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篇小说(选读3)|曹军庆:落雁岛
曹军庆,男,现居湖北武汉、安陆两地。著有长篇小说《魔气》、《影子大厦》,中短篇小说集《雨水》、《越狱》和《24小说》。共计发表二百多万字小说作品。
落雁岛 曹军庆/著 为什么会有枪?还是真家伙,沈旺秋手脚发麻。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要问一下。于是他按了按墙上的一颗绿色按钮,那是房间里需要服务的呼叫器。房间里面没有声音,但是外面有响动。 立马就有人敲门,一个很年轻的声音从外面朗声叫着:“您好,服务生。” 沈旺秋拉开门,门口笔直立着一白衣男子。他问:“怎么我的衣柜里有一杆枪?咋回事,不会是谁弄错了吧?” “没谁弄错,它是您的枪。”白衣男子说。 “我的枪,我怎么会有枪?” 白衣男子温和地说:“不是您的枪,您也不可能有枪,它是您在岛上度假期间我们配给您的枪。” “我还是没听明白,你们配枪给我干什么?我要一杆枪有什么用?” “哦,是这样的。”白衣男子说道,“现在是没用,可是到了假期快要结束的时候就有用了。新任岛主可能要安排一场狩猎,所以每个老师都发了一杆枪。” “发枪,呵呵。”沈旺秋没有别的话说,他只能呵呵。 “不过您放心好了,”服务生又说,“枪很安全的,它不是真枪。谁敢用真枪?谁又能用真枪?它只是普通的猎枪。” 原来还要狩猎,沈旺秋明白了,这个假期一定会很不寻常。“可是,为什么猎枪就是安全的呢?” “因为没有发给您子弹。”说着,服务生咧开嘴笑了。他的牙是黄色,在他笑着的时候从他嘴里闪着一道黄金般的光亮。 沈旺秋重新把枪放回衣柜,没有子弹,它就是一根金属棍子。 欢迎酒会结束后照常要举办化装舞会。沈旺秋在2016年的化装舞会上装扮成一只猴子,这一年正好是猴年。他把那支没有装填子弹的猎枪背在肩上,就像是猴子拿着它的金箍棒。我们那些同学们其实很喜欢搞这些事情,在他们渐渐步入老境之际,很多人都愿意狂欢,愿意借助面具来发泄一通。我们的这种愿望和诗人秋风在本质上并没有多大区别,只不过诗人秋风是以他的本来面目发疯,我们则只有改变了面孔才能疯得起来。沈旺秋在舞会上走来走去,他遇到一个同学把自己化装成了汪新忠。他的化装术真是太高妙了,纤毫毕现,猛一看就像是汪新忠本人。 沈旺秋打趣道:“你和汪新忠真像啊。” 汪新忠则说:“你不会拿你那杆枪打我吧?” “不会。”沈旺秋把枪从肩上取下,“它现在不是枪。” “它是枪。” “没有子弹的枪就是根棒子。” “每一杆枪都会有它的子弹,早晚会有的。” “可能是吧,”沈旺秋不得不承认,“好像子弹就是为枪而造的。” “猴子不会懂得这种道理。” “我一会儿是猴子,一会儿又不是猴子。” “那么你说不会拿枪打我,你是不会打我呢,还是不会打汪新忠?” “你这么问,我得想一想。” 说着,沈旺秋走开了。这个汪新忠有些绕,他不觉得这人有什么好玩的。他往前走,和一只森林里的大黑熊攀谈起来,他们在一起谈论化学制剂和食物的关系。大黑熊宣称,无论何种食物、何种蔬菜或何种水果,它们现在全都必须依赖化学制剂。在它们的生产、储存和运输过程中,化学制剂可以增加产量、持久保鲜并让它们的外表看上去无比鲜艳,吃起来美味可口。 “但是,”大黑熊说,“这些化学制剂都是剧毒品或致癌物。” “不过是些老生常谈啊,”沈旺秋说,“大黑熊,老掉牙了。” “确实了无新意。”大黑熊有些羞愧,他离开沈旺秋,走到汪新忠身边。这时沈旺秋听到了熟悉的号声,舞会结束了。还是那个主持人,在向大家鞠躬。 每个人都恢复了原貌,只有汪新忠,汪新忠还是汪新忠。所有人都看向汪新忠,事实上在这次化装舞会上,唯有汪新忠没有化装,他就是他自己。有些人暗自觉得他的行为构成了蔑视,对同学的蔑视或不敬。他以公然的不合作冒犯了所有人。沈旺秋却不这么看,他开始有些明白,汪新忠或许是想要赌一把。沈旺秋相信,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想做一任岛主。在和沈旺秋交谈的时候,他反复提到了别人的处心积虑。一个那么在乎别人处心积虑的人,说不定他自己也会处心积虑。 “你必须挤到前面去,”汪新忠跟沈旺秋说过,“我们班共有53个人,陈永斌死去了,秋风疯掉了,实际上还有51个人。就像小孩子排排坐,如果轮流着往下做,每个人做一任岛主,你想想看,轮流一遍至少需要51年啊。51年,我们当中有谁能够活到那么久?没有,我们每个人都50多岁了,不可能有人再活51年。也就是说正常轮下去,总有人做不了岛主,他到死也做不了。” “当然是这样,”沈旺秋表示同意,“没有多少人能活到100多岁。再说了,即使活到那么老也玩不动了,我们这把年纪玩游戏都嫌太老呢。那么老了跟谁玩,怎么玩?” “所以要往前面挤。”汪新忠猛地把手往下劈。 “可是,怎么挤?” 大厅里静得很,人们在共同等待谜底揭晓。站在汪新忠旁边的大黑熊卸了妆之后,沈旺秋看到他是曾凡伟。难怪他刚才和他谈论食物,曾凡伟差不多做了20年的餐饮生意,他对人们吃进嘴里去的食材比谁都有发言权。他这时还对着沈旺秋比画了一个手势,可是沈旺秋对这个手势所要表达的意思并不清楚。曾凡伟的餐饮生意一直不温不火,他没有赚过大钱,不过也不曾亏本。只要和他待在一起,你就会闻到一股味精和陈醋的味道。很多人看着工作人员,他们并没有像从前那样把话筒和纸片递给谁。 主持人笑嘻嘻地说:“可能有些人会觉得奇怪,怎么汪老师就没有化装呢?在这儿我要告诉老师们一个秘密,汪老师不仅化装了,而且还是一次很认真很刻意的化装。我要告诉老师们的是,汪老师把自己化装成了他自己。” 大厅里响起嗡嗡的笑声,主持人也跟着再一次笑了。汪新忠站在那里,面色潮红。 “汪老师说,既然我们可以化装成别人,为什么我们不能化装成我们自己?这是多么机智的思考。老师们仔细瞧瞧,汪老师把自己化装成了75岁时的他自己。” 我们都看着汪新忠,他果然比实际的汪新忠更苍老一些。如果不是主持人提醒,我们可能注意不到这些细微的差异。他的背驼着,手指在颤抖。更重要的是,他脸上增加了一层层细密的皱纹和鸟粪一样的老人斑。我们都看到了,现在汪新忠伸出手来在自己脸上摸了一把,那些多出来的皱纹和老人斑被他这么一摸,一把全掉了。像是川戏里的变脸,或者那些东西都是粘上去的,他一摸就全扯掉了。然后他的腰板也挺直了。我们还看到工作人员正在走向曾凡伟,他们把话筒和纸片递给他。 曾凡伟举起了汪新忠的手。和别人不一样的是,汪新忠的手在空中握成了拳头。从沈旺秋这个位置看过去,他的样子特别像是在宣誓。 沈旺秋听着曾凡伟宣布任命,看来他还真达到了目的。 站在落雁岛上,能看到远处的东湖磨山。为了逃掉进磨山的门票,有船工划着小船,把游客偷运到磨山上去。在磨山正门口买门票,一张要60块钱,可是坐这些船工的小船十来块钱就够了。那些小船像鬼一样在东湖水面游荡,曾经也有小船试图停靠落雁岛,因为受到岛上工作人员的强力驱赶,之后再也不敢来了。还有些船只在湖水中央漂着,船工看上去百无聊赖,东划一下西划一下。你以为那船上没人,你以为那船工没生意,其实你错了。船工正做着生意呢,他的生意在船舱里面。听说现在有些野鸳鸯不再到酒店去开房了,酒店里的监控无所不在,走在酒店的廊道上膝盖都会发软。船工们于是看到了商机,他们在船舱里铺上花床单,入口处拉上帘子。虽然空间狭小低矮,但是安全啊,而且浪漫。船工对刚上船的男女说:“它就是一张不停颤动着的床,一张漂浮着的床。” “总之,你别把它当船,你就把它当床吧。”船工嘴上叼着烟,一边这样介绍,一边扫了一眼女人胸脯。 汪新忠把这类船命名为“炮船”,这些事也是汪新忠在从前的某一天讲给沈旺秋听的。后来只要看到东湖里无聊漂着的船,沈旺秋就会认为它是炮船,他会想到船舱里的野鸳鸯们正在挥汗如雨地大干一场。即使相隔那么远,他也能想象到呻吟的声音混杂进吱吱呀呀的船桨声里。船工为了摆脱那种声音对他的困扰,只能一根接一根地吸烟。 沈旺秋有事没事就会走到湖边来站一会儿,岛上有栈道,有索桥,有曲径通幽。同学们有的在散步,有的在读书。有酒局,有牌局,还有很小范围的茶会。沈旺秋走着走着就是一个人了,他在这个假期里很有些形单影只。站在湖边,能看到湖中一片小洲上的鸟群,岛主将此处的景致叫作“栈道观鸟”。黑色的鸟群栖落在光秃秃的树枝上,从这儿望过去就像是树枝上的叶片。它们突然轰一下飞到空中。景色壮观,你会以为是那些叶片飞离了枝头。可是那些叶片并没有飘落,它们在空中飞舞一阵之后又落回枝头。岛上静谧幽闭,像是一处世外桃源,但是沈旺秋却越来越心神不宁。 自从汪新忠担任岛主以来,沈旺秋想和他谈一谈,却找不到机会。沈旺秋给他打电话,他要么不接,要么说他正忙着,待会给沈旺秋你回过来。挂了电话,他却再也不回。沈旺秋就想,他可能还没忙完,或是忙过了又把这事给忘了。沈旺秋给他发短信,短信他也不回。岛虽小,你要想靠误打误撞地碰到某一个人,其实也不容易。在饭厅里,在路上,沈旺秋有意去搜寻汪新忠的身影。沈旺秋要么根本看不到他,要么看到了他的背影,一群工作人员却又正围着他。沈旺秋想挤上去和汪新忠说话,但是有人拦着他,有个工作人员在他耳边悄声说:“你需要预约。”就耽搁了这么一下子,再往前看时,汪新忠已经不见了。沈旺秋在和一帮人谈笑风生,沈旺秋都不知道他眼睛的余光有没有看到自己。如果说汪新忠太忙了,可是在康大中文系1978级同学会的QQ群和微信群里他又特别活跃,他在里面就像个老顽童。他在群里讲笑话,转段子,发红包。沈旺秋这下终于明白了,人家是在有意地冷落他,有意地怠慢他。沈旺秋想不出理由,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开始害怕,我说的是我们同学沈旺秋。按理说他的心腹朋友做了岛主,他有什么好害怕的,但他偏偏害怕,他怕到骨子里去了。没来由啊,可是越是没来由地害怕,越是令人惊恐不安。 不太好的消息接踵而至,那些坏消息是怎样浮出水面的,或者是怎样出笼的,完全无迹可寻。先是听说张亚雄进去了,接着听说曾凡伟和郝晓影也分别进去了。我们所说的进去不是外面的进去,是指他们在岛上进去了。岛上进去的地方是赵氏公馆,那里面的装修据说极其豪华,每间房里都挂着两幅但尔仓绘画的复制品。沈旺秋起初还有些不太相信这些传闻,他在吃自助餐的时候碰到过曾凡伟,也碰到过张亚雄。可是当他想要和他们打招呼聊上几句的时候,他们都像是没看见他一样转身离开了。郝晓影更过火,她直接往洁净的地面吐了一口唾沫。沈旺秋后来想,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弄清楚,我们所说的进去了并不是进去了就不出来,进去了还可以再出来,但是进去了就是进去了。也就是说进去了就是进去过,或者还可以再进去。 据说郝晓影进去的原因是一件清朝的瓷器,这件瓷器是岛上物品。先是一名服务生报失,说是早上还看到过,晚上就不见了。随后另一名服务生在郝晓影的行李箱里发现了它。请郝晓影进去,是要询问调查一下这件事的始末。赵氏公馆里的调查人员都是岛上的工作人员,里面的人员经常变动,有时是搬运行李的服务生,有时是清洁工或厨师。没有一个我们同学在里面做这种事情,用汪新忠从前的话来说,我们同学绝不会迫害自己同学。 曾凡伟则是因为一个女人,据说他猥亵了一名女服务生。他把那名女服务生喊进房间,要她更换枕头。曾凡伟那段时间颈椎病又犯了,他需要一只更硬一点的枕头。当女服务生走进房间的时候,却发现他光着身子。那名女服务生性情暴烈,她选择投湖自尽,被另一名服务生阻拦了。更可怕的是她的男朋友也在岛上,如果他私自找曾凡伟寻仇的话,可能对他更为不利。所以让曾凡伟进去实际上是在保护他,汪新忠曾在某个场合里议论过这件事,他痛心疾首地说:“都一把年纪了,你怎么就管不住自己那东西呢?” 和他们两人比起来,张亚雄进去的原因要简单一些。他上岛的时候携带了一把锋利的小刀,据工作人员说,这把刀子若要割断人的喉咙将易如反掌。他们认为这是极度危险品,不过是一次同学聚会,他们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带上它。我们给每个人发猎枪都不觉得危险,可是你私藏凶器那就另当别论了。 这些事情是慢慢披露出来的,在落雁岛上人们最为热衷于谈论的事情其实就是这些。还有什么比这些事情更有意思的吗?没有。它的细枝末节在人们谈论的过程中一层一层地变得清晰。 郝晓影在里面拒绝承认偷盗行为,她宣称所谓的清朝瓷器事件不过是一次拙劣的栽赃陷害。她没有拿瓷器,一定是有人在她洗澡的时候或是在她外出的时候偷偷塞进了她的行李箱。据说,当郝晓影义正词严地否认指控的时候,那些人都不怎么搭理她。他们坐在一边悠闲地嗑瓜子、看手机或是谈论昨夜看过的电视剧。他们在外面做服务生的时候,一个个都像是训练有素的仆人,谦卑到极点,恭顺到极点。那是他们的工作,他们做不好就会遭到解聘。可是一旦进入赵氏公馆成为调查人员,他们就变了一副嘴脸。在他们看来郝晓影极其可笑,她的反应早在他们意料之中,或是他们早就见怪不怪了。你以为我们真的在意你有没有偷过那件瓷器吗?顺便告诉你一下,那件瓷器根本不是清朝的,它是赝品,值不了50块钱。可是到头来你还是宁愿承认是你偷了它,你信不信?郝晓影后来吃过一些皮肉上的苦处,在他们动手之前有人对她说了这么一通话,她当时并不怎么懂得这些话的含义。他们打过她,在他们捆绑她的时候,他们嘲笑她的体形。 “没想到一个女人会长得这么胖,”一个女孩子一边气喘吁吁地拉紧绳索,一边嫌恶地说,“我如果长成这样,肯定会一死了之。” 女孩的这种想法郝晓影之前也曾有过,可是真成了这种样子并不一定会去死掉。在苟活于世这件事情上,很多人都一样没脸没皮。他们殴打她,郝晓影很奇怪,在这样美丽的岛上,在我们同学聚会的时候:怎么还会有人打我?就没人管吗?这些人原本是为我们服务的,他们的身份就像是下等人一样,怎么一下子就可以这样打我?岛主是做什么的?他就不管管吗? 有一个人问道:“你要不要跟汪老师说说?”他们不叫岛主,他们管汪新忠也叫汪老师。 说着,他把一部手机递给郝晓影。郝晓影披头散发,她的手机被没收了,在这里打电话只能用他们的手机,还得经过他们允许。但是郝晓影没有接手机,她猛然想到现在的岛主是汪新忠,这名字让她眼前一黑。 他们在殴打人这方面很有一套办法,既要打你,又要在打过你之后不让人看出来。比如他们不会打你的脸,不会打你的脖子,那些容易被看到的部位他们不会碰,而对其他地方他们就不管不顾了。被打的时候,或是被打之后,你会发现你的确有罪,有些罪是被打出来的。你需要承认这个,你需要承认那个。在所有郝晓影承认过的那些罪过当中,偷窃清朝瓷器竟然是最不丢人的一项罪过。你更愿意我们在外面传播你哪宗罪,请你告诉我?郝晓影选择了偷窃,那个人笑得无比灿烂。他说:“郝老师,这恰恰是你当初否认得最为激烈的一项指控。不过呢,我记得我提醒过你,到头来很可能你更愿意承认它,看来我想得没错。” 他合上了文件夹,他的笑容让郝晓影有些心惊。她定了定心神,仔细看着墙上的画像,原来他的笑容酷似墙上画像里的笑容。太像了,简直就像是但尔仓根据这孩子的笑容画上了当年买办赵宗涛的笑容。再看看四周,郝晓影发现屋子里所有人的笑容都像是赵宗涛的笑容,他们居然保持着同一种笑容。 郝晓影从赵氏公馆走出来,她的左腿瘸掉了。她跟人解释说,她在栈道上行走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次日,我们同学都知道她偷过一件瓷器,如果带出境外,那件瓷器将能卖出天价。 那个女服务生的男朋友参与了对曾凡伟的调查,有人说这不合常理,违背了应有的回避原则。曾凡伟在里面吃尽了苦头谁都能理解,女孩的男朋友肯定挟有私愤,在面对曾凡伟的时候他绝不会手软。张亚雄则被称作硬汉子,他为什么要带上刀具始终是谜。他们最终的罪名前面已经说过,郝晓影是偷窃,曾凡伟猥亵,张亚雄携带危险品。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些罪名不过是他们的外衣。他们在里面都承认过并说出了其他的事情,我们同学们对那些其他的事情更有兴趣。也就是说这些我们可以公开谈论的过错都是入口,就像落雁岛的入口处一样,只有从入口进去之后,你才能看到别的东西。 渐渐有另外的声音出现,有人提到,我们同学——那个人到底是谁,我们至今无从知晓。但是肯定有这么一个人,他自然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不图回报的人。他隐在幕后,为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个天堂般的世外之境,让我们在此度假,让我们在此回味我们几十年的同学之情。这是多么好的事情,我们不说回报,至少也应该有感恩之心。 可是我们在做什么?有人指出来,我们同学会到现在还只是筹委会,无法成立委员会,肯定和他们3人有关系。他们3人也就是郝晓影、曾凡伟和张亚雄。他们拉帮结伙,以卑劣手段分裂同学会。搅在一起,故意当钉子户,做绊脚石。从此,他们3个人像臭狗屎一样不为我们同学们所待见。是啊,都几十年没在一起了,在一起不就是抱个团嘛,取个暖嘛。有必要在里面搞鬼吗?搞得四分五裂有什么好处?假期还没有结束,他们3个人都提前回去了,当然各自都找了不同的理由。但是到了下一次聚会,他们还会再来。没什么,每一次聚会,不是都有人提前离开吗?谁会去追究他们真正的理由? 他们3人离开后,沈旺秋忽然意识到为什么刚好是他们3个人?会不会只是某种巧合?沈旺秋这样想是因为他记起了去年他和汪新忠之间曾经有过的谈话,在那次谈话中,他为了逗他玩,谎称他们3个人反对汪新忠。他们不光反对他做岛主,也反对他这个人。沈旺秋是幸福县的马坊街人,他并不是有意撒谎,这只是一个玩笑。想起这个并不久远的玩笑是在某一天深夜,他从88301室的大床上霍然坐起,额头上和胸口那里大汗淋漓。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些日子里他那些无端的惊恐到底是什么。他只不过开了一个玩笑,但是他却害了他们3个人,毫无疑问是这样。或许我在无意间竟做了一个告密者,是我告发了他们,亲手把他们送进去了。如果真是这样,我又能为他们做什么呢?现在他们都走了,沈旺秋却在这样问自己。他想告诉汪新忠他们是无辜的,他们真是无辜的。沈旺秋在这天深夜里给汪新忠打电话,电话没有打通。他又给汪新忠发短信,他在短信里说,“我取消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些话,那不是真的,我冤枉了他们。” 汪新忠没有回短信,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沈旺秋在外面独自走着,内心满是愧疚之情。在一处叫不出名字的花丛旁边,他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正在那儿扫地的服务生一把扶住了他。 服务生恭恭敬敬地说:“沈老师,您慢点儿。” “你认识我吗?” “我们谁都认识,”服务生谦卑地说,“这是我们的工作。” 沈旺秋继续往前走,服务生这时跟了上来。 他说:“沈老师,您气色不太好,要不找个地方喝喝咖啡?” 沈旺秋看了服务生一眼,他看到服务生的眉毛很稀疏。“去哪里喝咖啡?” “看来沈老师是有兴趣了,那我带您去吧。”说着,服务生放下扫地的工具,他过来扶了一下沈旺秋的腰,沈旺秋感觉到他的手上很有劲。“就去赵氏公馆吧,这儿离那里近,听说他们刚从福建弄了些咖啡回来。味道挺不错的,沈老师去尝尝。或者也可以搓几圈麻将,我们知道沈老师不会打武汉麻将,正好那里还有几个人会打幸福县的麻将,他们正好可以陪陪沈老师呢。” 我们同学看到服务生带着沈旺秋走进了赵氏公馆,他们一路上有说有笑。那孩子看上去就是个饶舌的人,不过他的表情看着很亲切。 进了赵氏公馆,并没有麻将桌。他们走在弯曲的木质楼梯上,上到三楼或是四楼,然后走入一间密室。眉毛稀疏的服务生把他交给另一个人,和他耳语了几句就走开了。那人显得很不耐烦,手上拿着一只公文夹子,他对着沈旺秋点了点下巴,生硬地说道:“你坐吧。” 有张桌子,那人在桌子的上首坐着。唯一的凳子在那人对面,沈旺秋在这儿坐下,他现在正面对着那人。他看到了但尔仓那两幅著名的画作,它们挂在墙上。在画的下方,坐着那个拿公文夹子的人。这时沈旺秋看着他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他。沈旺秋认真想了想,终于想起来了,刚进来入住的那一天,他传唤过那人。他记得当时他对衣柜里的猎枪有疑问,便按了墙壁上的绿色按钮,应声进来的服务生就是那人。帮他记起那人的是那人的牙齿,那人张开嘴巴,大概是在打一个哈欠。从那人张开的嘴里,那人看到那人的牙齿是黄色,它们在那人嘴里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就是那人,不可能是别人,那人现在像是一个法官。 “听说你一直在找汪老师,你想和他说什么?” “那是我们之间的事情,我和汪新忠是朋友。” “到岛上来的老师们都是朋友,你能说谁和谁不是朋友?” “可我们是不一样的朋友,用他的话说我们是彼此的心腹。” 那人又打了个哈欠,他捂着嘴巴。他说:“对不起我有些犯困,这段时间我老是犯困。我一犯困就不太理智,如果有冒犯的地方请沈老师先原谅。我这会儿是汪老师的工作人员,你要对他说的话跟我说也一样。” “好吧,反正我也见不着他。”沈旺秋想了想说,“我跟你说,你转告他吧。” “出什么事了吗?”那人问道。 “你是不是以为我要来揭发谁呀?” “你不会。”那人说,他的声音里夹着讥讽。 “我要说的是,他们是无辜的。” “等等,他们是谁?” “郝晓影、曾凡伟和张亚雄,他们确实是无辜的,那只不过是我和汪新忠开的一个玩笑。” “如果你要和我说他们,那我们之间的谈话可以结束了。” “为什么?” “很明显,他们是不是无辜的不由你说了算。他们自己都承认了自己的罪过,哪轮得到你来给他们申冤。” “不可能,他们怎么可能承认,他们又能承认什么,他们什么事也不会有。” 那人冷笑着,冷笑和微笑一样,也能让他嘴里金光闪耀。 “恰恰他们都承认了,他们承认的事情比我们知道的事情多得多。我们以为我们什么都知道,其实不是这样。” “我不理解。” “你会理解的,等等,让我们稍等等,我相信你什么都会理解的。我们现在不谈他们的事,他们的事早就尘埃落定了,还是谈谈你的事吧,对了,你的事。” “我有什么事?” “你不记得了吗?那好,我给你提示一下吧,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他们是谁?” “郝晓影、曾凡伟和张亚雄呀,你刚才还说起过他们的名字。据我所知,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什么一伙的,你简直是在瞎扯。” “你说话最好小心点儿,我们有人在做记录。”那人指了指房间的另一端。 沈旺秋转过身去,看看他的身后。他这才注意到,原来在他身后的另一端,还摆着一张桌子。那张桌子旁也坐着两个人,只不过她们是并排坐着的。她们一个人开着录音笔,另一个人则在手写记录。沈旺秋看到她们是两个女孩,从他进屋到现在她们都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所以他根本不知道在这间房子里还另有人在。 “有人做记录也没关系,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我也没什么事。” “你没什么事吗?” “我没事。” “好吧,”那人说着打开公文夹,“我随便给你念几条吧。” 他果真就念了。他念道,在哪年哪月哪一天,几点几分,沈旺秋在康华市的哪个酒店开了哪个房间。和他一同进入房间的女人叫什么名字,她的身份证号是多少,他们一共在里面待了多长时间,那人都念出来了。 “你们怎么能这样干。” “这是你妻子的手机号吗?你自己看看。”那人指着公文夹上某一页上的一串数字,沈旺秋看了,当然是他妻子的手机号码。 那人啪一声合上公文夹,“方便的话我们可以找你妻子核实一下。” 他不想因为他的过错让他的家庭破裂、崩溃。 “还要我接着念下去吗?” “我好像没有隐私。” “不是你好像。” “你们要我承认什么?承认我和他们是一伙的?” “你们难道不是一伙的吗?” “你们也不想想,如果我和他们是一伙的,那么最早在汪新忠面前指证他们的为什么又恰恰是我呀?” 沈旺秋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说,他的逻辑顿时变得混乱。 “这正是我们弄不明白的地方,你接着往下说。” “没道理呀,既然我和他们是一伙的,我又怎么会愚蠢地选择告密?虽然我并不是有意在告密,但是从后来的结果来看,又确实是我告了密。” “你是个聪明人。” 第二天是岛上的狩猎日,沈旺秋本想回到幸福县,可他也想打一次猎。那杆猎枪就在他的衣柜里,他和它在一起住过一段日子了,他想拿起它,瞄准,射击。 岛上起了雾,薄雾让这个清晨变得模糊。工作人员挥舞着手臂,苦口婆心地跟同学们解释,等到太阳升起,这层薄雾就会消散。他们给大家发放矿泉水,一人两瓶,打猎就是这样,要不了多大一会儿,你们就会口干舌燥。 我们在楼下集合,坐电瓶车去狩猎场。狩猎场跟我们住的地方还有些远,10辆电瓶车一顺溜停在下面,每辆车车头上贴着标号,从1到10。大家或背着或抱着枪杆子,枪里面这时还没有子弹。子弹在工作人员手上,他们提着子弹箱,跟在我们后面。沈旺秋站在路边上东张西望,没几个人搭理他,这是自然现象。昨天晚上有个陌生人打他手机,告诉他郝晓影出事了。他说郝晓影回家之后情绪就不正常,她服下了过量的安眠药,可能是想要自杀,好在抢救过来了。沈旺秋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说我是郝晓影的老公,是郝晓影让我给你打的。他还说,曾凡伟到海南去了,在那里买了间小房子,在那里养老。那么,张亚雄呢?沈旺秋急切地问道。张亚雄,你想象一下吧。对了,郝晓影让我提醒一下你。提醒我什么呢?她让你小心一点儿。他大概还想要说什么,或者他已经说过什么了,但是沈旺秋一句话也没有听清楚,手机信号一下子出了问题。于是在这个飘着薄雾的清晨,沈旺秋还在牵挂张亚雄。 正在沈旺秋胡思乱想着的时候,汪新忠带着诗人秋风出现了。他记得诗人秋风还在精神病院里住着呢,怎么会到了这里?他们径直走过来,汪新忠说:“沈旺秋,听说你到处找我。我做个破岛主,实在太忙了,抱歉抱歉!”他伸出手,使劲握了握沈旺秋,“等过了这一阵子,我们找个时间好好长聊一次。行吗?就像从前那样,推心置腹地聊。” 沈旺秋眼眶发热,他忍着没让泪水涌出来。“我没找你汪新忠,从你当上岛主我就没找过你,你忙你的吧,我不会找你的。” “真的吗?”汪新忠哈哈大笑,“你真的没找过我?看来是他们弄错了。” “真的,”沈旺秋跟着笑,“他们弄错了。” “你看看,我把谁接来了。”汪新忠把诗人秋风往前推了推,“医院里不让我接他出来,说他病情正重。我给他们做了大量工作,我向他们保证只接出来一天,一天过后再送回去。狩猎是一场好玩的游戏,我希望我们的诗人也能参加。” “游戏!”诗人秋风接口说,他的脸很狂热。 “你觉得这是游戏吗?”沈旺秋苦巴巴地望着他,想从他那儿得到答案。 “游戏人间。”诗人秋风举着拳头。 “你听听他在说什么。”汪新忠说。 沈旺秋想起了汪新忠就任岛主时也曾举着拳头,他那样子和这会儿的诗人秋风很相像。他们都举着拳头,像是在宣誓。 “你还认识我吗?”沈旺秋问诗人秋风,“我们你还认识几个?” “我一个也不认识!”诗人秋风狂傲地宣布,“我终于一个也不认识了!” “听听!”汪新忠满含热泪,“我的偶像。” 有人递给诗人秋风一杆猎枪,秋风把它举过头顶,怒吼一声:“我要打仗!” 他蹦跳了一下,再次怒吼:“我要战斗!” 在前往狩猎场的途中,沈旺秋和汪新忠还有诗人秋风同坐在一辆电瓶车上。汪新忠在沈旺秋耳边絮絮叨叨地说话,那是一些很温暖的话语,只有最为贴心的朋友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他告诉沈旺秋做岛主也有做岛主的难处,岛主的难处别人不知道,只有做过岛主的人才知道。他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随心所欲,总会有些什么让他受制于什么,到底是什么他又说不清楚。这座岛属于谁,我们一直在上面玩游戏的这座岛是谁的产业,我即使作为岛主也不知道。我甚至不再思考这个问题,只有当某些事情受制于什么的时候,我才猛然明白,这世界真是太大了,太复杂了。说穿了落雁岛算什么,或许它只是一只鸟,我们随便打上一枪就能把它干掉。 汪新忠聒噪了一路,沈旺秋都没有插嘴的机会。到了狩猎场,人群一下就散了。在工作人员的引领下,我们同学们一拨一拨钻进丛林里去了。汪新忠拖着诗人秋风进入一片树林,沈旺秋看着他们的背影,就像是谁拖着一个伤兵正在逃窜。这个镜头是残存于沈旺秋意识里的一个印象,在工作人员为他包扎的时候,这个印象常常浮现出来。 沈旺秋记得他在狩猎场里一共打了三枪,他瞄准的3个猎物分别是一只鸟,一只野兔和一头个头儿很小的野猪。但是沈旺秋这三枪一枪也没有打出去,不是没打中,而是压根儿没打响,枪筒里没出声。正想着,前面出现了一只小绵羊,沈旺秋正准备打出他的第四枪。他相信这回子弹再不会欺负他了,绵羊也是容易击中的猎物,他已经瞄准好了,马上就要扣动扳机。沈旺秋站立着,在胸口平端着猎枪,他的背斜靠在一棵树上。在他的第四枪即将射出的时候,他自己却被击中了。一颗子弹不知从哪里打过来,击中了他的左肩。如果这颗子弹再稍稍往下移动一点儿,或许正好就能击中沈旺秋的左胸,那恰恰是最为致命的位置。但是沈旺秋来不及思考这些,他扑倒在地。工作人员大叫着:“出意外了出意外了。” 落雁岛上有处医务室,平时也就是给大家发发感冒药什么的,这时临时充作急救室。那颗猎枪子弹并没有真正射入沈旺秋的身体,它在他的左肩那里削掉一块皮肉然后飞走了。沈旺秋淌了很多血,却没有生命危险。工作人员给他包扎了一下,不用取子弹,他们在给他打点滴。沈旺秋醒过来了,他听到工作人员正在议论他,便假装没有醒来,他要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一个人说:“算他命大,子弹再往下移动几寸,这人说不定就没命了。” “真是搞笑,”另一个人说,“他居然怀疑这一枪是汪老师打的,他惊慌失措地问我们,是不是汪老师要干掉他?” “怎么可能,即使是走火了,也不可能是从汪老师枪里走的火。” “打中他的是秋风老师吗?” “是的,是秋风老师。秋风老师和这人看到了同一只绵羊,他们同时瞄准,可是秋风老师先开了枪,没想到却击中了他。” 沈旺秋心中大悟,这就对了,太对了。沈旺秋终于想到了这一层,我如果死在诗人秋风手下,那将是最为好的死亡。没人会怪罪他,法律也拿他没办法。是啊,诗人秋风是个疯子,是个精神病人,无论他打死了谁都可以不承担责任。谁死在诗人秋风的枪下,都是白死了。在某种意义上他想杀谁就能杀谁,想干掉谁就可以干掉谁。多好啊,诗人秋风终于练就了这一副法外之躯,他完全可以——也只有他能滥杀无辜。 他正这样想着,旁边的人还在谈论他。 “沈老师这个人真是麻烦。” “麻烦制造者。”另一个人哧哧笑着。 沈旺秋又睡过去了。并不是昏厥,因为失血过多,加上疲惫,沈旺秋只是累得睡着了。等到他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他在野外,躺在一片野地里。他看到了他的那辆车,更确切地说不是看到,而是听到。车上的喇叭鸣叫着,双闪灯自动打开。沈旺秋明白,一定是车上的按钮又失灵了。他还想再睡会儿,可能是它的鸣叫吵醒了他。现在他不得不从野地里站起身来,他要开上他的车,回到幸福县。借用央视的一个栏目名称,叫作向幸福出发。 选自《十月》,201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