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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诗歌|顾彬:顾彬的诗(德惠 译)

顾彬 十月杂志 2020-02-14

沃尔夫冈·顾彬(Wolfgang Kubin),中文名顾彬,1945年生于德国下萨克森州策勒市。著名汉学家,翻译家,作家。波恩大学汉学系教授,德国翻译家协会及德国作家协会成员。以中国古典文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和中国思想史为主要研究领域。1989年起主编介绍亚洲文化的杂志《东方向》及介绍中国人文科学的杂志《袖珍汉学》。他是德国最著名的汉学家之一,以中国古典文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和中国思想史为主要研究领域。主要作品和译著有《中国诗歌史》《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鲁迅选集》六卷本等。


黄鹤楼

——答李白

今年谁陪伴谁,

当人们离别或者死去的时候?

我看不见孤帆

在地平线的远影。

 

现在也不是三月。

六月。没有雾,江边也没有烟花,

只有混凝土和垃圾忠诚相伴。

我不要做垃圾和混凝土的朋友。

 

从前的人们在临江的岩石上祭天,

我多愿意相信这古老的传言。

今天不再有友人登上渡口的小船,

人们只登上自动扶梯。

 

它不如高飞的黄鹤升得更高。

今人却比古代的先贤狡黠。

先贤相信黄鹤展翅,翱翔万里。

今人却在别离之际放飞老鹰,不放生游鱼。

 

看不见城市,我只见废石场上

满族人写下的“鹅”的字迹,

还有白龙和塑料瓶。

这曾经的古国,我们古老的家园。

 

马和车都深陷泥淖。

不远之处湖水混浊,公园堵塞。

有人在那里唱红歌,却不问,

歌怎么有颜色,鹤怎么是黄的,

 

只说,唯有塔楼顶部是真的。

下面的一切都日新月异。

我们沿坡地去新建的祭坛。

一路垃圾,刘备成了垃圾的君王。

 

他未能统一分裂的三国。

我们不烧香祭拜,

只望着地平线上的城市,石头相叠,

灌木丛中不再有诗人的踪迹。

 

    注:扬子江畔的武汉有一座黄鹤楼。传说有一位仙人在此骑上黄鹤飞上天空。李白(701—762)在737年与他的朋友诗人孟浩然(死于740年)在此告别,并因此留下一首著名的四行诗,是上面这首诗所涉及的内容。他应该也放生过鹰,因此今天的武汉还建了一座纪念碑纪念他。佛教徒放生鱼。画家米芾在黄鹤楼里把一块石头当神祭拜。在东湖边有一处新建的刘备将军郊天坛。


不用墨水的诗人

——致欧阳江河

该怎样描写眼泪,

泰姬陵之泪,

不用墨水也没有彩笔?

 

德语国家的诗人已整装待发,

他们来自远近,

带着快餐诗文:

 

老板们塞给他们塑料笔,

党派、企业及连锁店,

让他们成为廉价的广告代言人。

 

有时他们也白写,

当他们写他们苍白的名字,

当他们写他们不屈的诗篇。

 

如果一首诗,

比一滴慢慢滑落的眼泪更长,

如果世界的眼泪都不言自明,

 

而不为其他,

诗人就想要

墨水和彩笔,墨砚和毛笔,

 

如新债主捧出旧家什,

诗人抽出钢笔,拧开墨瓶,

思忖:毛笔和墨砚在何处闲置。

 

他讲解不同,那介于

可卖与不可卖、可买与不可买的

物品间的不同。

 

比如美国不再有墨水可买,

签名和写诗,随时可用什么笔完成。

但在中国,名字只能写在

 

散发松脂香的如波的纸上。

每一个被墨水框定的字,

都不过是一次日常练习,

 

在塑料与墨石之间。因此明天

毛笔将会超越羽笔,

甚至高过巍峨的宫殿:它将重新创建

 

目及世界尽头的幻影。

墙不再必需,天空早已准备就绪,

它辽阔无际,足矣。

 

    注:圆弧建筑,圆弧房子,幻影,在海德堡附近的席威茨根皇宫里。《泰姬陵之泪》是北京诗人欧阳江河的一首长诗名。


武汉,或如何更新的赞美诗

我不再在巴比伦河边哭泣,

今天我只在黄河边哭。

黄河不再黄,每一条鱼都知道,

“不幸福的意识”意味着什么。

 

我爱鱼头,但不喜欢它的目光。

我也爱熊掌,但不是在锅里,

更不在餐盘,而宁愿在背上

甚至脸上,感受那爪子。

 

我爱鱼之乐,因此不愿鱼是

发臭的腐肉。我爱乐器,但当朋友离去,

我不会砸烂它,宁愿放飞老鹰,放生乌龟,

并期待它们回归,这样琴弦就不再孤单或断裂。

 

这里的人们太喜欢毁灭,当一切皆成废墟,

又喜欢重建,仿造。

幸运的废墟,不幸的赝品。

就这样欧洲消失了,又被重建。

 

武汉外的山上,扬子江边,

神女震惊了。我们知道。

感谢游泳者的预言,当年他还不必担心

肌肤浸泡在有毒的水里。

 

今天他的肌肤是水晶棺里的化妆杰作,

中毒的人们,在天安门广场

充满感激地敬拜他,没有震惊,

惊悚,他们也许不会震惊而是惊悚。

 

我们也惊悚,当我们看见屈原和约伯

在步行街咖啡连锁店的画里,

品尝咖啡,忘了烦忧,离骚,

他们古老的烦忧和我们新的烦忧。

 

一路前行,从拆迁地到拆迁地,

直到来到庙前,人说,

存在就是真理,臭鱼的存在,

是让人更好地享受美味。我们在

 

五百罗汉下梦到年轻的神,

他躺在台布下,梦想

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难道他也想回归吗,

归元,以求赐子,我们的孩子?

 

注:赞美诗137(巴比伦);“不幸福的意识”:黑格尔(1770—1831)语;孟子(前372—前281:熊掌);庄子(前369—前286:鱼之乐);胡特·迪特里奇(1637—1707:喜欢毁灭);毛泽东(1893—1976)的词《水调头·游泳》。毛泽东最后于1956年6月三次于今天的武汉横渡长江。他发誓以他的现代化计划会让巫山神女受到震惊。在湖北省会,有一处纪念春秋时期(前770—前476)俞伯牙的纪念馆。当他的朋友也是他最好的听众死后,他砸烂了他的琴。归元禅寺(人们回归起点)里有五百罗汉。今天这建筑形式可以追溯到1895年。

欧洲人于19世纪末在武汉建有办事处,至今已修复甚至部分重建。诗人屈原(前340—前278)以他的长诗《离骚》著名。人们现在可以在步行街再次见到作为咖啡连锁店的一部分的他。


重庆城的最后一夜

我们曾追寻龙与火的足迹,

赞美江河孕育万物。

古老的街石沉默至今,

因从未迁徙如街石伫立,

我们不被思量。

 

也曾追问,

这世界如果没有我们,又会怎样?

历史,难道真的就不曾衰败?

 

比如我曾经在此逗留,

18梯带我回到过去,

旧时的校场口,

妓女曾经露宿街头。

如今这里的纪念碑,比半坡上的棚屋

显得更狭窄。

 

我们还在无聊地追问,

谁击败了蒙古,拯救了欧洲?

埃及,还是中国?

 

有隐约的声音,近了近了,

是祖先逐金人落荒而逃,

将你我从早期的桎梏中解救。

 

还记得,小客栈后面的古战场,

阳春三月,我写信依然感到寒冷,

泡菜好辣。

 

是谁将所有的高山驱逐至此?

人们绞尽脑汁,与洪水周旋。

他们无处不在,如电影里等候快车救援。

 

别急,我们还有时间,

将鸭血凝结,扔进火锅,慢慢烫吧,

直到江边的驳船再次出现,

将我们和我们拥有的一切,

最后全都带走。

 

注:重庆,一座直辖城市,位于中国西南,面积等同于奥地利。这里有雄心勃勃的三峡大坝工程。历史学家认为,蒙古在合川的战败,意味着对欧洲威胁的结束。“衰败”:参见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和弗里德里希·尼采关于世界衰败的哲学理论。香港导演王家卫的电影《重庆森林》,在西方被译成《重庆快车》。此处指电影里那辆快车。

 

选自《十月》,201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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