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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短篇小说|黎晗:国欢寺

黎晗 十月杂志 2020-02-14

黎晗,福建莆田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流水围庄》,中短篇小说集《呼唤龙》《贞元年间的隐秘镜子》(与友人合集)。小说作品见于《十月》《作家》《大家》等刊,入选多种选刊选本。《朱红与深蓝》获十月文学奖。


选自《十月》,2016年第3期


国  欢  寺

黎  晗

一 
 

女儿要去北京上大学前几天,陈秋萍下班回家,带回了国欢寺重修开光的消息。“我们晚饭后去国欢寺散步吧,”陈秋萍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兴奋,“他们都说那里新修了一个公园,这回政府终于发善心,肯拿钱出来修公园了……”

“我说嘛,大城市有的,咱们这里都会有。慢慢来,你得让政府先急后缓。”黄楼鹤正在跟女儿下五子棋,有点答非所问。

“你们爷俩真逗,一副五子棋从幼儿园下到了大学。”陈秋萍走过来,站到女儿背后,边说边捧起女儿的头发拿在手上玩着。

“妈妈你别捣乱,我马上就把爸爸困死了!”女儿反手到脑后把头发从陈秋萍手里抢了回来。

“你这丫头!你还想把你爸困住,你妈努力了半辈子都没困住他呢!”陈秋萍瞄了一眼黄楼鹤,笑呵呵走开了。

“困住了,困死了,屠城啦!”黄楼鹤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高举,做出了投降的姿势。

“老爸你怎么放弃了,不是还有突围的机会吗?”女儿凝神盯着棋盘,一副还不过瘾的样子。

“败局已定,识时务者为俊杰。”黄楼鹤双手前伸,做了个扩胸的动作。

“你爸这是智慧。”陈秋萍又走过来,接话道。

“你妈就喜欢总结人生哲理。”黄楼鹤叨咕一句,转身去了卫生间。

“你们俩鬼扯什么黑话啊!”女儿嘟着嘴说。

“没有没有,”陈秋萍哈哈大笑,“哎,我说你们爷俩,要不要去国欢寺散步啊,他们都说挺好看的那里。”

“我才不去,哪有晚上去寺庙散步的!”女儿撇撇嘴。

“不是去寺庙,是去寺庙外面的公园……”陈秋萍有点被噎住的样子。

“其实可以去看一看的,”黄楼鹤从卫生间出来,他已经在里面擦干了手,但还是忍不住甩了甩了双手,“国欢寺是千年古刹,唐中和元年,公元881年始建,你想到现在多少年了?”

“就是个古寺嘛……”女儿小声嘀咕了一句。

“说起来国欢寺跟咱们老黄家还有点小关系呢,”黄楼鹤继续说道,“国欢寺的开山祖师妙应禅师,是咱们莆阳黄氏族人,按族谱里记载,是入莆第五代。妙应禅师俗名黄文矩,他弟弟本寂禅师,俗名黄崇精,兄弟俩一起把祖宅贡献出来做了寺庙。你马上要去大学读中文系了,其实,是蛮需要了解一下家乡的传统文化的。”

“对啊,让你爸教教你,你爸可是大专家。”陈秋萍在旁插话。

“古人那么可爱啊,那他们把自己家房子贡献出来了,他们自己住哪里,他们的家人住哪里?”女儿用手遮住嘴巴,打了个哈欠。

“出家人四海为家嘛!”黄楼鹤乐了,心想自己女儿虽然考了个名牌大学,可除了教科书别的真是啥都不懂,“再说,和尚哪有后代家人啊!”

黄楼鹤这么说着,妻子和女儿都笑开了。停了停,陈秋萍突然说道,“也不一定啊,俗话不是说‘和尚无婆子孙多’吗?”

“‘和尚无婆子孙多’,不是说和尚娶妻生子传宗接代,是指佛家弟子弘扬佛法,绵绵不绝……”说到这里,黄楼鹤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看了一眼妻子,停住不说了。

陈秋萍看见他略带怀疑的眼神,突然明白过来,嘴角偷偷一咧,有点调皮地笑了。

“可是,晚上去寺庙散步,总是怪怪的。”女儿嘟囔道。

“好吧好吧,那就白天有时间再去。反正国欢寺呆那一千年了都好好的,现在更不会长腿跑掉。”陈秋萍挥挥手准备晚饭去了。

“老爸,要不你再说说国欢寺有什么好玩的典故?”女儿打完哈欠,有点振作的样子。

“国欢寺啊,说起来也真是有点奇妙……”黄楼鹤边说着边往阳台走去。

女儿跟了上去。黄楼鹤走到阳台角落,双手抓住防盗网的栏杆,身体就势前倾出去,黄昏的轻风吹动了他薄薄的衣衫。那一刻,他有点走神,等发现女儿贴近他站着时,才长吁了一口气,又说了开来。

“虽然说那个时候佛教兴盛,可同胞兄弟成就高僧大德,在历史上还是非常罕见的。传说妙应禅师出生的时候,他们家灶洞里开出了两朵莲花。他们兄弟俩后来也真的表现不俗,妙应禅师是个民间奇僧,书上是这么说他的,‘莲瑞兆生,训虎表异,狱平而参,谶解后事,洞精地脉……种种灵迹,不可思议’。妙应出家前是个狱卒,脾气坏得很,后来皈依了,变成一个很有趣的和尚,他法力超人,会驯服老虎,会看风水,还预言了好多未来发生的事情。他弟弟本寂禅师呢,更了不起,开创了禅宗的一个流派,叫‘曹洞宗’,在佛教史上地位很高。”

“这么厉害呀,我怎么都不知道?”

“佛法本是世间法。你一心读书求功名,哪管人间春与秋呀……”黄楼鹤一只手继续抓着防盗网,另一只手伸过来摸了摸女儿的脑袋。


二 
 

最早的时候,那时他们刚刚在县城安家,黄楼鹤从乡下学校调到方志办写文史,陈秋萍还在郊区工厂上班,黄楼鹤经常开着摩托车去接她下班,每回经过国欢寺前面那片小树林,黄楼鹤都想跟她说,“你知道吗?其实那个寺庙跟咱老黄家有点关系的……”但是他从未说出来过,陈秋萍是个好奇心很重的女人,黄楼鹤知道,他要是这么说了,陈秋萍一定要他带着到树林里去看。“可是为什么就不能陪她去看一眼呢,那时候的国欢寺就是再破,也应该有着所有破庙宇的特别韵味吧?”后来黄楼鹤想起这件事时,自己也说不清楚,那到底是一种什么心思“是一份特别的崇敬吗,害怕陈秋萍嘻嘻哈哈的对祖师不恭?”也许有一些这方面的顾虑,陈秋萍就是一副直通通的铁姑娘模样。而黄楼鹤自己呢,后来研究地方文史有些时日了,可以说对国欢寺的来龙去脉和各种杂七杂八的传说,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却也从未走到郊区的这个古寺里去看一看。再过了些年头,发生了那件陈秋萍斥之为“荒唐”的事儿,黄楼鹤终于对实地探访国欢寺彻底失去了兴致。

然而这并不影响黄楼鹤对国欢寺的特别推崇。黄楼鹤在方志办上班,从一个年轻科员一直干到了主任,虽然年纪不是很大,头上也未长满白发,但呆的时间长了,加上别人也不爱钻故纸堆,慢慢他就把自己修炼成了地方的一个文化权威。政府需要编制一些对外宣传品,一般会请他来参与撰稿或一起把关。大多时候,如果不是由黄楼鹤执笔,国欢寺总会被年轻的文案人员忽略掉。这也不奇怪,国欢寺在郊区,环城路旁边,环绕它四周的不是工厂,就是民房,它的名头甚至不如背后的省第五监狱响亮。政府的外宣画册和资料,叙事重点在招商,国欢寺不属于任何景区,没有奇山异水相伴,从旅游产业角度看,当然就没什么开发价值。遇上人家把国欢寺遗漏的时候,黄楼鹤会特别较劲,怎么着也要把几句文字或一张图片塞进去。偶尔也会碰到个别志满意得的领导,喜欢在一些细节上体现绝对的权威,这个时候,黄楼鹤就会抬出省里某位黄姓部级领导,细数这位领导与这座寺庙的关系。大意就是,国欢寺是妙应和本寂二高僧献宅而建的,如果他们的分量还不够重,他们背后的那个莆阳黄氏家族,也足以代表这个地方的文化高度。“一门五学士”,“闽中文章初祖”,等等,都是著名的文化典故,这个家族是名闻遐迩的“科举世家”,历代以累,簪缨不绝,出了好几百进士,而那位省领导,就是这个家族的后裔……

如果这样还不能说服领导,黄楼鹤就会说出国欢寺开山祖师的某句谶语。他举得最多的例子是妙应禅师关于大宋江山谁做主的预言。黄楼鹤不看领导淡漠的脸色,梗着脖子说下去,他说,妙应禅师坐化之前,预言了许多身后事,比如禅师说,“生吾前非圣人,生吾后非圣人。吾去世六十年后,当有无边身菩萨来治此国。”领导听不懂黄楼鹤说什么鬼话,脸上渐渐挂不住。黄楼鹤也不管他,继续说道,妙应的禅谒说的是,他所处的是乱世,前前后后没有一个圣人。等他去世六十年后,会有一个“无边身菩萨”来坐江山。佛教里说的“无边身”,是指身躯广大无边无际,比喻尊者智慧神通,法力和慈悲空前。“无边身菩萨”能保护虔诚念佛之人,使恶鬼恶神不敢扰乱,日夜常得安稳……果然,妙应禅师坐化六十年后,大宋取代了分裂成五代十国的晚唐。“他预言的那个人,就是明君宋太祖赵匡胤。”黄楼鹤说。宋太祖赵匡胤,领导再不读书也听说过,可是大宋离得太远,领导才不管他,只是黄楼鹤提到了菩萨神鬼,领导就有点敬畏了,刚要点头表态同意,黄楼鹤又掉了书袋,“那赵匡胤笃信佛教,曾派遣僧人到西域拜求梵本的经文……”领导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那就提一提,不要太突出,政府又不是佛门寺院……”

别人起初不是很在意黄楼鹤对国欢寺为什么会那么推崇,以为那是文化人的通病,后来知道了他和黄妙应是郊区那个黄巷村的黄氏族亲,人家在背后就会撇撇嘴说,谁都护着自己的老祖宗啊,多少年前的事了,就是黄氏后裔,也一代代掺水掺得稀稀薄薄的了。“搞地方文化研究的,都这么神神叨叨的。那个黄楼鹤,那么早就是个副科了,组织以前让他下乡镇锻炼,当个宣传委员副镇长什么的,他推三推四都不去。他呀,就爱守着那些废铜烂铁。也好,所有人都跑去当镇长当局长了,这个方志办要挑个主任也不容易。废铜烂铁也不能扔了,也得有人看着嘛!”人家在背后议论起黄楼鹤,有领导就这样评价道。

这样的话辗转传到黄楼鹤那里,他往往是一笑而过。下基层锻炼?黄楼鹤在心里对自己说,哄小年轻还差不多。他已经是副科了,再平调去乡镇锻炼,锻炼什么呢?锻了炼了,能做什么用?这样有关自己仕途的选择,黄楼鹤从来不跟陈秋萍商量。陈秋萍虽然不是个随大流的人,虽然在关键时候,也是颇能拿得起放得下的,但他就是不想让她掺和。他就是要让陈秋萍一直觉得,他天生就是干这个的,从来就没有能做别的选择的机会。

就这样,黄楼鹤在机关大院那个偏僻角落的方志办,一口气坐了二十年。这二十年里,他年轻时候一起入职的小伙伴,有的已经官至七品、八品,当上了正处、副处,一个独辟蹊径的民主党派人士,甚至已经是准三品的厅官。更多的同事,无论怎么锻怎么炼,到最后无非跟他一样,也就是个正科或享受正科待遇的主任科员,按古代官职换算,什么品都够不着。这个过程中,半途而废、中途夭折、深陷囹圄的,也有若干。所以到了后来,人家细细琢磨起来,还是觉得黄楼鹤有定力,不管怎么说,起码这二十年里,他还是有了一些专业上的业绩和名气,最让人羡慕的是,他一心一意带孩子,最后不声不响地把孩子送进了北京的名牌大学。

“是不是妙应禅师偷偷给了你们什么法力?还是你们黄家人就是会中状元登进士?”人家这样开黄楼鹤玩笑。

“菩萨保佑运气好。”黄楼鹤轻轻一笑。

黄楼鹤不敢轻师慢法,说出对祖师不敬的什么话,但是他心里明白,女儿的高考佳绩,跟“莆阳黄氏”一点关系都没有。这么多年来,由于工作需要,他撰写了关于这个家族的一些考据文章,有时候他还会不惜顶撞领导来推介国欢寺,人们都以为他对“莆阳黄氏”有着特殊的感情,甚至把他当作“莆阳黄氏”的代言人。实际上,除了他和妻子陈秋萍,没有人知道,虽然他对国欢寺念兹在兹,但他一次都未曾亲身探访过。国欢寺虽然残破寥落,初一十五和两位祖师的诞辰日,附近还是会有少量信众前往点香祭拜的,而他却从未给祖师磕过一次头点过一根香。这是他和陈秋萍的秘密,陈秋萍就是再急性子,也不会对外透露,他家的先生虽然是个地方文化权威,但是在对待国欢寺这件事上,他做的就是文字里的游戏和口头上的文章。

陈秋萍提起要去国欢寺散步的这个晚上,黄楼鹤默默在心里想了想当年那段所谓的“荒唐事”。“荒唐事”,是的,当年陈秋萍就是这么说他的。而如果不发生那件事,他应该会经常去国欢寺吧?

是1998还是1997年,黄楼鹤已经记不清了,那一年办公室刚刚装了网络,他每天看文史资料疲乏的时候,就会到当地一个叫“莆阳吧”的论坛上去玩。他记得自己在那个论坛的第一个化名是“花老虎”。在那个论坛上,他跟一些起着稀奇古怪网名的网友狂聊过,也跟好几个脾气古怪的人打过嘴仗,直到有一天他认识了一个化名“本寂”的网友。

“兄弟你怎么会起一个这么有意思的网名?”

“为什么不可以,你不是也可以叫‘花老虎’吗?”

黄楼鹤想自己叫“花老虎”就是顺嘴瞎编的,他叫“本寂”,倒教人好奇。这个网名激起了黄楼鹤掉书袋的欲望,他拉“本寂”进入了私聊空间,把国欢寺的由来一本正经地说了一通。“那时候修寺庙可不像现在这么随意,是要朝廷批的。国欢寺报批时,正处五代十国时候,我们这边归闽王王审知管,王审知刚刚得了个孙子,正高兴着,就赐这个庙名为‘国欢’,寓意举国同欢……”黄楼鹤一改平日在办公室的古板样子,在电脑键盘上一下子变成了话痨子。

“真的吗?我现在和国欢寺就隔一片树林呀,怎么不知道那里出过这样的高人?禅宗的事我不懂,倒是那个会预言的妙应禅师,好有意思呀,请老夫子说来听听。”

黄楼鹤很受用这个“老夫子”的称呼,就跟他聊起了妙应禅师驯服老虎的故事。聊着聊着,自然就聊到了妙应禅师的禅谒。

“‘小月走烁烁,千落及万落。处处凤高巢,家家种葵藿。’你知道这是说什么吗?是有人问妙应禅师,禅师呀,世道这么乱,以后谁来做皇帝,谁给我们好日子过啊?妙应禅师就说了这几句话。当时的人们不解其意,后来等到赵匡胤坐了江山,人们才恍然大悟,哇,禅师已经预言过了,‘小月走’,不就是‘趙’吗?‘小月走烁烁,千落及万落’,那是指皇恩如月照四方,‘ 处处凤高巢,家家种葵藿’,说的是太平盛世啊!”

“你真博学,崇拜!忽然有个感觉,你也姓黄?跟妙应和本寂是本家?”“本寂”突然问。

“是的。”黄楼鹤没有骗他。

“难怪你这么熟。刚才你说妙应禅师法力高超,驯服了两只老虎,那你叫‘花老虎’,跟这有关系吗?”

“那倒没有,”黄楼鹤犹豫了一下说,“我刚来这个地方不久,还没去国欢寺拜过我们的祖师爷……”

“为什么,是因为有什么禁忌吗?还是你有别的什么信仰?”“本寂”问。

看到屏幕上不断出现“本寂”二字,黄楼鹤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脱口说道,“我没什么本事啊,这辈子就这样了,所以懒得去沾老祖宗的光。”

这样说出来时,他突然觉得特别舒服。难道不是吗?他想,要不是费尽周折辗转通过家族关系,请那位省里的高官出面,这个时候,他一定还在乡村中学任教,陈秋萍一定还在工厂里打工。

“你有逆反心理!人家都抢着拜祖宗吹大牛,哪有你这样见着祖宗躲开来的。对了,那我是‘本寂禅师’,我的辈分应该比你要高好多好多吧?”“本寂”说。

“本寂禅师是和尚,他哪来后代?呵呵。”

“‘和尚无婆子孙多’嘛,”“本寂”说,“反正我的辈分比你高,以后你见我要叫我姑奶奶!”

“不会吧,你是女的?”

“姑奶奶不骗你,嘻!”

“若是如此,叫你姑奶奶还不够尊重,我应该叫你‘神姑’。嘻!”黄楼鹤也学会了在网络上用“嘻”这样的语气词。

“不是啦,实话告诉你,我不姓黄,我姓‘小月走’。”

“真的吗,这么巧,你居然姓‘趙’!那我以后叫你‘小月走’美眉还是‘趙姑娘’?”黄楼鹤感觉自己在网络上像变了一个人,说起话来特别大胆。

“‘小月走’,那我走啦?”她这样回复。

“别!”明知她是开玩笑,他还是飞快地打出了这个字。

“‘趙姑娘’?呀,土土土!”她又抗议。

“那……‘小月’?”敲出这句,他忽然觉得心里一片温暖。

“傻瓜,这还差不多。”网络那边,他想,她的脸上一定有了笑意。

“不过我还是好奇,你为什么要叫‘本寂’呢?”停了停,他敲出了这句话。

她没有马上回复,但是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本来不寂寞,现在寂寞”。黄楼鹤想都不想,也改了自己的网名,叫“花老虎遇上了小猎人”……

这是黄楼鹤唯一的一次网恋经历,没过几天,他已经和“小月”成为无话不谈的知己。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她发来了她的近照。她的美貌让他震惊,他为此有点失态地在办公室里轻呼了一声。

他们约好了一起去国欢寺的具体时间。陈秋萍突然出现在他办公室门口时,他电脑的鼠标还在那张照片上。他唯一来得及掩盖的是,把那张照片删除了……

陈秋萍在他的电脑前坐了下来。陈秋萍一声不吭地把他和即将见面的“小月”半个月来的私聊记录看了好几遍。

“我倒是有点奇怪,你为什么不删了呢?我是说这半个月里的聊天记录?”陈秋萍抬头问他。

“我呀,做文史研究的,改不了爱保存资料的毛病。”黄楼鹤冷不丁冒出了这么一句。

“原来你也懂幽默啊!”陈秋萍笑了,笑着笑着,眼泪飞溅了出来。“妈的,太荒唐了!”


 三
 

女儿出发去北京之前,陈秋萍不再提议去国欢寺散步。即便提议了,女儿可能也不会呼应她。不知道为什么,女儿突然心事重重起来。黄楼鹤默默看在眼里,等着陈秋萍先发问,偏偏陈秋萍忙着为女儿打理行李,压根没发现她脸上日渐浓重的愁绪。“怎么啦闺女?”出发前那天上午,黄楼鹤趁陈秋萍出去的时候偷偷问她。

“爸爸,你跟我说实话,你会不会跟妈妈离婚?”女儿看着他,泪水慢慢注满了眼眶。

“离婚?你怎么会这样想!”黄楼鹤脸上布满了惊恐。

“我在网络上看到一条消息,说很多中年人,就是你们这样的,彼此忍了很多年,一直忍到孩子上大学,他们就分开了……”女儿这样说的时候,泪水滴落了下来。

“瞎说!爸爸怎么会和妈妈分开呢!”黄楼鹤听了心里顿时好一阵酸楚。

“我不想春节回来,不知道要去哪个家过年……”女儿越说越伤心,泪水不断从她掩住脸蛋的双手指缝间冒了出来。

“胡说!爸爸跟妈妈感情好着呢……”黄楼鹤突然发现自己在这方面的语言如此贫乏。

好在女儿哭了一会,在陈秋萍回家前已经平稳了情绪。“爸爸你要答应我,永远不要跟妈妈分开。不管怎样,妈妈都是最辛苦的……”女儿最后这样跟黄楼鹤说。

黄楼鹤听女儿这样说,赶紧点了点头,脑海里却一片空白。

女儿去北京上学后,家里一下子空了下来。之前的两年,陈秋萍去女儿学校附近租住陪读,他一个人过,当时家里也是空的,但是那种空和现在的空比起来不太一样。那两年,妻子女儿不在身边,虽然他一个人在家里,下班后自己做饭、洗衣服、收衣服、拖地板、清理垃圾,但是从未感到心里是空的。每天晚上,在女儿吃过晚饭去学校自习后,他都会给陈秋萍打个电话,这个电话时长时短,大多跟女儿的学习状态相关。进入高三以后,女儿的成绩渐趋稳定,陈秋萍在有一次他过去看她们时跟他说,坚持了一年,女儿成绩起来了,胜利在望了……“但是,”犹豫了一会,陈秋萍吞吞吐吐说,“现在是我的问题,我有点熬不住了,好想回去上班啊!”陈秋萍从工厂调出来,到黄楼鹤他们政府下属的水务公司上班,当年享受的是科级干部家属的照顾政策。这十来年,工作虽则清闲,但毕竟到了政府系统,视野开阔了许多,加上她本来性格就开朗,自然结交了不少新朋友,如果不是要过来陪读,每天陈秋萍在家里是过得很充实很有节奏的。黄楼鹤理解她的孤独,想了想说,“要不我也搬过来一起住?”“那怎么行,女儿需要清静,你来了还不给她添麻烦。”

“没事的没事的,我自己想办法。”陈秋萍伤感了一会,很快就振作起来。

过几天,陈秋萍打电话回来说,她找到消遣寂寞的办法了,她到附近小区门口学广场舞了。

“好!”黄楼鹤想象不到陈秋萍跳广场舞的样子,但是心里暗暗佩服她快速摆脱孤独的能力。

高考结束,妻子女儿回来,家里有了久违的欢欣。女儿走了,黄楼鹤和陈秋萍白天各自去上班,回来感到从未有过的空疏。

黄楼鹤挺奇怪陈秋萍不再提议去国欢寺散步。如果陈秋萍还在为那个寺庙前新修的公园兴奋,他准备告诉她,其实,他早就知道这件事了,而且他知道的内情远比那些因为一个小公园而兴奋的人们要多得多。

是先有国欢寺重修,才有国欢寺公园的兴修的。工程在陈秋萍全身心陪护女儿备战高考的那两年全力推进,国欢寺获得的不是简单的装修,而是彻底的修葺,除了保留大雄宝殿主体,其他原来倾颓的侧殿、僧舍等,全部推倒重来。是一位女企业家独家出的善款,听说别的信众也有这份诚心,但是被这位虔诚的女施主挡住了。黄楼鹤一直没有告诉陈秋萍,在国欢寺重修工程开始以后,他曾受邀参加那位女施主召集的一个饭局。女施主姓黄,她逢人便说,某一天她得到了妙应禅师的托梦,为了这个佛缘,她将倾尽全力光复国欢寺。黄楼鹤知道他们数百年前出自同一个家族,《莆阳黄氏族谱》上面,她被作为黄氏后裔成功人士进行了重点介绍。她是此地有名的企业家,有人说她可能是这里的女性首富,甚至放在男性富豪榜上,也能名列前茅。在那个饭局上,黄楼鹤听她自己讲到,为了重修国欢寺,她没少召集各类饭局。她的饭局看似随意,实则颇见成效。每一个饭局都是应古寺重修之需,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频繁的夜宴,替代了本应由政府文化部门组织的研讨会和论证会。“我老是晚上骚扰别人,可是白天我要赚钱啊,现在生意多不好做!”女施主大大咧咧说,“而且,别人不敢讲我敢讲,政府开会能解决什么问题?政府能解决问题,国欢寺就不需要我这个粗人来修了!”黄楼鹤当时听了不禁莞尔。实际上,在那个临时被邀约的饭局上,他算是个闲人。本来女施主的秘书辗转找到他,是要他帮忙去寺里走一趟,看看侧殿一堵墙上的那几幅老壁画,到底有没有保留的价值。“我们老板说,这个要文化人定,文化人说留,就不惜一切代价留。”“不然呢?”黄楼鹤问。“不然整个殿都要拆了。你不知道吗,那个侧殿,就剩下一堵墙了。”黄楼鹤不好意思说,身为这个地方的文化人,他连国欢寺都没进去过,只好略作沉吟道,“这样吧,我晚饭前过去再看一眼。然后我们边吃边聊……”饭局之前,黄楼鹤并没有特意去往国欢寺,他想好了应对的话语,但一直没有机会在饭局上表达出来。整个饭局期间,大家分享到的都是女施主亲历的种种有关国欢寺的神迹,至于壁画议题,自然被饭局的喧闹和欢腾气氛冲散了。黄楼鹤刚开始时有点着急,心想他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对老壁画提出保护意见,如果不说几句,显得有点像吃白食。后来他转念一想,殿都倒得只剩下一堵墙了,壁画留着又有何用?如此想来,便安下心来,听女施主叙说她的心迹。

就是在那个看似随意的饭局上,黄楼鹤第一次听说了妙应禅师的另一个谶语:“锦江兴,县城平,黄巷成街市,我佛再返程。”这座县城原来一面枕山一面临海,在最近几年政府经营城市的大动作中,滩涂被填平,山丘被挪走,如果要说是“平”,也是实情。而黄氏入莆祖地黄巷村在郊区山包上,政府兴修的环城路已经逼近村庄,一家央企地产集团相中了那块地,整个村庄即将搬迁。那里成为街市,看来也是指日可待。“有一天我就梦见了妙应禅师,他的法相就是国欢寺里供奉的样子,他就跟我念了这句诗……”女施主兴致勃勃说道,“‘锦江兴’,说的不就是我们家吗,我们公司从一开始就叫‘锦江’的。这就是说我跟祖师的佛缘到了啊!”

黄楼鹤听了有点惊讶,我怎么不知道这句谶语呢?他不好意思当面问女施主,这个疑问就暂时留在了心里。


四 
 

女儿离开一周以后,黄楼鹤和陈秋萍终于决定去一趟国欢寺。“要不,我们还是去国欢寺那里看看吧,他们都说挺热闹的。”晚饭后,蹲着收拾垃圾的陈秋萍忽然这样说。“好吧。”黄楼鹤很干脆地回答。“我们真是奇葩一对啊,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女儿都上大学了,居然连国欢寺都没去过!”在门口换鞋子时,陈秋萍突然感叹了一句。“一座破庙而已。”黄楼鹤很快地接道,他从鞋柜深处捞出了久违的拖鞋。“难得呀,你终于肯穿拖鞋出门了!”陈秋萍挽住了他的一只手臂。黄楼鹤一只脚还没套进拖鞋里,被她拉了一个趔趄。他顺势挣出她的手,搭住了她的肩。她靠过来,待他穿好拖鞋,又挽住了他的手臂,扯得更紧了。“这就对了,女儿都上大学了,不要老是那么一本正经了。”

夜风徐徐吹来,黄楼鹤和陈秋萍在路口垃圾桶那里扔掉垃圾,慢慢向城市边缘走去。没走几步,他们就遇见了市场上卖海鲜的一位老板娘,陈秋萍亲热地叫她“阿芬”。“你老公一看就是读书人!”阿芬笑嘻嘻道。“难怪孩子那么会念书!”她又朗声道。一定是陈秋萍上市场买菜时透露过了,阿芬看来对他们家情况已经多有了解。“寒假你们家女状元一回来,我就要让我家那三只土猴子去熏一熏文气。”黄楼鹤刚想解释说,我们闺女也就是考得不错,但并不是什么状元,可是不待他出口,阿芬变了一种语气,突然很沉重的样子,“你说我们这代人什么苦没吃过啊,我们现在这么拼命,还不是为了孩子们将来过得好!”“好的好的,我家丫头北京一回来我就告诉你!”陈秋萍满口答应了阿芬半真半假的请求,顺手还捋了捋阿芬刚刚染过的红头发。“哪里做的头发呀,好看呢!”“哎呀呀,羞死人了,我就是个土包子,满身都是鱼腥味!”

“你这是要去哪里呀?我记得你好像不是住在这条街。”陈秋萍忽然问道。

“我到国欢寺那里跳广场舞啊,你不知道吗,那里可热闹呢!”阿芬的语气听起来挺兴奋的样子。

“你们去看看!”阿芬笑呵呵去了。陈秋萍靠近黄楼鹤,近乎耳语道,“你知道吗,阿芬很厉害的,一个人带三个孩子,还买了两套房子,第三套房又在看着……”“是吗?她老公怎么了?”黄楼鹤不经意地随口问道。“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听说判了好多年,最小的孩子都要上小学了……”夏末的路灯显得特别亮,黄楼鹤眯上眼,瞥了一下阿芬离去的身影,刚好阿芬转过身子来,翻了翻额前的刘海,对他盈盈一笑。黄楼鹤装作没看到,轻轻搭上了陈秋萍的腰,转过身子,和她亦步亦趋往前走去。

没走几步,他们又停了下来,陈秋萍遇上了原来工厂里的一位老同事。那位大姐看来与陈秋萍久未联系,她们在擦肩而过时,不约而同停住了脚步,同时做出了互相辨认的神情。“哎呀,是你啊,你怎么还是个小姑娘的样子!”大姐有着和她年龄极不相称的一副娃娃音,听着黄楼鹤心里怪怪的。“美莺大姐啊,你怎么会在这里?”陈秋萍的声音里透着一份惊喜。两个人都快人快语的,没聊几句,黄楼鹤很快就知道,美莺是陈秋萍曾经的师父,后来工厂在陈秋萍调走后破了产,美莺和他丈夫出走广东,没几年,生意有了起色,本来他们想着就在广东安居乐业的,但是春天里美莺的身体出了点问题,就举家撤了回来。“我都做奶奶了!里奶奶外奶奶都做了咯咯咯!”美莺的声音真是太特别了,如果不看她的脸,别人一定会以为是个小女孩在学大人讲话。很快地,美莺获知他们家闺女考了个好大学,“哎呀呀,我们小姑娘做了状元妈了哈!”美莺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

“你都当奶奶啦,我孩子才上大学呢!”陈秋萍脸上突然有了一份娇羞。

“哎呀呀,你跟我比这个,你在我眼里就是个小姑娘不是!”美莺又笑了起来。她们师徒二人又头挨着头聊了一会家常。黄楼鹤插不上话,就走到街边去抽烟。这时候,他远远看见父亲生前的好友老林,正一个人慢慢向他们这边踱步而来。老林是黄楼鹤父亲的老同学,后来也随孩子进城搬到他们这条街生活。和父亲一样,他们都是中年刚过丧的偶,来到城里以后,几乎就是最亲密的伙伴了。在过去的十几年里,老林和黄楼鹤的父亲每天早上一起送孙子上学,之后一起去市场买菜,再一起走回来,晚饭后两个人也几乎是每天都要并肩在街头散步几圈。父亲去世后,每当看见老林一个人在街头形单影只的样子,黄楼鹤心里总是好一阵难过,如果能躲,他都会躲开来。这天晚上,黄楼鹤决定不躲他,况且老林迎面走来,虽然走得慢,黄楼鹤也几乎躲不开了。

黄楼鹤远远地迎了上去。看见他,老林有些虚弱地笑了。老林看来已知他家闺女高考的情况,见到黄楼鹤,自然少不了一番祝贺之类的话语。黄楼鹤掏出烟来分给他,他接了过来。烟点着时,老林叹了一口气,哎,你阿爸要是还在,他该会多高兴!你看小时候,你阿爸送孙女上学,两个人一路上有说有笑的。你阿爸做过老师,有耐心,你女儿打了很好的底……黄楼鹤愣了愣,伸出双手过去抓住老林的手,用劲握了握。老林也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两个人一时竟有了一份奇怪的郑重感。

“你们这是要去国欢寺吧?那里不错,我也刚刚去散步回来。”握过手,老林叨咕了一句,又朝陈秋萍挥挥手,继续慢慢踱步去了。望着他的背影,黄楼鹤的眼前又浮现出了父亲与他并肩行走的情景,顿时心里有了一份难言的感伤。没等陈秋萍跟美莺说完话,他一个人边抽烟边慢慢走出了一段路。

“咦,你怎么一个人走了?”陈秋萍快步赶了上来。“刚才你跟谁说话啊?”

“老林。”黄楼鹤把烟蒂扔了。

“哦,老林啊……老林老了好多,满脸都是老人斑,看着好可怜……”陈秋萍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哎,你说美莺当年去广东时,也就是我现在这样的年纪。刚才你走开了,她告诉我,是妇科方面,子宫都切掉了……不过,她很乐观,她说每天晚上都到国欢寺那边去走走……”陈秋萍轻轻叹了一口气,黄楼鹤主动挽住了她贴着的手臂。

“对了,我想起来,老林的孙子和我们闺女是同学,也不知道考到了哪里,你也忘了关心人家。”陈秋萍压低声音道。

“是啊……”黄楼鹤沉吟道,“我记得老林以前好像也不抽烟的。”

“哎,他以前跟阿爸那么好。阿爸去了三年,我看他一下子老了好多……要不你明天打个电话给他,关心一下他家孙子?”陈秋萍说着在黄楼鹤的一只手上面轻轻抚摸了几下。

“嗯……好。”黄楼鹤沉吟了一下,另外一只手伸到口袋里掏出了烟盒。

“不准抽,不准抽。刚才都抽了一支,别以为我没看到!”陈秋萍嚷道。

黄楼鹤一只手被陈秋萍挽着,另一只握着烟盒,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候,一阵风来,他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昂扬的舞曲。“哇,凤凰传奇,《月亮之上》!”陈秋萍也听到了,忽然很开心地跟着哼唱起来:“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地飞翔——”

“你会跳吗?”黄楼鹤忽然问道。

“会啊,我这一年把什么舞都学会了哈哈!”陈秋萍松开拽着黄楼鹤的双手,快速做了一个雄鹰展翅的动作。

“快快快,我们赶紧过去看,他们说得没错,真的热闹……‘昨天遗忘,风干了忧伤,我要和你重逢在那苍茫的路上——’”陈秋萍像个小孩一样边哼着歌边扯着黄楼鹤小跑了起来。


五 
 

陈秋萍迷上了广场舞。头两天,梅莺大姐晚饭后都来等她。梅莺大姐的身体尚在恢复中,步子迈得慢,走一小段还要停下歇一歇。陈秋萍原本风风火火的,这些年,虽然琐碎的家务活和机关干部家属的身份,多少对她的个性有所改变,但要适应梅莺大姐这样康复养生的步子,一路上就必须时时顾盼处处迁就。这样,梅莺大姐就不肯再跟她一起走了。晚饭后,梅莺大姐一个人早早地从家里出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慢慢移步到了国欢寺那里。她不跳舞,就在旁边看着,有时绕着寺庙围墙外走一两圈,走着走着就不见了。陈秋萍在广场上跳舞,偶尔瞥见梅莺大姐的身影,就向她招招手,梅莺大姐也轻轻举起手扬了扬,这就算是打过招呼了。梅莺大姐的体贴让陈秋萍有些不忍,“你不知道,大姐以前对我有多好……”她时不时地会在黄楼鹤跟前叨一句。

“阿芬呢,她不是也喜欢跳舞吗?”黄楼鹤问。

“阿芬不赶趟,她要回家督孩子读书,总是早去早回。”

“哦。”

“要不你陪我去?我跳舞你散步。你也是需要运动的。”陈秋萍边扒拉饭粒边问。

“不去,闹。”黄楼鹤头也不抬,“你去吧,我负责整理垃圾,完了就在楼下转转。”

“那好吧,不准抽烟哦!”陈秋萍放下碗,一溜烟换了跳舞用的宽松衣裤和平底鞋,脚步轻快地去了。

黄楼鹤拿出手机,点开微信,看到女儿朋友圈里发的朝气蓬勃的大学生活,在评论里点了个微笑的表情。哪天给女儿发个她妈妈在国欢寺那里跳广场舞的照片吧?他的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

其实,国欢寺的重修工程是很壮观的,第一次和陈秋萍去的时候,虽然是晚上,寺门已经关闭,但是一个殿一个殿井然有序地高出围墙,一对对檐角燕子尾翼一般飞翘着,在夜色和路灯交织的夜空里,国欢寺有了庄严和灵动兼具的气魄。黄楼鹤有点佩服那个同宗的女企业家了,没想到她大大咧咧的,居然能做成这样的大事。也算是妙应祖师真的跟她有佛缘吧?政府的城建部门这回也拿出了真本事,他们借国欢寺重修的机会,顺势而为,一举清理了周围的杂地,以寺庙为中心,建成了一个小型公园。原来靠近马路的那些龙眼树,被分散移植了开来。建设者又裁土堆坡,让公园有了高低错落盘旋迂回的格局。树下再杂以灌木花丛及绿色草坪,鹅卵石曲径贯穿其间,俨然有了江南园林的味道。

最获得民心的自然是寺庙大门外的那个广场,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广场舞,黄楼鹤直觉得头皮好一阵发麻,哪来的这么多人啊!他暗自叹道。广场旁边灯柱上有路灯,但并不很亮,照得场上挤挤挨挨全是人影。一曲终了,一秒钟都不肯停歇,新的一曲又起。“曾经柔情似水为爱而沉醉,挖心掏肺毫无保留盲目地给,曾经忍气吞声痛难以入睡,歇斯底里意冷心灰却心留慈悲——”“这什么歌啊?”黄楼鹤惊道。“啊,你好OUT!”陈秋萍哈哈笑了,“还是凤凰传奇啊,叫《天下的姐妹》,广场舞无凤凰不传奇,你不懂!”

陈秋萍站在广场边上,嘴里跟着音乐唱,身子慢慢随节奏扭动了起来。“女人们一个个都反了天了,整天埋怨想要自由还要地位!究竟把男人放在眼里了没,我每天当牛做马不说累!就这么点权利你还要反对,不给你点颜色你不知道后悔——”

“呵呵,这歌太应景了!”黄楼鹤在陈秋萍背上发力,把她推向了已经接近鼎沸的人群。

“有种你就试试看是谁吃亏,天下的姐妹,放开你的美!让他们感受你温柔的包围!天下的姐妹,放开你的美!让他们领教你霸道的权威——”黄楼鹤穿着拖鞋慢慢在鹅卵石小道上绕着寺院走,耳朵里凤凰传奇的歌声不断地冲击进来。他极力抗拒着那种让人血液加速流动的旋律,可是走着走着,步伐却不知不觉间轻快了起来。在他感觉到自己的腰肢也要随广场舞曲扭动起来时,他果断地停了下来。

在一棵龙眼树下,黄楼鹤点了一根烟。他正对着的是国欢寺的后围墙,其实说是围墙也不准确,就是寺庙大雄宝殿的后墙,用石头密密实实垒起来,一整排很巍峨地立着,把寺庙和外面的俗世隔离了开来。在他点烟的瞬间,墙上一扇小窗的灯亮了,里面传出了一个老者的咳嗽声。很快的,灯又灭了,国欢寺又沉入了无边的静穆之中。“寺里有和尚吗?”黄楼鹤疑惑道,“现在的寺庙,会是怎样的人在当和尚呢?”

黄楼鹤慢慢踱着步,虽然穿着拖鞋在鹅卵石路上走着不太赶脚,但是走着走着,脚底渐渐适应了石子的凹凸状况,他的脚步终于稳定了下来。广场上的音乐声虽仍不断涌来,他也几乎不受其节奏影响了。再绕过一个弯,省第五监狱灯火通明的院子出现在了眼前。原来第五监狱和国欢寺仅一墙之隔,而且两者之间用的并非水泥实墙,而只是铁栏杆,栏杆上爬满了三角梅一类的藤类。黄楼鹤停了下来,向栏杆那边张望了几眼。他并没有看见托枪夜巡的哨兵,也没看到穿警服的人员出现,监狱那边的路灯比这边要亮,院子里却静得出奇,让人疑惑那里根本就不是监狱,而是一个高级酒店的后花园。这时他突然想到在哪本杂志上读到一篇文章,说是一个姓俞的诗人曾经就关在这里接受改造,出来后诗人发表了一大堆与这所监狱有关的诗文。“只有你未曾爱过我”,他想起来,那篇对诗人的访谈,标题用的就是这个据说很著名的诗句。

诗人都这么自信吗?黄楼鹤试图回想杂志上那位诗人的面容,一会儿从纸上浮现出的是一个络腮胡子的胖脸,一会儿却是一张粉嫩粉嫩的小白脸。正愣怔间,忽然从院子深处传来了武警战士呼喊口号的声音,武警战士整齐而嘶哑的吼声让他没来由地想到,说不定那个卖海鲜的阿芬的丈夫,就是关在那里面接受着日复一日的改造。晚风习习吹来,他想起刚才阿芬在街灯下转过身子来、翻了翻额前的刘海、对他盈盈一笑的模样。这时候,他突然想到,当年那个叫“小月”的女网友,如果她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她的孩子应该也很大了吧?她应该就是阿芬那样的年纪,每天也在这座县城的哪条街上走着,走得慢的时候像美莺大姐,走得快起来,就像阿芬那样……她说她离国欢寺就隔着一片树林,莫非,她就在神秘的第五监狱里担任狱警?他无法想象她穿着警服拎着警棍教训犯人的样子,却又放任思绪飘散开来,把她和妙应禅师皈依前的狱卒身份联系到了一块。她会皈依吗,如果她真的就是一个狱警?“为什么要皈依的是狱警,而不是你?”想到这里,他兀自笑了。他又听到了节奏奔放的广场舞曲,这时候,他开始相信,无论她是不是狱警,她一定也在那喧闹广场的人群中,像陈秋萍那样忘我地舞蹈,沉浸在如痴如醉的旋律里。

黄楼鹤知道,当年,如果他自己不肯放弃,即便是当着陈秋萍的面,他再把所有联系办法删了,还是能在网络上找到那个叫“小月”的女网友的。终归不是他舍不舍得放弃的问题,而是他并未把自己放到是取还是舍的抉择之间。

那天晚上,黄楼鹤绕着国欢寺走了十八圈。他本来并没有非得要走多少圈的打算,考虑到陈秋萍那么喜欢跳舞,舞曲又一直不肯歇气地响着,他就一个人一圈又一圈地走了下去。在顺着同一个方向走了三圈后,他忽然想起在哪本书上看到的,说是一定还要逆着走三圈,这样可以比较好地把身体内部的磁场调整过来。就这样,他顺时针走三圈后,又逆时针走了三圈,一圈又一圈,慢慢走完了十八圈。这时候,他忽然又想起来,这好像是与佛教有关的某种默契了,他记得《本寂禅师传灯录》里提过,有情众生有六根、六尘、六识之困,合起来称十八界,意指十八种苦厄。而只要每天绕着寺庙转十八圈,就能去掉这一日滋生的十八种烦恼……呵呵,想到这,他暗自笑了,可我哪来那么多烦恼啊!然而,在他不经意地走完十八圈后,他还是不由自主走到了国欢寺的大门前,面对紧闭的寺门,双手合十,认认真真作了个揖。躬身低首的时候,他在心里说道,二位祖师,对不住,弟子来迟了。

广场上的舞曲终于停了下来,他走到广场边上,陈秋萍满头大汗从人群里冒了出来。“明天要换平底鞋来了,这鞋子跳不了!”陈秋萍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很轻松地把脚提起来,用手摸了摸脚后跟。

黄楼鹤扶住陈秋萍的腰。在散开的人群中,他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闪了闪,消失在了斑驳迷乱的灯影里。她真的也在这里跳着广场舞吗?他把脸转了开来。

回来的路上,黄楼鹤暗暗下了决心,他再也不来国欢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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