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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散文(选读1)|孙未:卡斯塔里

孙未 十月杂志 2020-02-14

孙未,上海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于上海。英国霍松丹学者奖金获得者、丹麦黑尔国际写作计划成员、爱尔兰科克驻市作家、匈牙利佩奇驻市作家、瑞典波罗的海文学中心驻会作家、拉脱维亚文斯皮尔兹文学中心驻会作家、罗马尼亚多瑙河挈达特文化中心驻会作家、爱尔兰利默里克文化城市年访问作家、美国爱荷华大学交换项目访问作家等。已出版书籍15部,包括长篇小说《单身太久会被杀掉的》、《熊的自白书》、《寻花》等,孙未金钱系列小说《豪门季》、《爱欲季》、《钱美丽》等,以及评论集《我们这个时代的病》等。另在重要文学期刊发表小说《瓶中人》、《大地尽头》、《愿同尘与灰》等30余部。作品获第六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优秀作品奖等多个奖项,并被译成多种文字在欧美地区出版与发表。


卡斯塔里

文/孙未

圣安娜教堂对面有一座老房子,是我在爱尔兰科克市住过的国际写作营。教堂钟声每小时歌唱一回,从入夜到天明,奏响各种圣歌,近在咫尺,震得脑壳时时刻刻发出愉快的战栗。房子的正门上有三个锁眼。卧室的百叶窗古意盎然,床垫弹性适中。管线系统随着房子老了,任何诸如使用热水壶、洗衣机之类的行为都会导致短路,得时不时把保险往上抬一抬。

写作营大多选址古旧的房子,如果在远郊,就是独立的老庄园,水电系统乃至香草蔬果自给自足。这些住处舒适得有些奢华,每一处的油画挂毯雕塑摆设都像是在对你低语,写吧,讨论吧,思考吧,住在这样的地方还没灵感太说不过去了吧。有的写作项目负担所有旅行开支,有的除了住处还有一日三餐提供,有的以发放补贴来替代供餐服务,像是此地,大家可以自己去食品市场采购,回来做饭。

这栋房子位于科克老城区中央,最惹人喜爱的区域是厨房,宽敞明亮,厨具齐全,两扇对开的玻璃门通往后院,可以随时信步走出去呼吸一大口清冷潮湿的空气,仰望教堂钟楼,摘一小把清晨刚熟透的黑莓,或者喂养那三只间或拜访的邻家肥猫。房间里有一张硕大无朋的花梨木餐桌,是入住的作家们相互聊天最多的地方。

但是我想说的是厨房墙上的那张地图,黑胶带固定四角,就粘在告示白板右侧,靠近暖气总闸的地方。这是一张只有欧洲区域的地图,图上有蓝黑粗线标出的许多圆点,这些墨水化开的圆点边上都写着歪歪斜斜的单词,乍看像是地名,仔细看又完全不是现实生活中存在的地名,在我略知少许的六七种欧洲语言中也没有对应的词义,莫名其妙的。

我每天煎三文鱼和烤面包的时候都对着那张地图,久而久之,生出越来越多的好奇。这些地点分布在波罗的海、北大西洋、地中海和爱琴海沿岸,包括希腊、瑞典、拉脱维亚甚至冰岛在内的偏僻海滨,还有挪威和丹麦的森林中央,意大利著名湖区的冷僻小岛,比利时的老城区,阿尔卑斯山脉穿越德国、奥地利和法国一线的寂静村落。我猜想这是一个怎样的秘密组织,居然有这么多分会。肯定不是旅行社,这些地方虽然风景绝美,交通都极为不便,不要说七天九国,七天连三个地方都到不了。

拥有这么大规模的网络,若不是极有商业价值,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宗教组织。然而这不像是教会,教会至少应该选址在有一定居民聚集的地方吧。我觉得更像是寺庙,这些地点若是供僧人云游修行,真是再适合不过了。可是欧洲哪里会有这么多寺庙呢。

有一天清早,派屈克含着一支牙刷下楼煮咖啡,看见我对着地图发呆,就细声细气地对我说,你不知道这张图的故事吗?这都是汉娜标出来的,她差不多知道所有地球上的写作营。你要是给她一张世界地图,她也能这么画满了。

这些都是写作营?我忍不住凑近了细看。派屈克又说,汉娜是个牛人,完全可以给文学写作营做代言人了。你肯定知道每个写作营都有各自的开办周期,有的一年两季,冬夏,有的只有春季或秋季营,有的两周,有的两个月。申请也不容易,被拒是正常的,录取是中彩票。汉娜刚离婚那会儿,净身出户,没有地方住,就开始申请这些写作项目。她居然拖着箱子,带着所有家当,从一个写作营到另一个写作营,中间没有断点,就这样在各种写作营住了整整两年。直到现在,她一年究竟有几个月需要自己租房子住还是个谜呢。

往瑞典去

每个小城都有自己的脾气。就像是科克,买一张火车票去都柏林需要将近七十欧元,去汽车总站坐白色艾龙车,车票十七欧元。本地人压根不考虑这两种选择,他们乘一种名叫“空中沙发”的绿色汽车,才十欧元。这种汽车既没有售票站,也没有车站和发车时间表,基本上就是口口相传的形式。前十分钟,离河岸边还是海鸟翻飞,一派寂然,后十分钟,陆续来了许多人,拖着箱子站定在某个固定的地点,向同一方向眺望。你便可知道自己没等错时间和地方。汉娜称之为很有“古趣”(quaintness)。写作营就是这种古趣的集大成者,混迹其中的途径只可言传与身教,没有一本系统的工作手册。或者说,我们有幸遇见了汉娜,她就是一部会走路的写作营指南。

想象中的汉娜应该是一个红头发,三十出头,眼圈乌青,瘦骨嶙峋,穿着破洞的牛仔裤,周身刺青,穿着鼻环,总之该是个无家可归,流浪成性的愤青形象。当派屈克帮着我把名字和脸对上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他口中的汉娜就是家庭妇女模样的那个小说家。

她将近五十岁的样子,金色短发,皮肤细腻白皙,德国人。准确地说,柏林墙倒塌前,她是联邦德国人。从脸形和锁骨来看,她可能被误认为是消瘦的。从手臂的肌肉判断,她是强壮的。但是从臀部和大腿的发福程度而言,她与任何一个常年待在厨房里为全家煮饭的富态欧洲大妈毫无差异,身着一件丁香花宽松衬衣,或是鸢尾花宽脚裙裤。

她嗓音沙哑,说话慢条斯理,跟谁说话都像是幼儿园老师在抚慰小朋友,笑眯眯的,耐心十足。所有作家中,她是唯一一个考究做正餐的人,每天晚上施展十八般武艺又切又腌又粉碎,煮煎烤焙两个小时,摆开全套刀叉杯盘,有时候还点上蜡烛,就为了坐下来细嚼慢咽一刻钟。说实话,作家内心对食物的要求都很考究,只是绝大部分都不愿意花精力下厨。

这是秋季,爱尔兰南部,傍晚八点,日光正在雨中隐成一抹酡红,汉娜坐下来吃她的正餐,英国市场买回来新鲜和尚鱼,用培根裹了,慢火烤熟,配白汁和白芦笋。我煮了碗菜泡饭。派屈克在吃他千年不变的意大利笔管面,十二分钟的速食。厨房里有前一批作家临走时留下的小半瓶波特酒。饭后我们各自斟了一小杯。记得好像总是这样的场景中,汉娜开始向大家传授机宜。

话说这些写作营的名单,汉娜说,若是你用谷歌引擎搜索关键词,得到的无非是一些廉价的长租旅馆,你得掏钱才能去。或者搜出一些完全官方化的写作营,网络上的申请表完全是摆摆样子,无论你申请多少回,得到的永远是“谢谢你,对不起”。汉娜顺便用我熟悉的中国文化跟我打了个比方,就像是你们的寺庙,当地政府拿去当了旅游景点,就不再是僧人们清修的好地方了。至于真正的写作营在哪里,它们隐形在各种僻静所在,没有标志,没有门牌号码,去住过的人才知道具体方位,才能告诉你住宿如何,有无膳食,暖气足不足。告诉你该怎么申请,向谁申请。

有的写作营可能会有一个荒芜的网站,填写申请表前,你得写个邮件,最好打个电话去确认网上提交系统是否还在工作。有的写作营只有一个联系人,你从熟人那里探听到这个邮件地址后,直接写邮件去申请。当然审核申请的程序并不因此有失严谨,多位专家组成的评委团是必不可少的,审核写作成就,审核作品样本的质量。

汉娜去过苏格兰的一个写作营,山谷幽深,森林浩瀚,还很难得地供应一日三餐,食材名贵,厨师是食神级别的,正餐美味到难以形容。照理说这样的写作营申请难度必定极高,条件好的写作营总有不少申请者竞争仅有的几个名额。好在这个写作营没有网站,也没有任何公开信息。只有知道主任的私人邮件地址,写邮件过去,他才会给你一张申请表,用信封装了平邮给你。你填好之后,再用信封装了平邮给他。无论评委团是否批准你的申请,都会有一封回复信同样装在信封里寄给你。

至于颇有古趣的邮政系统是否运转正常,这反而成了你是否能成行的关键。像是瑞典某个写作营去年春天给我寄了一封邀请函,直到今年秋天这封平信还没抵达我的信箱。我去邮局询问,反而被工作人员戗了,说是瑞典那个啥岛的邮局寄出的,你去瑞典查啊。又说,有重要的事情干吗不叫快递啊?

写作营自恃工作很重要,关乎与文学一起坚持与存在,关乎灵魂安宁,关乎每年供养一大批云游而来的作家这种奇异的生物,关乎避世和入世,关乎斯堪的纳维亚作家和印度作家可以在一张爱尔兰的餐桌上讨论曹雪芹和李白,关乎煮酒论人的去处,关乎写作这个无为的行当是否会灭绝。正因如此,写作营不喜欢用快递公司,他们相信只有用最古老的邮政系统,才能找到最合适的作家。

至于入选,就像是凭空得了一段偷来的时间。在任何写作营的那段日子里,不必应付日常生活的各项支出,也不用操心水管阻塞之类的杂事会把你从椅子上拽起来,几周或几个月,供养着你,让你遂着心愿写。这种日子幸福,又幸福得没有底气。因为等价交换的是,你必须从现实生活中消失相应的一段时间,远离过去将来,远离曾经的自己。

来写作营的作家们讨论一切灵魂命题,相互观摩作品,却从不过多谈论他们为什么申请来写作营,仿佛这个话题被默认为大家彼此心知肚明,通常仅采用一个关于家庭状况的提问开始与结束。荷兰阿姆斯特丹的男作家说他家里有三个孩子,大家一起点头,貌似已经明了他为什么要来这里。我猜想大家的理解也许是家里太吵,找个安静的地方写作。美国芝加哥的女作家说她只有一条狗和一个男朋友,大家又一起点头。我勉强理解为,也许大家认为她的男朋友恰好可以照顾她的狗。派屈克说他刚毕业没几年,光棍一条,大家依然洞察一切似的点头。是认为他了无牵挂,来写作营再合适不过吗?

汉娜问过我,你觉得写作营像什么?我觉得照顾到她熟悉的文化意象,可以暂且把寺庙的比喻收起来。于是我说,卡斯塔里。她一定读过《玻璃球游戏》。在这片宁静美丽的山区,入选精英学校的学生们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使得他们可以专注于精神生活。作为宗教团体中的成员,他们不许拥有私人财产,不许结婚,不得从事普通工作,以保证终身不受俗务的羁绊。

写到这里,我要停止把写作营比作宗教团体的暗示。写作营对作家没有任何限制和要求,恰恰相反,是这些作家对写作营很上瘾。他们通常有规律地申请,每年定期去几个地方,妥当规划,留出必要的时间给家庭和谋生的工作。若是遇上孩子学龄将近,或者母亲身体欠佳之类的情况,他们也会中断一两年应付俗务。像汉娜这样多数月份在写作营的实属少数。当初我遇见她时,这种生活她已经过了六年。

汉娜有四部已经出版的长篇小说,两本短篇小说集,还有一部将要完稿的长篇新作。她三十六岁才开始写作,当时她住在位于柏林郊区的一座老房子里,有丈夫和两个男孩,家庭美满,是个地道的家庭妇女。我读过她两部小说的英译本,是美人鱼的故事。她没有成为乔安娜·罗琳,不过如今收入也不算差,仍然在自己交养老保险,也按时缴纳所得税。这得归功于她也做文学翻译,德语和瑞典语互译。她母亲是瑞典人。

离开写作营的前夜,她大力撺掇我们以科克为起点制订一个人生计划,像她那样,住遍世界上所有的写作营。她总是说,周游世界有什么稀罕的,凭着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不需要三天你就可以绕着地球飞一个来回了。“住遍世界”才是真正了不起的雄心。

三年后的夏天,6月,我们在瑞典见怎么样?她很认真地对我和派屈克说,转身从厨房擦手纸上撕下一片,写下一个网址递给我。记得一定要在明年3月份之前申请,这个写作营竞争者很多的,申请得太晚,时段就给订完了。她叮嘱我们。

写作营的同伴如走马灯似的,去去来来。只有少数写作项目才是同时开始与结束的。第二天清早,我们看见汉娜的房门洞开,被套枕套和床单卸了下来,叠得齐整,放在地板上。这是资深写作营成员的自律表现。厨房的公用食品区域多了半袋紫洋葱,一盒百丽红茶,这是她没吃完的私人食品,留给我们的。暖气总闸边的欧洲地图上多了一朵巨大的手绘花朵,红色水笔,标注在她与我们相约的瑞典某岛。旁边还画了一个笑脸。


往印度去

我在爱尔兰遇到过十几个派屈克,有时候对着这位派屈克谈起那位派屈克,这位派屈克又提起另一位派屈克,说到后来我们自己都闹不明白在说谁了。这位与我曾奋战在同一写作营的派屈克来自爱尔兰的戈尔韦,不到三十岁,身材中等,文质彬彬,戴一副板材架绿框眼镜。他是抱着一盆欧芹走进这座房子的。晚上走进厨房,每个人都吓了一跳。欧芹摆在餐桌中央,底下垫着个餐垫,周围摆了一圈小蜡烛。整个厨房都清理过了,不锈钢水槽闪闪发亮,所有餐具都重新洗了一遍,倒立在架子上沥干。茶巾也悉数洗了,整齐排列晾在暖气片上。连供回收的空瓶空罐都列队在垃圾箱周围。

派屈克和我洗澡的时间相近,我们常在浴室门口撞到。看着他带着巨大一堆瓶瓶罐罐,我只能说,你先洗吧,我待会再来。他小声说,事实上,我打算泡澡。事实上写作营里还没人用那间浴室泡过澡呢,谁会在公用浴室里泡澡呢?我有点后悔,问他,你打算泡很久吗?他连忙腾出一只手急急摇摆,答道,也就二十分钟。实际长度是一个小时,每天如此。浴室里留下散发着浓香的水汽,有时候浴缸边上还有半杯忘记带走的水果茶。

某个夜晚,我看见他泡完澡以后坐在洗衣机边上,认真注视涡轮的转动。他轻声细语主动跟我打招呼,嘿,我在洗衣服呢。我建议他大可以第二天早上来收拾洗好的衣裳,洗衣机不用我们陪着干活。他坚决地摇头道,如果有谁比我先打开洗衣机的盖,看见里面的内衣,这多尴尬呀。有一回我路过他的房间,房门洞开,我无意中瞥见他的两条浴巾竟然是叠得四方,端正摆在床头柜上的。

我相信,如果我先生具有他的整洁程度,我们的家庭矛盾会减少九成。可惜派屈克不可能成为任何人的丈夫。他喜欢同性。这是房屋管理员告诉我的。也许是因为派屈克被安置在与我紧邻的房间,房屋管理员又确信东方人极度保守,于是在派屈克入住之前,她特地强调了这个信息,也许言下之意是,我大可不必担心异性的威胁。

派屈克仅出版过一本短篇小说集。他三年前刚在波士顿念完创意写作专业。我问他为什么要去美国念这个专业,爱尔兰是文学大国,都柏林肯定有这个专业。他说他有亲戚在美国,一百多年前大饥荒逃过去的,现在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了。再说他原本是过去念表演专业的,念了两年,头脑轰的一声响,觉得写小说也许更适合自己,就转去念写作。

他还记得当初的导师对他们说,你们选择了写作,就是选择了地球上投入与产出最不公平的一项事业。你可能弯腰驼背写一辈子,连一本书都不得出版。你可能为了写作不结婚不要孩子,穷心竭力到老还是一个需要巴结评论家的小人物,最后孤独死去,连个追悼会都没有。我知道你们中间有的人写作是想要买一张彩票,名利双收。但是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们,写作让你们大富大贵的概率比中彩票还低。如果你们是奔着豪宅和私人飞机来的,趁早改行,这个决定会立刻使你实现理想的概率高出一百万倍。当然选择写作也不是完全没有一点小小的外快。至少我可以保证,上了这条贼船,你们即便没有一毛钱,也能够以一种优雅而富足的方式走遍世界的每个角落。

导师说的一定就是写作营。派屈克总结道。

这么恐怖的一席话中,派屈克唯独把仅有的一句好话放在心上。当初他甚至还不知道这指的究竟是什么,兴许导师想要表达的根本不是关于写作营,只是暗喻“阅读是精神的旅行”也说不定。由此可以想见,派屈克当初是多么坚定地投身写作。如果站在他的鞋子里,走过懵懂的少年时代,和同龄人一起参加毕业舞会,谈论校花,床头贴着女影星的海报,却发觉自己天生具有与旁人不同的性取向,他究竟需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想明白自己是谁?也许这是他为什么选择了最难的路来走。

大部分念完创意写作的年轻人并不全职从事写作。这张文凭是为了在大学里转个教职,去大公司做个文员,或者去什么机构团体当个文案。正常生活的间隙,偶尔想起,写几笔,真的就是好比买个彩票。若是彩票久买不中,至少可以在邻里聚会时吹嘘自己还是个作家,供大家在吃布朗尼的时候惊叹一番,顺便勾搭个把社区里的美貌主妇。若是日常的那份职业也做得不如意,还可以干脆硬着头皮写一部男版的《五十度灰》,中彩率必然大幅提高。可是派屈克毕业以后真的正经开始做一个作家了。在写过一些短篇练了手之后,他已经开始着手写他的第一部小说。按他自己的说法,这不会是一部鸿篇巨制,但是预计会在五百页以上。这是他决心念创意写作之前就已经开始构思的小说。可以说,他此前大部分的生命其实都是在为动笔写这部作品做准备。

表演专业给他带来的好处是,他在美国的时候经常客串一些剧团的小角色,甚至偶尔在电视剧里露个小脸,勤工俭学。回到戈尔韦,他偶尔给附近几家剧院跑龙套,按他的说法,别人赚钱是为了买房买车买奢侈品,作家赚钱是为了买时间。集中干一阵,攒点钱,就有时间写作了。他的生活方式就是只要银行账户上还有余钱,他就坐下来继续写他的巨著,直到耗尽最后一个美分,再出去打短工。

这是派屈克第一次参加写作营。他见到每个作家都露出诚恳崇拜的表情。他说自己能住在这儿完全是运气,沾了身为爱尔兰人的光。他的资格其实完全不够参加有国际作家的写作营。你们都写了这么多了,我这还是刚开始呢。他小心翼翼地说,仿佛吐气多半分,将来与我们一样著作高摞的愿望就会被吹走。

他成天黏着汉娜,梦想得到她纵横写作营的真传。他悄悄告诉我,自从住进这座房子,他的人生目标又多了一个,除了做一名全职的小说家,他还想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住在写作营里,因为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能像写作营这样让他可以无忧无虑地敲键盘。为此他宁愿不踏进俗世半步。反正他也不喜欢那个世界的喧闹,不喜欢办公楼、百货商场和麻烦的人际关系。他对写作营的唯一要求是,附近有超市卖泡泡浴香氛和护肤油,最好还有香草茶。至于住在哪个国家倒是无所谓,任何写作营肯好心接纳他,在一个地方连续住上几年他都愿意。

汉娜离开一周后,他兴奋地叩开我的门,告诉我汉娜发给他一个新链接,是印度的写作营,位于风景幽静的山坡上。至于写作营里面是否幽静倒是不好说,印度作家占多数。不过最要紧的是评委对作家的要求不高,像他这样的新手也能入选。允许停留的时间也比较长,两个月。他说他一直想去印度探求内心的宁静,也许他会一去不返,成为一个沙门,在烈日底下冥想修道。我说你不会,沙门不洗澡,你受不了的。他很认真地想了想,答道,这确实是个问题。

过了两天,他又特地来敲门,对我说,我仔细考虑过了。为了精神生活的圆满,我也不是没有可能放弃洗澡的。如果我真的留在印度不回来了,至少你得答应来看我。说罢,他塞给我一张写着链接的纸条。特意补充道,记得申请的时候,推荐人一栏里填上汉娜的名字。嘱咐周全后,他又抱着一堆瓶瓶罐罐去泡澡了。

我读了五六则派屈克的短篇。他是个热爱机械的人,故事多以齿轮螺丝、割草机或手工刀具为象征手段,描绘社会关系与人际交往。他赞颂机器之美,相形之下,人类成了无法控制自己行为的低等动物。

 

选自《十月》,201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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