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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朱个:摩天轮

朱个 十月杂志 2020-02-14

朱个,八零生人,零九年起在《人民文学》《收获》《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等刊物上发表过小说散文,入过几个选本,得过几个奖。


选自《十月》,2016年第3期


摩天轮

朱个/著

1

阿祖原本不知道,不睡觉的时候也可以穿睡衣。意识到这点时,他已经五十多岁了。

从前轮到不上班又得在家待着的日子,他都套着老头衫和棉毛裤,要么再加件两用夹克。这些衣服老早就旧了,起初就不是鲜艳的颜色,现在便更加黯淡,黯淡的底子上泛出灰白,是年年如此的痕迹,倒根本也显不出什么难为情来。

他没有过那种专门叫“睡衣”的东西,待到睡觉的时候,全部扒光就是了。阿祖从来没有觉得这样不大方,也没有什么不舒服。过不了几年他就要退休了,五十出头的男人,别说在家里,就是在外面也不会在乎这些枝枝节节的花头了。

直到这天。他撕开包装袋,拎起这身在他看来有点儿陌生的衣服。

“家居服!”说话的人是阿祖的小姨子。

“怎么样,姐夫?”

“这个颜色还行吧?”

“不就是睡衣?”阿祖的太太美萍问道。美萍紧握着茶杯,披着她有点儿嫌小而不怎么穿出去的棉外套,窝在沙发另一头。

“家居服。”小姨子美芳说。

美萍探身看看,嘴角轻轻扯开,眉毛轻扬,没有争辩。

美芳似乎着急,耸肩赔笑:“随便怎么叫,反正就是平时在家里穿穿好了。”

阿祖还没有收到过这样的礼物。他的腿开始轻轻地抖,低着头有点儿不敢看美芳,也不敢看美萍。还好包装袋很大,盖在上面也没人注意。美芳嘴上说“家里穿穿”的衣服有一套,上装和长裤,暗暗的红色,印着一个个铜版图案。阿祖知道这种颜色,他教过的课文里有一篇写到过这种颜色,好像是叫猪肝红。那篇课文写一个人的脸,说像猪肝一样红了起来。阿祖年复一年地教,印象很深,偶尔又不免怀疑,猪肝并没有那么鲜丽,用来形容红脸蛋究竟妥不妥,但这样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他才不愿让自己被这些无聊的想法纠缠。睡衣的面料有种茸茸的触感,还夹了薄薄的棉层,为了固定棉层又在表面缝出了菱格的走线,显得既厚实又挺括。衣领处的商标织着“富贵猫”,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精品家居服”。

美芳用着鼓励的眼神:“姐夫,试试大小,小了可以换。”

“可以换?”美萍问。

“网上购物都有七天退换,”美芳说,“姐夫的尺码我也是猜的。”

“敢网上买东西,亏你不怕上当。”美萍笑说。美萍比美芳大几岁,又多读了几年书,眼光自然是要谨慎一些。大约正是靠着这一点,她当上局里的办公室主任,几届领导班子下来,风气稳稳当当,口碑始终不错。就女人的天性来说,谨慎一些不是坏事,但阿祖有时觉得她过于谨慎了,性格里那点儿含量本就偏少的活泼跳跃的东西渐渐地就被压制了。她经常把在机关赖以谋生的素质带进家门,这个规矩、那个当心,把整个家弄得风声鹤唳紧张兮兮的。尤其近年来,美萍非常看不惯网购,她认为网上卖的全是假货,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骗子。虽说阿祖也不懂如何在网上买东西,可一件事情在还没学会做之前就被禁止掉了,这着实叫人憋屈不已,还有点儿无所适从。

阿祖换上新睡衣从卧室出来,美芳刚关上洗手间的门,看到了他,并不很大的眼睛夸张得睁开了,发出不知道怎么回事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多多少少有些名不副实。“精神,很精神,姐你看看,是不是这样?”

“唔……”美萍的声音传出来,人已经不在沙发上,公寓很大,一时半会儿不知道她在哪里。

在躯干上铺展开来的睡衣,似乎比起先前折叠的时候要鲜活一些,铜版图案是略微带闪的印花材质,衬得阿祖一个黄蜡蜡中年人都有了活泛起来的模样。

“姐,我说叫姐夫看会儿电视。”美芳陪着笑,浅浅地看阿祖。明明是说给阿祖的话,听起来都是在跟美萍说。她示意阿祖快坐下来,仿佛因为姐姐暂时离场,而需要她来招呼一下似的。阿祖新衣服上身,又在自己家被款待了,有些不自然,却也不是不习惯。

美芳跟她姐姐走动得不频繁,逢年过节都是礼貌地坐坐就走的。今天吃了晚饭来,现在八点多了还没走,又给阿祖带了礼物。按道理,美萍应该开口问问,妹妹是不是有事相求。美芳是百货公司的一名售货员,高中毕业就上班了。去年忽然离婚了,不声不响地,保密工作还做得特别好,美萍和父母都到最后才知道。至于问她一句为什么,美芳总是像背不出课文的学生一样,三言两语就卡顿了。在这事上,美萍至今有点儿抱怨,态度也始终不冷不热的。

阿祖打开电视机。关节弯折的所在,新衣服都还生硬着。美萍不知道在干吗。

“姐夫,怎么净看广告啊。”美芳忽然说。

阿祖一惊,回过神来,探身去拿遥控器。

美芳却说算了,她从包里掏出了一只黄色塑料盒子。“姐夫,听听音乐。”她说。

按动了某个开关,美芳把盒子放到阿祖面前。一阵静默以后,几个音符从盒子里细细地溜出来,怯生生而孤零零的,还不能完全盖过电视机里的广告。阿祖听得懂,是一种民族乐器。盒子有个外放的喇叭口,好像在穿过喇叭口的一排排孔洞后,声音跃入到广阔天地,才噌地一下变粗了,湿润、柔滑,迅速高亢勃动起来。

那股旋律阿祖一定是头一回听,却不能觉得陌生。民乐总是这样的,每一小段音节的急转回合,都不出所料,正中下怀。

“好听吗?好听的吧!”美芳问。

“这叫葫芦丝。”她补充。

“俄罗斯?”美萍忽然冒出来,她正从沙发后面路过。

美芳好像没有听见姐姐说话。阿祖本来打算大笑,忍住了。

曲子播放到此刻,背景里出现了电声伴奏。伴奏把曲子的节奏强化了,一拍一拍都拎出来,变得有些浑浊,还喧闹。

“《欢乐的泼水节》。”美芳说。

这大概便是曲名了。《欢乐的泼水节》,阿祖脑海里出现姑娘小伙奇装异服熙攘着乱作一团的情景,或许,他可以再往下想想……还有湿透的衣裤紧紧贴着身子。

“美芳,你还听这个?”美萍问。听到声音她出来看看,手指烦躁地敲击着沙发后背,胸部以下都在落地灯照耀的暗处。

“刚开始听,也没多久。”美芳答,她好像沉醉其中,随着曲子摆动起来。

葫芦丝的曲子已经糊成一片,音量四散着覆盖了整个儿客厅。没有先前简单的独奏那么分明,阿祖越听越摸不着头绪。

当他再次朝那个方位看过去,美萍已经不在了。

2

阿祖一觉醒来,身上还穿着美芳送的夹棉睡衣。上衣撩到了胸口,一只裤管也蜷缩在膝盖上面。按入春的季节说应该是有点儿厚了,半夜脚会自动伸到被子外面。跟以前光膀子睡不一样了,他再也不用介意会着凉。

小卧室门窗紧闭,即使清晨乍暖还寒,积蕴的暖意依旧簇拥成团。昨晚抽过几根烟,房里弥漫着床褥被热量蒸过后,混合着烟和皮肤油脂的热烘烘的气味。阿祖朝天躺着,回想起幼年在乡下,蚊香燃尽的夏季早晨,刚刚被窗口的一丝凉风吹过,小孩子不情愿地醒来,手上、脚上、脸面上所具有的,也便是这种气息。阿祖早出晚归大半辈子,起床都是匆匆解决,不常想这些,一想便把他想得稍微伤感起来。睡衣的棉布料,穿洗过几次后,新东西的陌生味儿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常用的洗衣粉和自己的体味儿,还变得越发柔软,贴在皮肤上,说不出的懒惰和安全。从前怎么就不知道穿睡衣。阿祖的胳膊架在脑袋上,深深地吸气。

阿祖身材矮壮,手脚都粗短,却只可说短小而不能用精悍形容。一张国字脸,双眼皮大眼睛,眉毛浓密紧凑,直到末梢也没有四散出去的迹象,这相貌在年轻时颇使他骄傲过一阵。也仅仅是一阵,并没有带来更多幻想中的罗曼史。他跟美萍是经介绍认识的,单看她的长相,平心而论不如他。那时候他二十出头儿,刚从师专毕业,分配在县城下面的乡镇初中。下班后,他得骑着一辆远房亲戚淘汰下来的自行车,穿过十几里暗黑的田野,去城里找美萍。说不清那时候,他是更愿意望见县城的万家灯火,还是更愿意捏到美萍的手。几个月的相处后,在准岳父的主张下,阿祖调进了县城高中,住到了美萍家。

二十多年过去,阿祖身上有种若隐若现的敏感细腻是美萍所弄不懂的。阿祖究竟是个语文老师,在课堂上,他有很多时刻必得要传授一些只可意会的情感,而为了这些情感,他是必得将自己培养出某些情绪的。总有些时刻在他走出教室后,这些情绪还丝丝缕缕地黏在心里。比方说,阿祖一直是喜欢“浪漫”这个词的,这个词通常压在他心里很多事情的底下。这个词代表的意思,让它只能是一层软软的铺垫,一个名词,一个形容词,一个状语,最多当一种修辞罢了。他如果把它抽出来,摆上桌面的话——那么,这种情形他还没有尝试过。

他爱养花。他不明白美萍为什么讨厌花,即便她的理由很正确——招蚊子,阿祖也不能理解会有女人讨厌花。养花是阿祖做过最浪漫的事了。阿祖只养三种花,兰花、茶花和杜鹃花。他买花,从来只告诉美萍价格很便宜。兰花不便宜,品种稍好一苗就几百上千,他拿所有的私房钱都买了花。花是自自然然地生长,很能争气,三种花开放起来,气质从优雅到雍容到绚烂,有一个指数级别的递增。好几次美萍同事来家参观,赞不绝口,美萍随手就送人家一盆,阿祖一般也只能打落门牙往肚里吞,不只心疼钞票,更心疼在别人手上短命。养花这事,跟其他事一样,阿祖不敢有怨言。三种花都不是容易伺候的花。兰花对湿度要求很高,茶花对温度也很敏感,杜鹃对酸碱度很讲究,在阿祖居住的灰蒙蒙的南方小城,它们的叶片总是蒙满灰霾。可阿祖就是有这样的耐心,晚饭后他会长久地待在阳台上,细细梳理每一根枝条,擦拭每一片叶子,让它们弯曲垂挂的每个表面,在光线下都呈现出油亮无瑕,直到夜晚全部降临,什么都看不见为止。然后,阿祖就点起一根烟,在烟雾里,平心静气地看着朦胧的花花草草。

自美芳那晚来家,已经过去两个月。这两个月里,美芳几乎没有来过。今天休息,阿祖起了床就待在阳台上擦叶子。每片兰叶都翻着合理的弧度,大口径的、不过分的弧度,就像那夜的美芳已经烫了很久的头发,直是算直的,又间隔均匀地微微鬈着,每段拐弯的地方都有同样光亮的色泽。阿祖擦着擦着,心头的褶皱反倒越来越深,怎么都抚不平整。

今天又要给小迪补课。那么,阿祖想想美芳是很自然的事情。

小迪是美芳的儿子,正读高三。成绩不好,没考上阿祖任教的学校。大约已经不是一般的不好,连语文都想要补一补。

“语文没什么好补的……”阿祖这样说给美芳听。

也不知道当时美芳是不是听懂。阿祖说了些语文应该怎么学之类的话,上课要好好听,课后要多看书,基础知识很重要。这种话每回家长会都能重复好几遍,阿祖说起来轻车熟路。学生们补数学、补英语,分数提高得嗖嗖快,没有人去补语文,那么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阿祖有推辞的意思,可即便是推辞,轮到可以侃侃而谈的话题时,也瞬间在美芳面前有了信心似的。

“小迪基础太差。他们老师这么说他。”美芳关小了音乐盒子,葫芦丝的声音消失了,最后说的几个字突兀地变响亮了。

她的身体转向姐夫。阿祖看清了那双水肿的眼皮,这跟美萍是很像的。和美芳交往实在太少,阿祖跟美萍结婚时,美芳闷声不响地坐在人堆里,不像个家里人。每回只有看到美芳的脸,好像才能把她认出来。姐姐脸蛋瘦窄,配这对眼皮有点儿拿捏不稳。这双眼睛长到美芳肉乎乎的脸上才协调一些,肿眼皮显得她憨直又和气,像个慈眉善目的女菩萨,软乎乎地亟待供奉。阿祖五十多了,最年轻的同事有时戏称他“阿祖伯”。他们叫起来的时候,从不会怯生生的。被人叫成伯,心大概是同样的软,阿祖没办法拒绝这样一双眼睛的恳求。

小迪坐下来的时候,阿祖又跟往常一样发现了他的不灵活。和身材比起来,小迪的屁股有点儿大,痴肥的样子,不像是擅长运动的小孩儿。阿祖整个儿下午都要给小迪分析病句和成语。小迪穿着校服,鼻头油油的,下巴很短,有几根胡子碴儿,戳在细嫩的皮肤上。他是个沉默的学生,阿祖讲得很慢,同时也不很明白他有没有听进去。

“你妈妈呢?”阿祖放下卷子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小迪读书不好,性子还是乖的,大人问话有一句答一句。

“不知道。”

“不知道?”

小迪放下笔,眼神越过阿祖的肩膀,点点头。

“哦。”阿祖吭气,朝他看的方向看了一下。

美萍从里屋出来,她挎个包,穿戴整齐。按照雷打不动的惯例,星期天要去爸妈家。经过他俩旁边,她丢给阿祖一个眼色。

昨晚,美萍忽然问:“小迪自己来,美芳不来的?”

“嗯。”

“她倒是知道省事。”

“嗯。”

“星期天你就走不开了。”

“嗯。”

“你们同事做家教怎么收费的?”

阿祖没吭声。

“说句话!”美萍走过来,戳戳阿祖手上的报纸。

“我也没地方去走哦。”阿祖翻起上眼皮,从眼镜框外面看着美萍模糊的脸说道。她脸上有被遮蔽的愠怒,影影绰绰地闪现。美芳和我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阿祖想说。想想而已,一个屁都没放。

小迪已经来家补过好几次课了。整个儿事情,阿祖说不上不好,也谈不上很好。差不多的年纪,总不免要拿来与自己儿子比的。阿祖儿子去年读的大学,考到北京,985院校,美萍摆了十桌,兴高采烈。小迪和美芳也在场,坐外公外婆边上不声不响。儿子是运动健将,读书又好。阿祖用着儿子淘汰下来的电脑、手机,还穿着几件儿子的旧衣服,男孩儿的年轻荷尔蒙依稀残留在衣领、袖口上,怎么都洗不干净,就像儿子执拗地抱着他,而他带着这股自己早已消散的气息吃饭睡觉,却跟儿子离得越来越远。儿子轻描淡写就一路顺风的人生,实在跟他爸爸不太相像。于是,反而是小迪。他慢,他拖沓,他既大又不灵便,他每个字都含在嘴里嚼很久,在那些迟缓的被拉长的需要等待的过程里,阿祖体会到了平静,和不着急总会来的东西。几回补课下来,他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孩子。

阿祖明白美萍那个眼色是什么意思。即使小迪看不到,而他也喜欢小迪,阿祖却好像不能够不回应。美萍的眼神里含着久违的同盟感,仿佛在说她虽然没有教课,但她能和阿祖一样,知道那是个怎样不招人待见的小孩儿,还有个想占他们家便宜的妈。结婚以来,她很少流露出寻找战友的姿态。他舍不得这难得的同仇敌忾的施予,甚至还有点儿感激,他觉得自己正处在某个平台上,并缓缓上升到与她相应的高度。

他僵硬了零点几秒,咧开嘴冲美萍笑了笑。

“她大概去跳舞了。”小迪忽然开口。

门口穿鞋的美萍直起身,她似乎叹了口气。没有追问,也没有回应,还是关门走了。

阿祖从平台掉下来。“谁?你妈?”他问道。

“她很喜欢跳舞。”小迪点点头。

“嗯?”阿祖问。

“跳舞没有什么不好。”小迪说。

阿祖放下笔,盯着男孩儿。

“总是有人乱说。”小迪说。

3

葫芦丝曲子循环播放着,轮到第三次《欢乐的泼水节》时,美芳起身说该走了。那时快十点了,阿祖穿着她刚送的新睡衣已经坐到十点了。

他也立即站起来,美芳把他按下去,叫他继续坐,还把电视机又打开了。

“我来收拾,这一摊子,不好意思。”她说。

美萍早早进了书房,怕吵还把门虚掩了,她说最近很忙,总是把工作带回家。茶几上有几杯冷茶和打开包装的零食,地上掉落一些瓜子壳。美芳坚持要一道收拾了。阿祖是做惯了家务的,美芳也不是不晓得。那么,她还是这么殷勤着,阿祖心里便有些松动,微微颤了一下。美萍是不会出来做这些琐事的,她不会做饭,也不洗碗。阿祖并不抱怨,这么多年他实在是习惯了。现在轮到美芳,他就有些不习惯。

其间,阿祖的手碰到了美芳。他正从茶几上取回杯子,她弯着腰,披着一件滑雪外套。确切说,阿祖碰到的是美芳的衣服料子。滑雪外套面料冰凉,触感腻腻的。阿祖陡然心惊,这跟皮肤好相似。

他教了三十几年的书,眼里的学生一片又一片。有时候,他们来他办公室,站到桌前,趴着去默写课文,或者听他训话——他训话算是威严,虽然语速有点儿慢,用词也不是很流利,但还是有力量的——那时候,阿祖总会有意无意地把手搭在他们肩上,或者在挥舞着手的动作同时,假装掠过他们的胳膊、腰肢,或者前臂一小段裸露的皮肤。他太喜欢这么做了,他控制不住不这么做。他这么做的时候是很谨慎的,他老早说服了自己去相信,一切都是不小心的名正言顺的天经地义的接触。即便碰到的基本是各种布料,棉布温软,尼龙布滑爽,可相同布料在各个人身上依旧呈现出稍微不同的轮廓和走向。“摸来摸去摸什么摸啊,阿祖伯?就摸了几件衣服,有胆子往里面去啊!”有一回他们办公室的女同事半玩笑半认真地喊起来。阿祖憨头憨脑地讪笑,耳朵根全红了。他心知这不是龌龊,可是什么也说不清,大概只要这样来一下子,他就跟他们具备了某种关联,进而达成只有他才明了的默契,微弱却足以自慰。

他去取第二只杯子,再次碰到了美芳的滑雪外套。这回几乎是故意的。面料下面还有填充物,填充物下面还有面料,和真正的皮肤组织还有莫大的距离。可阿祖的下半身肿胀起来了,柔软的触感契合了他对日常生活的想象。久违的感受如此奇妙,他不露声色内心却兵荒马乱。很久以前,他和美萍就不睡在一起了。开始是美萍的事业处于上升期,每天工作到很晚,而阿祖早睡早起,于是两人分了被窝。后来换了大公寓,索性就一人一间分了床。分开了就再没合起来过,这样也大约维持了将近十年的时光。分居开始的时候,他刚学会上网,到了晚上,一些形迹可疑的对话框就比白天多了魅力,那些框框右上角的小叉叉狡猾地跳跃着,总是逮不住。无论点击在什么部位,总跳出来一个又一个另外的框,画面白花花的晃眼,洋溢着十足的腥味,像枪林弹雨,像一张张斑斓大嘴,简直要了他的命。吃过几次电脑瘫痪的苦头后,阿祖对充满诱惑的事物便有了力不从心,下半身也总维持着软绵绵的日常状态,即便一觉醒来,阳具也不再像年轻时一样变形。失去了晨勃,如同失去了和清晨有关的事物,所有分明有力的轮廓皆离他而去。他似乎渐渐意识到,当下的一切都不是他的,他是一个还没被这世界用过的家伙,而且世界看起来还没有一丁点儿想要用用他的意思。

美芳已经走下半截楼梯,阿祖发现她遗忘了她的音乐盒子。他追出去,在台阶构成的落差上,他居于高位,向美芳伸出手。美芳仰着脸迎向楼道灯光,简直会带来憧憬的误会。在她接住盒子的短暂一瞬,阿祖还并未松手的那刻,他注意到整个夜晚唯一一次,他们两个连接在一起。靠的是那只小小盒子,维持住了某种稍纵即逝的联系。

阿祖的下腹就在这时,出现了一阵绞痛,久违的肿胀也因此销声匿迹。

他有些遗憾,又无法挽留。美萍房里的灯还亮着,一如既往。趁上洗手间的当儿,阿祖尽情打量自己,他总算明白猪肝红这种红不像红,棕不像棕,既不刺眼还带着暖调的颜色的确最适合五十几岁的半老头儿。一只脚踩在中年,一只脚迈入老年,悬而未决地,两头都不甘心。水箱里还有进水的声音在汩汩地响动。阿祖掏出阳具,包皮皱巴巴的,夹带着内容物垂挂下来,好像一条布口袋,底儿都已经烂穿了。美芳刚刚用过的马桶,马桶圈还没来得及翻起来。阿祖弯腰摸了一把,女人刚刚坐过的地方已经凉了。

4

美萍穿了高跟鞋走不快。她落在最后,看着阿祖的两爿屁股随着腿根的行进,一左一右地上下耸动。裤子提得如此高,裤缝活生生地卡在正中间,形状凸出得活灵活现。阿祖破天荒地坚持请姐妹俩出来玩儿,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美萍皱皱眉头,脚下不像有走得更快些的意思。

阿祖前面是美芳,脱下来的外套打个结拴在腰上。她穿了球鞋健步如飞,马尾高高挽起,发梢噌噌左右甩动,这一切都源于她软绵绵的腰肢。那条爱跳舞的腰就像弹簧,让美芳的上半身充满了弹力。和她热爱的葫芦丝音乐一样,今天的美芳整个儿透着一股广场舞的欢乐。

三个人排成一条线,小孩子们欢呼着从他们旁边掠过,阿祖提着的包袋差点儿被掀飞。远处耸立着一架巨大的摩天轮,眼面前高高低低的人头,往前延伸,在摩天轮下演变成密密麻麻的杂乱背景,他们走过去,就好像走进了更广大的舞台,情绪也有了发展的空间。在家的时候,一堆情绪掩埋在一堆掩埋情绪的琐事里,买完菜就做饭,吃完饭就看报,独自睡觉和醒来,无穷无尽。现在到底不一样了,阿祖庆幸自己坚持了出门的决定。

游乐园在上海郊区,如果开车的话,从小城到那儿的时间,和从上海城里出发去一趟花的时间差不多。小城的百姓自然就有错觉,好像他们也算半个上海人,所以这里一直是小城居民的乐园。美萍来过好几次,阿祖却是头一回来,美芳肯定也是。一路上,开车的美萍没怎么说话,坐在后排的阿祖不时能从后视镜里看见她戴着的太阳镜,遮去小半张脸。开车人不说话,其他人好像也不太敢说,尤其是不会开车的人,总是唯恐闹闹嚷嚷妨碍了驾驶员似的。

本来阿祖提议坐一回摩天轮的。

“我不坐,”美萍说,“我坐过的。”她一派所有人都欠她钱而她也无所谓你们还不还的表情。

美芳露出孩子一样严肃的尴尬神情,民族音乐带来的欢乐变弱了,身上接地气的味道渐渐飘散。阿祖的窃喜消失。她双手交互握住胳膊:“我觉得……没什么好坐的吧。”

每次看到摩天轮,阿祖都会记起一段很傻的话。那段话写在他们学校二楼男厕所的第一个马桶间门上。每个工作日早晨的九点,阿祖就走进那个隔间。他蹲下来的时候,总能看到门上写着一行字,以至于后来,只要一做出解手的姿势,那段话就像淡入淡出的幻灯片浮现在眼前。一定是哪个学生写的,可能是某段歌词。“想带你去看摩天轮,传说摩天轮到达最高点,就是能看见天使的时刻,相爱的人会永远在一起……”他仰视着眼前的庞然大物,圆形的机械构造精密完美,历久弥新。任何言语的论断都跟它没有关系,尽管它是人造的物体。它好像就要倒在他身上,它那么大而他这么小,即便倒下来,大概都砸不到他。

阿祖想走得快一些,或者慢一些,那样他就能赶上美芳,也不会冷落美萍了。可他们还是在影影绰绰的人流里默契地排成直线,仿佛他们不是来玩儿,只是换个地方走路。在阿祖几乎要支撑不住的坚持下,姐妹俩答应了一起去坐船。在游乐园还只是某个村庄的一部分时,这条河就存在了,而现在成了乐园的边界。在河边,建筑设施缩得远远的,藏在空旷的草地里,在毋庸置疑的春阳下,人群秉持着积极进取的态度,一簇一簇分布得理直气壮。手划船有两排座位,可他们三个只能按照性别分配的原则,阿祖独坐了一排,姐妹俩占了对面一排。

河道并不如何曲折,在平原地带,两岸的远方也没有山峦。河岸线无聊地向前伸展,三个人都没有说话。阿祖面对着姐妹俩,眼睛不知该置放何处,只好频繁扭转了身子去看两边的水。船夫踩着船桨,每当阿祖动起来的时候,他就会用一种和他那时身份并不合拍的严厉口吻,警告阿祖会翻船。美萍低头盯着手机,美芳似笑非笑地瞅他,阿祖耳根微微灼烧,但他打算勇敢起来,打算毫不在意,打算摆出一副大丈夫做派。

“叫你不要动来动去,这么不听话!”船夫迅捷有力地呼出声,他有沪郊一带口音,跟小城的方言类似。他喝止阿祖的时候,并没有起身,船夫依旧半躺着,不紧不慢地踩着桨。阿祖轻轻一抖,攥着的手机差点儿掉进河里。他正对焦漂动在水平面下方几厘米的藻类植物,而且镜头还恰恰能够扫入一角美芳搭在船舷的手臂。

在至高无上的安全提示下,美萍怒目而视。线条迟缓的水流中,两边驶过零星船只。

再没有话题,不会有交谈,更没有言笑晏晏的想象。所有举动化为泡影。船夫没有心情跟同行打招呼,他还在气呼呼地嘀咕,他倒霉遇上了如此不爱惜生命的顾客,他为这只饭碗承载了如此巨大的责任而叹息不止。阿祖感到自己正在过分惹人注意,鼻孔里充盈的阳光渐渐稀薄。他冒冒失失钻进了光线背面,绵密的冷,从每艘别人的游船上,暗地涌来。而美芳偏偏别转着头,装着在观察某些她从来没有认识过的风光。她合拢并歪向同一角度的双腿绷紧了,从侧面看去,股臀部位出人意料的丰满,和站立时候相去甚远。在阿祖眼里这不是失望,几乎是羞辱,她置身事外,云淡风轻,她只管自己在那儿,像周围的水,有无数种被掬捧被描述的可能——却唯独从他身边流过去了。

阿祖胸中无限愤懑,上岸时头也不回。他听到有叫唤声。“取照片,取照片了!快来看游湖的照片!”仿佛被解放出来,他凑了过去。坐在电脑前的年轻人,把阿祖他们的照片打开给他看。显然都是在三个人不经意间拍下的。照片一张张翻页,阿祖眼睛亮了。

“啥时候拍的?”他问。

年轻人扁着嘴,潦草地指向后方:“看到了?那儿,有个拍照的地方。”

“要不要印?”年轻人问。

“要,要。”

打印机唰唰开动。“二十块一张,十张,两百。”

“买什么?”美萍警惕地出现在阿祖背后。

“照片?”她说,“我看看。”从年轻人手里接了过去。

阿祖掏钱的手僵在半空,美萍漫不经心却又含蓄丰厚的神情,仿佛巨大的引力场,叫他动弹不得。

“这张不好……也不好……这张像什么呀……美芳,你脸都变形了。”

美芳已经穿上了外套,听到美萍的招呼,走过来。当她看到美萍口里变形的脸,声音显得有些紧张:“嗯……还好,我想还好吧。”

“这还好?”美萍把照片晃在年轻人眼前,“拍成这样还好?多少钱,一张?”

“二十……”年轻人指着阿祖,“他说全部要的……”

“上海佬杀猪!”美萍低头数起照片。阿祖伸手想去拿,美萍很重地甩肩膀,把他避开了。

美芳今天第一次跟阿祖说话:“姐夫,你觉得呢?好像是有点儿,有点儿歪了。”脸上某种纤细的一直能抚慰人的东西不见了。

那张是姐妹俩的合影,美芳歪斜的头刚箍进画面一角。阿祖就是见到了这张眼睛才亮起来的。他丝毫意识不到那张脸有变形,就是一张肉乎乎的侧面,怯生生地塞在姐姐背后。那是小城昔日里一直存在的脸,皮下脂肪把皱纹都撑开了,毫不辜负白嫩二字,确确实实地与当下的每一寸光线水乳交融。一股气息在他体内穿行,有个喷嚏在鼻腔横冲直撞,激起了一连串反应,阿祖真想把那张脸掏出来。仅此而已。掏钱包的手,终究还是软了下来。他永远不会理直气壮了。

美萍盯着阿祖压低了嗓门儿:“这种照片,不知道拍什么,这么贵买来干吗!”她眼神黯淡,隐隐的失望循着后脑勺的中轴线,依稀浮起。最熟稔的失望,始终漫漶于她的前半段人生,这刻又若即若离地撕扯着她。她很想跟阿祖好好说话,她从来都想跟他好好相处。对她来说,从过去到未来,这样的发现毫无意义。

“我们不要。”美萍把照片一扔,作势要走。

“印都印了,大姐,这几张已经塑封了。”年轻人声音提高了,从柜台后走上前。几个无聊游客开始好奇地张望。

一只手把阿祖和美萍拨开。美芳握着皮夹,她的皮夹是桃色的漆皮,红得发亮:“多少钱?”然后把两张纸币放到桌上,手掌在上头轻轻拍了一下。

“姐,”她的手穿过美萍的胳膊,揽起照片,“拍得蛮好啊,你看上去苗条得一塌糊涂。我脸太胖,不上镜。”

美萍不情愿地被她挟带:“……你不是胖,是拍走形了。”

“胖的!怎么跳舞锻炼都瘦不下来。”美芳拍拍脸颊,回头瞥了一眼,把姐姐挽得更紧似的。阿祖又看到她肉乎乎的侧面,那一眼冷淡、轻松,含着捉摸不透真正可怕的势利,那一眼恐怕直视着阿祖而去,叫他一阵心惊肉跳之后,只剩下无限的空洞。

周围的鼎沸人声,某种难以理会的别人的生活,渐次离他而去。在无休无止永动机一样运转的游乐园里,沉沉泛起的疲倦淹没了阿祖。

5

牛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那里。阿祖看到牛就站在野地的一片杜鹃花里。

杜鹃花不知不觉开得这么旺。他想起家里的两盆,才冒出几簇骨朵儿而已。这些杜鹃是小城郊外最常见的品种,半透明的紫红连成一片,云朵一样覆满了平地,稠密却并不迷人。附近是一处工地,搅拌机发出浑浊的咆哮,脚手架搭在半空,晚风从更远的地方,裹来灰尘的气息。

那头牛站在将近昏黄的暮色里,泥土般的脊背在花丛间耸动。一个男人挥着阿祖看不清楚的东西,呵斥着它。美萍正驾车穿越十字路口,再过两条街,他们就进城了。郊区的道路畅通无阻,美萍脚下使了点力,她想尽快回家,结束这个乏味的星期天。

“等等!停车,停一下!”美萍听到阿祖拍打她的座椅,发出急促的呼喊。她吓了一跳,一脚下意识地刹车,后方车辆按响尖锐的喇叭呼啸而过。

“靠边停一下!”

“姐夫,你干吗?”美芳从后视镜里看着他说。

“看到那头牛了吗?”阿祖指着外面,牛和男人还在缓缓走动,已经落在车子后面了,“你们城里长大的,见过牛没有?”

“回不回家了,阿祖?”美萍烦躁地敲击着方向盘。

“你们没见过牛。这不是水牛,是黄牛。”

“好的,黄牛。走不走?”美萍说道。

“水牛是黑的,角还要长还要弯。”

“姐夫。”

“很久都没见过牛了,还是头黄牛。这里怎么会有黄牛?黄牛跑到工地上,那是干吗?”阿祖的语调还跟刚才一样,仿佛美萍和美芳都是聋子,而他不光是和聋子说话,也是在和一大团空气说话。他望向道路那头,男人手里的家伙,不时击打在牛背上。牛跌跌撞撞,趔趄着越走越远。

二十几年前,阿祖也摇晃着这样的脚步,不太灵便地敲开美萍家的门。那是准女婿初次上门,他拎着美萍准备的酒水和食品,坐了长途车来到县城。美萍开的门,她刚做了头发,卷的,顺在耳后,散着吹风机的香气。老丈人心不在焉点点头,手中的报纸似乎举反了。丈母娘在扫地,她笑得像粒土豆。没人怎么跟他谈论事情。阿祖郑重而来,做好了所有准备,那会儿忽然有点危险的预感,仿佛闪电划过,短暂的明亮过后,一切依旧暗淡无光。然后,在一阵密密的细碎声响之后,阿祖发觉有东西在他裤腿上蹭。是只猫,瘦得皱巴巴的虎皮猫。阿祖在乡下见过许多猫,猫大多怕生,这只却不一样,他还从没抱过它们。猫在阿祖脚上蹭得起劲,喉咙里咕噜噜地呜咽。阿祖就把猫抱了起来,猫开始在阿祖手中奋力挣扎。

美萍笑盈盈地说:“刚给它剪过指甲,很长,老把我抓伤。”还捋起袖子给阿祖看。当时的美萍比后来丰满,两颊胀鼓鼓的,还有点儿婴儿肥,她微笑的时候,真是存在着一股子聪明婴儿的劲头。

阿祖捉住猫爪子,翻过来,它的利爪果然都被剪了。从根部开始剪得干干净净,毛茸茸的肉垫只剩下毛茸茸的肉垫,结着黑色血痂。他拿手指一戳,猫尖叫着抽回脚爪,从他身上跌落,一瘸一拐,蹦跳着消失了。阿祖端起茶杯去厨房倒水,看到那儿还有个女孩,背对着他,好像在干力气活。阿祖知道美萍有个没出嫁的妹妹,那么这就是美芳了。

美芳在厨房劈鱼头,阿祖想从她身旁挤过去倒茶。美芳一定知道他就在后面,也一定知道他是谁,却没有丝毫挪一挪的意思。阿祖看到鱼头已经切下来,又被她从下颌居中劈开。她还在劈,每一刀还没劈到底就拔起来,第二刀也不看准胡乱又劈下去,半个鱼头不久就红红白白地洇成一片,在脏乎乎的案板上,像泼翻了漆桶,明艳夺目。猫又不知道哪里钻出来,从他脚边挤进厨房,在美芳裤管上蹭起来,喉咙深处渐渐传出阴沉的咕噜声。

“这猫跟你特别好。”阿祖说。

笃,笃。美芳继续切鱼头。左肩沉着,右手机械地一上一下。

“在你们家养多久了?”阿祖说。

“这是我的猫。”美芳歪过头回答。阿祖看到她胖乎乎的侧脸,眉毛修得细长,好像还涂过口红,唇色发光。笃,笃笃,笃。美芳剁了很久的鱼头。晚餐桌上,大家吃到一条没有头的红烧鲤鱼,也没人问鱼头上哪儿去了。再后来,大家就把这件事忘了。

……

“你们去不去看牛?”阿祖打开车门。

姐妹俩没有动,也没有拦他。阿祖径直穿过了马路,追着牛和人往建筑工地深处去。

牛是头公牛。有点儿瘸腿,阳具软绵绵地垂在两腿之间,若隐若现。阿祖想,小时候怎么从来没有注意过牛的那活儿和身体如此不成比例。既不大又是软的,那么丁点儿家伙也不能经常用,总是浪费。男人粗鄙地挥舞着带枝桠的树枝,庞然大物被驱使着,听话得很。阿祖远远跟了一阵,便有些气馁。他走不动了。

他奇怪为什么美萍还没有强硬地喊他回去。他很懊恼,也有些羞愧。最后他放弃了,蹲在几块砖头上。远远望见车窗里美芳向他挥手,好像在喊叫什么,声音全被风吹走了。暮色四起,一个更深沉、平衡,更值得等待的夜晚即将展开。阿祖掏出了烟。一整天都没找到机会抽烟,现在他想可以点一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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