之晦暗
总有一天,我将放下笔
开始缓慢的散步。你能想象
我平静的脚步略带悲伤。那时
我已对我享用的一切付了帐
不再惶然。我不是一个逃难者
也没有可以提起的荣耀
我只是让一切图景到来:
一棵杉树,和一棵
菩提树。我默默记下
伟大心灵的广漠。无名生命的
倦怠。死去的愿望的静谧。
而我的夜幕将带着我的新生
启程。我依然笨拙,不识春风:
深邃只是一口古井。温暖
是路上匆匆行人的心
一切都将改变,将消失
没有一个可供回忆的湖畔。甚至
我最爱的曲子也不能把我唱尽
我不知道该朝左还是朝右。我千百次
将自己唤起,仰向千百次眺望过的
天空。而它终于等来晦暗——这
最真实的光,把我望进去
这难卸的绝望之美,让我独自出神。
这样的诗,让人一篇读罢头飞雪,这样的诗让人流泪而又“独自出神”。写作(或者说人生),就是为了“付帐”,可是,真的能了清吗?“甚至我最爱的曲子也不能把我唱尽”,这又将成为许多人的名句了。
诗中笼罩的,是人生最深切的悲伤,在“最真实的光”照下,它具有了无限哀婉的力量。它就这样来临了吗?那一个又一个词语的漩涡,那一次又一次的驻步和回首……在与不在,有限与无限,未竟与到来,脚步之沉缓,心灵之悲伤,存在之惶惑,望与被望,精神之出神……每一行诗都在哀切地要求我们留下,每一行诗又在把我们带向那最“晦暗”的一刻。是的,它是写得过早了一点:它竟提前写出了我们的一生。
这样的诗,使世俗生活中的那些虚荣和纷争,包括“诗坛”上的那些权力的分配,一下子显得丑陋和毫无意义了。
这样的诗,写了还得再写。
这也就是为什么诗人会在来信中敬畏地谈到“晚期写作”。她会的。她已经到达。或者用她自己的话说,她已别无选择。她的那些“不可比肩”的亲人们也仍在等待着。她值得我们有更远大的期待。
这饥饿仍像是一个幽灵,在大地上寻找和巡游,它还远远没有完成。
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