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源：所有发生过的，都将被铭记

这几日在新疆行走。汽车在戈壁、盐卤和沙漠里穿行，道经托克逊、库尔勒、轮台，来到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的民丰县。但不是去县城，而是去安迪尔乡——距离县城一百八十公里的一个荒漠绿洲。

要介绍安迪尔乡，得从位居上一站的亚通古斯乡说起。亚通古斯本来是个村子，曾因为过于偏僻，而与外部世界彼此遗忘，当若干年后他们重新被外人发现，记忆中残存的历史已只有民国故事，四九年新政权建立之后的种种运动与事件尽皆不知。亚通古斯已然如此隐僻，而我们要去的安迪尔乡还要更加深入。——说到这里，似乎有必要讲讲亚通古斯和安迪尔的名实问题。亚通古斯村本来叫安迪尔乡，辖下就这么一个村子；而现在的安迪尔乡，原先是安迪尔牧场，下辖四个自然村。后来牧场改制，夺用了“安迪尔乡”之名，而原来的安迪尔乡，则改叫亚通古斯乡，依旧统辖唯一的亚通古斯村。对于亚通古斯，这很难说是好或者不好。老名称有老名称的妙处，“安迪尔乡亚通古斯村”，一听起来，好像这个乡在此村之外还统治有好些个村子，倘若乡里长官虚荣，在不明真相的外人面前就也能像别的乡领导一样腰壮气粗。但从客观上说，乡名变更对他们其实并无一根毫毛的实际损失，反正就统辖那么一个村，乡名和村名保持一致，或许反而有利于提高知名度。只是有一事我尚且不明：在这个乡村合一的行政区里，是乡领导兼任村领导呢？还是按规矩走，乡、村两级机构一个都不能少，相关领导也都如额配备？

回到现在的安迪尔乡。关于地名由来，据村民讲，是因最早来这儿垦牧的人叫安迪尔，后人遂以其名命名此地。至于“安迪尔”的意思，在此驻村的一位知识分子说是“水流湍急”。所谓水流，想必是指安迪尔河。我们来时，恰逢村民灌溉，沟渠里浊水滔滔，所挟泥沙当不下于黄河。那些没有行水的沟渠里，大多瘀积着厚厚的泥沙。据说当地盖房，要先把地基高筑起来，否则几次过水，就把房子瘀进去了。安迪尔乡治所在拉依亚提坎村，拉依亚提坎，意为“瘀泥”，以此为名，可知这是一座建立在瘀泥之上的村子了。

也许终有一天，这座建立在瘀泥上的村子会被泥沙埋起来，但目前一切尚好。

倒是周围有不少被沙漠掩埋的古城和村落，近如安迪尔古城和亚通古斯遗址，远如尼雅古城。——说远也不远，不过几十公里的路程，与前两者同在民丰县境内。——尼雅古城很著名，据专家们说是古精绝国旧地，为丝绸之路所必经，所以曾经很富庶。听起来很牛叉的样子，但一看史书，未免令人丧气。《汉书·西域传》载：“精绝国，王治精绝城，去长安八千八百二十里，户四百八十，口三千三百六十，胜兵五百人。”总共才四百八十户人家，三千三百六十口人，至于军队，只有五百兵卒，不过是个小城邦而已。这么个小城而称国，相比之下，亚通古斯以一个村庄而称乡，真是谦虚得多了。

无意科普地理与历史知识，何况我不过是一个过客，匆匆而来，又将匆匆而去，上述种种只是点水观花的闻见，并未做详实考证，所以也不能保证其真实性。不过是那些发生在沙漠深处的种种瘀积和掩埋，使我感到了人在不可抗力面前的无力和无奈，并因此而心生感喟。精绝虽小，终究是个国家，做为丝绸之路上的重要驿站而繁荣存在。然而曾经的碧水莽野，终归黄沙填塞，市廛宫阙，也从此沉眠地下，一梦悠悠，不知千年之既去。再如安迪尔古城和亚通古斯遗址，乃至于楼兰龟兹，高昌渠勒，皆曾一时繁华，然而如今安在？

这些一度殷阗繁嚣的城市和村落之所以堙灭，自必有其原因，只是史记疏讹，多不可考。当然，史著并不能提供给我们所有历史信息，更不可能明示一切灾难与悲剧的根源，欲从史述里寻证历史的真相，很多时候不异于缘木求鱼。甚至不仅于此。二十四史做为历代皇帝家谱，刻意隐饰和篡改早不是什么稀奇事。从那些官方出版的煌煌著作里，你能看到盛世，看到圣明，看到本朝无与伦比的功德和无所不在的胜利，唯独看不到他怎么屠城，怎么杀戳，怎么专权恣虐，怎么淆乱是非。所有倒行逆施的罪恶，统统都是前朝才干的事。自三代以下，谁知道有多少不堪闻睹的灾难被掩埋在了浩瀚史册里，譬如尼雅古城之深埋黄沙，风雨洗扫了无痕迹，好像任何事都不曾发生过？

可是尼雅古城还是被发现了。二十世纪初，犹太人斯坦因探险至此，一番考察之后，精绝国的秘密就此公诸于世。当年的房舍场院、寺塔墓窟、陶冶窑炉在旷久的沉寂之后再次面对人类，彼时的建筑风格、工农业生产模式与特征等社会生活的具象形态亦藉此得到记录和保存，在此出土的“五星出东方利中国”汉代锦护膊，更因某种巧合和暗示而令无数爱国者亢奋不已。相关研究仍在继续，覆盖在古城上的黄沙被求真之手拂去，两千年前的日常生活与非常事故逐渐呈现，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历历如在目前。

——正如青山遮不住时代的洪流，黄沙又岂能藏得住历史的秘密？不管是被黄沙掩埋，还是被瘀泥堙灭，所有发生过的，都将会以某种形式被这个世界所铭记，并在某一刻破土出尘，大白天下，昭告世人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了什么，是怎么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