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谢尚发:年死
谢尚发,1985年生于安徽省临泉县。上海大学文学硕士,现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尤其是1980年代和1990年代文学与文化。在《当代作家研究》《当代文坛》《湘潭大学学报》等发表论文若干;2005年以来,发表诗歌、小说、散文若干篇(首)。近来创作《南园村故事》、《南园村几凡小传》等小说。
年 死 谢尚发/著 来运躺在床上,觉着自个人快成仙啦。飞一样,像柳絮,轻飘飘的。 远处有放鞭炮的,一下,一下地,噼里啪啦,砰—咔—咚。听着听着,声儿咋变成了个娘儿们在哭,嘤嘤的,跟水机里淌出来的水一样,给黄瓜浇水呢。想动动身子,挪一挪,可身子就空啦。不是一个洞,是一缕烟呀,娘耶,咋就飘了。飘了,又散了,一会儿就寻不见啦。无边无际地,来运就一下子,只剩眼跟耳了,又叫风给刮得稀碎烂,撒了一地。再从地上站起来,挤扭拐弯地,杵在那,听哩。咋磁带里就唱起了黄梅戏。姑娘唱着花,来运就唱着踩竹笋。姑娘就气了,唱挑水浇园子,还唱当了驸马爷。来运就耳朵也空啦,嗡嗡咛咛,风一样,钻进了他的心里,怪凉哩。 模模糊糊的,睡着了一样,可来运明明觉得,自个人还是在睁开着眼。就懒懒地瞧一下。娘呀,咋恁么些子人耶,咋哪儿都站满了人啊,挤得连缝儿都没有哩。院子里是人,屋子里也都是人,床边儿,还都站上床了。站不下了,咋连墙里面站的都是人啊。窗户上还一堆。当门地下,老鼠洞里都挤满了人。大大小小,男女老少,高低胖瘦的,人挨人,人挤人,一个人还重着人家,一层一层的,叠起来一样的。咦,怪得很,娘咋管从厨屋里,说走过来就走过来了呢?恁么些子人,咋都不让让哩?娘走过来,从条几上拿几个鸡蛋,又去厨屋了。恁么些子人,呼呼的,嘟嘟囔囔的,一呼啦更多了。 来运抻了抻眼,又摆了摆耳,可就是看不着南园村哩。来运就想飞呀,抻开了眼,挑起了耳,瓢泼过去一样,人就从一缕烟里,升腾起来啦。眯缝着眼,来运看着个人躺在床上,微微一息。一息里,腾云驾雾,骑着仙鹤,一跟头,管跑十万八千里呢,就看着南园村啦。 一入冬,南园村就不是南园村啦。 树上光秃秃的,风一刮,呜呜的,跟夜猫子哭一样。树一秃,就显得空空落落,怪荒的。风就一下子灌进了庄子里,吹起灰尘忽悠悠地转,落得四零八落的,嘎嘣脆响,满身满嘴的就都是泥巴。草都枯黄黄地,支棱着,扎在地上。日头一照,焦烘烘地,点一把火,都能烧到天上。没了树叶子遮挡,也没有草叶子铺地,南园村也一下子就都空啦。从村子南头一眼就管看到东头,从东头再一抬眼,就管看到西头,再眨巴眨巴眼,水庄子和溪湾村都一下管看透,不碍眼得很。公鸡一叫唤,回荡荡的,水波一般,从南园村荡悠悠跑到了水庄子,再从水庄子荡悠悠漂到溪湾村,然后飘飘忽忽的,就走了十里八里地,都管跑到艾亭镇上了。没啥挡着,还不就跑到天边呢! 都管看那么远,听那么真,地里也没啥活计,人就变懒啦。风又恁么大,直吹,怪冷的,就都缩着手,袖在袄子里,拿块砖头头儿,靠着墙根儿,三三两两,眯缝着眼,东一句西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叙话,东家长,西家短的。日头倒怪暖和的,贴着袄子,滋溜溜地都管钻到身上,像烤火。猫也懒了,狗也懒了,趴着,窝着,也拣着日头暖儿,就搁人身边儿,懒洋洋地晒日头。除非人家园子里有菜,不然就连吃饭,都端着碗,猫在墙根儿边。 人都去晒日头,来运就不管。赶不了集啦,也不管去墙边坐着啦,他只能摘耳朵听着,听着听着人就模糊了,想睡,又睡不着。到了腊月,人就一天不如一天了。也不疼,也不痒,就是没劲儿。也不知道啥病,溪湾村的盛世来瞧过,一会儿说是胃炎,一会儿说是肠炎。吃不下饭,人就瘦啦,精瘦精瘦的,皮包骨头,哪像三十七八的人啊。饿得慌,娘就和一点儿面稀饭,喝下去,又不得劲儿,哇一口,又都哕出来了。来运只能躺在床上。 腊月二十三,就听娘在院子里杀鸡,扑腾腾地乱响。也听着了哥哥孬货家杀猪,刺啦啦地叫,人心都叫慌了。也听着了弟弟赖货家杀羊,咩咩地叫,到最后就哩儿哩儿地叫,临了儿,咕噜一声,就断气啦。等到腊月二十七,以往里,都是爹挖了泥巴,和上麦秸秆,从早息起来就开始敷锅台,一下子敷到晌午。可今年,还是只有娘忙着扫屋子。把一把笤帚绑在竹棍上,锅碗瓢勺、床凳桌椅、箱子柜子,找胶布子一蒙,都把钱兜兜扫掉啦,等明年蛛蛛再来织网,又一年的收成就都有啦。可来运下不了床,娘就拿了一张床单子,把他给蒙住,墙灰落下来,给他呛得乱咳,也咳不出个啥,憋得心里难受,跟出不来气儿一样。憋着憋着,人就想背过去了。娘扫完了,揭开床单子,他吸溜一口气儿,人才好一下。 过年啦,都大年三十儿了,可忙坏娘喽。来运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瞧着个人,轻飘飘,空虚虚,还笑嘻嘻的,就跟蝴蝶一样,稀里哗啦飘走啦。 来运就觉得热,从心里热,热到嗓子眼儿。头就晕,想睡睡不着。还是抬眼,瞧一下,懒懒的。老天爷呀,咋还是恁么多的人呀,赶集吗?瞧着瞧着,恁么多的人里头,来运看到了自个儿咋也走过来了。那个来运咋恁年轻耶,还笑笑的,露出白白的牙。来运就纳闷儿,该不会自己飘回去了吧?走过来的来运,还推着洋车子,笑嘻嘻的,高兴,脚就生了风。去哪儿啊?去十里铺啊。去十里铺干啥啊?去十里铺,相亲去啊?啊,不,去十里铺,走亲戚啊,瞧瞧快过门的媳妇儿呀,瞧老丈人啊,还瞧丈母娘啊。来运躺在那里,就笑了,恁么些子人,也都笑了。 来运都二十六了,也没谁来提亲。娘操碎了心,爹都在心里嘀咕着,是要打一辈子光棍了。爹不说,只默默地吸烟。爹是认命的,再说了,拉寡汉,庄子里恁么多,也不缺来运一个。来运就只能春天里来,秋天里走,春春秋秋,一夏又一夏,一冬又一冬地过着。 拉寡汉就拉寡汉,来运也没觉着啥。可到了冬天,来运就觉得心里空得慌,窝子里冷,缩缩再缩缩,还是个冷。一年年,来运试着把袄子盖上,睡前烫烫脚,在他即将二十七岁的时候,突然觉得冬天里,窝子里很暖和了。他就咋也不怕拉寡汉了。 人走运,谁都拦不住。来运想着一个人过也好,被窝子都暖得热,还怕啥啊。不就是一个人睡啊,一个人睡得劲儿,抻得开,滚得动。想趴就趴,想侧就侧,谁管得着啊。乐意了,弓着腰睡,搂着盖服睡,得劲儿!就是这时候,娘操着心,终于还是让三姨给说着一个姑娘了。一个大姑娘!可不是谁家不要的小媳妇儿。来运就高兴坏了,乐呵呵的,成天。咋想,好歹也能有个搔脊痒的人儿啊。就想到小时候,唱的两句歌谣:小小孩儿上南场,娶个媳妇儿搔脊痒。心里就嘿嘿地笑。 娘还是操心,怕来运对象的时候对不上,人家姑娘看不上他。可来运真的来了运气,穿着打扮怪时髦的,人都年轻了几岁,一口白牙,一笑起来还怪排场呢。来运就推着洋车子,去了三姨家,说手是手,说脚是脚的,斯斯文文,象还真就对上了。人家姑娘满意他,老丈人也欢心他,来运就骑着洋车子,大撒把地回到了南园村。军立和四好他们就笑来运,对个象乐呵成啥样,要真能摸着人家的奶子,那才滑溜溜、软浓浓的呢。等睡一张床了,那才叫乐呵呀。来运才不管他们呢,一个个都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的,站着说话不腰痛。来运高兴,二十七了还能寻个搔脊痒,还是个大姑娘。爹也说,这都是命,命里有的,跑不脱,命里没有,求不来。 过完年,正月十二对的象,二月二龙抬头的时候,来运就买了一大块肉、三斤白糖、三斤红糖、一个羊腿、一只鸡、一条大鱼、两筐果子,四箱辣酒和六箱啤酒,去老丈人家,下“尊雨”去了。来运出外也慌了一点儿钱,“尊雨”就不少拿。丈母娘忙前忙后,买酒买烟,还称了一斤瓜子儿,招呼来运。老丈人正儿八经地在堂屋迎着来运,让来运坐桌子东边的上席,自己坐在西边的下席。来运老实,还憨还厚的,榆木疙瘩,不知道咋说话,就沉默着。老丈人看来运不说话,也没啥好说的,寡淡得很,就也沉默着。俩人就在那里坐着,空落落的,吸烟。只有老丈人让烟的时候,才起起身,动动步,说一回。 “尊雨”一下,就等着腊月接亲了。来运也放心了,就不那么拘谨扭捏了,闲着没事儿,就去老丈人家帮着干这干那的,粗活儿,脏活儿,累活儿,都是他来。人也知道卖力气。扛小麦,人家扛百儿八十斤,他非得扛一百一二十斤;人家挑麦秧子,一下子挑一叉把子,他非得挑三叉把子;拉车子,人家拉六袋子都吭吭哧哧的,他拉十袋子,非得跑不行。来运高兴,高兴就有使不完的劲儿,干起活来,脚下就生风,腿上就暴筋,腰上就撑起,肩上就硬朗。 秋收的时候,来运三下五除二把家里的活计干完,赶快就跑去十里铺,秋收去。等把玉蜀黍收完,芝麻、豆子、柳子都割完,磕芝麻、捶豆子、扦柳子,就是姑娘和丈母娘干了。 一场霜打下来,红薯秧子就打蔫儿了。犁地、拉耙、撒种,一样样儿,都快清爽了,就到了卖早萝卜的时候了。来运先给姑娘家种麦,完了才回家种自个儿的,爹娘都没说。军立和四好看着来运累得跟狗趴一样,又都笑他,人姑娘家嫩水还没掐一掐呢,个人先掉几斤肉,等进了门,还有劲摇床不。笑嘻嘻的,鬼一样。来运累也滋润,来运心里高兴。还是骑着洋车子,去老丈人家。 可巧,就赶上老丈人打算明儿个卖萝卜。萝卜薅了,剘好萝卜缨子,来运就骑着洋车子来了。老丈人没打算弄恁么多,只想瞧瞧集市咋样。来运来到一看,嫌老丈人弄得太少,说多弄一点儿,明儿个他去卖。丈母娘一看,女婿恁勤快,就又弄了一点儿。来运还说少,就轰轰隆隆地又薅了一大片。找驾车子来着,回家又洗,又装的。丈母娘找了两个纽绳袋子,可袋子小,装不下,还剩一小堆儿。来运就过来,说他装。他又是挤,又是搡,又是把萝卜拿起来使劲儿地朝袋子里插。可好,一个袋子旧了,就叫来运给撑烂了。萝卜倒没扑棱一地,袋子是不能用了。老丈人就说,装不了那么多就不装了,留一点儿搁家里吃也管。来运非说没事,换个大袋子就中了。丈母娘就只好又找了一个大一点儿的袋子,将将就就的,可着劲儿,装了满满两大纽绳袋子。赶着天黑,老丈人帮着,挪凳子,搬椅子,才装上洋车子。 早息起来才4点,来运睡不着,就起床又把袋子杀紧了一下,一个人就摸黑赶集去了。等日头才偏西,来运回来了。回来了,不是人骑着洋车子,是洋车子骑着人身上。老丈人就问来运,咋回事儿啊。来运就说,萝卜太重,洋车子走着走着,后轮子就折了,整个钢圈就变形啦,差一点儿没折断。他就把洋车子撂在人家,扛着萝卜,跑了两趟,才弄到集上。反正离艾亭镇又不远。萝卜还怪贵哩,果真就卖了个好价钱。 老丈人说,咋不搁街上修修啊?扛回来不累人呀。来运就说,急着回来,忘了。老丈人的脸就有点儿灰。可来运没看着,饿得慌,就一头扎进厨屋里,找丈母娘要吃的。填了一下肚子,扛上洋车子,说要回家呀。老丈人没让走,就叫老伴儿炒俩菜,说把来运给累坏了。来运说没啥,下回还能多弄点儿,搁前面大杠上,车把上还管再挂点儿。 果然就炒了俩菜,一个小葱炒鸡蛋,一个白菜炒馓子。来运没把个人当外人,从厨屋里把菜端到堂屋里。老丈人在桌前,就搁那儿坐着,也没动,脸有点儿白,看着来运忙活。来运还是没看见,忙活着端馍,端稀饭。都弄好了,准备吃饭,老丈人说,来运该累坏了,喝点儿酒,解解乏吧。起身去条几柜里,拿了一瓶文王贡酒。拿到桌子上,说没有酒盅子了,叫谢麻三给借走啦。来运说没事儿,没酒盅子,找碗喝!老丈人脸就黑了一下,黑了一下,又紫一块青一块的。来运可就没看见,他说着,就一扭头,跑到厨屋里拿碗去了。 回到家,娘一看,洋车子钢圈咋歪成那样了?来运就说带萝卜累的。娘就嘟囔来运,咋恁逞能耶,装不下,咋不会少弄一点儿?逞那能干啥?好好的洋车子,换个钢圈还得十几二十块钱呢。来运就怪他娘,懂啥! 过了没几天,三姨走亲戚来了。来了,还一脸的不高兴,脸黑黑的。到了院子里,就问来运,咋弄的?咋恁好逞能啊?哪轻哪重不知道啊?咋恁痞呀?非得喝?可好,人家不愿了,尊雨钱都拿来啦,咋弄啊! 来运的婚事,就吹啦!一年一年,再也找不着搔脊痒的了。就拉了寡汉啦。 来运瞧着,那个推洋车子的来运,就走了,哭丧着脸。一堆堆人,就给他让了路,慢慢地远了。来运想咂摸一下嘴,可没有力气,就只好吧唧一下,咽口唾沫,心里寡淡得很。南园村一两声鞭炮响,许是谁家的小孩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放的吧。早息饭都吃了,还不到吃年饭的时辰。放炮,就吵着了来运,有一口没一口地喘气,都像鞭炮声。咋就有谁放了个二踢子,砰,咔。听听,像是从大哥孬货家响出来的,不是小侄儿放的吧。就想到老弟赖货家,小侄女儿该做作业了。 娘呀,咋还是恁么些子人耶?熙熙攘攘的,都不说话哩!还站墙里边,挤得窗户、门框上都是。好像孬货来了,去厨屋里和娘说啥话,可听不真了。一下子,孬货又走了。来运就听着吵架的声音,就看起了几年前,也听起了几年前,孬货和赖货打架的事儿。 谁都不怪,都怪娘。赖货家里说,闺女黄黄黄的,都是赖货没本事,吃不上好的。就上来运鸡窝里逮鸡,说给闺女补补。娘看着就不得劲儿,说了一句啥。可就惹着赖货家里的了,叉头就来骂娘,啥难听的都骂。可好,骂着骂着,烂芝麻瘪谷子的事儿,就都翻出来啦。啥时候娘拿着一把糖,给这个,给那个,就是不给她闺女。哪一年,娘上赖货家,家里没人,咋就把钉耙拿走了,要不是赖货瞧着了,钉耙就给昧起来啦。又一年,扯了一块布,给了孬货家里的,咋就没给她啊。还一年,鸡跑麦地里,追狗撵鸡,把鸡给咬死了。骂呀骂,越骂越难听,越骂越瞧祖宗十八辈儿上骂。咋骂着骂着,骂到来运头上啦,说来运拉寡汉,都是娘心眼儿坏,毒得很,老天爷都看不过啦,罚哩!都怨娘昧着良心使坏,叫他老谢家绝一门。 许是娘叫赖货家的骂恼了,许是骂着来运拉寡汉,刺了娘的心。娘就拐着小脚,去北埂上寻孬货。孬货听了就火,就想去打赖货,一个女人都管不住,啥男人!骂娘骂爹的,无法无天了。孬货家里就劝他,消消气儿。可娘就住那儿了,说赖货家里的骂一夜,骂得她都不敢沾家,搁野地里睡了一夜,差点儿没冻死。孬货就更恼了,骑着洋车子,去莲花塘找妹子。两家一商量,说打她狗日的一顿,给她过过年,叫狗日的以后还敢不敢骂娘骂爹。就说明儿个,都去南台子上,连赖货一起揍了,毁他个账子。 来运想,骂了就骂了,又不是一次两次了,骂了日子照过,也不见少啥缺啥的。他咋也想不着,孬货就带着儿子和外甥,还有嫂子和姐,一呼啦地,风风火火地就来南台子上啦。来到,啥话没说,去到赖货家里,就指着鼻子问赖货家里的,问着问着,姐也开始骂赖货家里的了。赖货家里的哪肯饶,就还了嘴,指指点点。骂着骂着,就骂到了外面,大家伙儿都出来看热闹。赖货家里的一扑棱,甩过姐的手,就厮打在一起啦。赖货就想去拉架,孬货和外甥一下子扑过来,摁倒了赖货。嫂子和姐就打赖货家的,扇耳光子,打嘴巴子,拿脚朝赖货家的下身踢,嘴里还骂着,看你个骚逼以后还敢再骂娘骂爹不。 几个人扭打在一起,来运就干巴巴地,站在那里,看着,打就打吧。看着,也看娘站在那里看着,嘴里还嘟囔着啥。咋办呀,拉架咋能拉开啊,一扑棱,就把自个儿甩一边儿了。他站在那里,发愁,干着急。要爹还活着,咋也不会这样啊。庄子里的人都围过来看热闹,没人敢拉架,躲得远远儿的,指手画脚,七嘴八舌。来运杵在那儿,呆呆的,就只是看。 算是把赖货跟赖货家里的,给打软了,孬货就领着人走啦。赖货爬起来,身上淌着血,过去捞女人。女人站起来,站起来又哎哟一声,瘫坐在地下。缓了恁么长远,才站起来,走路一瘸一拐的。看样子,下身叫踢得不轻。来运晚上也没生火,黑瞎瞎地上床睡了。 明儿个,孬货就领着艾亭镇上买树的,把赖货家里的树,能砍的砍了,能锯的锯了,说都是娘的,哪有赖货一根葱啊。还把娘接走了,不叫搁来运一块儿过了,省得赖货家里的又来骂娘骂爹的。 来运就一个人过了几年。几年里,赖货家里的逢人就说,兄弟一家人,打得恁么热闹,啊,人家骂到脸上,咋没见还一口?抄家窝子中!谢老三赖孬货偷他家的白菜,见面就骂,咋没见打人家?窝里横!来运听了,也当耳旁风,没见。想想又难过,咋兄弟就打起来了呢? 躺着躺着,来运想干哕,呕了几下,啥也哕不出来,动静倒弄出来了。娘就跑了过来,看来运的脸煞白煞白的,娘就慌了,遮水都没来得及解下,就踮着脚,深一脚浅一脚地去溪湾村去找盛世。 来运躺在床上,看到了过去的一年年,一月月,一天天,自个儿一年一个模样地长大,放电影一样。也见着了十里铺的姑娘,还朝他笑,恁么甜哩。也瞧到了洋车子,钢圈弯着,扛在他的身上。就听到了鞭炮声,该是人家坐上桌子,吃年饭了吧。年三十儿,他本该跟娘一块,坐在桌子上,给爹放一双筷子,吃年饭的。可他抻开眼,看去,都是自己三十多年的日子,一篇一篇地翻过去,再翻过来。 娘气喘吁吁地带着盛世来了。来运看见盛世坐下来,摸摸他的手,翻翻他的眼皮子,再感感他的耳根子,说,不中了。娘就一下子哭啦,撕心裂肺。来运想喊,咋就不中了,还在活着哩。可嗓子像是被堵上了,塞了棉花团,细丝丝的,喊不出来。喊出来了,娘又听不着,盛世也听不着。来运就听盛世说,大过年的,婶子还是喊孬货赖货过来,弄弄后事吧。来运就恨盛世,明明好好地活着,咋就让办后事啊。 盛世也不敢走,扯着嗓子喊赖货。赖货就磨磨叽叽地过来了,过来了就才劝一下娘,也不哭,也不伤心。盛世说他去喊孬货,就走了。过了一阵子,孬货来了,来了就说一句,弄棺材,赶快埋了吧,大过年的。娘就只是哭。 来运看他们都听不着他说话,就不想说了。就觉得自己身子轻了,飘飘的,飞了一样。身子轻了,人也爽快了,就轻松了,啥都不想了。觉着,自己个儿像一缕烟,就飘啦,就散啦…… 选自《十月》,201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