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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篇小说(选读2)|曹军庆:落雁岛

曹军庆 十月杂志 2020-02-14

曹军庆,男,现居湖北武汉、安陆两地。著有长篇小说《魔气》、《影子大厦》,中短篇小说集《雨水》、《越狱》和《24小说》。共计发表二百多万字小说作品。


落雁岛

曹军庆/著


“这是个岔道口,”他比画着说,“我在这条道上,车原本在那条道上,但是你们怎么会忽然从那条道上拐到这条道上来撞到我呢?”陈永斌一边比画着,一边百思不得其解。

那个脑子清楚坐在后座上的男人说:“大哥别纠结了,这货就是喝多了。”

站在旁边沉默不语的男人听他这么说,不服气地顶撞道:“谁喝多了?你说谁喝多了?”

“喝多也好,没喝多也好,我就是好奇,那条道上的车怎么会撞上这条道上的我呢?”

“不好奇,”脑子清楚的那人说,“大哥,我们不好奇好吧,这事就这样,反正我们也已经赔偿你了。”

“我也好奇,”喝醉了的那个人说,“没道理啊。”

“要不这样吧,”也不知陈永斌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兴致,“我们来个情景再现怎么样?我继续散我的步,你们呢,返回去按原先的路线再来一次,行吧?我就想看清是咋回事。可不可以呀?反正大家都有时间,证实一下吧。”

“行啊。”喝醉了的那人颇有些兴高采烈,推着车子往回走,“哥,你也上来吧,还是坐后面。”

脑子清楚的人却摆着手,不愿上来,他嘀咕着说:“神经!”

喝醉了的那人就自己上到坡上面去了,摩托车是他推上去的,他费了好大的劲。然后他从上面骑着摩托往下冲,两股岔道,路面崎岖不平。因为铺着碎石子儿,轮胎很容易打滑。尽管他扭扭摆摆地拧着之字形往下窜,但是的确没有从这条道窜上那条道。他几乎没有挨上陈永斌,平安无事抵达下面的河边,也没有掉进水里去。

陈永斌皱着眉头说:“这不是蛮好嘛,刚才怎么就撞上我了?”

骑车那货醉得很深,他更不解。“刚才我们有没有撞上他啊?”他指着陈永斌问另一个人,“哥,为什么赔偿他?你也看见了,我们不可能撞上他嘛。”

“可是确实撞上人家了,别瞎扯,我们走吧。”事情到了这一步,可见那人是对的,他很清醒。

可是骑车的人不走了,他要讨回那200块钱。“凭什么给钱?我们没撞他!”

陈永斌暗自冷笑,他再一次卷了卷衣服,露出膝盖和手肘上的伤处。“哼,没撞上我我是怎么伤着的?”

“但我们走着两股道,我又怎么会撞上你呢?”

“我哪知道!”陈永斌说。

“要不,我们再试一次?”骑车的那货说。

“行啊,”陈永斌说,“我没意见。”

脑子清楚的那个人再也看不下去了,他冲上来对着同伴的脸就是一顿猛揍。他出手真是重啊,同伴被他砸倒在地,在地上翻滚。“我让你灌,灌马尿。”

打完了,那个喝醉了的人从地上爬起来,他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哥,我还是再试一次吧。真他妈见鬼,明明两股道,怎么会撞上他呢?”那人转过身往远处走,边走边说:“妈的我是不会骑车,我要是会骑车早骑着车跑了。”

从地上爬起来的人重新把摩托车推到坡上面去,这次他轰着油门迅猛地冲了下来。陈永斌仍然在悠闲地散步,他的背对着上面,身体的正面对着河水。但是那个喝醉了的再一次撞上了陈永斌,他是从背面撞上去的。这是第三次,他没有第二次那么幸运。陈永斌被他铲飞了,落地时后脑勺正好磕在一块硬石上,当场毙命。骑车人自己也没能刹住车,他在撞飞了陈永斌之后自己也冲进了府河。那个脑子清楚的人是这个喝醉了的人的表哥,他已经走出好远,听到响声时他回过头来,正看到他表弟落入水中。

我们同学陈永斌的死亡过程就是这样的,这里面有比较错乱的地方,你很难理出说得过去的头绪。但是他出现在2012年我们第一次同学聚会的化装舞会上,一大群人跟在他屁股后面,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化装舞会有集体狂欢的意思,在它之前,所有人报到入住之后有一个欢迎酒会,化装舞会被安排在酒会之后。有些人在酒会的时候就已经喝醉了,毕竟这么多年没见,每个人都想表达自己。所以在化装舞会上很多人跌跌撞撞,东倒西歪。尽管如此,陈永斌的出现还是掀起了一个高潮,仿佛他正领着一帮人在搞大游行呢。这时,一阵强劲的音乐响起,号手吹起嘹亮的集合号,大厅里所有的强光灯一齐打开。一个脸色苍白的主持人手拿话筒,殷勤地向着每一个人频频鞠躬,他鞠躬的幅度很大,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地道的日本人。

主持人正在喊话:“请各位老师揭开面具。”

他鞠着躬,把头顶在地面上。

“化装舞会结束了。”他继续鞠躬,再一次把头顶在地面上。

“各位老师,请露出你们的庐山真面目。”

音乐停止了,只听到主持人声嘶力竭的叫喊声,他仍然在鞠躬,最后一次把头顶在地面上。所有人都扯掉了自己的面具,大家一起站在灯光下面,每个人都是那样苍老。岁月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人,它唯独放过了陈永斌,但是陈永斌事实上已经不在了。刚才的陈永斌扯下面具之后变成了邬有乡,他身边的诗人秋风还原成王大贵。

王大贵来自农村,读书的时候已经结婚了。他保持着农民的作息时间,早睡,晚上不到9点就上床睡觉了,还裸睡。也不知是谁发现了王大贵的这一秘密,在他熟睡之际,有人会猛一下故意掀掉他的被子。赤裸着的王大贵呵呵笑着,一手拼死往回扯被子,一手捂住自己的私处,这一幕在当年的宿舍里屡屡上演。

诗人秋风是个狂妄的激进者,他一直认为他是可以进入文学史的人物。这会儿,真正的诗人秋风刚从一具恐龙模型里走出来。他上个月还在长沙市郊的一座精神病院里接受治疗,康复不久就参加了这次聚会,他把自己化装成恐龙。他径直走向王大贵,冷冰冰地问他:“你为什么要化身为我?”

王大贵虔诚地握着诗人秋风的手说:“因为你是我的偶像,我崇拜你。”

诗人一下子愣在那里,他惊慌失措地说:“我没想到。”

有很多人过来跟沈旺秋打招呼,他刚刚摆脱了土匪模样。其实没必要,在欢迎酒会上大家不是全都见过吗?可是因为有过一场化装舞会,大家像是重新认识了,就像是网上相互认识的人又回到了现实中。

乞丐是郝晓影,1978年的郝晓影是个精瘦的女孩,沉默寡言。她现在的身形比过去的两个自己加在一起还要大,沈旺秋从她的眉眼里努力打捞她从前的倒影。所有人都恢复了真身,都安静着。

主持人又在说话,他说:“现在有个重要的消息要向各位宣布。”

他向大家鞠躬,大家更安静了,看着他把头顶在地面。等到他直起腰来,他接着说:“下面有请诗人秋风老师——,”他又一次鞠躬,“哦,不对,抱歉,应该是——下面有请王大贵王老师宣布这一重要消息。”

王大贵看着诗人秋风,诗人秋风看着王大贵。没人知道化装舞会之后还安排了这样一个节目,王大贵事先完全不知道他要扮演的角色。但是不用急,有侍者——也就是工作人员给王大贵拿来话筒,有人凑在他脑袋旁边,紧急地跟他耳语,还有人递给他一张纸条。我们看到王大贵满脸通红喜形于色,他握着话筒,激动地喊道:“我宣布,我们的岛主诞生了,他是——”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坚定地喊出他的名字:“邬有乡。”

喊完名字,王大贵异常艰难地抓起邬有乡的一只胳膊,把它举起来,握在一起在空中摇晃。那样一种动作就像是拳击比赛场上裁判举着获胜者的手,正在向观众示意。沈旺秋事后才想起来,是那些侍者和服务生们在“领掌”,就像传说中的央视春晚一样。他们率先鼓掌、呐喊、尖叫、吹口哨,带动着同学会的同学们一同欢呼。

邬有乡在一开始还有些蒙,有些麻木,他不明白岛主是什么意思。王大贵记得,邬有乡在他耳边轻声嘀咕了一句:“岛主是做什么的?”

王大贵没有回答他,因为他也不明白。

主持人说:“之所以请王老师宣布这一重要消息,是因为他就站在岛主身边。”

这也成了一种惯例,后来历任岛主也都是由他身边的人当众宣布。

主持人还说:“在化装舞会上我们要装扮成什么,都是我们自己的决定。”我们这才注意到,原来主持人的手上有一沓卡片,那是些像扑克牌一样的东西。他把那些用过的卡片放到后面去,对着搁在上面的卡片瞟了一眼,他又说:“没有人知道邬有乡老师会装扮成陈永斌,众所周知陈老师早已离开了我们,邬老师的出场融化了我们所有人的心。他帮我们找回已经走失了的人,让我们重新成为一个整体。”

说到这儿,主持人的声音有些哽咽:“正是因为这样,邬老师成为我们的岛主理应是众望所归。”

化装舞会在这里结束,主持人长时间地把头顶在地面上。

沈旺秋觉得特别有意思,主持人的结束语极其像是我们经常见到的那些流行的“颁奖词”。玩味那些词语,大体上能明白,他在暗示选择邬有乡做岛主的理由。岛主的诞生,以及宣布这一任命的宣布者都显得非常随意,它似乎,至少从表面上看很符合同学聚会的游戏性质。说到底它就是一场游戏,闹着玩嘛。宣布这么重大决定的人物居然是地位卑微的王大贵,王大贵是名乡村教师,早就退休了,他既做了爷爷,也做了外公。比他地位尊贵的成功者多得是,但是他们一个人也没说话。这也符合平等原则,他们所有的身份都在落雁岛的入口处被剥夺了。

但是岛主是被谁选出来的,至今是个谜。流程看似滴水不漏,可是主持人只是岛上的工作人员、侍者,他在化装舞会上只能起到司仪的作用。那么选拔的程序是怎样的,选拔者又是谁我们一无所知。主持人自己也不知道,我们认识他,他的本职工作是岛上的一名花工,我们找时间追问过他,他对此十分茫然。

他说:“就是这样啊,每一步都安排好了,我们只要照着做就是了。”

“那么是谁在做安排?”

“谁在安排?”那名主持人也就像平常的花工摆弄着手上的一沓扑克牌,“没有人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我自己从不关心。”

事实上这个问题越来越严重,它几乎是落雁岛上最重要的问题。因为岛主的产生无人知晓,所有人对此束手无策。但是有过几任岛主的经历,人们又知道做岛主是有巨大好处的。它不光是个游戏,同时它还有很实际的利益,它是一种看得见摸得着并且也是用得上的权力。康大中文系1978级同学会的同学们大都已经退休了,或是即将退休,他们都进入了生命暮年,如果能在这座游戏岛上做一任岛主,实在是一份额外的幸运。于是许多人都在明里暗里争夺这一位置,在沈旺秋眼里,岛主是正在被疯抢的一种东西。

岛主不仅能得到好处,他同时也有制裁的权力。15天时间是个超长假期,每年的人都很难到齐。有人会因工作、家庭或身体等等原因而中途离开,也有人离开之后又回来。在一起待得时间久了,一些人的毛病渐渐显露出来。有人把岛上的公物塞进私人行李箱里,夹带着偷盗出去。有些人会在背后攻击和诋毁另一些人,这类事情比偷盗更令人头疼。岛主必须制止他们,制止之前需要证据,所以在某些时候他不得不调查他们。岛主可以调配他的工作人员,那些岛上的侍者、服务生、花工和厨师随时可以变身为调查者。岛上的气氛于是逐渐起了变化,有些紧张,一些奇怪的传言在人群中间蔓延。沈旺秋听说赵氏公馆和芦洲古渡口的那艘游轮已成了相对固定的调查场所,那栋古旧的建筑和那艘酷似泰坦尼克号的游轮里面,都有隔断的独立房间。一些同学在里面承认了他们的偷盗行为,并把赃物退了出来。岛主对这类过错一般都心怀慈悲,只要交出赃物就可以了,不会说出他们的名字,贪小便宜毕竟很丢人嘛。另一些事情则要复杂得多,谁在诋毁谁,谁在搞谁的阴谋,几十年看似风平浪静,实际上积累了很多东西。你不能揭开盖子,一旦揭开盖子会有意想不到的麻烦。公馆和游轮成了岛上的禁区,沈旺秋没事的时候不会走向那里。夜间,有人听到从里面传出哭泣的声音,低沉的殴打的声音,那些声音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但里面的详情无人知道,那是些颇为神秘的地方,一般的人进不去。

有些同学突然间在肢体上出现了某种伤,比如腿折了或是瘸了,但是他们自己往往能够自圆其说。他们说是碰到了什么,或是跌倒在哪里了。他们说的时候并没有闪烁其词,我们听的时候也没有左顾右盼。有些人提前离开了,我们去为离开的人送行,这些事情看上去都很正常,但是沈旺秋仍然时时心有余悸,他跟我说他摆脱不了恐惧。

同学会建有自己的QQ群、微信群,岛上的电视还有独立的频道。谁如果真有了问题,岛主可以动用这些东西,岛主有威信,也有办法,他完全可以通过这些途径把有问题的人搞臭。

汪新忠在2015年的假期里跟沈旺秋讨论过这件事情。他认为自2012年以来每一任岛主都极有智慧,换句话说每一任岛主都是处心积虑的人。他说:“他们都做足了功课,并且摸透了某些人的心理。”

“某些人是谁?”沈旺秋问道。

“不知道,但肯定有某些人存在。”

1978年的时候汪新忠和沈旺秋住在同一间宿舍里,沈旺秋来自农村,汪新忠来自武汉。两人同一年出生,差不多彼此是对方的心腹。他们经常结伴散步,散步的地方是学校附近的菜地。他们一边在菜地里的田埂上行走,一边说话。沈旺秋向他讲述乡村里粗俗的谚语,他用家乡土话把谚语念出来,再用普通话解释一遍。汪新忠对此很感兴趣,他听得面红耳赤,却又大呼过瘾。当年两人通过粗俗谚语建立起来的友情并没有在未来的岁月里延续下去,汪新忠回到武汉,沈旺秋则在县城里即将度过平庸的一生。当初汪新忠也被分配在县城里,可是他拒绝去上班。他坚持要考研究生,考了两年才考上。读过研究生,汪新忠被分到了武汉的一所大学里,他在那里一直做下去,坐到教授的位置上。走上学术道路的汪新忠和从前的同学没什么联系,对沈旺秋也一样,他有几十年没联系沈旺秋。再次见上面以后,他还是觉得沈旺秋亲切。

“我们能不能再做心腹呢?”这是汪新忠的原话,“彼此是对方的心腹?”

“当然可以。”沈旺秋说。

汪新忠早早就谢顶了,他头皮光亮。闪着那种光亮必然就是聪明的不简单的脑袋,他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眼珠从镜片后面鼓出来。汪新忠和他讨论谁能做岛主,他推测他们是怎么做上去的。通过这些分析,沈旺秋发现他是个特别有城府的人,听着听着不由得不寒而栗。他点出了他们的一些事情,重点分析了第二任岛主赵宗涛。他说,如果第一任岛主邬有乡刚好迎合了某些人烂俗至极但还有些感伤的怀旧之情,那么第二任岛主赵宗涛则肯定是在公然作弊和出老千。沈旺秋直听得心惊肉跳,这又从何说起呢?汪新忠说的是他们在化装舞会上的创意,的确如此,邬有乡化装成陈永斌很是讨巧,他温暖地表达了怀旧之情。那么,赵宗涛又是怎么出老千的呢?沈旺秋听不明白。

“赵宗涛穿着白色西装,戴金丝眼镜,拄着文明棍。”

“的确是这样子,他让人耳目一新。”

“可是你知道落雁岛上真正有过的历史人物赵宗涛吗?知道那栋古旧的建筑就是从前的赵氏公馆吗?”

“以前不知道,那哪知道,后来就知道了。”

沈旺秋说的是实话,以前没人知道岛上真有过这么个历史人物。100多年前有个广东人来到落雁岛,他是个大买办、富商,在英国留过学。他的名字就叫赵宗涛,巧的是我们同学赵宗涛刚好和他同名。赵宗涛买下落雁岛,在岛上修建了一栋别墅,名叫“赵氏公馆”。100多年前的落雁岛还很荒僻,但是因了赵宗涛,一时间富商名流纷纷前来。芦洲古渡口常常是百帆汇聚,盛景空前。可是没人知道这些事情,赵氏公馆破败得不行,“文化大革命”中又受到破坏,断壁残垣,别人还以为是衰败的寺庙。

“但是赵宗涛知道,他知道以前的赵宗涛。”

“你怎么知道他知道?”

“他所化装成的赵宗涛和历史上的那个买办赵宗涛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吗?”

“他显然有个模本,有个可以模仿的东西。”

“那是什么?”

汪新忠告诉沈旺秋,有一天他专门去了湖北省图书馆。他带着矿泉水和方便面,在里面埋头查阅了一整天资料。省图的馆藏资料非常丰富,但是你要找到正确的路径。他在那些故纸堆里寻访赵宗涛的踪迹。赵宗涛和湖北官商界的关系,和汉口码头黑帮的关系。这些汪新忠都查出来了,买办赵宗涛当年和武汉各界有着盘根错节的纠葛。他还知道赵宗涛同时代一个名叫但尔仓的画家,但尔仓留学法国,在巴黎学画。他不是一个很有名的画家,时间理没了他也抛弃了他,后世没有人记得还有这么个画家。汪新忠如果不是查阅赵宗涛的资料,也不会发现这个人。但尔仓虽不是很有名,却极有天分,他毁于自己家境衰落,同时也毁于鸦片。但家算是民族资本家,他们家很早就做纺织业,因为一场火灾但家受到重创。但尔仓的父亲年老体弱,经不起折腾一命呜呼了。这时候但尔仓本应站出来挽救但家,可他是个画家,根本不懂实业,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业像水中的沙子流失殆尽。但家和赵家又是世交,有了这场变故,赵宗涛收留了但尔仓,把他留在身边。自此,但尔仓成了赵宗涛的私人画家。但尔仓画油画,他所留下的画作也不多,据汪新忠讲,他在湖北省图书馆只看到了两幅。但尔仓后来沉溺于鸦片,每天都要大量吸食,没有鸦片他活不下去。有人猜测,但尔仓只能依赖毒品苟延残喘,一方面是因为他觉得愧对祖宗,他坚持认为是他毁了但家,另一方面呢,也因为成了赵宗涛的跟班令他屈辱不堪。以前他们是平辈,是兄弟,现在却是主仆。不过从汪新忠看到的这两幅画来看,则足以证明但尔仓就是个天才,他是个不为人知的天才,或者说他是个残缺的天才。两幅画一幅是芦洲古渡口的船帆,秋日的傍晚,名媛显贵们正从不同的船舱里移步下船。另一幅则是赵宗涛的肖像,他着白西装,戴金丝眼镜,拄文明棍。站在这两幅画面前,汪新忠激动不已,眼里涌出泪水。

“真是杰作啊。”他说。

接着,他又说:“我肯定赵宗涛在我之前查阅过那些资料,他在我之前也一定看过但尔仓的画作。我现在这么说,你应该明白了我的意思吧?”

“我想我明白了。”沈旺秋说。

“也就是说赵宗涛化装成那个和他同名同姓的买办不是即兴的想法,也不是一时冲动。”汪新忠继续分析说,“那是他蓄谋已久的行为,他有计划有预谋。他明白打出这张牌,就一定能打动某些人。”

“你又在说某些人。”

“难道不是某些人在决定吗?”

“决定什么?”

“决定谁做岛主。”

“那么,某些人是谁?”

“我哪知道。”

汪新忠再一次摊开双手,他的眼珠子鼓突得更厉害。

“他衣服的款式尺寸以及嘴上的胡须都酷似那幅肖像画,包括赵宗涛脸上的笑容和皱纹也都和画作像到了极点。可见我们的同学真是下足了功夫,他出现在化装舞会上,不像是真人,更像是但尔仓画出来的一件物品。”

沈旺秋记得当时的情景,那是我们的第二届同学会。奇怪的是当时沈旺秋居然把自己化装成了一个画家,这里面有非常怪异的鬼使神差。沈旺秋当然不知道买办,不知道赵宗涛那些事。他在第一届化装舞会上化装成土匪,这一届他本来想装扮成宫廷小丑。可是参加完欢迎酒会,他突然改变主意,想要化装成一个潦倒的画家。一个痛苦的人,他的痛苦在于现实和梦想的对立。这种装扮是突然降临到他头上的灵感,而且他居然就走在赵宗涛的身边。

他当时还和赵宗涛说过话,他这样问赵宗涛,“你是谁啊?怎么打扮成这么古怪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赵宗涛和蔼可亲地回答他,“可是你看上去就像是画家。”

“我的确是个画家。”

“你画过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可能我什么也没画过吧。不过呢,你怎么看怎么像是画中的人物。”

“是你画出来的吗?”

沈旺秋大笑起来,“可能吧。”

汪新忠说,“你们一起出现,没有人会觉得有问题。可是等到我研读了湖北省图书馆那些资料之后,我无比惊讶。”

“你这么说,我现在也惊讶,我几乎是惊呆了。”

“你走在他身边,就像是买办的跟班但尔仓,你无意中把自己装扮成了那个被埋没了的画家。”

“确实可以这样想,太合拍了。”

“你知道当年的赵宗涛为什么要买下落雁岛建房子吗?他并不是武汉人啊,实际上他是广东人。”

“为什么呢?”

“资料上很模糊地提到过一个女人,那是当年武汉的一位大家闺秀。关于她和赵宗涛之间的纠葛,资料里面颇为语焉不详。可能是为尊者讳,或是为死者讳。凡是涉及这方面的内容,在文字上都很漂浮,不确定。”

汪新忠在当年一些回忆录、访谈、信函以及报界的杂章片断中获得了这方面的信息,他坚信赵宗涛是因为女人才来到落雁岛。

主持人宣布化装舞会结束时,沈旺秋正好和赵宗涛站在一起。有人递给他一张纸条,递给他话筒。

沈旺秋高高举起赵宗涛的一只胳膊,宣布他为新任岛主。赵宗涛在他耳边很悲伤地轻声说道“我又回来了。”沈旺秋于是想起了那句著名的电影台词,那个反派人物拍着腰间的盒子炮,挺直腰板说:“我胡汉三又回来了。”沈旺秋并不知道他在这种时候说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但是主持人很快揭开了谜底。主持人告诉大家,100多年前这座岛的主人就叫赵宗涛。他和我们现在的赵老师是同一个名字,而我们的赵老师又刚好化装成了他。这真是一个美妙的巧合,世纪之缘。然后,主持人展示了两幅油画的复制品。刚刚卸装的赵宗涛在几分钟之前几可乱真。

这时,主持人用很温暖的声音喊了一嗓子,“看着赵老师,难道不是故人归来吗?”

赵宗涛做了岛主后将赵氏公馆整修一新,那两幅画后来就挂在赵氏公馆里。它成了落雁岛上的一处人文景观,而在它的内部又有一些密室,不过那已经是另外的事情了。

“你不能不佩服那些做过岛主的人,”汪新忠说,“他们谁都呕心沥血地想过办法,没有人会轻易获得什么。”那是他的结论。当他和沈旺秋一起谈论谁做岛主的时候,他的面部时常痉挛。

“我不是很相信阴谋论,”沈旺秋说,“并非谁都是处心积虑的人。”他记得汪新忠用过这个词,所以他也这么说。

“切!”汪新忠竖起根手指头,猛向他戳来。

沈旺秋突然想到了这一层,既然他这么在意,这么反复地分析、比较、推敲,或许汪新忠也是个想做岛主的人。

“你是不是也想做岛主?”沈旺秋问道。

“你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汪新忠脸色苍白,“谁不想做岛主?”

“我就不想做,”沈旺秋说,“那就是游戏。”

“你跟我说说可以,不要跟别人说。”

沈旺秋这时候特别想逗他玩,也不知是什么动机,他就这么想,逗他玩又怎么的。他说,“汪新忠你想做岛主恐怕比较困难。”

“为什么?”

汪新忠看上去很惊恐,正是他的惊恐更刺激了沈旺秋。沈旺秋于是决定把玩笑继续开下去,管他呢,不就是玩嘛。玩吧玩吧,吓唬吓唬他。

“因为有人反对你。”

“反对我,谁会反对我呀?”汪新忠的额上冒出汗珠子,他的喉结像一只开关啪嗒啪嗒地一会儿打开,一会儿闭合。

谁会反对他呢?沈旺秋绞尽脑汁地想着。没有谁,这么多年他不知道汪新忠有没有对手或仇人,在他看来没有人会反对汪新忠。但他不能这么说,他在开一个玩笑。既然如此,他不妨虚构一些名字出来搪塞他,那就随便说几个吧。沈旺秋来自幸福县,康华市是个地级市,在行政关系上幸福县隶属于康华市。沈旺秋住在幸福县城的马坊街,而马坊街又是幸福县里最为著名的幽默之地,住在那条街上的每一个人都热衷于开玩笑或恶作剧。有段子说马坊街有个人死了爹,他一边呼天抢地地哭丧,一边还不忘揶揄站在旁边劝慰他不哭的朋友。他哭喊着:“我怎么能不哭啊爹?我这一生就只你一个爹,哪像他呀这儿一个爹那儿一个爹。”沈旺秋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开玩笑对他而言司空见惯。

“怎么会没人反对呢?”他还在卖关子。

“反对我没道理啊,你说说都有谁?”

“据我所知,郝晓影是一个。在她看来谁做岛主都可以,唯独你不行。”

“为什么?”

“她说你心术不正。”

“还有谁?”

“曾凡伟、张亚雄他们都反对你,这个谁都知道,可能就瞒着你。”

汪新忠垂头丧气,他揪自己发亮的头皮,沈旺秋这时候有些怀疑,说不定他的头发是被自己揪掉的。他劝汪新忠不要当真,“我也就是说说而已。”

“怎么是说说而已,”汪新忠的眼眶里涌出泪水,“你说出的这些刚好印证了我的猜疑,什么同学会,什么情深意长。其实水深得很呢,里面暗潮汹涌。”

“没那么复杂。”

“我不知道郝晓影为什么到现在还这么恨我,”汪新忠自顾自地说下去,“难道如此漫长的时光也未能抚平她的创伤?她要反对我那也是命中注定,我实在无话可说。”

接下来,汪新忠讲述了他跟郝晓影的往事。这些往事已经尘封了30多年。这些发生过的事情如果不讲出来,如果一直尘封下去,实际上跟没发生过是一样的。汪新忠在大二的时候和郝晓影好上了,他们好得十分隐秘,不像邬有乡王蓉蓉那样能让人猜出几分,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这是因为他们刻意伪装得好。郝晓影不是很漂亮,面容有些严厉。她戴着眼镜,身材瘦削,腿长个儿高。跑步的时候,她细瘦的两条腿像竹竿很是显眼。到了大三,郝晓影怀上了汪新忠的孩子。他们不敢在康华市做人流手术,而是私自跑到下面的幸福县去堕胎。“对了,就是你老家。”

他们找了一家小诊所,当天做完当天返回学校。这是一次做得很草率又做得极不完整的清宫手术,郝晓影子宫里的东西并没有清理干净。他们当时还是学生,他们不能声张只能隐忍。从幸福县城回来之后,郝晓影的身体一直在流血。这件事情十分奇怪,郝晓影同寝室的女生向校方举报,她们有理由怀疑某个女生有可能做过人流手术,本着那些大家都应该恪守的道德准则,她们愿意向校方反映情况。

“这是我们人生中第一次面临告密或告发。”

“你说的那件事我有印象,”沈旺秋皱紧眉头,“可是被告发的人好像不是郝晓影。”

“是的,被告发的人不是郝晓影,而是向冬梅。可是当时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有人向学校告密。”

那是冬天,校园里飘满雪花。郝晓影把写了字的纸片团成纸球,她把它弹到汪新忠的脚边。汪新忠弯下腰去,从雪地里捡起它。他们以这种方式约会,他们跑到学校外面去走了好几个小时。恐惧让他们无言以对,穿过烈士陵园,他们差点跳入结上薄冰的后湖。

“我们想到了自杀,当时真是走投无路啊。”

沈旺秋和他一起回忆那个冬天。

可是等他们走回学校,他们发现什么事也没有。出问题的是向冬梅,中文系女教师和学校医务室的护士一起去她们寝室做了检查。她们从向冬梅的床上和枕头下面找到了好几件染血的内衣。然后他们把向冬梅带到康华医院,并建议她留在那里住院治疗。这件事是当年校园里出现的最大丑闻,我们同学们都记得,向冬梅和她的男朋友太过张扬。现在看来,当年的向冬梅更像是个冒名顶替者。她顶替郝晓影受到了处罚,顶替她领取了很不好的名声。实际上郝晓影的情况比向冬梅更严重,如果检查人员足够细心的话,她们会从郝晓影的床上获取更多染血的内衣,那上面的血迹比向冬梅的更稠密。但是她们没有搜查郝晓影的床铺,她们有目的地直奔向冬梅而去。向冬梅在这件事情上为郝晓影做了掩护,她是郝晓影的遮蔽物。一个很诡异的地方是,当年几乎在同时或先后,同寝室的两个女生——也就是郝晓影和向冬梅都做过人流手术,也都做得不成功。然后是同住一室的同学前去告密,她们告发了向冬梅,却没有告发郝晓影。这里面的问题是她们要么不知道郝晓影也人流了,要么是尽管她们知道郝晓影人流了也仍然选择了向冬梅,却放过了郝晓影。因为向冬梅太过张扬了,人们往往不能容忍太过张扬的幸福。你躲着偷着幸福可以,你不能太猖狂。但是这件事情在一开始似乎是郝晓影占到了便宜,其实并不如此。郝晓影虽躲过了惩处,躲过了羞辱,但她的身体却受到了伤害。向冬梅在康华医院接受治疗期间,郝晓影不得不在学校里坚持上课,她坚持了二十几天,寒假之后才找到一家医院重新做了清宫术。郝晓影为这次拖延付出了更大代价,也更为悲惨,她再也不能生育了。后来为了治疗不育症,郝晓影不停地吃药,那些药物让她的身体不可遏止地膨胀,这也是她发胖的真正原因。

沈旺秋第一次装扮成土匪,曾经因为醉酒倒在郝晓影怀里,那时候她是个乞丐。沈旺秋记得她跟他说,她是因为贪吃才变得肥胖。但是现在汪新忠告诉他,她之所以这么胖,是为了治疗不育症滥用药物所致。汪新忠还给他讲了无人知晓的往事,郝晓影后来并没有嫁给汪新忠,到底是什么原因,汪新忠也没说。他只是在反复地追问:“她为什么要这样恨我?”

“我看不出来她恨你。”沈旺秋这样回答他。

听说郝晓影的老公并不是学校老师,他是学校食堂里的伙夫。从她的体形来看,很容易跟她老公的职业挂上钩。了解他们生活的人都说他们夫妻俩相濡以沫,她老公并没有因为她不能生育而怨恨她。他的性格当中有听天由命随遇而安的东西,不能生育就不生育嘛,他什么都能接受。之所以给她治疗,无非是满足她的心愿。在此之前沈旺秋不知道她和汪新忠的关系,他没觉得她在恨着什么。尽管郝晓影体态肥胖,但她是同学会中最愿意运动的一个人。她每天早晨都会跑到东湖边上去打太极拳,慢慢地在她身边竟聚拢了一些人,他们跟着她比画。曾凡伟和张亚雄也跟着她在比画,所以沈旺秋在提到郝晓影的名字时,也一并想到了他们俩。

“我想不起来我和曾凡伟有什么过节,也想不起来和张亚雄有什么过节。”汪新忠痛苦地思忖着。

“你不要想这些,想这些没有意义。”

汪新忠大口地喘着气,他看上去就像是个溺水者。他呼吸着的好像不是空气而是水,水倒灌在他喉咙里,让他无比难受。

“你不要安慰我,你已经告诉我实情了。”

“我没有说什么。”沈旺秋矢口否认。

“现在要否认什么可能来不及了。”汪新忠很坚决也很悲惨地说道。

沈旺秋在2016年秋天已经是第五次来到落雁岛了,来之前他得到的消息是诗人秋风可能会又一次缺席这次同学聚会。前去探望过他的人说,他的病情更重了。诗人秋风已经疯得连我们同学他一个也认不出来,他在精神病院里常常和医护人员互殴。苑忠庆也不会来,以前每次他都会短期造访一下再离开,前不久听说做到副省级的苑忠庆被双规了,看来做领导也有风险。沈旺秋觉得相对于别人而言,他更怀念诗人秋风。服务生为他办理了入住手续,他住在3号楼,88301房,也就是3号楼三楼的第一个房间。床头柜上摆着两本书,一本是《秋风集》,是诗人秋风的诗集。另一本是《草芥集》,沈旺秋随手翻了翻,原来是教授汪新忠的散文集。工作人员很细致,除了这两本书,沈旺秋在生活上所需要的东西房间里也都有。所有东西都替他准备好了,睡衣、拖鞋一应俱全,颜色款式也都合他心意。沈旺秋便秘,到了这个年纪说不定身体的哪个部位就会有毛病。他记得几年前他不便秘,而是拉肚子。在他的腹腔里,还是那副完全相同的肠胃,短短几年时间却出现了完全相反的症状。沈旺秋对此很是不解,因为便秘,他蹲在蹲便器上的时间就比较长。他喜欢一边蹲在蹲便器上使劲,一边胡乱翻书。《秋风集》沈旺秋读得比较多,他一直认为诗人秋风是可以进入文学史的人物。为什么能够进入文学史的人物在现实中会成为疯子呢?他能背诵秋风的一些诗歌,但是《草芥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所以他手头拿着这本新书。汪新忠在书里讲醉鬼的故事,同时也讲植物。没想到写得真还不错,汪新忠的文字中透出某种仙风道骨。

折腾完毕,从洗手间出来,沈旺秋整理自己的行李物品。他拉开衣柜,把衣服挂进去。挂完衣服,眼睛的余光看到了衣柜里层还有个东西。他把它拿出来,原来是一杆竖着的长枪。长枪黑乎乎的,用透明薄膜细心包裹着。

 

选自《十月》,201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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