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东：哪儿的难民最多，万家灯火里
蔡东，文学硕士，生于山东，现居深圳，执教于某高校，课余写小说。
我喜欢看居民楼的灯光，渐次地亮起，渐次地熄灭。万家灯火，最让人踏实心安。哪儿的难民最多呢，也是万家灯火里。 多少人，在自己的家中流离失所。 沉静的夜晚，温柔的灯火，满溢出尘世生活的动人魅力，也潜隐着无可名言的隔膜、痛苦、劳役、负累。这些空中小屋里，不光生活着令狐冲和任盈盈，也悄然无息而惨伤地生活着李莫愁和陆展元、涓生和子君，乃至于，裘千尺和公孙止。 隔壁的房子出租，这几年里，我目睹着一对对着火的情侣搬进来，刚大学毕业的年纪，能投入，擅深情，在电梯里都会灼热地盯着对方看，狭小的空间，爱和激素均已饱和。不知哪一天，女孩或男孩不见了，再后来，剩下的那个也搬走了，无论旁观过多少回，仍会怅然若失。只盼望，他们爱没有了，也不要有怨。没有谁能从爱情里毫发无伤地出来，但为情所困依然是世间美事。无情就是了悟，这样的了悟，不如没有。爱情里绝无亏、傻、假、负等字眼的立锥之地，情和愿是连在一起的，毕竟，能让你认真、能让你童稚式地热烈、能让你流血都不觉得疼的事能有几桩几件？深谢那个让你有幸体验到这一切的人，这是对爱情的尊重，说到底，也是对自己的尊重。 有时我会想，租房的年轻情侣再往前走，会走入哪些场景呢？ 有些场景，既是日常的，也是不堪的，惊心的。我见过一个女人高声怒斥她的丈夫，因那可怜的男人没带优惠券，还有一回，是在超市，我排在一对夫妇后面，女人被门口减价的花睡衣吸引，前去巡视了一番，回到收银台时，发现丈夫忘了报手机号给会员卡积分，她五官狰狞变形，声音劈成了几道，眼神凶狠中透出绝望，足以让对方深信自己十恶不赦。 我站在后面，全身冰冷。心真的会疼，因为一下子，你就感觉到它的存在了。愿全天下的妻子和丈夫都不会变成这幅模样，太难看了。再狂热的爱也会凉下来，火不会一直烧着，多巴胺的浓度哪能只升不降，即使无可避免地堕入平淡俗常，但愿目之所见，也是一幅幅现世安稳图——至少别为了优惠券积分卡跟你的爱人大闹，曾经，你无比爱惜地偷偷地想，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他了，曾经，你想年轻十岁跟他一起生活，在越蛮荒的地方越好。
小说里，这对有情的夫妻，终未至于如此不堪。我知道这很难，但周素格做到了。写了多少个人物，就有多少个替身，替我预演一种生活，也替我完成我做不到的事情。她饱尝了家庭生活细小无声的残忍，在自己家里茫然地流浪，她将如何得以安居呢？文珍读完小说，写下这样一段话：“虽几乎是一个和《往生》主题同构的故事，作者也在结尾给了我们更多希望。周素格看似毫无意义的举动，正是蔡东所谓‘人之为人的荣耀’，也是人之为人的坚守。就在这来去纠结的千回百转中，真正的、超越的爱战胜了似是而非的道德感与同情，而主人公也得以完成从一个怨怼的看护到强有力的爱者的升华。我乐于看到蔡东在这同一主题中不断上升的蜕变，兼有释家刹那开悟的勇猛精进，更有儒者‘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昂然不顾。既清醒地看到事物真相，更敢于打破内心桎梏直面这苛刻酷烈的人生，迎上去，而非《往生》的‘熬下去’。一上一下，一迎一受，题旨为之一新，境界亦上层楼也。”文珍明白这篇小说，谢谢她。爱是最无能的，爱也是最有力的。人物在悬崖边上，小说在悬崖边上，大风大雨摇摇欲坠的时刻，也唯有爱才能挺身而出，救人于危难，救小说于危难。唯有爱本身能滋养爱，更多的爱，更深的爱。至于要不要相信呢，这就跟看魔术表演一样，不信，就不要看，既看，就当它是真的，全是真的。
我喜欢《权力的游戏》，里面的每个主线人物，是角色，同时也是一个原则，一个坚硬如铁的原则。《权力的游戏》伟大，因为它呈现了最强力意志之间的对撞，表面上是几大家族的权力战争，内核里，分明是不同精神类型之间的血战。
周素格不是GOT里的人物，她犹疑、困惑，内心暗流急涌，脑海里诸神论争。她不停地问不停地问，到底有没有不变？能不能不变？
（作家/蔡东）
我试着想象，温良娴静的周素格，长期面对失智的爱人，深陷于世俗的漫漫苦海时，她可能会闪过哪些念头？接着，我将一个瞬间的念头拖曳出来，就有了这篇小说。
家附近有一座教堂，这么多年了，我从没进去过。路过时，总会看它一眼。它的颜色、质地、气息都是对的，一眼看过去就觉得它是永恒的，不会褪色，不会倒塌，它甚至给了我一种奇异的错觉，它静默地站在那里，已经几百年了。从它门中走出来的，大概都是好人吧。周素格到底需不需要进去？我无权裁夺，还是，先想想自己需不需要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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