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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短篇小说|许震:厨子建业

许震 十月杂志 2020-02-14

许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作协会员等。研究生学历,曾以芦苇菁菁、芦苇、雨生、土娃等笔名写作,1989年开始发表作品,作品散见《人民文学》《十月》《诗刊》《山花》等,先后出版《橄榄叶》(诗集),《芦苇菁菁》(散文集),《军旅羽片》(随笔集),《残血》等三十多种,作品曾被翻译成英、越南等国文字,曾获全国短篇小说奖、“中国当代散文奖”、“中国当代小说奖”、吴伯萧散文奖等30多次文学奖励,参与编写《执法为民筑和谐》、《奥运安保谱华章》等9部。1995年参加《人民文学》作家班培训,获优秀学员;2011年,在鲁迅文学院首届公安作家高级研修班进修。


厨  子  建  业

文/许震

    建业姓楚,因在食堂工作,姓和职业就糅在了一起,大家都习惯喊他为“厨子”,他也乐意大家这么叫。每逢大家喊他“厨子”时,他总是露出定格式的微笑,按一位数学学得比较好的朋友描述,他的笑以上嘴唇的正中央为原点,以齿缝到酒窝的距离为半径,每当别人“厨”字发出音韵的时候,他的嘴唇便迅速形成一个圈,并荡起层层花瓣,仿佛一朵盛开的向日的葵花。


建业在没有来我们派出所食堂工作之前,在部队的一大首长家做饭,大首长很喜欢吃他亲手做的河南烩面。大首长有多大呢?根据相关人士的描述,应当是一大军区的副职,中将军衔。一个文化程度不高,没有专门学过厨艺的农村兵,怎么能到大首长家里做饭呢?据说,有一年老兵复退时,部队这位大首长下连队检查后勤工作,一个说话不知道轻重的副连长无意中说,他们连有一个特别好的兵,连队很想留下他转志愿兵,可惜,就是留不下。

首长问,为什么?副连长说,没指标。

首长又问,这兵是干什么的?

副连长说,养猪,种菜,有时也当炊事员。当然,最精通的还是养猪,他能把连队的猪养得个个膘肥体壮,半年就能到二百多斤,把猪圈打扫得和战士宿舍一样干净利索。

首长说,好吧,这个问题我替你们解决了。

不久,小楚被转为志愿兵,调到军区司令部维修队,专门负责首长家中花园的杂草清理工作。

小楚是个勤快人,手脚从来不闲着,工作之余,清理完花园中的杂草之后,把首长家里从楼上到楼下、从厨房到厕所统统清扫一遍,把首长家的瓶瓶罐罐按高矮胖瘦排齐,前后对正,左右看齐,好像时时等待检阅的士兵方阵。首长和首长太太看到这些,心里乐开了花,一到家里就像是在检查部队,有一种人上人的感觉,常常高兴得合不拢嘴。首长和首长太太的高兴,对小楚来说,就是最大的快乐,就是最高的荣誉和奖赏。军人见红旗就扛,见荣誉就争,小楚也不例外。看到首长和首长太太高兴,小楚愈是干得起劲,愈是把活干得精细,首长和首长太太愈是喜欢小楚。首长太太说,小楚比自己的亲生女儿强,女儿一天到晚在外边瞎混,连个影子都看不到,也不知道在外边干了些什么。

在首长和首长太太的鼓励下,小楚把首长的家就当作了自己家,把首长和首长太太当作了自己的爹和娘。首长不在家时,小楚常常帮首长太太做做饭,有时也陪首长、首长太太聊聊天。首长特别爱吃小楚做的烩面,首长觉得小楚做的烩面比专门的特级厨师做得好。就这样,小楚在首长家快乐工作、幸福生活着,小楚有了有生以来最美好幸福的时光,脸上的笑容也格外的灿烂,格外地让首长和首长太太觉得舒服。遗憾的是,小楚到司令部维修队工作不到两年,也就是说在首长家工作不到两年,部队的这位大首长突发脑溢血死了。

部队处理完大首长的后事,维修队的那帮小领导就开始琢磨起了小楚。维修队队长阚尚吉说,小楚,首长死了,首长家里用不着那么多人了,你也该提前复员了。

小楚一听这话,半弓着腰,用首长在世时的口吻,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复员?队长,您别给我开玩笑了!

队长阚尚吉立即拉长了脸,一本正经地说,严肃点!这是部队,不是开玩笑的地方。我给你开玩笑?你够级别吗?你看看你的肩膀上扛的是什么?

小楚内心的灿烂立刻凋零了,马上立正,然后向维修队队长阚尚吉行了军礼,庄重地回答:报告队长,我热爱部队,我热爱这身军装,我还没有服役期满,我想在部队服役期满后再复员!

队长斜着眼看小楚一下,说,热爱部队很好,有这种想法也很好。热爱部队的就都能留在部队吗?我也热爱部队,能当将军吗?想当愿干是工作的一个方面,至于能不能当上那是另外一方面。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你想走也得走,不想走也得走。这是命令。

小楚有些悲愤,质问道:这是谁的命令?

队长皮笑肉不笑地说,是上级首长的命令。我只听从上级首长的命令。

小楚无语。这是屁话。首长有下级吗?下级有命令吗?你是在糊弄三岁的孩子呀?!

小楚还想再问,但不知道怎么再问下去才好。他心里清楚,在部队一些领导的眼中,所谓的命令就是无理的挡箭牌。当过兵的人都知道,命令在部队就是天,就是硬道理,就是不容质疑地服从。

这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军令如山倒,胳膊拧不过大腿,无奈的小楚只好服从维修队队长阚尚吉的命令,很悲凉地提前复员了。


小楚复员后,用复员安家费在部队的驻地租了一间平房,靠拾荒收破烂儿过生活。白天,穿着没有军衔的军装,戴着没有帽徽的军帽,穿行于城市的大街小巷,跑步必提臂,齐步必甩手,别管跑步还是齐步都一律挺胸抬头,保持着特有的军人姿势和“一二一”的韵律。夜晚,小楚每天安排自己站岗两个小时,自己为自己放哨;每天列队点名,总结一天的得失。不过,答“到”的总是他自己。他觉得,自己虽然提前复员了,但没有尽完义务,还是一名战士,还应该保持在部队时的作风和纪律,应当像战士一样要求自己。还有,无论刮风下雨,他每天都要做同样的一件事,用一块干净的白布擦一遍首长的石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像在部队时每日都要叠被子、整理内务一样。第三年的清明节,白玉兰花开得纷纷扬扬的一天,首长太太带着女儿来给首长扫墓,听陵园处墓碑的管理人员说,首长的汉白玉石碑像首长活着时天天都洗脸一样干净,每天都有一个小伙子来擦拭。首长太太听说后,感动的泪水湿润了眼睛,说,首长活着的时候,跑得最欢的那些干部们没有一个上门了,而帮过一点小忙的战士却天天为这死老头子擦墓碑,真是忠诚可靠。就这一点,连亲生儿子也做不到呀!于是,首长太太花钱托人联系了小楚老家的民政部门,要给小楚在他河南老家安排一份体面的工作。

小楚坚决不从,他阴着脸十分认真地说,他这辈子要感恩的人很多,最感恩的只有首长一个人。首长到哪里,他就保卫首长到哪里;首长到哪里,他就照顾首长到哪里。生做首长的部属,死做首长的护卫,永远是首长的人。拗不过小楚的首长太太,觉得不能委屈了小楚,特别是不能慢待他对首长的一片衷心,就依从了他,托人把小楚的档案从河南平顶山调到了部队的驻地,在首长墓地的所在区县给小楚安排了工作。就这样,小楚成了我们派出所的一名职工,他的主要任务是帮我们五十名民警洗菜做饭。


小楚是个苦孩子,生在河南平顶山,父亲老实能干,母亲高挑漂亮,不幸的是父亲被小煤窑塌方砸死了,母亲接过煤窑老板的赔偿款后,便再无音信。年幼的小楚由年迈的奶奶抚养,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他当兵前半年,奶奶因肺癌也离他而去,他成了一个孤儿,一位名副其实的孤儿。小楚当兵之后,几乎没有真正休过探亲假,每次部队领导让他回家看看,他都以家里人好着呢、不用挂心为理由推辞掉,还常常冠以难以琢磨的笑。他先是抬头,接着两个眼珠向上一翻,然后又极快地落下,最后是头一低,一抹有些羞涩的笑灿烂在唇边。不知道的以为是,他的家乡有他心爱的姑娘,一提到家乡就想到那位心爱的姑娘而激动和羞怯。了解情况的知道,小楚心中有难以隐忍的痛,一种说不出的痛。小楚知道,说家乡人不好,就有人会说小楚忘本,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连狗都不如。说家乡好或者很好,对小楚来说,就有些亏心。所以,在别人提起家乡时,小楚只是笑笑,一种难以琢磨的笑,一种说出来就痛的笑。提到老家河南平顶山,小楚当兵之后,还是真正地回过一次的。具体时间,应该是他被部队领导指定提前复员之前。临行前,故乡的温暖和对故乡的思念充满了他的心,他花了两个多月的工资,到驻地一所最大的超市,买了许多家乡没有或者说有也很少见的东西,他掂了半天也没有掂起来。最后,他雇了一辆有拖斗的汽车运到火车站,办了托运,光托运费就花了他半个多月的工资。可以这么说,他把对家乡所有的思念和感恩,都充实到自己所买的这些糖果、糕点和特产里了。他给本村里上千户人家都买了东西,最少的一家一袋糖果,最多的是村长家,买了两箱果脯、四瓶白酒、六只烤鸭。可是,没有想到,上火车转汽车,好不容易到了自家的房前,先闻到了酸臭的鸡屎味,又见如山的鸡饲料,最后听到了“咯咯”的母鸡叫!

小楚满心疑惑地敲开了自家的房门。伴随着鸡屎臭烘烘的味道,村长一脸笑容地迎了出来。

走时好端端的家,怎么成了鸡舍了呢?他想不明白。自己父亲大半辈子卖命挖煤挣钱盖的三间大瓦房,成了狗日的村长家的鸡舍?!村长想方设法让自己当兵,原来一直以为是村长在帮助自己,哪里知道村长是在帮助自家的鸡,是在为自家的上千只鸡找个家呀!

小楚在自家的大院子里转了一圈,看到半院子的鸡料和三屋子“咯咯”叫的鸡,想找村长理论理论。还没有等小楚真正说话,村长见小楚一脸的怒气,就先颐指气使地开了口。

村长双手拤着腰,指着小楚的鼻子说,老子到处托关系帮你找人,帮你当了兵,吃上了国家粮,你总得给我点回扣吧?这三间瓦房是村委会的,不信你看咱村委会的文件,白纸黑字写得清楚着呢!还有,这三间房子不是我白占的,我是花三千块钱买来的!三千是五年前的三千,不是现在的三千。

小楚说,房子是我爹当年花了几万元的积蓄盖的。我是他唯一的儿子,我还活着,怎么能充公呢?遗产应当是我的,村委会应当现在就返还我。

村长有些生气,吼叫着说,你是你爹唯一的儿子不错。但是,你知道你爹死后埋到哪里了吗?他被埋进了全村最好的地里了,你当兵的这四五年光少打粮食就少打了多少?告诉你吧,村里没有了你的户口,就等于没有你这个人,所以更谈不上有你的一片瓦、一寸地。你爹死了,你奶奶也死了,难道咱们村上还要为死人留着三间大瓦房吗?还有,这几间破房子,如果不是我养鸡占着,早被人推掉、被人偷光了,连一块砖头都见不到了。你今天能见到它,是你的福分,你应当感谢我,应当给我参观费,给我房屋保养费!

小楚被气得哇哇地暴叫,挥动着拳头向村长打去。愤怒的拳头还没有到位,四个彪形大汉已横在了小楚面前,死死地抓住了小楚的手。他们的个头儿都比小楚高,他们的力量都比小楚大,小楚再怎么反抗,还是被他们抬着扔出了小楚家的院子。

无奈的小楚高高兴兴地回家探亲,除了见到父亲、奶奶坟头上的两堆土,再也没有见到其他亲人。他原来认为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村长,竟是如此的歹毒,为了给自家的一千多只母鸡安个家,霸占了他家的三间大瓦房,断了他对家乡的最后一丝念想。他恨透了村长,甚至想杀了他。不过,小楚没有,他的头脑十分理智、清醒。小楚觉得,他是军人,是一名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他的身体和激情,包括战斗精神应当属于国家,拳头只能对准那些侵略国土的来犯之敌。他还记得新兵连时指导员的一句话,当人民解放军和人民群众发生矛盾时,应当以人民群众的利益为上,解放军没有自己的利益,要时时刻刻保卫人民的利益。

回到家乡的第二天,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在父亲、奶奶的坟头上磕下几个响头后,小楚装了半挎包祖坟上的土,悲愤地返回了部队。


小楚来我们派出所工作后,不少人拿他开玩笑,他不急不恼,总是笑,憨憨地笑。他把我们所办公楼后边的一块空地挖了,有人问他干什么?他说种菜,用来丰富民警的菜盘子,闲着地光长草不长菜,太可惜。许多人想不明白,农村孩子做梦都想跳出家门,到了城里还想着种菜,小楚这人是不是有些犯贱啊?

也有人劝他,抽空歇歇吧,一天到晚,光伙房里的事就够你忙乎的。派出所的供应是政府供应,没有钱吃饭了,所长找政府和地方老板磕去,用不着你一个小职工操心。你菜地里忙一年种的菜钱,不够所长的一顿饭一桌子酒席钱!小楚说声谢谢,仍然忙他的。他想,每个人有不同的位置,不同的位置有不同的工作,只要不愧对自己的心就行了。自己作为派出所的伙夫,少花钱,让同志们吃好、吃得健康是自己的本分。

还有,他从河里淘来沙子,在办公楼前晾晒。人家问他干什么,他说练炒菜。大家想不明白,沙子能当菜炒?沙子当菜炒后,给谁吃?他不做解释,只是笑笑,不知所措地摸着头笑。

另外,他把所里伙房的所有事忙完了,还抽空到农贸市场里去,捡些别人扔掉的老萝卜、蔫白菜,在食堂后面的空地上晾着。有时候腐烂的白菜发出阵阵酸味,警长闻到后问他干什么。他说,他要做菜。警长问,你就拿这个给我们吃?小楚赶忙回答,不,是他自己吃。警长把鼻子一横,喷出了几个字:回你老家做去!酸不溜丢的味,你这是让人吃,还是喂猪?小楚不听警长的话,仍然我行我素。对于小楚在食堂后面晾菜这事,大家总体评价不高,唯有一个人很高兴,就是出生在东北的内勤小丽。她说,小楚晾晒的菜味中,有她妈妈做菜的味道,让她时时想起家乡,想起远在他乡的爹和娘。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不管别人高兴还是不高兴,小楚每天忙着派出所里与伙房有关的事。伙房的饭菜由原来的萝卜、白菜、馒头等“老三样”,日渐发展到几十个品种,光雪里蕻、酱黄瓜、腌辣椒等小咸菜就多达七八种。不少民警一日三餐都在派出所食堂吃,他们觉得一般的四星级饭店也吃不到单位食堂的这种水平,而且是干净卫生放心。

不知道是大家见怪不怪了,还是这时代变化太快,各种想都不可能想到的事,时时刻刻地向人们大脑里灌,比如七旬老太为争座位坐在四岁男童大腿上了,十八岁的小伙和八十岁的老太太同居,等等,大家没有精力和兴趣关注小楚了,关于小楚的新闻越来越少。在大家渐渐把小楚忘却的时候,一件事把小楚推到了风口浪尖上。这一件事让小楚丢掉了工作,差一点被送进监狱,小楚感到了从没有过的痛苦和无奈。


一天下午,我们所抓了一个女吸毒人员,关在了候审室。这位女吸毒人员个子不高,模样却是很俊俏,男性怎么看怎么舒服、人见人爱的那一类型,可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走上吸毒这条不归路。候审室有一个窗子,里面是推拉窗,外面是铁栏杆,正对着的是小楚开掘的菜地。在我们正常人的头脑中,吸毒人员一般不会逃跑,最多是毒瘾发作的时候自伤、自残。然而,就是这个女吸毒人员,竟然在那个夜晚,在两个保安四只眼睛的重点盯防下逃跑了。

把外面的铁栏杆拉抻出一个六十厘米宽的大洞!

我们调阅了当天晚上的派出所门口的录像资料,没有发现外人进入。怎么?我们这个被上级一直表彰的派出所出了内鬼?!我不相信,我们四十七岁半的所长周佛海也不相信,说,当了三十年的警察碰见了最难以想象的事,女吸毒人员在派出所里飞走了。还有,一般情况下,我们在嫌疑人当中发展我们的治安耳目,然而,今天我们警察或者保安还有耳目却怎么充当了吸毒女的马前卒、救命草?!

放走吸毒女的人,是相中了吸毒女的姿色,还是另有其他的原因?

作为负责治安工作的副所长,我和所长对我们所内的所有人员,像扒玉米皮一样一层一层地掀去,一个个地排查。首先,小丽、小芳这俩负责内勤工作的女警不可能,她们的力量没有这么大,从监控录像中也没有发现她们去候审室的影像。其次,老弱病残的男警不可能,他们即使有心也没有那么大的力量了。吸毒女再漂亮,只能当花看,不能娶到家中当老婆,更不能有别的非分之想。再次,那天没有在岗的人员不可能。一般情况下,民警作案都是趁自己在岗故意放走嫌疑人,不会再托别人放走嫌疑人。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风险。还有一点是相当重要的,派出所围墙上没有攀爬的痕迹,进出门口的录像资料中没有非当班民警出入。像国外电影当中,驾驶直升机直接把吸毒女接走,那是幻想。因为,在我们国家,拥有直升机自由飞行或者能调动直升机的人并不多。为了一个吸毒女调动直升机,这事可能性不大。

我和所长琢磨来琢磨去,最后定格在两个负责看管吸毒人员的保安身上。

我生了气,把桌子拍得啪啪响,质问了两位保安,问他们都是干什么吃的,两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愣是把一个弱不禁风的吸毒女人看飞了?

也许是这两个保安被我的气势吓坏了,他们从没有见到过我这个长得温文尔雅的副所长发脾气。也许他们根本没有把我这几乎声嘶力竭的号叫当回事。他们先是低着头吭哧着半天不说话,费了半天劲,才吞吞吐吐说了些对我们侦破这个案件没有多少用的话。他们说,食堂的饭菜太好吃了,就只吃菜没有喝汤,半夜里渴坏了,就从饮水机里倒了两杯水喝下。谁知道,水一下肚,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觉醒来,东方大亮,他们定神一看,候审室里那个女吸毒人员就没有了。顿时,他们傻了,浑身冒汗。

我们在对内部人员进行逐个排查的同时,安排警长对吸毒女的家庭进行了走访。警长走访回来之后,他告诉我们的话,让我和所长都大吃一惊。他说,这个吸毒人员是一位部队首长的独生女,这位部队首长正是帮助小楚转志愿兵的那位首长。

事不宜迟,也决不能客气,我立即找民警把小楚控制起来,并对小楚进行了讯问。

我问他,你认识吸毒女吴倩不?他说,他认识。

我问他,你知道吴倩是因为吸毒进的派出所不?

他说,他知道,吴倩被民警抓获之后,那个帮助过他的首长的太太曾经给他打过电话,要他帮助照看一下她的宝贝女儿。他也从窗子里偷偷看过那个嫌疑人,看到她骨瘦如柴的样子,当天晚上,他还为她偷偷地掉过泪。

小楚还说,要是首长活着,吴倩绝对不会走上这条路,最次也会让她当个文艺兵。吴倩是首长女儿的小名。

我问他,是不是你把她放走的?

他坚决否认,呜呜地哭,拿头撞椅子,说拿党性、拿人格做担保。说,绝对不是他放走的吸毒女,要是他放走的吸毒女,领导随时都可以枪毙他,等等。

我认为平时老实巴交的小楚骗了我,主观地推断,当年他给部队首长家打扫卫生时,就看上了这吸毒女吴倩。吴倩这次被抓进派出所后,终于给了他一次英雄救美的机会。于是,在吴倩被抓的当天晚上挺身而出,先在食堂的饭菜里做了手脚,然后趁两个保安睡着了,抻开铁栏,把吴倩送出派出所。

根据这个推断,我毫不犹豫地以小楚私放嫌疑人的名义,给上级打了报告,请求上级给予他行政开除处分。

也真是一日染毒,必将终生戒毒。一个月后,那个吸毒女吴倩因聚众吸毒再次被我们抓获。到了派出所,她交代,上次放走她的不是小楚,而是警长!警长在家访时收了她妈五万元好处费。再后来,警长也交代了,人是他放的,后窗的铁栏杆也是他抻开的,饮水机水里的安眠药还是他放的!警长还交代说,警长家访的那天,首长的太太专门恶狠狠地骂了小楚,说他是个死心眼的狗东西!白给他费劲八拉地调过来安排进派出所,一点忙也不给帮!


半年后,我拿着上级已经撤销的处分,找到小楚,要求他重新回到我们所工作。

他笑了笑,说,没有必要了。谢谢所长。我知道我应当干什么。

现在,小楚在我们派出所的门口,开了一家小餐馆,自己亲自买菜,亲自下厨,把小餐馆经营得红红火火。每当碰见我们所的老民警时,小楚总是邀请我们进去坐一会儿,然后,露出了专属于他的微笑:以上嘴唇的正中为原点,以从齿缝到酒窝的距离为半径,笑出一个圆,四周荡起层层涟漪,仿佛一朵盛开的向日的葵花。

现在,小楚的日子过得也有滋有味,那个干内勤的小丽成了小楚的贤内助。小楚每天买菜炒菜,小丽业余时间脱下警服招呼客人,有时也收收款。每每谈到小楚,小丽一脸的幸福,甚至十分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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