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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短篇小说|余同友:去往古代的父亲(节选)

余同友 十月杂志 2020-02-14

  

去往古代的父亲

余同友/著

我走在一条细窄的石板道上,黑石板布满了青苔,道两旁是合抱粗的大枫树,秋天,掌形的树叶吐出血一样的红,三两只大雁扇着黑色的翅膀从天空划过,它们的叫声也血一样红。我身着玄衣,背负长剑,打着绑腿,孤独地往山上那白云生处走。我已经走得筋疲力尽了,可我不能停下来,因为,我怀揣着一个重要的任务,要将一封密信送给山中清溪观的妙定道长。山高水长路迢迢,正在我走得有些绝望时,忽然,从道旁闪出一个人影来。她一身道姑打扮,眉目清秀,她向我行了个礼,问道:来者可是江枫渔火对愁眠?我回答:正是。她朝我一颔首,做了个手势说,请跟我来。我没问她叫什么名字,就糊里糊涂地跟着她往前走,很快,在山道拐弯处,突现一座小小的石砌茶亭,炊烟升腾,粗陶壶里水正沸开。道姑说,歇一会子吧,喝口茶再走。我饥渴难耐,连忙一屁股坐到了亭子里的石凳上。那柄剑是我才配备的,长度不太合适,它老是敲打我的脚后弯,那儿都被敲打得红肿破皮了,汗水一浸,酸痛难忍。我轻声地“咝”了一口气。道姑已经把一碗绿茶递了上来。那茶水汤色明黄,清香扑鼻,好茶,我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再吹着,咕咕咕地喝了下去。道姑微笑着说,先生,这茶味道如何?我点点头说:好茶,一定是明前茶。对茶我是懂得一些的,我准备向这个美丽的道姑卖弄几句的,可是,这时,我忽然觉得眼前迷离起来,周遭的一切在旋转不已,身体也随之摇晃,我努力挣出几句话:你,你,你下了毒?为什么?道姑看着我,柔声说:是的,我给你下的是醉铁散,没有三天你醒不过来的。我大叫一声:好你个贱人!我说着就倒了下去,我记得我身下的石凳子很凉很凉。

我对着屏幕骂了一句粗口,奶奶的,又被昆仑派暗算了,半个月工夫又白费了。我揉揉酸胀的眼睛,看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了,我决定今天就到这儿,这一款仙侠游戏真是磨人啊,我在游戏中的名字就叫“江枫渔火对愁眠”,我本来只是一介书生,饱读诗书期待中举人进仕途的,谁知造化弄人,我莫名其妙地被卷入了一件江湖恩怨,于是被迫弃文从武,作为华山派的二当家,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几次率领门下弟子左冲右突,差点就取得天下盟主的地位,却总是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对此,我肯定不甘心啊,这两个月光是买装备的钱就花了五千多元人民币了。弟子们在问我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我正想着如何破局,这时,屏幕下的QQ图像抖动起来。

是姐姐。她说:还没睡,又打游戏?

我给了她一个眯眼睡觉的表情,我已经习惯于用表情代替文字了。

通常情况下姐姐会教导我:别打了,伤身体,又伤钱,真搞不懂,你这么大个人竟然还痴迷这种低级游戏!但是今晚她没有说什么,她只是问:老爸到家了吧,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我愣了下说,老爸要回来了吗?他没有回家啊。

姐姐说,什么?没有回家?他是上午的高铁啊,我送他到高铁站的,应该下午到家的,我让他一到家就去你那儿,让你给我打个电话,我还以为你忘记打了呢,那他到哪儿去了呢?姐姐也打出一系列的表情符号,淌汗的,皱眉的,恐慌的,抓狂的。

父亲身体很好,才六十多岁,又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如黄赌毒什么的,应该不会被拐骗,他如果回来了,自然就会回家。

姐姐说,问题是高铁是不会误点的,那他会去哪里呢?

我说,你别急,可能是他老人家去访友去了。作为华山派道家掌门人,我不也经常去各个名山大观访友嘛,我刚说完这句话就后悔起来。

果然,姐姐说,他这个老古董哪有朋友呢,不行,小林,你得赶快打电话到110问问,老爸是不是记不得回家的路了,他不是老是迷迷糊糊的嘛。

我觉得姐姐有些小题大做,如果有什么意外,父亲身上有身份证,警察早就会联系我们了。我说,再等等看,也许他是中途下了车,到了别的城市去走走呢,这之于他是极有可能的。

姐姐听我这样一分析心里定了些,她说,那好吧,那到明天上午再看,你手机保持开通啊。

我给弟子们下了一个休整待命的指示,便下了线,关了电脑,躺到了床上。连续打了四个多小时网游,身上的筋骨都已经僵硬了,所以,一躺下来,我立刻就睡着了。

我不知道我梦中有没有继续我的刀光剑影和游仙访道的生活,我只知道早上醒来,我的一只手握得紧紧的,像握着一柄剑。

我是合市第一人民医院的一名外科大夫,从医学院毕业后,我就在这里上班,一度我曾经很喜欢这个职业,“医者,仁术也”嘛,每当看到病人经过我的手术得到痊愈时,我真的有一种由衷的高兴。所以,我在医院同事上下以及患者中间的口碑还是不错的,我已经拿手术刀拿了十年了,基本上没有出过什么医疗事故,可是,三年前我摊上了一件事。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从此改变了我的职业观。

那天下午快下班了,我收拾衣服,准备向值夜班的大夫办理交接手续。突然,急诊室来电,说是一个老太太被公交车拖夹,身体多处受伤,得几个部室紧急会商。其实,我完全可以把这事交给接班医生的,因为已经到了接班时间,但我怕时间来不及,也就没有多想,立即冲到重症监护室。通过紧张的抽血、拍片等检查,很快查清患者情况,老太太腿骨多处骨折,股骨头也断裂,如果不手术很有可能要截肢。我立即拿出了治疗方案,我自认为这个方案是最科学也最稳妥的,那就是立即手术,同时,在断裂的股骨头处安放上支架。在拿这个方案的那一刻,我稍稍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安支架?通常这样的情况也可以不安支架,而直接打石膏固定,但石膏固定效果要大打折扣,为了患者将来考虑,我还是给出了安支架的选项。

然而,问题来了,因为支架材料不是在医院拿,而是通过第三方拿货,是不给欠费的,一个支架三万元,这时,肇事司机说单位财务已经下班,拿不出这笔钱,患者家属求情说,那是不是能够先欠着。我跟他们解释,涉及医院的费用可以欠着,可是这个费用医院做不了主,没法欠,欠了就做不成手术。

患者家属急成一团,他们身上也没带钱,打电话给亲戚也半天没有弄到钱,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也替他们着急起来,我这时建议,要不打石膏吧,不能耽搁了。可是患者家属死活不同意,在凌晨时分,他们终于凑到了这笔钱,可是手术的黄金时间已经过去,我赶紧给患者进行手术。遗憾的是,手术效果不好,最后,还是截肢了。这本来也是正常情况,但因为有了前面的那一出,患者家属不乐意了,他们认为是我操作不当,拖延了时间,于是,一帮人找上门来,把我的办公室砸了个稀里哗啦,并且要起诉我。

更窝囊的是,医院为了息事宁人,最后竟然赔偿了患者家属十万元,还对我做出通报批评的处理,尽管院里领导对我说,那不过是做给患者家属看的,并不影响我的职称和工资待遇什么的。有了这一次遭遇后,不知怎么了,我忽然就害怕起做手术来,我再也没有了以前那种自信,以及作为一名大夫的存在感,经常是一上手术台,我那拿着手术刀的手就不由自主地颤抖,为此,我差点断送了我的医生生涯,后来,我找到了解救的办法,那就是每周至少痛痛快快地打一次网游,只要过足了瘾,再上班时,手上也不抖了,心里也不怕了,就像打了鸡血,一切都正常了。所以,这些年来,我打了无数电游,有机甲类的,有武侠类的,有言情类的,有古装的,有现代的,最后,我还是最喜欢玩古代道教游仙类的,在那里我不仅是武功盖世的侠客,也是具有仙风道骨的道长,还是儒雅的出口成诗的书生,我以武功救人,也以大道示人。当然,比较讨厌的是,开发游戏的厂商不断提升难度,不断要购买装备,前前后后,我这些年投入网游装备的钱大概有十多万了,不过,我觉得这还是可以承受的,现在,玩什么不需要钱呢?人家摄影发烧友一个相机镜头都要好几万呢。

我在想要不要换一换我那把剑,这个时候,姐姐的电话来了。她说,不得了,爸爸失踪了!

怎么知道是失踪了?

我托人找了铁路局的人,他们调出车站视频,老爸根本没上那辆车!哎呀,我真后悔,我怎么不亲自把他送上车呢?怎么办啊?

有没有报警?

报了,派出所说要满48小时不见人才能立案,真急死人了!

我一听也紧张起来,我安慰姐姐说,再等等,再不行的话,我请假过去一趟,应该不会有事的。

姐姐的话音里都带着哭腔,她说,好的,你那边一有情况就立即告诉我。

 

父亲退休之前是我们合城的市图书馆馆员,负责古籍部。小的时候,大概五六岁吧,我去过父亲工作的地方。我记得,那里有一大间房子,房子里有一排排大柜子,大柜子里竖放着一本本线装书,房子里光线昏暗,父亲一进去就拉亮了灯,那灯是老旧的玻璃灯泡,泛出土黄色的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轻微腐烂夹以陈年酸醋的味道,父亲在其间走动着,我觉得他一走动,四周的空气、灯光、气味都搅和在一起使整个空间愈加昏暗起来,像扑腾起大片的灰尘,呛人鼻孔。父亲从一间柜子里抽出一本线装书来,小心地铺展在办公桌上,用一枚放大镜对着书页照,我当时就吓得哭了,我望着那些旧书籍,它们像是一具具风干的尸体,而父亲那拿着放大镜看着书的样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诡异极了。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父亲的办公室。

父亲却在那间房子里工作了一辈子,从没有挪过窝儿,我不知道他在那里的具体工作是什么,他自己却对此很满意,工作积极,几乎没有旷过一天工,为此,他荣获过“全国图书馆先进工作者”称号,当时,上级奖励了他一个白色搪瓷茶杯,他一直用那个茶杯泡茶喝,泡得内壁都成了茶色了,还舍不得丢掉。他白天在图书馆看线装书,晚上在家里还是看那些之乎者也,一边看,一边还嘴里念念有词。也许是因为反感或害怕父亲那样的生活,等到我读书时,虽然我的文科成绩很好,我还是毅然选择了理工科,大学里读了医学院。据我母亲说,父亲对我读理工科是颇为不满的,不过,他也并没有干涉我。

我不知道别人的父亲是什么样的,我觉得我的父亲虽然有些刻板、平凡和乏味,但也一直维持在正常值范围内,他基本上还能算得上是一个好公民,好丈夫,好员工,好父亲。但这一切在他退休后有所改变。

父亲是三年前退休的,退休后的第一天,他和往常一样,早早起床,买菜,买早点,然后背了一个背了多少年的黄书包准备去挤公交车上班,走到门口时,母亲说,你做什么去?父亲愣了一下说,上班啊。话刚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退休了,再也不用上班了。父亲就回到屋里,坐了下来,他拿起那个白搪瓷茶杯,泡了杯茶,喝了一口,猛地对母亲说:田园将芜兮,胡不归!哈哈,我终于可以像古人一样过田园生活了嘛。

对于父亲的一套酸文假醋,当过街道办工厂车间副主任且早已退休的工人母亲已经听习惯了,就全当耳旁风就是了,她不理会他,换上一双软底鞋,她每天上午要到公园去和一群老伙伴练扇子舞。母亲出门去了,父亲开始忙活起来。

父亲所在的小区是这个城市的老旧小区,我们家又在一楼,有一个四十平米的小院子,当时统一被浇筑上水泥地。父亲对着这块水泥地思索良久,然后做出了规划,他要在这里种竹子,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嘛,还得养兰花,养菊花,养梅花,嗯,条件成熟的话还得养三只鹅。父亲说干就干,等母亲那天从公园舞扇归来,父亲请来的工人已经将水泥地凿得只剩一角了。

父亲退休时是冬天,那个冬天,他成了一名搬运工,背着麻袋,从几十里外的郊区背来塘泥,沙土,他每天在那四十平米的空地上忙得不亦乐乎,到了春天的时候,他的田园出现了一点新气象,竹子梅花和菊花都栽下去了,而兰花也开苞了,不久即将开放。那个春天应该是父亲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有一天我回去时,他站在小院子里,冲着我问,你闻到兰花香了吗?我使劲嗅嗅,点点头说,嗯,闻到了。他高兴地说,这就对了,我告诉你,今年春天就以这个兰花当家了,接下来,每个季节里我都有安排。我没有接他的腔,我回来时母亲让我为她买一个血压计,我心里惦记着的是我的网游,当时,我正在华山闭关,即将出关,我哪有心思听他的计划呢。父亲见我没往下问,他就自顾自地说起来,古人生活可风雅了,可丰富了,我跟你说,春天养兰其实算不了什么,夏天收云才有意思。

收云?收什么云?我顺嘴问他。

父亲得意了,你这都不知道?他说,就是用坛子收集深山里的云气,带回家来供人享用。

那能收?

能,父亲肯定地说,古人收过的,我今年夏天肯定也要去收的。

我只好笑笑。

父亲没有放过我,估计他跟母亲说的时候,母亲从没有搭理过他,他显然有强烈的诉说欲望,他说,秋天我要遍插菊花,到时请大家到我们家来赏花,冬天呢,我要画消寒图。

我想进屋去,父亲把门给堵住了,他对我说,画消寒图你知道吗?嗨,古人会玩啊,就是从冬至这天起,画一枝素梅,枝上画梅花九朵,每朵梅花九个花瓣,共八十一瓣,代表数九天的八十一天,每朵花代表一个九,每瓣代表一天,每过一天就用颜色染上一瓣,“晴涂红色,阴涂蓝色,雨涂绿色,风涂黄色,雪可以空白不涂,或填铅粉。九九完成,已是冬去春来,每格笔画颜色不同,五颜六色,美不胜收。”染完九瓣,就过了一个九,九朵染完,就出了九,九尽春深,曰九九消寒图。

父亲一口气解释完这“消寒图”,他说得抑扬顿挫,手舞足蹈,俨然眼前已大雪满天,而他则手持笔墨在宣纸上点染梅花了。

春天过后,到了夏天,父亲果然去收云了。

父亲半夜三点钟就起床了,他要赶在辰时之前到我们城市西边五十多公里外的仙寓山的芙蓉尖去。他起床时,母亲还在睡梦中,母亲睡相不好,扯着连绵的小呼噜,嘴角还一翻一翻的,父亲看着身旁这个女人,忽然想起古书上写的,佛陀见宫女睡相便起了弃世出家之念,父亲想,出家大概不成,收云却是可行的。他打开门,走到院子里。小院里竹影摇摇,天上的星星大如倭瓜,远山如梦如烟,父亲低下身子在院子里收拾工具。

工具主要是三个土陶坛子,为找这三个坛子,父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原先的烧窑厂都倒闭了,没人生产这种东西了,因为这东西已经没有了市场。也不是没有替代品,比如塑料壶啊人家腌菜的坛子啊倒是多得很,父亲认为用塑料壶腌菜坛之类收云那是对云的侮辱,一定得是从来没有使用过的土陶坛子。父亲最后从一个山区土产日杂货店里淘到了三个坛子,巧的是三个坛子分别为大中小三号,父亲欣喜不已。根据古书上的记载,这种小口坛子贮上云后,以产于皖西南一带的桑皮纸封上,便可积年不坏,每次收完云后,用墨笔在坛口上作一神符,神符曰:“无心出岫,郁勃丹垠”。这样就可存放五十年左右。一旦要启用时,就在封口上开一小窍,于是:“一线从窍中起,若薰炉篆烟,袅袅不断,始而蔼然,俄而油然,袭衿袂,绕檐除,轮囷杳霭,郁郁纷纷,渐而匝地围天,日色晦暝,诩诩然几疑大风之将起,欲乘之而游帝乡也。”

这一段拗口的文字,父亲背得烂熟,他就一边背着这段文字,一边将三个坛子搬到了门外。过不了一会儿,他预约的出租车司机开着车来了,帮着他,将坛子弄上了车,一直往仙寓山里驶去。

到了芙蓉尖时,恰好是卯时与辰时交接时分,父亲让出租车司机熄了火,就在车里等他,他自己则挑着三只坛子往山尖的一个溪谷里走。这个时候,山上的虫子和鸟儿都一齐醒过来了,叫得一山如雨。道旁的草叶上露水很重,很快就打湿了父亲的裤脚,脚下虽滞重起来,他心中却欢喜,因为露水越重,说明云雾质量越纯。父亲终于找到了一块云雾密集的地方,选了一处大石头,将坛子从小到大依次排列开来。接着,他便按古书上写的,盘腿而坐,口诵偈言,眼观鼻,鼻观心,静等云气涌来。父亲闭了眼,他想象着,此时,云朵正布阵而来,从山冈上,从溪涧里,从树叶间,它们疾如奔马,密如蜂群,鱼贯而入到土陶坛子里,只待他封口了。可是,等父亲偈言念了九九八十一声,再睁开眼看时,土陶还是土陶,而山下的出租车司机却不耐烦地按起了喇叭。

父亲后来又试了几次,都不成功,他认为是出租车司机惊动了云阵,他便一个人提前在山上借宿,到了清晨独自上山去,但收云仍然没有成功。眼看夏天将过,父亲只好退而求其次,他用土陶收集了几坛子露水。回来后,他用那些露水煮茶,还专门请了他的好朋友和前同事老胡到家里来品茶。可是,这一顿茶喝完后,父亲和老胡都于第二天开始严重地拉肚子,老胡还被送到医院打了点滴,为这件事,老胡的夫人在电话里狠狠地把我父亲骂了一顿,她说,老胡差点拉脱水了,如果不是抢救及时就升天了。

这只是个小小的挫折,对父亲来说,他又在准备秋天的百菊图了,他计划要在小院里栽插上上百株菊花,白的,黄的,紫的,墨的,把院子办成一个菊园。他已经预定了花农的扦插枝,对每一种菊花放在什么地方也都做了安排。然而,他的这个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就夭折了。因为,小区要拆迁重建了。

父亲所在的这个小区建于一九八○年代的初期,户型,面积,配套设施都跟不上需求了,首先,连个管道煤气都没有,液化气要用小导弹样的钢瓶充灌了送到家,既不安全又费时费力,还有,光纤网络什么的也很难入户,水电管网也老化,三天两头不是断水就是停电,小区的人早就盼着拆迁了,拆迁的好处摆在那里:一比一点二的比例原地还房,还补偿一定数额的装修费,只有傻瓜才不干。

父亲不是傻瓜,但父亲就是不干。父亲一听将来他要住进三十层的高楼就死活不干。我要住一楼,我要一个带土的小院子。父亲对拆迁办的人来回就是这么一句话。父亲这个近乎无理的要求自然没被允许。不要说一楼了,四楼以下都被开发商规划成了商业综合体,怎么可能让一楼成为你的住宅呢,更不要说有一个院子了,一个院子那得多少钱哪。

工作做不通,拆迁办的人并不着急,他们知道突破点在哪儿,转过身偷偷地找到了母亲,母亲很爽快地签了字。到了搬家的日子——搬到政府临时安置的出租房里,母亲对坐着不动的父亲说,走吧,你还要我背你走?

父亲默默地走出门,看着门前小院里长势良好的梅兰竹菊,以及他四处搜罗来的土陶坛子,石头桌子等等,他看了好一会,然后,甩甩手,丢下母亲和家里的一堆家具,一个人走了。母亲问他到哪里去,他头也不回地说,我找老胡喝酒去!

母亲放了心,她生怕等会子搬家公司来了,父亲会和人家争吵,他现在走了,她倒轻松了。父亲那天在老胡家喝多了,母亲喊我和她一起去接他回到安置房时费了好大的劲。我们打车回去的,到了新楼房门前,父亲就是不愿意上楼,他一直口里念念有词,我听了半天终于听清了他是在背诵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田园将芜兮,胡不归?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他念得颠颠倒倒的,脚下也走得歪歪扭扭的,最后没办法,我不由分说,一个猛子抄起他,背着他进了电梯间。

 

到了下午,还是没有父亲的消息,原先还能镇定的我,现在也觉得事态变得紧张了。姐姐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她甚至在电话里哭起来,母亲才去世不久,我们可就爸爸一个亲人了,可千万不能有任何闪失啊。

我对姐姐说,我这就请假,去你那儿一趟,你也别太着急。

我放下电话就去和分管院长请假,抽空我还是上了一下网,交代我华山派门下弟子,对昆仑派只能智取不可强攻,我分别向几位大弟子做了安排,重新布置了战略战术。然后,我就到高铁站坐车赶到姐姐那儿去。

上了车后,我算了一下,父亲到姐姐那里去也不过半年多时间,是母亲去世后姐姐来接他过去的。想着父亲过往的那些事,我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父亲是不是故意失踪的呢?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同样,你也无法找到一个故意失踪的人哪。难说父亲没有这种倾向。

自从搬到安置房后,失去了他的“田园”,母亲经常打电话向我诉苦,你父亲退休综合征犯了,病得不轻,整天找我碴子,你说老都老了,怎么还让我受气!

据母亲控诉称,父亲退休后突然就添了不少毛病,比如,坚决不用手机,特意为老年人设计的老人机也不用,另外,只要母亲一看那些后宫剧之类的,他必然生气地关了电视,他说,这都乱糟糟地说些什么呀,这些人懂历史吗?

父亲住在高楼上无所事事,母亲曾经想着让他再去上班,再去伺候那些他伺候了一辈子的发出腐尸气息的线装本,他就安静多了,在父亲的默许下,母亲去了父亲的单位,母亲向父亲单位的领导表明可以不要任何报酬,但领导婉拒了她的要求。

父亲得知这一消息后非常失落,他站在高楼上,向窗外望去,窗外是城市里密密麻麻的火柴盒子似的建筑,每个盒子上都镶满了玻璃幕墙,刺得人眼发花头发晕,他摇头说,这么刺眼,大雁敢飞过去吗?怪不得,现在总也听不到何处高楼雁一声了。过去的楼才叫楼,现在这叫楼吗?父亲说着又生气起来。

有一天,母亲照例到公园练她的扇子舞去了,姨家的大表哥小安敲响了我家的房门。母亲事后说,大表哥就是趁她不在家才来敲门的。

大表哥在我们这个家族里是有些名声的,他原来在一家银行信贷柜台任职,因为乱放贷,贷出的款项十有八九都成了呆账死账,结果被单位开除了,从那以后呢,他就从以前的借钱给别人改为专找别人借钱了,自然借来的钱他也从没有还过,他可能以为别人那儿也相当于银行吧,反正亲戚朋友都借遍了,气得老姨向亲戚们打招呼,千万不要再借钱给小安,借出去了小安不还的话跟他们概无关系。这些,父亲是知道的,大表哥也知道父亲知道,但他依然理直气壮地开口借钱。

大表哥说,姨父,我知道大家都看不起我,说我欠钱不还,说我是个浪荡子,可是,姨父,浪子回头金不换哪,我现在要学好了呀,我看好了一个营生,我要踏踏实实地去做事,我需要一笔启动资金,姨父,我知道您是有学问的人,您不像他们为富不仁,您是有仁心和慈悲心的,您要相信我,您是一个君子,我以后也要做一个君子,君子当以信为先,我保证,您借给我的钱,我半年之后一分不少地会还给您。

大表哥滔滔不绝地对着父亲说了半天,一开始父亲并没有搭理他,但随着大表哥越说越激昂,并夹杂以涕泗横流时,父亲先不安起来,尤其是大表哥说出“君子”两个字时,父亲立即站起来说,对不起,小安,我轻慢你了,这是不应该的。他轻声问大表哥,那你再创业需要多少钱呢?

大表哥抹了一把眼泪说,十万,十万就够了。

父亲立即去卧室里翻找母亲放存折的地方,虽然家庭财政大权归母亲管理,但父亲大体上还是知道母亲手头上有一些存款,就是这次拆迁,开发商就补偿了二十多万。可是父亲不知道母亲具体将存折放在哪里,他四处乱翻,弄得卧室里像遭到兵匪抢劫,最后,大表哥亲自上阵,他观察了一下卧室里的情形,然后指挥父亲说,姨父,您看看是不是在大衣橱的棉袄口袋里。我父亲就顺手去摸,果然就摸到了,他惊讶地看着大表哥。大表哥说,我妈也这样藏钱的。那个存折上只有七万元,父亲有些惭愧,大表哥很大度地“赦免”了他,行,少就少点吧。大表哥看看存折说,这个需要凭身份证提取,您把姨的身份证再给我吧。

大表哥把存折和身份证拿到手后,和父亲道了声再见,就蹬蹬蹬地下了楼。那天中午母亲回来后,看见卧室的景象,再一追问父亲,问明情况后,母亲当时就急了,她说,赶快到银行去,不能让他去取了这笔钱!

父亲不乐意了,怎么的,还有借钱反悔的?

母亲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安子,他哪里是借钱哪,他是活赖钱,你这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父亲说,这都是你们这些人不仁义给害的,君子当以信为先,还没借钱给别人就断定人家不还给你,你这不是小人嘛,君子喻于义,小人才喻于利,再说了,小安子毕竟还是你亲侄子嘛。父亲越说越气愤,他扭过头去看窗外的那些火柴盒子再也不理会母亲了。

母亲连午饭也不做了,她冲到厨房里,不顾父亲的阻拦,操起一把菜刀就撵了出去。母亲没能撵上大表哥,她冲到小区最近的一家银行营业网点,查询了一下她的账户,很不幸,钱已经被提走了。母亲站在银行门前打大表哥的电话,很不幸,电话关机了。母亲手里菜刀哐当一声掉了下来,在地上翻了个跟头,随后,母亲整个人也重重地砸在了地板上,翻了半个跟头。

这一跤把原本健康的母亲跌到了医院里,跌得十分严重,似乎把原来藏在母亲身体里的各种病都给跌了出来,关节炎,风湿症,高血压。那段日子里,我不停地为她跑各个病房,拿药,付费,向同事咨询治疗方案。躺在病床上的母亲不理会来看望她的父亲,他一来,她就扭过头去。父亲站立在一旁对母亲说,你放心,这不是没到半年吗?半年一到,小安肯定会把钱还回来的,你气个什么呢?父亲不说还好,他一说,母亲情绪明显激动,两手抖个不停,我赶紧把父亲推出病房。父亲一走,母亲就对我说,我受够他的气了,他就是一个傻子,这些年,要不是我维持这个家,他还能活啊,在这个世上他根本活不了,他除非活在古代差不多,到现在,他还认为小安会还钱。母亲说着,两串眼泪从枯皱的脸上一直往下流。我只好跟着她谴责父亲,我承认,母亲是我们家的功臣,父亲是个生活的低能儿,他这一生被那些线装古本给毁了,他根本不懂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还偏偏有那些臭讲究,他不知道,他从古籍书本上读来的那些道理根本对不上眼下这个现实世界啊。

母亲在医院里待了半年多,病情时好时坏,谁也想不到,有一天晚上,她突然脑梗,再也没有抢救过来。而她去世的那一天,正好是小安向父亲保证的信誓旦旦要还钱的最后一天,我后来想,母亲是不是这天晚上又想到了这一桩子事,情绪一激动就又发病了。

母亲去世后,看得出来,父亲是有些内疚的,但他绝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在母亲的葬礼上,我听见他对他的唯一的好朋友老胡说,她就是不相信人,连自己亲侄子都不相信,再说了,不就是七万块钱嘛,小安到期没有还钱来,也有可能是人家确实有难呢,我们还能逼人不成?那不成了落井下石的小人了吗?钱财能大于仁义吗?

母亲走后,我和姐姐都提议让父亲跟我们一起生活,随便他在哪边待都可以,但父亲哪个都不跟。父亲坐在临时租住房的客厅里,两鬓斑白,人一下子像老去了十岁,他看着我和姐姐,挥挥手说,出去,出去。我和姐姐对视了一眼,只好退了出去。

过了几天,我又去看他,开了门后,我吃了一惊,父亲眼窝深陷,脸上长满了如黑蘑菇般的老人斑,屋子里充塞着一股浑浊的气味,我嗅了嗅,大概是方便面的味道。我赶紧帮他打开了窗户,让空气流通起来。我说,你这些天一直没有下去走走?就是坐在屋里待着?

父亲摇摇头,又点点头,他自从开门后就始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泥菩萨一般一动不动。我劝他下去走走,他固执地摇摇头。看着父亲这样的状态,我不由担心起来,我找到老胡,让老胡叔叔费费心,有空多约我父亲出去转转,不然老闷在屋里没病也会闷出病来的。老胡叔叔是个好人,听我说了我父亲的情况后,他也很担心我父亲,便很爽快地答应了,而且他还找到了一个让父亲重新高兴起来的好办法。

老胡叔叔拿了一本古旧的线装书找到父亲。他说,老余,你帮我看看这本书是哪个年代的版本。

父亲接过那本书,拿出放大镜,在那本发黄的旧书上照来照去,最后他肯定地说,清光绪七年翻刊淮南汲古阁的,是正品。

老胡叔叔说,清代的?那我上当了,我当作明代淘来的呢。

父亲难得地笑了一笑,他说,差了有几百年喽。

老胡向我挤了挤眼睛,转身对父亲说,老余,今天你陪我去花冲公园的文玩市场去看看,我想再淘几本古籍秘本,这次你可得帮我掌好眼。

父亲欣然同意,当他与老胡相伴着出门时,我松了口气。

那段日子我每隔几天就打个电话给老胡,问问父亲的情况。老胡说,他挺好的,每天像上班一样准时,我们一起去花冲公园。

我以为父亲应该很快就慢慢适应这样的生活了,可是,过了才一个多月,又出事了。这一次出事,让父亲失去了老胡这个他唯一的老朋友。

其实,那件事真的不能怪老胡,可父亲就是要跟老胡断交。

那天上午,老胡又来约父亲去花冲公园文玩市场,他们俩高高兴兴地上了公交车。公交上人多,父亲和老胡上车时已经人挤人挤成相片了,公交车语音提示:“请给需要帮助的乘客让个座,我们向您表示感谢。”提示了两遍后,就有两个小青年为父亲和老胡让出了中间的孕、残、病人专座。父亲不住地向让座的人道谢,如果不是位置腾挪不开,他估计是要鞠上九十度躬的。公交开得慢,沿途不断上人,车内越来越挤了。父亲眼睛只看得见身面前的无数的腿与腰,乘客的手都吊着吊环或扶着栏杆,忽然,他看见有一只手怪异地伸到一个粉红色的小皮包上,怪异之处在于,那只手是尖起两根手指在包里摸索,摸索了一会儿,两根手指尖出了一个钱包,父亲像看一场哑剧表演似的看着,他边看边用手拐拐前排的老胡,示意老胡也去看。

父亲以为老胡对自己的意图心领神会了,等到那两根手指尖着钱包即将缩回去时,他忽然站起来一把捉住了那只手,他大叫起来,小偷!小偷!抓住小偷了!

原先那么拥挤形似铁桶的人群竟然在这个时候齐刷刷地让出了一个空地,父亲和那两只尖手指被围在中间。

父亲这时候才看清楚那两只尖手指长着一个光光的头和一张阴郁的脸,他迅速地扯开父亲的手,将那个钱包塞进自己的口袋,他冷冷地说,老东西,你昏了头吧,谁是小偷?你是作死吗?

父亲说,我看见你偷了别人的钱包!

光头把脸凑到父亲跟前,低声说,我没偷!你说是谁掉了钱包?是谁看到了?

父亲搜索那个粉红色的小皮包,可是他眼睛一接触那个包包的主人,那个女人一脸恐慌,匆忙对着他摇头。

光头“哼”一声,推开了父亲,要往车门前走。

父亲又一次冲了上去,拉住光头,他转身对坐着不动的老胡说,老胡,老胡,你说,你可以证明他偷了别人钱包!

老胡看着父亲,摇着头说,没,我没看见!

父亲说,什么?你没看见?

光头又一次恶狠狠地拉开了父亲的手,老东西,你当心点!他说着,冲到车门前,恰好到了一个公交站点,车门开了,他很快跳下车走了。

父亲呆呆地立在原地,他指着老胡说,老胡,你怎么睁着眼睛说瞎话?你明明看见的,你怎么说你没看见呢?

老胡说,老余,你是没看见,那个小偷另外一只手藏在衣服里,衣服里有一把刀,你说,多危险哪,你真是多管闲事!

这时周围的人也说话了,哎呀,晚报也登了,上次就是有一个小偷,持刀把一个抓小偷的捅了,现在人还住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呢。

老胡拉着父亲说,老余呀老余,刚才我可为你捏了一把汗哪,你怎么这么冲动呢?

父亲甩开了老胡的手,他指着老胡说,老胡,你也是一个读书人哪,孟子怎么说的,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这才是个多大的事儿你就缩了头不敢做证,你,你!父亲越说越气愤,还没到花冲公园,他就下了车,他对老胡说,绝交!老胡,从此以后我们不是朋友了!

老胡还真是够朋友,父亲这样说他,他也不计较,过了一周,他又来约父亲,可是他把门都敲破了,父亲也不开门,父亲在门里对着老胡喊:道不同不相为谋!老胡,我和你做不成朋友了!你也别来找我了!

老胡只好怏怏地离开了。

就这样,父亲彻底成了一个孤家寡人,他比之前更闷闷不乐了,整天枯坐在家里,人也日渐消瘦。我打电话把父亲的情况一一说给了姐姐听。

姐姐在一千公里外的艾城成家了,在那里,她成功地经营着一家大型的女子美容机构,微信上QQ上天天都晒着她和一帮男女老板们吃喝玩乐热闹欢腾活色生香的生活,她说,老爸这是缺少圈子,现代人哪能没有圈子呢?还是接到我这儿来吧,我保证能让他找到他感兴趣的圈子。

姐姐当天就开着她的奔驰过来,半哄骗半拉扯地把父亲带到了艾城。

想到这里我有点惭愧,自从父亲去了艾城,我还一次都没有去看望过他。如果父亲这次真的失踪了,再也找不到了,我肯定很难原谅自己的。高铁正以每小时三百公里的速度向艾城行驶,坐在车上的人,大多闷头看手机,我扭头看向车窗外,大平原上麦草青青,远处一座山凸兀耸立,那气势有几分像华山,这让我不知不觉地又点开手机游戏,进入我的游仙生活。

刚一上线,“半夜去偷鸡”就上来问我,怎么了,最近上线太不正常了,很影响我们进度啊。

“半夜去偷鸡”是我的网游老搭档了,这些年我们一起出生入死,一起诗酒歌赋,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虽然我们到现在还没有见过面。我回答他说,没办法,老爸失踪了。我就将父亲的这档子事说给他听了。

“半夜去偷鸡”想了想说,你不介意的话,我来通过一个网络大咖发个朋友圈,让大家一起来找找线索,好不好?

当然好啊,我说。

当列车播报艾城高铁站到站的消息时,我正骑着一匹瘦马孤独地行进在一条崎岖的山道上呢,我还要半个月才能到达长安,可是从合城到艾城,坐着高铁,三个多小时就到了,我下了线,走出站台。姐姐已经在出站口迎接我了。

作为女子美容机构的老板娘,姐姐的脸必须得精致和美丽,这点她成功地做到了,不过,眼下,仔细看,还是会发现她的眼圈黑了,眼睛红了,她张皇地对我说,他本来在我这里好好的,一切都正常得很,不知又是哪根神经搭错了,竟然跟我们玩起失踪来了。

我安慰她说,急也没用,来之前我也托了一个熟人朋友,他在微信朋友圈发了相关信息,我们一起再去警察那里找找线索。

姐姐点点头,心里定了些,但仍然不停地重复着说,我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失踪,为什么,你说为什么?

 

我理解姐姐的自责,其实,她大可不必,她其实对父亲已经很尽心了。

父亲刚到艾城,就惹出了事。那天,姐姐要到公司去上班,家里没人,就将女儿莹莹交给父亲带着,让他带着莹莹在小区转转,她很快就回来。毕竟有血肉牵连,父亲是很喜欢这个小外孙女的,他牵着莹莹在小区的草坪上走走逛逛,还拼命从脑海里回忆小时候自己唱的儿歌,教给莹莹,可是他没有一首记得完整,最后没有办法,他就教莹莹念唐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莹莹噘着嘴巴说,幼儿园里老师早就教过了。父亲无计可施,这时,他看见小区道路上堆着一丛丛银杏树叶,这个小区里种了很多银杏,落叶的季节,明黄色的扇形树叶落了一地,小区清扫垃圾的人天天打扫,打扫完了就堆在一起,让车子拉走。父亲看着这一堆堆明黄黄的树叶,立即有了主意,他用一旁的推车将那些树叶全推到了草坪上。来,来,莹莹,姥爷教你画画,父亲对莹莹说。父亲带着莹莹把那些树叶摊开在草坪上,树叶做彩笔,草坪作画纸,他们在草坪上画了一棵大大的向日葵,一匹奔跑的马,逗得莹莹围着这些画又蹦又跳,很快有更多的小孩子参与了进来,他们用小手捧着所有打扫过的银杏树叶,在草坪上挥洒作画,有风吹过来,那些树叶就像小蝴蝶一样飞舞,孩子们就跳起来,蹿高蹿低地去抓蝴蝶。正热闹着呢,小区物业接到扫垃圾工人的投诉,辛苦扫了一下午,全部被人弄到草坪上去了。物业管理人员经过摸查,查到了始作俑者,于是一个电话打到了姐姐那里。姐姐赶了回来,一个劲儿地向物业道歉,并认罚了垃圾清扫工的工资。

经此一遭,更坚定了姐姐给父亲找一个活动圈子的想法,为此,姐姐想了很多办法。她先是把他带到艾城的老年大学去,和一帮老干部学习书画。她认为父亲肯定喜欢这个,可是父亲在那里转了一圈,鼻子里哼一声,直接又走出来了,一群俗人!他就这四个字。姐姐不甘心,又带着他参加一个老年戏曲社,那里有一群老人天天唱京剧,京胡咿呀西皮流水,唱得摇头晃脑,父亲待了半天又不干了。不是那个味儿,他说,就这水平还整天想着去表演走穴呢。

姐姐最后还是通过万能的朋友圈发了一个信息,说明了父亲的情况,她说,我老爸曾经在老家种植梅兰竹菊,擅长诗词歌赋,有没有圈子带他一起玩?

消息发出去后,很快有朋友反馈,果然为父亲找到了一个好去处。那是艾城的一个公益性的推广国学的机构,叫艾北书院,顾名思义就是在艾城北边,书院每个周末有个雅集,邀请社会上各路人等去感受古代人的风雅生活。这个事一说,父亲就有了兴趣。

父亲参加的第一次雅集恰好在春分那天,参加的人不少。书院是一座仿古建筑,雅集就在一楼的其中一间大厅里举行。大厅四周挂满了古之圣人画像,孔夫子,孟子,朱子等,大家盘腿坐在草蒲团上,四围而坐,每人面前摆放着一个小条案,案上铺着小茶席,茶席上放着精致的瓷茶盅和小茶宠。围在中间的是一盆炭火,炭火上吊着一个陶罐,里面煮着古黟黑茶,水沸开了,浓浓的茶香盈室。座中一个着长衫的古代书生打扮的人站了起来,走到人群中间,朗声念道:“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便觉眼前生意满,东风吹水绿参差。”父亲不由得跟着那人默念,他知道这首诗是宋朝张栻写的《立春偶成》。随即,那个书生模样的人从袖中抽出一支箫来,吹的是《春江花月夜》,父亲边听边连连点头。一曲终了,书生退场,又一个着青衣素裙古代装束的女子从座中站起,她在挂画,挂的一幅唐人画意《鸟鸣涧》,女子步态优雅,举手投足如舞蹈一般,婷婷袅袅。挂画完毕,又有一人站起焚香,接着便是一群女子前来每人面前奉茶。

这一干程序走完以后,就是参加雅集的人自由活动,品茶闲话,背景音乐依然播放着《春江花月夜》,父亲见大条案上放着文房四宝,便走上前去,执笔舔墨,在纸上写起书法,“春度春归无限春,今朝方始觉成人。从今克己应犹及,颜与梅花俱自新。”父亲的书法是有童子功的,练过唐楷,又认真临过二王和邓石如,有法有度,水平并不逊于一些省级书法家协会的会员,他一写完,就有人拉开他的作品展示,立即叫好声一片。

姐姐当时将那个场景和父亲的书法作品拍了照片,从微信上传给我看,我上网搜索了一下,知道了那是唐人卢仝的诗《人日立春》。看看那首诗的意思,我对姐姐说,看来父亲在艾城找到了春天了。

我这句话本来是句玩笑话,没想到,父亲却真的找到春天了。

那天父亲写完书法走下台来,重又坐到座中喝茶,一旁的一位女士对他笑笑说,您的书法是临过邓石如的吧,很有劲道风骨的。这说到父亲的心坎上去了,他说,献丑了,是练过的,只是有好多年没写了。他这样说着时候才去认真打量面前的女士,这女人约莫有六十左右,穿着一身唐装,梳着团在脑后的发髻,显得干净素雅。她冲着父亲又笑笑,拎着一个包,站起来往中间的台上走。

女人走到台上,打开包里的东西,原来是一个小竹篮,还有各色花枝、草秆,她在表演插花。只见她不慌不忙地手持剪刀,端详着手里的材料,这里一剪,那里一插,双手快时如燕飞,慢时似拉纤,竟有一种节奏感,不一会儿,作品完成了,一株红梅含苞待放,旁逸着几根疏草,数枝枯秆,色调协调情境相融,俨然一幅红梅报春图。女士捧着插花绕场一周展示,收获赞声一片,她走到父亲面前时,特意停顿了一下,眼睛里似乎在询问父亲,父亲两眼灼灼,孩子般地向她伸出大拇指。

父亲就这样和这位女士认识了,她的名字也叫得很雅——花若兰。

父亲自从去了第一次后,就每次雅集都去参加,每次都坐在那个花若兰的身边。父亲仿佛找到了知音,他说的花若兰都懂,花若兰说的,他都觉得有趣极了。有一次雅集结束之后,父亲和花若兰走到书院的门口,准备分手告别时,花若兰忽然说,城外秋浦河边的腊梅开了,真想去看看梅花开。父亲说,去呀,王子猷雪夜访戴,那么远的路还想去就去呢。花若兰说,独自去寻梅是一种意思,不过,若是结伴去赏梅也很有意思呢。她说着,低下了头,斜斜地看着父亲。父亲脸有些红,他说,那是,那是,要不,我陪你去?花若兰说,那好呀,你这一肚子学问才配去赏那脱俗的梅花呀。这话说得,父亲立时就跑到路当中去拦出租车。

父亲参加书院的活动越来越多,他因为能写能编,就被书院指定每场雅集固定上场表演书法,其他一些时候有活动也邀请他去串场,书院的活动很多,开始的时候,父亲总是乐呵呵地上场,挥毫泼墨,满怀豪情,但渐渐地父亲感觉又不好了。书院的每场活动,有颂诗,吹箫,挂画,上香,品茗等,每每这些活动中间,突然会冒出一个穿西装的大肚子男人,或着短裙画浓眉的女人,手持指示笔,向对面挂着的屏幕上一点,早就准备好了的投影仪,开始放幻灯片,男人或女人就对着银幕讲解,他们先是侃一通老庄,话题渐渐引向了养生,然后,直指这样那样的保健品,他们讲完之后,像电视插播完广告,雅集又接着进行,其实,经过这一插播,后面的雅集根本就连不上,一群人呼啦啦地来到你面前,发放传单,发放试用品,他们蹲下身子面带笑容亲切问你,亲,需不需要他们的酵素片,他们的血压计,他们的足疗仪。

父亲对此大为光火,如果不是花若兰每次都在场,他一定会不再去的,但正是因为花若兰每场必到,到了以后,还专门要看父亲写书法,父亲便只好硬着头皮上场,他只当是写给花若兰一个人看的,只要看到花若兰对着他的书法点头而笑,他就满足了。

所以,那一段时间,父亲在艾城应该还算是心情舒畅的,姐姐曾对我开玩笑,老爸看来迷上了那个花若兰,他要是给我们找个后妈怎么弄啊?我说,那好啊,那说明老爸还有一颗年轻的心,我们应该高兴才对嘛。姐姐说她曾经偷偷跟踪观察过几次,父亲和花若兰有时会一起去秋浦河边,在河边散步,赏花,不过,父亲始终没有拉着花若兰的手,始终和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不管拉没拉手,我和姐姐都觉得,只要他快乐就好,事实上,他在艾城过得比在合城好多了,脸色也红润起来,心情也是爽朗的,可是,让我们想不通的是,他怎么突然就会玩起失踪呢?

 

从派出所那里出来,我和姐姐更加恐慌,警察已经在内部公安网上发布了失踪协查消息,但一直没有接到相关反馈,一个大活人,还能人间蒸发了不成?我和姐姐都有一个不好的预感,我们都不敢说出来,难道是有人谋财害命抢劫了父亲吗?那一段时间,网上正热传着一个案件,说是有两兄弟专门抢劫杀人,他们的目标就锁定单身老人,抢过他们后就将尸体切成块抛到江里。姐姐坐在车里,久久没有发动,眼泪却哗哗哗地往下淌。

这时,我手机响了,“半夜去偷鸡”给我发来了信息。有反馈了,他说,有人说,看见你父亲和一个女人经常在秋浦河边散步。

这我知道,我说。

还有,他们最近经常和河边一个叫阿强的船主见面,有人还看见他们坐着阿强的小船在秋浦河上游玩呢。

这无疑是个新情况。我拍拍姐姐的肩膀,走,我们去秋浦河边找那个阿强问问看。

河边?小船?姐姐愣怔了一下,她忽然对我说,我知道老爸去哪儿了,他一定是坐船走了。

 

……

选自《十月》,201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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