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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篇小说(选读1)|曹军庆:落雁岛

曹军庆 十月杂志 2020-02-14

曹军庆,男,现居湖北武汉、安陆两地。著有长篇小说《魔气》、《影子大厦》,中短篇小说集《雨水》、《越狱》和《24小说》。共计发表二百多万字小说作品。


落雁岛

曹军庆/著


很难说它是一道门,那么不是门它是什么。看上去那地方那么破旧,没有栅栏。外表很像是废弃了的什么地方,但又不是或者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不是废墟,不是废弃工地。当然也不是院落,不是养殖场。什么都不是,普普通通一处凹槽,下雨时满是泥泞,勉强能容一辆车过去。两边是水泥墩子,表皮已破败,露出里面的碎石块,裂缝里夹着枯死的草茎,但看上去仍然像是障碍物,像是一道门两侧的石墩子。中间刚好能容一辆车通过,这便是入口了。由西往东,从武汉市的二环线到徐东大街,从徐东大街驶上欢乐大道。继续往东,车行十来分钟,再从欢乐大道的高架桥上下来。往东湖深处走,在树荫掩映的岔道口,如果往右拐那便到了沙湖水果批发市场,当地人叫它沙湖果批。果批里的生意十分萧条,见不到几个人影。路上只有向左拐,才能进入这个入口,但是没人知道它是入口,此处无比荒凉。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不远处也就是在它的南边就有华侨城欢乐谷、东湖纯水岸,那些高耸的房子和奇形怪状的游乐设施尽显都市繁华。紧挨着繁华到了这里却是出奇的荒僻,无孔不入的开发商似乎也把这里忘记了。或许也有可能——虽然没有被开发商所忘记,但也没有谁有本事能拿下这块地。再往里走几步大概就会明白,荒凉或许还因为墓地,刚从入口进去,满眼皆是坟墓。不是殡葬公司的墓场,而是先前乡下老早形成的乱葬岗子。无规则,乱坟乱葬。坟墓集中在左侧,右侧即是东湖。车在坟地里蛇行,有几次几乎走不过去,车头顶在坟堆上不得不停下来,开车的人走下车,叼着烟四处察看。他把车熄了火,走到一边去撒尿,心里无端地有些发瘆。正尿着,车上的喇叭突然高声鸣叫起来,双闪灯也自动打开,在刺耳的鸣叫声中忽闪忽闪。怎么了?开车的人紧了紧裤子,更瘆得慌。他赶忙跑过去,要紧急关闭掉喇叭和双闪灯。但按钮却一下子失灵了,怎么按都没用。急得他用双手使劲拍打方向盘和车顶,还是不行。他转头四看,这才发现已经到了墓地深处。墓地里只陷落着他这一辆车,谁也没有,因此也没人注意到他所处的窘境,更没人来帮他。远处络绎不绝的汽车看上去已经很小,它们有的拐往沙湖果批,另一些径直开往青山,开往武汉火车站。那些车辆和车里面的司机完全注意不到这里发出的尖锐鸣叫,开车的人开始绝望,他的耳朵快要被撕裂了。不是撕成两瓣,而是四瓣八瓣十六瓣或三十二瓣。这是个阴天,双闪灯闪得他眼睛直冒烟。他于是眼睛里出现了幻觉,眼睁睁看着有一道彩虹从东湖的水面升起来,径直飘到了坟地的上空,几乎触手可及。他伸出手来要抓住它的时候,车的鸣叫和双闪又突然间消失了,那些失灵的按钮也一下子恢复正常。彩虹一并不见了,他的手还停在空中,就像在抓挠什么。寂静让他有些不适应,那些撕裂的耳瓣又慢慢聚合到一起,它们又变成耳朵了,但他什么也听不到。失去听觉是暂时的,他继续寻觅路径,主要依靠目测。大约看准了一个方向,他爬上车去,掉转车头。

现在他走得比较顺畅,出了墓地,眼前豁然开朗。他到了东湖背面,浩渺的湖水。一座翠绿大山,山有多半插入湖中,另一半与陆地相连。他的车在荒坡上行驶,荒坡上也没有路,但质地坚硬,车行驶在上面不会有任何闪失。这一点他心中明白,因为最近几年他每年秋天都会来这里。在荒坡上行驶十来分钟,来到一处杂树和灌木掩映的地方,这儿才是真正的大门。树丛中走出几个身穿保安制服的人,他们木着脸要查看他的证件。他从钱夹子里掏出证件随手递给他们,所谓证件不是身份证,这里不认这个。他的证件是一张邀请卡,从外表看并不精美,跟超市里普通的购物卡或会员卡并无二致。但却植入了高科技芯片,持有者的个人信息全在里面。邀请卡的发放者是“康大中文系1978级同学会筹委会”,同学会是一个将要成立的组织,将要成立又还没有成立,所以有一个筹备委员会来负责它的运行。据说这邀请卡很有来历,说它是在美国专门定制的,世上可能无人能够仿冒。保安接过证件,贴在随身携带的小型电脑屏上,那屏上立马腾起一股绿色烟雾。保安从烟雾中看到了他所有的信息,他叫沈旺秋。沈旺秋看到查验证件的保安对其他人做了个手势,然后他对着沈旺秋深深地鞠了个躬,把证件还给他。一片树木无声地滑开,向两边滑去。滑开的树木中间有一条林荫大道,沈旺秋走进来。全身穿着白衣的侍者垂手站立两侧。那片郁郁葱葱的树木在他身后又无声地滑拢来,关闭上。那些刚刚还在身边的保安被关在外面了,他们可能会重新隐入树丛中。沈旺秋一个人进来了,他的车和其他东西自会有人替他处理。里面另外会有专门的车辆接送他,树木滑拢来的瞬间,他再次看到角落里一块小石碑上的3个字:落雁岛。

沈旺秋住在3号楼,他将在落雁岛上度过15天假期。受邀的人在这儿一起生活,期限同为15天。他们全是康大中文系1978级的同学,到了2016年,他们大都已经到了人生的后半段。当年的同班同学共有53人,有一人去世已不在人间,另一人成了植物人不能动弹,剩下的51人每年都会受邀来落雁岛上聚一聚。但实际上来不了这么多人,总有各种原因无法聚齐。大家毕业之后转眼有30多年了,要重新相聚也就不容易。当然啊,既然聚在一块儿了,还是必须要有一个人站出来理理事。没人理事多不方便嘛,理事的人也就是给大家服个务,我们管他不叫班长,因为地处落雁岛嘛就叫他岛主。我们康大中文系1978级的同学一直到2012年,才第一次想起来要搞个同学聚会。在那之前我们没有搞过,不过到了2012年再不搞就有些说不过去了。那一年对我们而言正好满了30年,30周年大庆呢,绝对是个大节日。要么不搞,要搞就要搞出大场面,于是地点就选在落雁岛上。沈旺秋清楚地记得那一次聚会,聚会由一场绚丽的化装舞会拉开序幕,而我们的首届岛主也正是在第一场化装舞会上揭晓的。

化装舞会成了后来同学聚会的保留节目,每年都要搞一次。令大家兴奋的事情是你不再是你自己了,到了落雁岛所有人都是假面人。有人给你提供面具,你为自己挑选一套行头,五花八门,装扮成什么的都有。沈旺秋当时装扮成了打劫的土匪,把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他从侍者正推着的推车上拿了一杯红酒,分明就是洋酒啊,沈旺秋喝下一口呛了一嗓子。他本来不太喜欢喝洋酒,可是在这个奢华的舞会上什么洋酒都有,他也就随便尝了尝。在悬挂着枝形吊灯的舞厅里,只有侍者还像是来自人间,他们的脸被灯光照耀得惨白。但是他们没有化装,他们看着仍然是普通人。嘉宾,也就是同学会的人却不一样,所有的人都改变了。他们要么化装成妖魔鬼怪,要么化装成另一个完全与自己无关的人,化装本身就是要让别人认不出自己。把自己藏起来,或是把自己扔掉。据说这也是邀请者的意思,邀请者建议所有人都要抛弃现实中的身份,你在现实中是什么或者你不是什么都不重要,就像扔衣服一样,你得把你的身份扔在进入落雁岛的入口处。不要带入你的身份!这是写在邀请函上最为动人的口号。到了岛上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所有的身份都没了,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同学。让我们回到1978年吧,那时候我们是怎样的现在也怎样。很多人看到这样温暖的话都哭了,至少沈旺秋就哭过。那些失败者终于可以剥下自己身上被人蔑视、遭人唾弃的那些东西,暂时进入和别人一样的世界里。另一些成功者也乐意如此,他们以悲悯的姿态临时性放弃自己的头衔,低调地降临到从前的同类中去。这就是一场游戏,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一段隔绝的生活。斩断已有的一切,回到过去。

沈旺秋真以为自己是土匪,他不停地从推车上拿酒喝。但是他并不知道邀请者是谁,邀请者自己也没有站出来。具体出面做事情——像什么发放邀请函呀、安排活动呀之类的都是那个筹委会的工作人员。他们一层一层地接受指令,至于他们幕后的老板是谁,他们自己也不清楚。同学会的人从他们那里问不出结果,他们一概微笑着摇头。从2012年到2016年过去了4年,那个同学会仍然还是筹委会,筹备两个字还是没能去掉,也没能成立人们一直在传说的“康大中文系1978级同学委员会”。委员会才是正式机构,筹委会则永远是临时性的。很多人都在猜测筹委会后面有一个大人物,他要么是海外的某个同学,要么是官职做得最高的那几个同学中的某一位。根据这一猜测,初步可以锁定这么几个人:在海外的共有5人,他们是潘向海、华无为、刘家全、范庆江和曾小娟。坐到副省级官位的也有三人:苑忠庆、孙大祥和佟锁柱。做到教授的则有汪新忠。如果不是他们,没有谁有这个实力。这么多人在一起消耗15天,得要花多少钱啊。还有落雁岛,这么大一处地方它的主人是谁?沈旺秋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但是这些人全都否认与此有关系,他们进入落雁岛之后声称自己唯一的身份就是同学,以前的权力和金钱在落雁岛的入口处一并丢弃掉了。潘向海说,“进了落雁岛,大家就是岛民,我们都听岛主的。”

潘向海的话代表了那些海外人士的心声,尽管他们拥有各种不同的国籍,但是到了这里他们愿意遵守岛上的纪律。

苑忠庆也跟着代表官员表态,他呵呵呵地笑着,“在这儿,岛主才是唯一的领导。”

多么动人的姿态,游戏嘛,大家在一块儿玩。岛主从同学当中产生,而岛主的身份是在大家都上岛了之后才被确认的,当所有人的身份都在落雁岛的入口处卸掉之后,岛主便成了岛上唯一的身份,唯一的主管,只有他管事,他成了绝对权威。于是在同学会里有幸登上岛主宝座,实际上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块大馅饼,是天大的好事。

2012年落雁岛上的第一任岛主名叫邬有乡,邬有乡在康大中文系1978级我们那个班上刚好又是班长。入学之前他在生产队里做过几年会计,人长得敦实,眼睛很像是算盘珠子,记忆力超强,会算计。上学期间他把班上最漂亮的女生王蓉蓉弄到了手,刚毕业他们就结婚了。从把她弄上手到毕业分配再到结婚,邬有乡的整个操作极其有效,滴水不漏。他们一起被分配到省内比较大的城市襄樊市,两人都在教书,一个在地方中学,另一个在轴承厂子弟学校。现在他们的女儿在美国留学,据说他女儿留学的事华无为曾经帮过大忙。因为这段恋情,邬有乡在学校的时候是很多男生的仇人,是他们痛恨的对象。当时女生本来就少,王蓉蓉人又长得漂亮,暗恋她的人自然就多。很多人不服邬有乡,无论长相还是才华,邬有乡都不是最优秀的,超过他的男生大有人在。他之所以能够得手,无非是他有班长这个身份。班长是个什么东西,那时候大家已经是大学生了,都很自觉地鄙视官衔。但是邬有乡做班长做得很低调,他不张扬,不耀武扬威,相反总是低三下四地为大家做事情。比如王蓉蓉每个月好事来了的那几天她就会不舒服,她愤怒地皱着眉头,情绪低落,不愿意吃食堂里的饭菜,嫌饭菜太硬。这些细微处没人注意到,也没人能想到。可是邬有乡看出来了,他不光看出来了,他还以班长的名义不动声色地去和食堂交涉。他告诉食堂师傅我们班上有个同学生病了,需要做一份病号餐。所谓病号餐就是面条,到了吃饭的时候,邬有乡就给王蓉蓉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你想想看,几乎可以说王蓉蓉是邬有乡用面条弄到手的,那么面条和班长这种身份有关系吗?你不能说没关系,因为病号餐一般都是班长在和食堂联系。他们毕业时的分配也被认为占到了便宜,尤其是两人分到了同一个城市,又算是省内比较大的城市。但是他们过得并不好,从前的班长后来碌碌无为。王蓉蓉对邬有乡是有期待的,可是他不长进,没出息。邬有乡不要说校长,他就连年级主任都没有做过。那些出国发展和后来做了大官的同学,他们最初的起步都不如邬有乡,他们分配的时候大都被分到县里去了,有一些留在县城,更有一些被分到了乡镇学校。他们一步步做出来了,邬有乡却永远是个老师。王蓉蓉对此很不满意,在她最为恼火的那几年里,有3到5年的时间吧,她毫不犹豫地给邬有乡戴上了绿帽子。

但是第一任岛主刚好由邬有乡做了,表面看来同学会在岛上的聚会只有15天时间,做个岛主也就是临时性为大家服务15天,实际上真不是这么简单。岛主不仅要做15天,而且15天之后同学们都散了,岛主还得继续做下去,他要一直做到次年也就是下一年度同学聚会开始的时候才卸任。也就是到了又一个15天聚会开始的时候,只有选出了新岛主,旧岛主才会离任。岛主诱人的地方恰恰在于这个神秘的地带里,这个地带既指时间,也指地盘。他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吧,一年的时间可以做多少事情?地盘呢,他还可以独自操控落雁岛这整座岛屿。岛上的工作人员,他们的招聘和解聘,以及庞大的基础设施方面的建设和改造全都由他说了算。当然,他还有另外一个至关重要的使命,那就是同学会。每一任岛主同时也是康大中文系1978级同学会筹委会的主任,他的任务是要把筹委会变成一个正式的机构:委员会。可是岛主已经轮换了四任,那个任务还是没有完成,看来要把筹委会变成委员会仍然遥遥无期。每一任岛主的兴趣都不在这里,筹委会也好委员会也好有什么要紧,他们更看重另外那些事情。

邬有乡做了一届岛主,他的大手笔是为落雁岛购买了一艘豪华游轮。这艘豪华游轮正是经由邬有乡之手购入的,它停泊在东湖里,说得具体一点,它就停泊在落雁岛的芦洲古渡口。很多人都看出来了,它的外形酷似泰坦尼克号,或者它就是泰坦尼克号的微缩版。游轮为落雁岛增添了奢华气质,也为同学们的聚会增添了新的景致。邬有乡在卸任之时痛哭流涕,因为他没有完成自己的计划,深感愧对大家。他原本计划在游轮内部建造高档的咖啡吧、书吧、网球场和游泳池。可惜任期只有一年时间,他只能买回游轮,后面的工作没法做。邬有乡当着同学们的面痛哭流涕,他过人的管理才能在他的老师生涯中被耽搁了,被埋没了。如果早一点儿有同学会,早几年进入落雁岛,他的人生一定会是另一种样子。他是可以辉煌的人,不应该过得灰扑扑的,不应该屈辱,邬有乡哭得那么伤心,大概还有这方面的感触。因为购买游轮,邬有乡女儿在美国留学的学费也有了着落,他还在武汉买了房子,这样的话他和王蓉蓉退休了可以在襄阳(它现在不叫襄樊,又叫襄阳了)住,也可以偶尔到武汉来住。如此说来这笔游轮交易的确有巨大的肥厚的油水,有人说邬有乡从交易中收取了巨额回扣,也许传言不虚。

王蓉蓉不再蔑视他了,听说有一天黄昏她在东湖之滨对邬有乡做了忏悔,她承认当年给他戴上绿帽子是她这一生中很无耻的罪行,她为自己给他造成的伤害感到羞愧和悔恨,在东湖之滨,面对那艘奢华的游轮,她请求他原谅。那是非常美好的一个场景,同学们没一个人在岛上,岛主邬有乡站在岸边看着刚买回的游轮,夕阳金色的余晖落入湖中。听到王蓉蓉真诚的忏悔告白,邬有乡被打动了。他接受她的道歉,并一时情难自禁,也向她道出了自己刚刚犯下的劣行。

原来在这段日子里,邬有乡和女服务生小圆有过几次。他说:“她老对我眉来眼去。”又说:“我控制不住自己。”还说:“反正条件也很便利。”

正是因为王蓉蓉的真诚,才勾起了邬有乡的内省和自责,也鼓起了他的勇气。他不能做一个苍白的人,一个没信义的人。既然王蓉蓉忏悔了,他也应该忏悔。邬有乡直到今天才明白这个道理:实际上比要不要忏悔更为重要的是,你有没有什么可以忏悔?有没有什么值得忏悔?试想一下,如果邬有乡没有和小圆来过那么几次,那么面对王蓉蓉的忏悔,他该是多么的苍白和软弱。对他者罪行的宽宥,一旦有了自我同样有罪的底子,一定会容易得多。也就是说有过小圆,邬有乡竟是那么愿意宽恕王蓉蓉的过错。

但是王蓉蓉一下子不能接受,她本以为她做过的事情是夫妻间唯一的出轨行为,没想到邬有乡手中有了点儿权力这么快就出问题了。王蓉蓉气得大哭,金色的夕阳已全部落入湖水之中,不见了踪影。哭了一会儿,王蓉蓉自己又反应过来了。这世上哪有不吃鱼的猫,既然把鱼送到邬有乡嘴边了,他又怎么能不开口。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刚刚向邬有乡忏悔过的王蓉蓉反过来要他向自己忏悔,她要他悔过自新,要他结束这种肮脏的关系,马上解聘小圆。邬有乡毫无心理障碍地答应了她的所有要求,他当着她的面给人事部打电话,要他们尽快办理解聘小圆的相关手续。

游轮停泊在芦洲古渡口,邬有乡要在它的内部进行升级改造的想法并没有得到落实,他的宏伟规划在他卸任之后被束之高阁。第二任岛主有自己的规划,赵宗涛才不会管邬有乡怎么想,他在他的第二任岛主任期内大兴土木,建了一栋房子,也就是现在的3号楼。这栋著名的3号楼是岛上最好的房子,规格超五星级。第三任岛主改建了岛上的所有道路,车行道和人行道。翻修了草皮,重新栽种了名贵树木。还建起了一座水上索桥,桥被命名为“鹊桥”,走在桥上会让人无端地想起鹊桥会。第四任岛主则更为敢想敢干,他在落雁岛的西北角上,在那个无比荒僻的处所建起了一座狩猎场。狩猎场用铁丝网围着,看上去就像是一处军事禁地。里面有茂密的植物,有丛林,有沼泽,还养育着可供猎杀的动物。那些动物分隔在不同的区域里,既有极容易射杀的柔顺的动物,也有不容易捕猎的凶猛的动物。

历任岛主通过他们的努力,让落雁岛大大改变了模样。临时的岛主的位置大大激发了他们潜在的才华和想象力,激发了他们的抱负和雄心。

人人都在觊觎这个位置,谁不想做岛主啊?可是岛主是怎么被选出来的,由谁选出来的,谁也不知道,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这是最为奇妙的一件事情,可是最终谁都知道那个人就是岛主。新岛主上位,按惯例都是在同学聚会第一天的那次化装舞会上。岛主从稀奇古怪的面具中冉冉升起,甚至做岛主的人在做上岛主之前他自己也不知道。有人说同学会中隐藏着一个类似于长老会的影子机构,那些人对重大事项拥有不可忤逆的决定权。按道理讲应该有这么一个组织,但是谁也没见过它,也没人承认他是其中的成员。

沈旺秋对此疑窦丛生,哪些人组成了这么一个机构?他们又是如何运作的?完全无法想象。或者真没有,或者即使有这种组织,故意隐匿也是为了让那些想要做岛主的人无从打点,他们想打点也找不着对象。

沈旺秋清楚地记得2012年邬有乡被宣布为岛主时的情景,当时特别闹腾,有很强的戏剧效果。那是首届同学聚会,是30周年大庆的日子。序幕拉开,是一场后来一直沿袭下来的化装舞会。沈旺秋化装成土匪,不停地从侍者的推车上拿酒喝。结果他没几下就喝醉了,他倒下去了,不过他并没有倒在地上,而是倒入了一个乞丐的怀中。乞丐当然也是同学,没有真的乞丐,是哪个同学把自己装扮成了乞丐。那乞丐无比肥胖,体重应该在两百斤以上,两百斤是目测出的重量,实际可能会更重一些。因为倒卧在她怀中,沈旺秋马上意识到这人是个女性。他迅速在脑子里搜索了一阵子,根本记不起来同学中还曾有过这种体形的女生,看来时光真是太厉害了。

“你能给我一点儿零钱吗?”乞丐搂着沈旺秋,有意装出乞讨的声音说。她声音里的凄凉听起来不像是扮演出来的,在这样奢华的舞会上,听着凄凉的声音竟有些让人着迷。

沈旺秋从口袋里掏摸出几枚硬币塞在她手里,那是他仅有的硬币。她接着了,露出某种欣喜。她的手掌肥厚而温暖,他不禁把手放在那里多停留了一会儿。她没有拒绝,她的食指在他掌心里划拉了几下。她还得扶着他,如果松开手,他就会摔倒在地。看上去就像是他偎在她怀中,或是她搀扶着他。

“我能知道你是谁吗?”沈旺秋问道。

“晚会结束后你就知道我是谁了,现在告诉你就是违规。”

“难道你不想知道我是谁。”

“你是谁都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啊?我不明白。”

“你总归是我的一个男性同学,在学校里我们不会这样搂搂抱抱。”

“我们现在可以搂搂抱抱。”沈旺秋仰起脸来说。

“可以了,很多事只有在以后才能做。”

“当时不能做的事情以后就能做了,你是这意思吗?”

“是这意思。”

“那么,你是王蓉蓉吗?”

“我不是王蓉蓉,我为什么要是王蓉蓉?是王蓉蓉很有意思吗?我告诉你,我后来长了很多肉。”

“看出来了,以前的同学没这么胖的。”

“我吃成这样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吃呢?”

“吃可能是这世间剩下来的最后一点点有意思的事情了,你不这样觉得吗?”

这话题有些沉重,沈旺秋一时答不上来。肥胖的乞丐不仅仅在说话,她很有可能想要和他讨论哲学。这时,从那边又过来了两个人。一个人笑着对另一个人说:“看看,乞丐正搂着土匪呢。”

他们对着我们指指点点,另一个人说,“没准是旧情复燃了。”

“土匪和乞丐也有旧情吗?”

“谁知道,可不是。”

那两人说着说着就走过去了,仔细回想那两人的模样,沈旺秋和乞丐都惊呆了,直吓得魂不附体。沈旺秋酒也醒了,他挣脱乞丐怀抱,居然在地上站稳了。原来那两人中一个是年轻时的陈永斌,另一个是诗人秋风。就像乞丐一样,他们肯定也是化装而成的嘛。可是他们两人都有故事,陈永斌早就不在了,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秋风虽然还活着,但是听说他是个疯子,一多半时间住在精神病院里。

沈旺秋在后面尾随着陈永斌,感觉就像是在尾随一个死人,一个鬼魂。肥胖的乞丐也在他身边,在他们后面又跟上来了另外一些人。那些人顶着各种造型,他们不再是自己。但是似乎每个人都发现了陈永斌,陈永斌是今天的明星,或许只有死亡才能让人如此耀眼。死者陈永斌出现在现场,他一下子让我们所有这些人同时回到了青春时光。化装成陈永斌的这个人是今天最成功的装扮者,他的想法最为聪明。死者让我们的怀旧变得深沉,富有诗意。哪怕他只是陈永斌的一个赝品,仍然吸引了很多人尾随在他身后。

陈永斌只跟我们在一起待了两年半时间,读到大三的时候他突然决定要去湖南湘西某地治疗眼疾。据说他经过寻访得知,湘西某地有一种神奇的草药和医术能够治愈近视眼。多年来陈永斌一直受到近视眼的困扰,这是一个机会,他将只身前往湘西治疗眼病。至于到底在湘西哪里,陈永斌对人们的关心始终语焉不详,他好像是在刻意保密,不愿意跟人分享这方面的信息。这次治疗共花了3个多月时间,结果是陈永斌的眼病并没有治好。后来有人说陈永斌并不是真去治疗眼睛,他更在意并想治好的是脸上的疙瘩,脸上一茬又一茬层出不穷的疙瘩令陈永斌很绝望。他每天都要对着小圆镜挤弄脸上的小包块,我们都见过他从里面挤出小米粒般大小像乳胶似的白色物质,那种东西就像是白色的小虫子。伴随着每挤出这样一粒物质,他的手指上还会沾染上一些血迹。大学里我们同处的两年半时光,陈永斌就那样站在窗口挤疙瘩。那些疙瘩在他脸上摞起来,就像是触目惊心的瘢痂。陈永斌真正在意的是这个,他想治好自己的脸。但是他并没能如愿,他回来的时候只是脸上的颜色更深了一些,他变成了紫红色,并常年不褪。因为旷课时间太久,陈永斌退到1979级,也就是说学校让他留了一级。从这个意义上说沈旺秋不知道他算不算是自己同学,不过同学会的花名册上有他的名字,他的名字上面画着黑框。陈永斌是53名同学中唯一死去的那个人。现在需要说清楚的是康大在1978年时还是一所师范院校,它的前身是一座地级市——康华市的师范学校。1977年办成了大学,它本来应该叫作“康华师范学院”,但是真要那样叫的话很有可能招不到学生。于是上面想办法把它挂靠给武汉师范学院,叫作“武师康华分院”。很多年后武汉师范学院也不叫这个名字了,它改名叫“湖北大学”。武师康华分院也经过了几轮改名,最后叫“康华大学”,我们的康大同学会就是这么来的。

既是师范学校,当年所有学生毕业后都要分配到教育战线去。陈永斌当然也不例外,他毕业后被分配在他老家县城里的一所中学。他上一届的同学多半分到乡村去了,幸运的是他晚一年出来却能留在县城。那年头能留在县城比去乡下有太多优越感,至少找对象都要方便得多。可是陈永斌的幸运仅止于此。他找了个纺织厂的女工做老婆,还生下了一个儿子。在儿子5岁生日那一天,他却死于一场离奇的车祸。那天吃过晚饭后陈永斌独自去外面散步,他经常散步的地方,是府河东南边的一个坡道。那坡道的下面即是府河,从坡道往上走则是一处岔道口,道口往不同的方向有3个分岔。用街道做比喻,它很像是一个丁字路口。陈永斌正走到那里,一辆摩托车把他撞倒了。摩托车的速度不快,陈永斌伤得也不重,或者说并没真伤着他的要害,他只是膝盖和左手肘部擦破了皮。那是他扑倒在地时造成的伤害,卷起衣服能看到细小的血珠从擦破皮肤的伤处渗出。骑摩托车上共有两个人,骑车的人显然喝醉了,他低垂着头沉默不语。另一个坐在后面的人则脑子清楚,他身上没有一丝酒气。此时他不停地向陈永斌道歉,主动掏出200块钱作为赔偿。那年头200块钱可是一笔巨款,陈永斌没理由不满足。他甚至有些窃喜,内心里觉得这钱来得太容易了。肇事者可能也捕捉到了他脸上的表情,认为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不会再有纠纷。陈永斌正喜滋滋地把钱放进衣兜,他这时可以挥手让别人走开,或者做做样子骂别人几句也可以。但是陈永斌没有这样做,也没有那样做,不可思议的是他忽然对他们怎么会撞上他产生了浓厚兴趣。

 

选自《十月》,201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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