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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届十月诗会|苏历铭篇

苏历铭 十月杂志 2020-02-14

苏历铭,1963年出生于黑龙江省佳木斯市。1984年毕业于吉林大学,主修国民经济管理。曾留学于日本筑波大学、富山大学,主修国民经济管理和宏观经济分析。1983年开始公开发表作品,著有《田野之死》《有鸟飞过》《悲悯》《开阔地》等个人诗集,以及《细节与碎片》等随笔集。


苏历铭诗选

苏历铭/著

北京:千禧之雪

 

 

雪落在故宫的时候,天空已经透出耀眼的阳光

有人在跺脚取暖

枯枝上落着寂寞的乌鸦

 

昨夜我在灯下读书

那书是关于赤道附近非洲的狮子

它们的长啸响彻在无眠的夜里

雪的飘落,我竟毫无知觉

就像童年时代祖母的仙逝

醒来时,窗外早已一片银白

 

雪是天空凝固的泪水

行走其上,吱呀吱呀的响声

分明在伤害谁的躯体

而我无法躲避

在别人踩过的黑色的足迹里

摸索自己的方向

 

千禧之雪静悄悄地覆盖了北京

跌倒又重新站起的少年

不会顾忌满身的雪片,依旧向前奔走

而我不同,我总在谨慎地寻找落脚的位置

并把衣饰上的雪片抖落

 

阳光依旧照亮我们的前方

却无法消融积雪,无法让我贴近大地

烦乱与躁动的冬季里

没有谁会屏住呼吸

倾听雪的晶莹的声音

 

朝阳公园的湖面不再有游船的倒影

酒吧里震耳的摇滚乐

冲不破铅厚的云层

雪落满在翡翠玻璃之上

霜花满布

今夜的星光恐不能消减冬日的寒意

 

世纪的钟声永远不是由春天响起的

雪是序幕,太阳正向北回归线靠近

在向我们的心灵靠近

正像毫无知觉的落雪,新生的枝叶

也会悄悄地绿遍北京

 

    2000年12月北京

 

 

落  叶 

 

 

有些落叶已经腐烂,你必须在其上覆盖泥土

 

曾经鲜嫩欲滴的叶子

被你珍藏于心底的叶子

在四季的轮回里

褪色,且无法留存最初的形状和叶脉

 

改变或许与我们都无关系

叶子的翠绿与飘落

正是循着自己的道路

 

疾风已在深秋时节荡涤着落败的平原

静坐在记忆的窗前,体会叶子

落在心里的声音

在整整一个上午,这生命的阳光最耀眼的时候

你采撷了多少叶子

足够让它们不停地落下

 

或许每片叶子在你的心灵里都留下伤痛

但其中浸透着殷红的血

那是自己生命的叶子

不构成秋景

却永远不会腐烂

 

    2001月4月上海

 

 

黑暗之中的蝙蝠

 

 

在低垂的窗帘后面我尽力地辨清黑夜中的一切

 

电视里依旧放映令我好奇的阿拉伯电影

英俊的少年怕是开始亲吻美国少女

湿润的嘴唇

那里的天啊,瓦蓝色的,一尘不染

就像泼洒在心灵中的春天

 

而此时的东方却是深夜

起夜的声音偶尔响于隔壁的寝室

那是一位贵妇,曾见她手牵两只小狗

悠闲地在水边漫步

眼睛透出火辣的风情

现已淹没于酒醉的梦里

 

我是一只蝙蝠,翅膀没有荧光

低空飞翔

能看清失眠的钟摆

 

敲碎时间的头颅

所有人都躺在黑夜里

忘记生命的黑纱覆盖都市的街道

巨大的花环即将在东方升起

早起的人叫它旭日

一群上学的稚童高喊:看啊,看啊

天上有一片曙光

 

黑夜之中,我坦然飞翔

鬼一样的出游

不再让任何人遭遇惊吓

即便光亮刺伤了眼睛

我会收拢翅膀

缩成一块小小的石头

在漆黑的地上沉默无语

 

不是坟墓中的鬼火

我只期待黑夜里自由的飞翔

 

    2001年8月上海

 

 

带着流浪的麻雀回家


 

落雨的时候我躲在立教大学的围墙外

在空落的大街上看天色渐渐地变暗

 

盛夏的潮湿使袜子发霉,它裹着脚

道路都在脚下变质

 

没人注意我,没人理会雨中的异乡人

没人问及我的下一个驿站

 

几只麻雀躲在长椅下觅食

在黄昏的东京池袋,他们更像散落的石子

 

我期待风停在树叶上

举目无亲的漂泊里,不想再看泪水湿透叶脉

 

在欲海横流的街上,信用卡似乎能买走一切

富豪的派头,明星的做作,有谁还会想起流浪的麻雀?

 

我突然想带那几只麻雀回家

弱小无助的麻雀,落草为生的麻雀,却在瞬间飞走

 

    2004年6月日本东京

 

 

金融街

 

 

在北京,没有比这里更难停车的地方

地下停车场已经关闭入口

我只好沿街寻找车位

期待一辆车突然离去而留下的空位

 

我把车速放缓,缓到近乎于停下

可一排排停泊的车辆

顽症一样地钉在这根骨头上

没有谁轻易松口

焦躁的手真想按响喇叭

 

这是一根最美味的骨头 

必须要长出锋利的牙齿

才会吸到时代的骨髓

我来得并不算晚

但更早的人已经占据所有的位置

车位之间的白线明确提示我

停在之外就是违章

 

我怨恨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

骨头的香气诱惑众多的鼻翼

在金融街等候车位的时间里

我看见不断驶来的车辆

沿街散步尾气

眼前晃动着一只只流浪狗

垂头丧气,却

伸出鲜红的舌头

 

    2006年10月北京

 

 

深南大道

 

 

深南大道究竟多长,对我而言,似乎没有意义

我只站在华强地铁站附近的一小块地方

 

从寒冷的北方来,我突然对深南大道上盛开的花朵

产生强烈的怀疑,甚至对丢在室内的棉衣

有着某种依恋

在陌生的大街上寻找熟悉的记忆

 

没有人会停下脚步,匆忙之间的邂逅

在我的面前不会上演

那些人都走向远方,杳无音讯

只有过街天桥上的乞丐不断地向我张望

 

深南大道究竟通向哪里,对今夜而言,似乎并不重要

在黑暗来临的时候,我的内心开始燃烧

却无法照亮整条大街

让我迷失归途

 

我是城市里迷走的盲人,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

每一条街道都似曾相识

我却不能记住

梦中的剑客并未出现

我也注定永远浪迹他乡

站着的瞬间,我觉得自己已长成街边的一棵植物

 

深南大街究竟能否安静下来

对现在而言,似乎无需明确

因为我的世界已是一片空白

 

    2006年12月19日深圳

 

 

西单路口

 

 

午夜与阿吾分手时,西单路口

只剩下几辆出租车

喧闹的人群四散八方,腾出寂静的街巷

他凑近我的耳朵

诡秘地说:告诉你一个坏消息

明天开始,你将不再是青年

 

我大笑,头也没回地挥手告别

其实阿吾并不知道

一岁半的时候,我曾被医生宣判死刑

是母亲的泪水把我唤回

从幼年到现在

一个幸存的人早已浪掷生命的本钱

青春是一个奢侈的词,当年的枪声

曾使我们一起瞬间衰老

 

走在西单路口,把自己放逐于

北京春天的午夜里

迎风而立,轻易流出的泪水被吹落空中

在千万人同居的城市里

今夜真想放声大哭

而我却找不到哭泣的理由

 

一个易拉罐的空瓶被风吹动

在街面上翻滚,冲撞中发出刺耳的尖叫

华灯绽放的广场上

精神无辜退场,货币的响声穿透坚硬的耳膜

嬗变的霓虹灯下,白发悄悄地爬上鬓角

呐喊不再是嘹亮的声音

它只在内心时常折磨残缺的灵魂

 

生日快乐!我祝福自己

像祝福一个陌生的老人

他没有虚度年华

他在物质的诱惑里始终坚守精神的秘密

这一声祝福

竟让自己在十里长街上哭出声来

 

    2009年3月12日 北京

 

 

午夜我踢到街上的石头

 

 

街上的石头,不算大,否则会伤害到

我的脚趾

我踢到它时,它滚到街的对面

在午夜的寂静里发出闷响

 

我喜欢空无一人的大街

幽灵般地漂浮于尘嚣之上

嘈杂的声音消隐在漆黑的窗内

它们孕育着来世的忙乱

 

边城是我决裂的抚慰

每次都会剥去恍惚的表情

让我回到少年时代

心存远大理想

即便铁轨的撞击中常常遍体鳞伤

 

就像今夜

我踢到一个坚硬的石头

它在提示我,伤害都在事件的后面

只是无人看见

而我必须要一脸阳光

 

午夜是真实的现世

彩灯熄灭,星光闪现于浩瀚的天空

我忍住所有疼痛

把脚步放缓,把血脉中的跳跃

逐渐放慢

 

    2009年8月11日佳木斯

 

 

远大路上

 

 

初春的雨洗刷大厦的墙壁,高空偶尔坠落的雪片

使我看到消失的冬天。两个躲雨的青年

他们要去地铁站,春雨阻隔他们,在门庭的遮檐下

我们并排站在远大路的灯火下

 

往来稀少的车辆,急促地晃动雨刷

信号灯的红色,裹挟初春的雾气

在街面上折射鲜红的反光

我的裤脚,浸染今年第一场雨的潮湿

 

我要去对面的茶馆与人喝茶

茶叶变淡之前,谈妥细节,然后握手道别

我们不会谈到真理,妥协中坚守各自的利益

分手的刹那,或许迅即忘记彼此的容颜

 

远大路,多好的名字

顷刻诱惑我回到青春的状态,昂首挺胸

搭乘蒸汽火车,拥挤于人群中,去远方

实现满帆的理想。我想念皮革制作的行囊

它能装下所有的衣物,一支笔和一叠方格的稿纸

 

一条路的名字让我产生久违的感动

雨滴击打地面的声音,让我突然想放声大哭

那是半生委屈的泪水

其实我要去远方,却总是在经停的小站下车

羁绊令我面目全非,而那一列蒸汽火车

不再回来。

 

    2010年3月24日北京第一场雨

 

 

小房子

 

 

天高气爽,春天终于挣扎着走回空中

突然想起海边小房子,它躲在咖啡色的外墙内

忍受秋天以来的所有寂寞。我把朋友们赠送的诗集

运往海边,摆在白色书架上

一直寻找安静的时间,忙乱却总是比北风来得更早

锁紧门窗,阳台上的竹椅上麻雀筑巢

地上散落灰色的草芥

 

出生于内陆的我,并不向往海

它拍打岩石的巨响,在午夜时分生出莫名的恐惧

我怕巨浪吞噬肉身,成为游荡于另一个世界生物的食物

鱼类们会厌弃我的骨头,蔑视身体里虚假的坚硬

每一个关节轻易被它们肢解,被它们嘲笑

在海边的时间里,我经常在黄昏时静坐于沙滩上

猜想水中的鱼类,它们顶替虚构的名字

在海平线下上演我们无法知道的戏剧

悲喜交替,潮涨潮落

 

我期盼迅速进入老年,推辞冠冕堂皇的理由

或者那些理由不再成为自己的借口

不再看到海的深处,捡拾沙滩上的贝类

用钝刀拨出鲜活的肉。我要练习自己的酒量

先从小杯开始,在混沌中忘却背后的大陆

我要把地址告诉给每一个熟悉的人

期待他们来,回忆冲突的细节

失眠时阅读朋友们的新作,看他们用颤抖的笔体

写着我的名字。直到某一天

我无法拆开信封,他们的邮件被悉数退回。

 

    2010年5月 1日南戴河

 

 

旋转门

 

 

推开旋转门后,突然停电

我被夹在中间,前后都是玻璃

左右也都是玻璃

 

我突然成为一个小丑,却没有带上道具

里边想出来的人拼命地推挤门框

眼睛里流露出怨恨

外面想进来的人死劲地推着门框的另一侧

他们似乎都在怀疑,是我破坏了

旋转门的开关

 

我只是和平常一样,推门而入

却未能推门而出

在束手无措的时间里,我无奈

却要表露出满脸无辜

 

    2010年11月北京

 

 

龙脊梯田

 

 

那些自下而上的水田,弯曲而又狭长

像是掩藏于民间的弯刀

被水牛经年耕耘的影子打磨出幽怨的冷光

锋利,且嚯嚯作响

 

我不知道哪位英雄能起身抽刀

哪些壮汉又会跟着抽出所有的刀

从山上杀向山下

替天行道,除暴安良

 

恍惚间感到弯刀都飘在空中

伸手即可握住

我却无力抬起手臂

看一把把弯刀划破初夏的阳光

 

    2012年6月14日广西桂林

 

 

听赞美诗

 

 

离开大海

我听见天主教堂传来浑厚的钟声

穿越拍摄婚纱照的人群

一只蜻蜓静落在风琴之上

 

唱诗班肃穆而立,手中

捧着安静的歌谱

他们咏唱着“给我们勇气去改变”

秋空就起风了

吹落满街的梧桐阔叶

纤细的手指摁响天籁的黑白琴键

 

把手放在胸前

叩问心灵,铿锵的脉搏

让脸庞涌现生命的血色

誓言刻进骨头

在日趋寒冷的季节里,想把你抱得更紧

直至大地开满鲜花

 

白鸽掠过天窗

赞美诗的和声洞穿厚重的木门

剥落坚硬的金属边框

回荡在碎石广场上

 

    2014年10月26日青岛

 

 

在地下通道里躲雨

 

 

突如其来的雨滴,在陡峭的台阶上迸溅

它们穿越时空

落在我泛红的手上

 

撑伞的人,在光亮处摇晃

槐树的叶子也在摇晃

偶尔听到刹车的闷响

有人就开始跑,急匆匆越过我

用手擦去脸上的雨水

捋顺散乱的黑发

 

流浪汉斜卧在污浊的褥子上

眼睛一眨不眨地翻看过期的报纸

他不关心下雨,天会不会晴

专注手机贴膜的人

坐在矮凳上,吹散屏幕上的灰尘

他把薄膜贴向手机的瞬间

抬头看了看破碎的天空

 

我想象自己是一名勇士

随时冲出战壕,忘却生死

像当年愤怒投掷石块

疾走于初夏的雨中

事实是,和很多人一样

我怕雨湿透裤脚,弄脏锃亮的鞋面

蠢蠢欲动之后

捻灭赤热的烟头

 

    2015年6月北京


深度阅读

力量与陷阱:一代人真诚情感的变迁史

——评苏历铭的诗

文/阿吾

评苏历铭的诗,我不打算讲我跟他之间的独家故事。尽管那些故事具有传奇和可读性,我也不打算讲。我有信心,我即将要讲的直接针对苏历铭诗作文本的话,不会让读者打瞌睡。

不知道从哪年开始,中国的艺术家们,当然包括诗人们,就在呼唤真诚。多少年过去了,虚伪的诗人死了,呼唤真诚的诗人老了,年轻的诗人又发出新的呼唤。关于创新,有一个流行的说法,叫“不变的只有变”。对于现当代中国人的集体虚伪,可以增加一个说法,我姑且叫它“唯一不虚伪的就是呼唤真诚”。

然而,中国诗人们有了真诚就够了吗?新近出版推出的《苏历铭诗选》可以作为一个案例,用来分析这个耐人寻味的问题。诗人苏历铭从19848月的《白色邮船》到20075月的《现在》选出的144首代表作,就是一个当代人真诚情感的变迁史。

我已经假设苏历铭是一个真诚的人和诗人。事实上,正是真诚让他赢得了朋友;正是他诗作的真诚在不同时期都赢得了读者。在大多数意义上,苏历铭的真诚不需要假设。

《白色邮船》共有424行,且看它的开头一节和第3节:“据说海上的珊瑚林/是沉默的海船和水手的遗骨变成的/在六月的港口/人们总是逢着遥望的少女/询问着白色邮船的归期”;“那岸的小伙子是否知道/少女们的台灯总是彻夜难眠/写了又揉 揉了又写/最后索性把心装入信封/盖上大海不朽的红日”。这是一种真诚,它代表了1980年代前半期许多青年学生对命运与爱情的追寻。

《苏历铭诗选》的作品纯粹按时间先后排序,他本人没有进行板块分类,我只好自己武断地来对他真诚情感变迁史的“转折点”下结论。我暂时不讲我的依据

我认为,1989年就是一个转折点。我随便挑一首1989年后的作品来对比,请看他写于19901月的《落雪时,我正坐在开往佳木斯的火车上》的“A”:“所有的残叶,一夜之间,都消失在雪的下面/车窗在灰暗的天空里逐一落下//我坐在烟雾弥漫的往北的车厢里/看旷野上每一片奔走的水/逐一闭上自己的嘴”;再看“C”:“我坐在雪中,想念着火车最终抵达的城市/它是雪的童话/而与这座城市毫无关联的人/办完公务后/就会由此返回//我永远不是行程的梦游者/但思想却被纷落的雪/染得苍白”。这是一种真诚,它代表了1980年代结束后同一代人对现实与理想的反思。

很难说又过了多少年,也许是2003年,也许是2004年,苏历铭真诚情感变迁史的转折点再一次出现。在今年写出《现在》之前,他20045月作于上海的《在希尔顿酒店大堂里喝茶》是我最有感同身受的杰作,我不妨全诗照录于下:

 

富丽堂皇地塌陷于沙发里,在温暖的灯光照耀下

等候约我的人坐在对面

 

谁约我的已不重要,商道上的规矩就是倾听

若无其事,不经意时出手,然后在既定的旅途上结伴而行

短暂的感动,分别时不要成为仇人

 

不认识的人就像落叶

纷飞于你的左右,却不会进入你的心底

记忆的抽屉里装满美好的名字

在现在,有谁是我肝胆相照的兄弟?

 

三流钢琴师的黑白键盘

演奏着怀旧老歌,让我蓦然想起激情年代里那些久远的面孔

邂逅少年时代暗恋的人

没有任何心动的感觉,甚至没有寒暄

这个时代,爱情变得简单

山盟海誓丧失亘古的魅力,床第之后的分手

恐怕无人独自伤感

 

每次离开时,我总要去趟卫生间

一晚上的茶水在纯白的马桶里旋转下落

然后冲水,在水声里我穿越酒店的大堂

把与我无关的事情,重新关在金碧辉煌的盒子里

 

至于全书的压轴之作《现在》,我不想抄录出来。仅仅为了阅读这一首诗的享受,我们每个人都值得自己掏腰包买一本《苏历铭诗选》。

这已是苏历铭的另一种真诚,它代表了正步入不惑之年(40岁)的一代人经历过人世沧桑后对心态和期盼的调整。

哪一种真诚是真诚?或者说,哪一种真诚更真诚?这些问题即使不是假问题,也需要留给更长远的时间去考验。

接下来,我想谈谈我的思考,不同层级的真诚。

1个层级,作者自己明知道是虚假的还要当作真理来表达,这是明目张胆或老谋深算的虚伪,这里作者没有真诚。

2个层级,作者自己不知道是虚假的而当作真理来表达,一部分读者也分辨不出它的虚假,但有一部分读者能够分辨,这是不成熟的或幼稚的真诚,这里作者有真诚。

3个层级,不但作者自己不知道是虚假的而当作真理来表达,而且绝大多数读者都分辨不出它的虚假,这是集体受蒙蔽的真诚,这里作者更有真诚。

4个层级,作者表达的是洞见,能够经受长时期的考验,甚至永远都是至理名言,这是跨越了陷阱的真诚。

我说苏历铭是真诚的,就是说他一开始就基本跨过了第1层级,而从第2层级出发,经过第3层级,进入第4层级。

作为校园诗人或准校园诗人的苏历铭处于第2个层级的真诚,代表作都收在他与杨榴红的合集《白沙岛》中,青春期真诚的力量同时掘出深深的陷阱,这差不多是他最初习诗的7年。苏历铭的可贵之处在于,他不停地挣扎着超越自我,那首他写于19862月、流传甚广的《枪手》已经出现变化。后面的两个7年,作为社会诗人或准社会诗人的苏历铭处于第3个层级的真诚,这个选本的大半就是其代表作,对自信的怀疑收缩了扩张的力量,同时也填充了陷阱的深坑。在他才走过半程的新的7年,作为精神诗人或准精神诗人的苏历铭开始处于第4个层级的真诚。一本《苏历铭诗选》,正好是文革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真诚”情感的变迁史。

无论是他近年写作事实的趋势,还是我这个老朋友对他的预期,未来10年苏历铭将会写出更好的作品。让我们一边欣赏他的射门集锦,一边翘首以待他更精彩动人的下一个。

 

2007年9月20日,北京


苏历铭的脸

文/郭力家

多年来,文如其人这一理念似是而非的引导和安慰着各路汉语文化从业者;苏历铭和他的文字帮了我一个忙,我发现他可以成全一个新常态理念:文如其脸。

苏历铭的脸经济效益专业而简洁,诗意梦觉呈交错纷繁,脸上有限的狭长地带,跨越无马,横行有山,这张现实主义的脸首度遭遇内心火山之乱,何去何从,问题逼他不分昼夜睜开了脸上的双眼。

他的双眼马不停蹄,家世国史、儿女情长、关里关外、有聊无聊概收眼底,他是一个先天脸薄后天底厚的好少年。

苏历铭的脸从1963年开始莅临人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东北四季,逼退了一个孩子天真的呐喊;他出生的第一天就低调得不哭一声不尿一泡不求一人,这张占地面积极小的脸,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时间:这孩子用脸以后会干什么呢?

1963年出生的脸,国有化的深度、广度、强度与时俱猛,苏历铭的脸挤在其中也毫不例外;这张脸少年红小兵了,青春共青团了;1980年,这张东北边疆小城佳木斯的男儿本色之脸,不负家族之望,考入吉林大学经济系,就此,人间正道落脸上。

青春期是诗意洪水肆虐的黄金期,每一张清孤的脸都在集体主义起伏跌宕的大河里各取所需。1980年代,国家貌似一夜之间锅就热了,人民和各种青春的脸个个都成了围绕在热锅上的蚂蚁,理想主义不明就里的坚挺,个人汉语实验着乱炖,苏历铭的脸被冲上大学生诗坛的坛,被冲上中国现代诗界的界,自我安慰找到了写作的岸,只有他的文字能解读他的脸。

1980年代的汉语心态是人类进程最空前绝后的局部怪胎;英雄的人民站起来了好多年,具体的个人诗意的脸还根本没有长完;苏历铭的一己之力能把自个有限的脸发展出无限的什么浮云呢?

苏历铭的脸正式飘到我眼前,他已经在汉语诗人诗文里摸石头摸了地球一圏;他大学时应该加入了组织,毕业进入了国家计委,八九之后自费去国离乡日本一带,学业有成回国专门用在发家致富上;他身有组织而不依律缴费,心有祖国却四处寻找家园,一如他的脸跟活法长期一魂二用而忙活得面不长肉。

什么样的日子能让一张平常态热爱生活的脸反复不安、持续六神无主、人间患得患失、人神疲于地面上比较梦幻?汉语文化的日子,基本能帮人做到这一点。汉语诗意的一厢情愿能提速达到这一点,比如苏历铭落实在人间的这张脸。单薄,让他渴望物以类聚抱团取暖;孤单,逼他喜男爱女纸上行船。他一路选选择择、诗诗意意、进进出出、情情长长、珍珍惜惜……他一路废话万千,清醒自赏。行走修行了他,文章抚摸了人。白纸黑字,谁无谁辜?

苏历铭的脸是一个诗化人生的和谐标本;他的身世、梦想、觉悟、绝望、牺牲、无助、泪水、忧伤、责任、笑容……在他脸的后面,终将以故乡深山老林般的诗语景致全部还给了世人。诗让他天真阳光四溢,很自恋很高贵很人性地懒得再去计较深刻或与俗俱进……

一个人大兴集体主义挺可爱的,一个人任性集体主义也挺可恨的:比如苏历铭用他的脸带给世间的现场文字。他用一张个人社会关系总和的脸,跟几乎一个年代的各类诗意分子发生了深浅不一的冲动与永恒、细节与碎片的关系;他自力更生的诗意确证,奋发图强了诗意的脸。他把时间季节了,他把往事节日了,他把自己的脸定向公有化了,他确实是一位能用经济学善待人间诗学的好男儿。

我只看到一个苏历铭,一张离地五尺的脸,跟一些性格迥异、热衷探索的诗意男女晃来晃去,一边咖啡缭绕,一边生命互补,一边是时间笑嘻嘻等着他们悉数散去。


“在乡”的乡愁

文/向卫国

苏历铭的诗,从“乡愁”始——《饮三月十二日的酒》写于1985年3月,是月12日,来自东北的诗人的生日,他独自在北京一“临街的酒馆”里饮酒——却“终”于不知所终:最近的一首写于2006年1月19日,题名《四季青桥》。这是北京的一座桥,四个方向似乎都不是诗人的所往,所以只能像那条“迷失的宠物狗”站在这座现代化的桥上“轻吠”,还要不时留心警察的罚单。某种意义上说,诗也还是从“乡愁”而终,而且是更广大的乡愁(当然诗人正当盛年,更长远的将来如何,我们无法预知)。

我1984年进入吉林大学的时候,历铭已经毕业走了,只把他的诗名留在了吉大。少不更事的我当然不会知道这位师兄去了何方,正在干些什么。现在从他的诗来看,整个80年代诗人都游离于北京——上海——香港之间,从1991年起东渡日本再次求学,1997年回国,又开始了和上述路线大致相仿的循环。因此,“乡愁”便成为他的诗歌的贯穿始终的主题。不过,这一主题一直在深化和扩展之中,最后终于彻底失去了方向。

我们看1985年的那首生日诗:“三月十二日是母亲生我的日子/是乡愁的日子/饮酒/将酒倒进透明的杯盏里/这浓浓的酒味呵/是母亲用泪水酿成的/小小的酒杯里/盛满了母亲隔山隔水的忧愁”。诗人完全知道自己的乡愁来自何方,和母亲(相关联的当然是故土)的相互牵挂构成诗歌单一的主题。这种抒情纯正、朴实,可以打动所有人的心,是最具普适性的诗歌情感。

之后,“乡愁”主题起码向四个方向扩展并深化:

    一、“现代性”的乡愁。诗人是学经济出身,也曾长时间在商海搏击过,但诗人对现代生活和世界的商品化似乎异常敏感,并怀有深深的忧虑。“证券公司暴利时代的结束,操盘手的背脊/针扎般的疼痛/盲人按摩院技师的双手已经麻木/无法抚平时代的伤口”(《郁闷》),诗人从事过证券工作,深知中国证券市场的内幕,“盲人按摩院”是一个隐喻?“这个春天死在我们自己的手里”!何其沉痛!但又不露声色,这是诗人全部诗歌的一种显著的风格。“偶然驶过的使馆车,乃至由首都钢铁公司方向/开来的20吨平板车/车轮一旦转动/便没有停泊之地/直至轮胎死在路途上,死在硝烟里”(《午夜看北京西三环中路》,1988),这是现代人的生命的象征吧,一旦上路,便只能不断地奔驰,在疲于奔命中草草地完结一生,甚至都没有时间和精力停下来想一想,自己到底要奔向何处:“专卖店里昂贵的皮鞋/莫名其妙地穿在我的脚上/穿着它,每天我都走在朝外大街上/迷失在朝外大街上”(《朝外大街》,2001)。

    二、“异国生活”的乡愁。诗人在日本生活了近七年,此一时段的生活,诗人是在对故国、故土和自己的亲人的怀念中渡过的。“漂泊的我正驾车在隧道里疾驰”,“赶着看海”的诗人感觉到“硕大的寂寞却捂住我的/眼睛”。《冬天看海》写于日本富山。笔者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但它勾起了诗人的浓烈乡愁,是确定无疑的。诗人在异国他乡,思念自己的家人时,是这样说的:“我已为人父,不断地吹亮亲情的火焰”、“她已为人母,不断地为我的茶杯里添水”(《暮色中的冬雨》,1996)。这是中国人传统的夫妻感情的典型表现,容易让人想到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这样的成语,严格地说更是一种亲情,像一杯“茶水”一样平平淡淡,又像“冬雨”一样绵绵不绝,一时热如烈火、一时又冷如路人的西方人是无法体会的。年轻一代的中国人还能体会么?这也是个问题了。

三、“文化//爱情”的乡愁,这是历铭诗歌的最重要主题之一。“我看见陪坐小姐/灼唇凄艳/低开领的蝙蝠衫里/钻进许多男人的目光/她没有表情/目光却逃向窗外/又被层层叠叠的楼房/挡回来”。这首诗写于1986年,记述的是诗人在香港所见(大概是酒吧里),那时内陆刚刚开放,这种情境尚不普遍,所以给诗人的刺激一定很深。时至今日,大陆那些70后、80后、90后的青年,一定会觉得这样的诗歌简直是乡下农民的意识,“土”得掉渣。但是,在历铭那里却是一个重要主题,诗人反复写到这类现象对他的刺激,比如1988年的作品《堕落》、2004年的作品《后海》等。

“在欲望的年代里,她们吞噬自己/而使自己不再是自己的只是娼妓吗?/她们的眼神从颈部的纯金项链冲下来/火辣辣地燃烧/孔子死了几千年了/脆弱的道德抵不住金钱的打击”(《堕落》)

“时代不再贩卖腰带,纽扣不需别人解开/豪饮之后,数位绅士向后海里/放肆地小便”(《后海》)

诗人也曾是险恶商海的冲浪手之一,见多识广。但他始终无法理解,那些他对她们怀有纯洁爱情的女性,何以会“堕落”如此。诗人的那些来自于孔子的“道德”观念是真的落后了吗?不论别人怎么认为,诗人却一如既往地怀着对古代文化、道德和美感的向往之情。所以诗人特别留恋曾经遭遇过的纯洁的爱情经历,也许平凡、也许短暂,但它像暗夜里的烛光,每当诗人感到生命的苦涩,便在回忆中燃亮一缕微光,给诗人些许的安慰和勇气:

“全部的意义不在于瞬间的欢愉,而在于/从今往后的所有时间/在于一遍遍地由心底轻唤你的名字”(《全部》,1987)

“命运是一只逃不过的手,引导我走进淡忘的北京东路/本来这条街道在生命里毫无关联/因为你的碎花裙子,它会永远地留在我的心里”(《北京东路的夜雨》,2004)

诗人最不能忍受的是“我看见一颗心与另一颗心/在远离之后走得更远”(《冬妮娅》,1988)。这两句诗是哀叹伟大的保尔和冬妮娅的可怜的爱情。保尔能够为了人类创造生命的奇迹,何以独对冬妮娅恁般无情,把奇迹般的邂逅无情地加以践踏?是因为嫉妒还是因为人性的脆弱,使他犯了这样的错误?

诗人如此温和而淡远的情感,在今天这样一个感官的时代是不是显得太迂腐、太可笑了呢?

四、“生命/生态”的乡愁。这是一个大主题,诗人好像从来就格外关注。

1987:“那只蝶,那只旷野上飞舞的花朵/在春天消失之前/死了。太阳和星星,以及通向山谷的道路/都因死亡/向我展示炎热漫长的夏的季节”(《蝴蝶》)

1988:“最后的草地在柏油路两侧狭窄得如两行泪水/哭谁?/它的翠绿曾使黑色土地耸动过不朽的记忆//沼泽已死,村庄已死,活着的树仅是都市的饰品”(《田野之死》)

2000:“雪是天空凝固的泪水/行走其上,吱呀吱呀的响声/分明在伤害谁的躯体/而我无法躲避”(《北京:千禧之雪》)

2001:“躲在岩石后面的绵羊/泪水结冰/无助的眼色透出渴求/刽子手前的血淋淋的匕首/已贴近就义者的心脏”(《愤怒的绵羊》)。

2005:“珠目朗玛峰的耻辱,是被人插上征服的旗帜”、“欲望号飞船在探索的旗号下/正飞往冥王星/浩瀚的宇宙里,射出人类的精子”(《珠目朗玛峰》)。

这些诗毋须解释。人类不仅在毁灭着自己的家园,而且已经将欲望的利爪伸向太空。多少年前,有人在月亮上狂妄地宣称,他的一小步,是人类的一大步;在诗人看来,人类的这个步子恐怕还是小些好。

小结一下:诗人的“乡愁”,早期虽也有真正的“思乡”之本义,但后来却演变为一种广义的“乡愁”。“乡”已由一般的“家乡”变为“故国”和“故情”。前者尤其突出,诗人的四个方面的乡愁情绪都是围绕着这个轴心,即对“祖国”(也可推及“人类”)命运的深广忧思。

但是,读者也看到,诗人表现各种乡愁的诗作大部分都是在回到故乡或站在祖国的土地上写下来的,是一种“在乡”而不是“离乡”的乡愁:诗人主要不是在远离故土、故国,而是每回到自己的故土、故国,看到它的现实,就会愁绪满怀。比如2005年7月间,诗人回到自己的故乡佳木斯不仅没有感到安慰,而且更增添了无尽的烦恼,故乡的“现代化”远不是诗人所期待的。诗人回到故乡之后有一种更强烈的异乡人的感觉,因而深深的失落,只想马上逃离:“在故乡的日子里,我闭门不出/冷雨不停地浇灭记忆的火焰/今夜就想离开”(《故乡》,2005)。实际上,诗人每次从海外归来也会有类似的感觉。

与此相反,诗人也并不是没有无忧无愁的时候,但笔者注意到这个时候都是诗人身在异国他乡的时候(日本除外)。诗人畅游非洲、欧洲等地的诗作都抒发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如游非洲各地时写的《阿吉普宾馆的窗外》(1998)、《母象》(1998)、《落日映照下的乞力马扎罗雪山》(1998)、《由开罗街边咖啡店的夜色望去》(1998),游巴黎时写下的《赛纳河的灯火》(2001)、《旗帜》(2001)等诗作,均表现出作者在别的任何作品中未曾有过的对人类的信心和信赖之感,它们让诗人体验到从未有过的心灵自由。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在乡”的乡愁和“离乡”的自由,看起来矛盾而不可思议。稍作分析其实也就明白,无非还是诗人对自己的祖国怀有一种自屈原以来就存在于所有中国诗人心中的深广的忧愤,所以对她现实中的种种缺憾便格外敏感和痛心。而国外,虽然存在着许多比祖国更美的所在,但毕竟也不可能那么完美,只是诗人并不注意这些。在那里,诗人只是一个过客,无暇也不必替人担忧,诗人的心情当然就松弛下来,可以尽情地享受。而回到祖国,一切却有了不同的意义。

 

2006年2月25日


用身体接触城市在诗歌中的可行性

文/高星

苏历铭又自印了一本没有书号的诗集《行走》,据我所知,这已是他第三本没有书号的自印诗集了。这本诗集收录的只是苏历铭这十年来的作品。

他执意拒绝书号出版诗集,如同他坚持不温不火地诗歌写作一样,在人流滚滚的都市中,逆流而上,而不入流。

对于诗人苏历铭有两个身份似乎需要澄清。一个是早年的“大学生诗派”,苏历铭当属这个诗派的领军人物。因为上世纪八十年代时期他在吉林大学上学时,曾和徐敬亚、王小妮、吕贵品、包临轩、朱凌波等东北校园诗人一同摇旗呐喊,与南方一些大学的校园诗人遥相呼应,形成了一个默认的流派,并以《飞天》杂志与诗歌大展为阵地。因此,这个诗派是一个时代特定的产物,而且是一个约定俗成的流派。并不是现在有人误解的凡是那个时期上过大学的诗人都可划到这一流派。

二是有人将苏历铭又划归入如今所谓下海“还乡团”、“归来者”诗群,也就是指潘洗尘、阿吾、李亚伟、默默、赵野等所谓下海经商的诗人重归诗歌创作的一些人群。

其实苏历铭东渡日本或回国投身资本市场,一直没有停止诗歌写作,他从没有高调宣扬复出,并张扬重归诗歌写作的姿态,且至今一直仍从事着投资银行业务的身份,谈何上岸“归来”?

苏历铭是一个踏实写作的人,如同他一直不变的稳重的诗风。尽管他可以脚踩两只船,一手从事上市重组,一手涂写诗歌意象。但诗歌写作已成为他个人化与自然化的习性,如同他的车技,早已车身一体化了。

说起开车,苏历铭的诗作中有大量的开车细节进入诗中,并有“车位”、“车速”、“交警”等词的多次出现。在他的诗中展现的城市景观大多给人一种是从前挡风玻璃中截取的视觉画面,有一种速度与晃动感,像王家卫的电影一般流动。

我相信,有许多诗句的意象是诞生于苏历铭开车之中,可见其车技过关,不能说是“脚踩两只船”,也要说是脚踩两个“油门”。

现在诗人中许多是有车一族了。而我许多诗的灵感都是来自步行之中,以及骑自行车或乘地铁之中,似乎只有这样,才可近距离亲临现场。诗歌是一种“慢”的艺术,古典的都是“慢”的,中国古代诗人也是在步行或是骑马骑牛中吟诵推敲诗句的。

或许苏历铭驾龄很长的缘故,他早已适应在车速中写诗。但他的心并不能落地,脚也不会踏实,因此用身体感知和接触这个城市,便成了他的一种渴望。在他近期的诗歌写作中,可以看见许多有关四肢与五官与城市发生关系的诗句层出不穷,流露出他内心对速度与隔绝的恐慌,不仅是心理的甚至直接是生理的反应。

人要脚踏实地,才有真实感,才能凝聚生命中的原始冲动。苏历铭在《大望路》中写道:“在等待人群散去的时间里/大望路被我踩出一个洞  黑色的”。而相反的是《窃贼》:“发现他时  他正翻越围墙/一只脚已伸过墙外/最后整个人  消失在墙外”。似乎只有窃贼才可将身体腾空。

苏历铭也说:“我是城市里迷走的盲人/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盲人的脚最灵敏,而“有人跺脚取暖”,“碎片扎入行走的脚掌”,同样依靠运动才能传导热能。在这个日益疯狂的城市里,还有多少纯正意义的行走呀。

除了走的功夫外,苏历铭还有一个和脚有关的细节:就是脚踢石子。在几首诗中都写到了这一细节:“街上的石头,不算大,否则会伤害到/我的脚趾/我踢到它时  它滚到街的对面/在午夜的寂静里发出闷响”(《午夜我踢到街上的石头》);“晚秋的河水涟漪骤起,是因为顽童无意踢露石子”(《晚秋》);还有“他们更像散落的石子”(《带着流浪的麻雀回家》)。

现在城市里的祼露的土地越来越少,到处是水泥路面和玻璃墙壁,干净得连一粒石子也难见到了,用脚是踢路边的石子,这是我们这一代人少年时的习惯,苏历铭用这一情结表达他用童趣经验纠正现代都市对人的压抑和排斥。

这个小小的石子在他的脚与城市之间构成了一种瞬间的联系,这个石子成了人与城市中介的一个接触点和标记,这个石子也是苏历铭用来反抗、诅咒这个城市的子弹和打击物。

对城市的感知,自然离不开手:“确切地说是右肋以下的部位有些痛/我把手掌搓热”(《右肋的琴声》);“掰开紧扣的手指/有人无奈先行/有人只好留下”(《清明节》);“二十年后,缆车载着我轻松飞翔/而我并没有长出翅膀”(《泰山之巅》);“命运是一只逃不过的手/引导我走进淡忘的北京东路”(《北京东路的夜雨》)不论是“两手空空”,还是“蹑手蹑脚”,城市的陌生与荒诞,让手也变得紧张和虚无,无从下手。如同“隔着皮肤隔着/外与内的界限”。

空虚,“深夜感受不到自己”。苏历铭的五官也是如此被诗意放大。“我悟着耳朵/躲避铁丝划过铁板的声音/我的周身留下细长的伤痕/血色地醒目”(《噪音》);“重新体会呼吸”;“夕阳中迷失方向/我看清里面坐着一位女子”;“骨头的香气诱惑众多的鼻翼”;“在细品慢饮中体会风雅的文化”;“饮着咖啡”;“我听见有人在喊/环顾四周/不见任何人影”;“一路上不断地哈欠”……

在苏历铭的诗歌意象中,鲜明地感到了人与城市既亲密又疏远的关系,这让我想到了马格利特的绘画。一个戴黑帽穿制服的城市男人,脸被苹果挡住了,眼睛也看不到,如果他有眼睛的话,那远处的海洋一样泛着忧郁和最高远的天空一样显示悲伤。而这忧郁和悲伤也不仅仅情感上的表达,一切运转的企图将毁坏它的属命。

马格利特冷静地将城市氛围与人的关系割裂开,那种忧伤与孤独是超现实主义的,他的画面往往充满了矛盾的诗意,总是用一种静态的表象来诠释一个巨大的动态寓言,言说一种无可奈何的忧伤和虚妄。

同样,苏历铭的诗也让我想到了城市中流浪的猫和狗,它们才是这个城市的最真彻的感悟者与边缘状态的临近者。

内心的流浪在城市中非常的不可信,现实比虚幻还要强大和空间无限。诗人就是用神话来抗击现实的不真切的。

海德格尔说:“一件作品通过成为一件作品而为此广袤提供空间。意味着要开放‘敞开’,建构‘敞开’,在建构通过总述之‘确立’而发生”。他还说:“一切创造——因为它是这样一种抽取,——都是一种抽取,正如水来自山泉。的确现代主观主义直接误解了创造,将创造理解成天才的自主性主观活动。对真理之确立不仅是自由内给予意义上的确立,同时也是奠基活动意义上的确立。诗意的投射绝不从惯常之物和传统中获得什么馈赠,在此意义上,诗意的投射来自无。不过,诗意的投射又绝不来自无,因为被诗意所投射的东西仅仅是历史性存在着的人本身被压抑的天命”。

由于从事投资银行的经历,苏历铭一直在最活跃的经济领域活动,因而他对城市的感觉更刻骨铭心。在我们对抗这个城市时,苏历铭已正面接触并有效地肢解这个城市,并从日常生活中给予诗意的补偿。因此,我们可以说:他的意义在于言说并亲身验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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