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苇,诗人,散文随笔作家。浙江湖州人,大学毕业后进疆,现居乌鲁木齐。《西部》文学杂志总编,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著有诗集《沈苇诗选》《沈苇的诗》(维汉双语版)《博格达信札》《新疆诗章》《在瞬间逗留》等8部,散文集《新疆词典》《植物传奇》《喀什噶尔》等6部,评论集《正午的诗神》等2部,另有编著、旅行手册和舞台艺术作品多部。多次参加国际诗歌节。获鲁迅文学奖、刘丽安诗歌奖、柔刚诗歌奖、十月文学奖、花地文学榜年度诗歌金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李白诗歌奖提名奖等。
一个地区
中亚的太阳。玫瑰。火
眺望北冰洋,那片白色的蓝
那人傍依着梦:一个深不可测的地区
鸟,一只,两只,三只,飞过午后的睡眠
1990年
开都河畔与一只蚂蚁共度一个下午
在开都河畔,我与一只蚂蚁共度了一个下午
这只小小的蚂蚁,有一个浑圆的肚子
扛着食物匆匆走在回家路上
它有健康的黑色,灵活而纤细的脚
与别处的蚂蚁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有谁会注意一只蚂蚁的辛劳
当它活着,不会令任何人愉快
当它死去,没有最简单的葬礼
更不会影响整个宇宙的进程
我俯下身,与蚂蚁交谈
并且倾听它对世界的看法
这是开都河畔我与蚂蚁共度的一个下午
太阳向每个生灵公正地分配阳光
1992年
清明节
死去的亲人吃橘红糕、糖塌饼、猪头肉
最老的一位颤颤巍巍,拄着桑木拐杖
最小的一个全身沾满油菜花粉
年轻人喝着醇香的米酒
死去的亲人在忙碌,赶着死去的鸡鸭牛羊
进进出出,将一道又一道门槛踏破
他们爱着这阴天,这湿漉
将被褥和樟木箱晾晒雨中
他们只是礼貌的客人,享用祭品、香烛
在面目全非的祖宅,略显拘谨老派
死去的亲人在努力,几乎流出了汗水
他们有火花一闪的念头:渴望从虚无中
夺回被取消的容貌、声音、个性……
无论如何,这是愉快的一天
聚集一堂,酒足饭饱,坟头也修葺一新
墓园的松柏和万年青已望眼欲穿
天黑了,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返回
带着一些贬值的纸线、几个怯生生的新亡人
1999年
阳台上的女人
在干旱的阳台上,她种了几盆沙漠植物
她的美可能是有毒的,如同一株罂粟
但没有长出刺,更不会伤害一个路人
有几秒钟,我爱上了她
包括她脸上的倦容,她身后可能的男人和孩子
并不比一个浪子或酒鬼爱得热烈、持久
这个无名无姓的女人,被阳台虚构着
因为抽象,她属于看到她的任何一个人
她分送自己:一个眼神,一个拢发的动作
弯腰提起丝袜的姿势,迅速被空气蒸发
似乎发生在现实之外,与此情此景无关
只要我的手指能触抚到她内心的一点疼痛
我就轰响着全力向她推进
然而她的孤寂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堡
她的身体密闭着万种柔情
她的呼吸应和着远方、地平线、日落日升
莫非她仅仅是我胡思乱想中的一个闪念?
但我分明看见了她,这个阳台上的女人
还有那些奇异、野蛮的沙漠植物
她的性感,像吊兰垂挂下来,触及了地面
她的乳房,像两头小鹿,翻过栏杆
她的错误可能忽略不计
她的堕落拥有一架升天的木梯
她沉静无语,不发出一点鸟雀的叽喳
正在生活温暖的巢窝专心孵蛋
或者屏住呼吸和心跳,准备展翅去飞
2001年
吐峪沟
峡谷中的村庄。山坡上是一片墓地
村庄一年年缩小,墓地一天天变大
村庄在低处,在浓荫中
墓地在高处,在烈日下
村民们在葡萄园中采摘、忙碌
当他们抬头时,就从死者那里获得
俯视自己的一个角度,一双眼睛
2003年
沙漠,一个感悟
沙漠像海:一个升起的屋顶
塞人、蒙古人、突厥人、吐火罗人
曾站在那里,眺望天空
如今它是一个文明的大墓地
在地底,枯骨与枯骨相互纠缠着
当他们需要亲吻时
必须吹去不存在的嘴唇上的沙子
风沙一如从前,吞噬着城镇、村庄
但天空依然蓝得深不可测
我突然厌倦了做地域性的二道贩子
2003年
对话
——你来自哪儿?
“我不是南方人,
也不是西北人,
是此时此刻的乌鲁木齐人。”
——你有什么悲伤?
“我没有自己的悲伤,
也没有历史的悲伤,
只有一座遗弃之城的悲伤。”
——你想说点什么?
“有形的墙并不可怕,
可推,可撞,可拆,可炸。
无形的墙却越升越高……”
——你站在哪一边?
“我不站在这一边,
也不站在那一边,
只站在死者一边。”
2009年
继续赞美家乡就是一个罪人
池塘干涸
河道里鱼虾死绝
公路像一条巨蟒穿过稻田
印染厂、电瓶厂、化工厂
纷纷搬到了家门口
镇政府圈走我们的地
两万元一亩,不许讨价还价
转身,以十二万元一亩
卖给各地来的污染企业
经济坐上了快车
餐桌上吃的多了些
所谓发展
就是挖掉我们的根
就是教人如何死得更快——
婶婶死于车祸
姑爹死于肺癌
儿时好友死于白血病
最小的表妹得了红斑狼疮……
继续赞美家乡就是一个罪人
但我总得赞美一点什么吧
那就赞美一下
家里仅剩的三棵树:
一棵苦楝
一棵冬青
一棵香樟
三个披头散发的幸存者
三个与我抱头痛哭的病人!
2012年
沙
数一数沙吧
就像你在恒河做过的那样
数一数大漠的浩瀚
数一数撒哈拉的魂灵
多么纯粹的沙,你是其中一粒
被自己放大,又归于细小、寂静
数一数沙吧
如果不是柽柳的提醒
空间已是时间
时间正在显现红海的地貌
西就是东,北就是南
埃及,就是印度
撒哈拉,就是塔里木
四个方向,汇聚成
此刻的一粒沙
你逃离家乡
逃离一滴水的跟随
却被一粒沙占有
数一数沙吧,直到
沙从你眼中夺眶而出
沙在你心里流泻不已……
2013年
加沙地道
我们偷运糖、方便面、药品
衣服、电脑、手机、洗涤剂
水泥、钢筋、燃油、小汽车
石头、子弹、AK—24步枪……
这一切是为了喂养一个词:仇恨
我们从另一个拉法、埃及的拉法
偷运来了新娘、妓女和毒品
年轻人载歌载舞,彻夜欢庆:
“Insa,Insa……那就是生活啊!”
我们偷运一头狮子、一条眼镜蛇
去加沙动物园。半路醒来的狮子
吃掉一个忧郁、瘦小的同伴
地中海剩下三海里肮脏的潮地
那广大、蔚蓝、洒满阳光的部分
我们通过加沙地道偷运……
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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