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梅玖:“惟有灯火金黄”(创作谈)
幻像·孕(张鲜明 摄)
那天,下了整整一天的雨。
我在医院里度过了艰难的一天。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了。我盯着路边的窗户:一扇灯火,然后另一扇。这一扇扇窗户,在夜里看起来特别像行驶在田野里的一列列火车。我承认此刻我想家了。我想起离开家乡时的那一年,一个人提着沉重的行李箱,冷漠,坚决地走了......
凄风冷雨中,我路过教堂,准确地说,我不知道是怎么走到这条路上来的。我看着塔尖上的十字架,不由虔诚地划了一个“十”字。
半个月前,在例行体检中,医生给我发出了一个危险的信号。
我请了假。
我不安地看着医生的眼睛。医生嘴巴里飘出的每个词汇都让我焦虑。我没办法不信任眼前这个说话温软的医生。她长着圆润的下巴,金属镜框下,眼神捉摸不定。面对我声带的颤抖,她显得平静极了。
各种检查。
消毒水的气味。冷漠的针管。各种叮当的器械。面无表情的面孔......即使一个健康的人同时看到这些,也会生病的。
在等待中,我百度检查可能出现的各种结果。我快淹死在恐惧中了。
原来,我是那么怕死。
我曾经不止一次对朋友说,死就死了,活着太累。
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因为下午三点还要做检查,中午的时候,我只能到大街上打发时间。
我买了自己喜欢的川辣粉。我需要辣椒的刺激。
“永远不许离开人世。”我想起了一句话。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下午四点。椅子的左边没有人,椅子的右边也没有人。走廊里突然空荡了起来。我是最后一个做检查的了。
十几分钟后,检查终于结束了。不过化验结果要等一个星期以后。
我竖起了大衣领子。我捏到了厚厚一叠的单据。
我不想打车。我想走一走。
这条路是陌生的,但我已经失去了欣赏的兴趣。
今年,我失去了三个朋友。他们有的是因为生病,有的是自杀。悲伤是死亡的同谋。
死亡时刻在窥伺着我们每一个人。
手机上永远无人接听的号码,越来越多了。
我不知道他们在临终前是什么态度。会超脱?还是会害怕?总之,他们像水一样消失在沙子里。
“生命如旅行,总有结束的时候,我该休息了。”雨果临终时平静地说。
苏格拉底认为死亡,只是一场治疗性的沉睡。
我承认,我没有那么超脱。我想活着。尽管活着并不那么容易。我还有那么多放不下的事情。
轻易说生死,或许是因为我一直忙于活着,忽略了死亡。
一个星期后,我颤抖着,打印出病例报告单。
仅仅是一个不足为道的小炎症。
而这一周,我经历的精神折磨无法用语言形容。
好在,我依然活着。
喜悦开始了新的一天:我穿着长长的亚麻裙子,追逐着那群/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好像年轻的波西米亚姑娘……
我仍有着不死的心念,明亮而悲伤的美好。
依然每天忙碌不止:工作,读书,写字。
依然活得潦草。依然会发脾气,忘了吃饭,熬夜,依然对一个甜苹果感到心满意足。
依然对生活抱有不死的希望,依然会做个发芽的美梦,依然有喜悦涌入胸口……尽管清楚地明白,不过是:“仿佛命运又带来了一幅幸运的纸牌”。
每天结束白天的工作后,我还要去做另一份工作。每天晚上去赶往地铁时,我依然喜欢站在异乡的马路边,看着路边的窗户:身边是飞驰的卡车/而我又将去往哪里?/庸常的时光/惟有灯火金黄,令我温暖而恍惚......
(《惟有灯火金黄》,刊发在《十月》201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