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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6《十月》·小说新干线|格尼:啃 春

格尼 十月杂志 2020-02-14

 格尼,女,本名郭金梅,生于内蒙古,现居四川。做过餐馆服务员、个体经营者、报纸副刊编辑、公司文员等,现为自由撰稿人。2008年开始小说创作,在《十月》《花城》《中国作家》《江南》《山花》《长江文艺》《芳草》《飞天》等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近百万字,有作品入选《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出版短篇小说集《马兰店》,中篇小说集《和羊在一起》。鲁迅文学院第18届高研班学员。四川省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


选自《十月》,2016年第6期

  

格尼/著

马兰店人遇到不合群的,会概括成一个字:特。这个字放在明处,基本是玩笑话。说你怎么那么特呢,意思是和常人两样,无谓好坏。但是,出现在背地里,就不大好。说那人很特,是包含着反感的,不讨人喜欢的。就像屯前那片茫茫雪原,极其白,纯,平坦,统一,中间却冒个黑土包出来,怎么看怎么碍眼,突兀,怪异,不随和,具有破坏性。

田万方家就很特。田万方家的特当然不是因为他家住在屯西凸出的高岗上,也不是因为太阳一出来率先照在他家红瓦上,晚上又迟迟不肯离去,让那红瓦持久地夺目。这种特涉及田万方的整个家,归咎到个人,田万方的孙子田地首先排除在外,五岁小孩肯定把持不了一大家。有人说当然是田万方这个人特,有人说是田万方的儿子田全有,也有说到老田太太和田家媳妇的,说来说去,最后归结为他们家每个人都特,那是一种整体的特——长得太像!

儿子像爹自不必说,天经地义,这婆婆像公公,媳妇像儿子,两代人都有夫妻相的实在少有,使得婆婆和媳妇看起来是母女。整个一家人,跟同种大小不等的模子刻的一样,黑,瘦,小尖牙,猪腰子脸,很是统一。

人的长相天给定的,谁也控制不了,谁也无法干涉。田万方家的特自然不仅在长相上,不是他们家人整体使用一个口头语,话说完了用“对劲儿”结尾,也不是他们家人像中邪一样都喜欢跟天跟地跟庄稼苗说话,更主要的是他们家饭桌子上人太齐,一个也不缺。

早些年,人们没发现田万方家很特。田万方一家人都喜欢笑,小眼睛一眯,嘿嘿两声,龀出一排小尖牙。样子狡诈了些,人却是憨实耿直,乐于助人的。那时,龙老三家还没儿女,眼看年纪往上长,非亲非故的,田万方倒急得睡不好,常去寻些偏方,不是挖蚯蚓就是抓蚂蚁,泡了酒给龙老三喝。龙老三四十多岁得了双胞胎,田万方乐得像撒欢的耗子。看起来倒像他家生了双胞胎。屯里不管谁家有啥难事,田万方都是这样热心,平时也不招谁惹谁,遇见两家互不待见的,田万方就两头劝。田万方认为,人都是一个妈生的,这个妈就是土地。人争争吵吵一点儿用没有,到头来眼睛一闭啥也不知道了。人们当然不同意这个观点,当妈的一点儿功劳没有,白生养了。田万方说:“反正我没看见我妈生我,我记住的就是睁开眼睛看见自己在地上爬。你们要是谁看见我妈生了我,那说明我是借她肚子用用。不过我肯定要管她叫妈。对劲儿。”那时,人们还没意识到这就是田万方一家人整体很特的预兆,他们是多么喜爱田万方那黑不溜秋的一家人啊!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屯里的壮年男女开始往外走,他们看够了低眉顺眼的土坯房和一声不吭的漫天繁星,去那满眼高楼大厦灯红酒绿的地方,赚钱,生活。一般每年过完正月十五走,有的把地租了,有的农忙回来,种了地再走,腊月底回家过年。由于管理粗犷,地里也收不了多少,一门心思也就扑在外面了。

田万方家的儿子媳妇没走,一直没走。人们问田全有为啥不出去,田全有说爹不让出去,后来说自己不想出去。“种地就好好种地,地里啥都有。对劲儿!”

起先谁也没在意,出不出去是人家自家的事,别人管不着也碍不着谁。屯里年老的人只是在老天爷用冰雹、山洪、烈日、狂风把庄稼毁了的时候奉劝田万方:“让你的儿子出去吧,外面好找活儿,好赚钱。”田万方挺起枯瘦的脊梁嘿嘿两声笑,露出两排小尖牙。“要不是因为钱能换拖拉机换衣服换电,我不种那么多地,种够口粮完事。不出去。”大伙劝田万方让儿子出去见见世面,外面和庄稼院不一样,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田万方说:“别看我们没出去,我们知道,电视上有,我看明白了,咱这地方灾多,那地方祸多。不好。不去。”又一个灾年之后,大伙又劝田万方让儿子出去,再不出去找点活儿,裤子都穿不上了。田万方望望天,看看地,俯身抓把黑土揉捏半晌,又慢慢起身把花白的头发捋了很久。都以为田万方要让儿子出去了,哪知田万方仍是一头转不过弯的老倔驴。“不出去!对劲儿!”田万方扯扯破旧的衣襟,斩钉截铁地说。

如果不是因为孩子,人们不会意识到田万方家特,心尖上也不会一点点生出矛头来。田地到外面玩,不是手里的豆包被抢了,就是裤腰上别着的木头枪给折断了。田地哭,回家拱到爹妈怀里蹭上一会儿就好了。这让那帮爹妈不在身边的孩子心里尤其气恼,回家朝着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要爹要妈,把老头老太太要得直抹泪。他们开始想方设法怂恿田全有出去,说不通田万方和田全有,就找老田太太说。老田太太不管事,他们又让外面回来团圆的人给田家媳妇说,把外面说得天花乱坠。他们还用外面寄回来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馋田地,让田地找爹妈要。哪知田万方一家人穿连裆裤的,就是不为所动。田家媳妇很会哄孩子,她坐在夏天的田埂上抱着田地,一只手装着田地一对小脚丫。

“咱们家姓啥呀?”

“姓田。”

“田字怎么写?”

田地探出身子用手指在地上笨拙地画了个弯弯曲曲的“田”。

“嗯,写得真好。你看像不像一条条的垄沟呀?”

“像。”

“这就对了。咱们姓田的人家就得吃地上长出来的粮食,你那木头枪也是地上长出来的树做的。”

“他们那枪会响。”

“打着鸟了吗?”

“没打着。鸟都飞了。”

“这就对了,鸟飞了就看不着鸟了,你有一群鸟围着,就是因为木头枪不响。”

再有孩子来显摆,田地不理会,跟着鸟玩得起劲,一会儿喊爸来看,一会儿喊妈来看。田地有时爬到田全有肩膀上,像个小巨人出现在孩子们中间,惹得那些孩子回家闹腾。人们怨气也就上来了,背地里少不了讲究。

“那家人特,不是一般的特。看他家起那些名吧,田万方,田全有,田地,越叫越没边。简直是从土里长出来的,掉田字格里出不来,一辈子和土坷垃打交道,没出息的货。”

田万方一家人明显感觉到人们对他们的排斥怨怼,使人们牙根痒痒的是这家人即使撞见大伙讲究,也仍然是那副样子,小眼睛一眯,嘿嘿两声,龀出一排小尖牙。让人有怨气也找不到正地方发。有时老田太太和田家媳妇手挽手出现在傍晚话家常的人群中,田家媳妇时不时给婆婆揉揉肩捶捶背,更让屯里的老太太们心生忌妒,气得呸呸直吐唾沫。“这年头装腔作势的人总是有,碍手碍脚碍眼睛。”老田太太和田家媳妇像听不懂一样,双眼带笑,黝黑的猪腰子脸凹成深槽,把黄灿灿的夕阳盛得满满的。

“这家人,不是一般的特!”人们说。

龙年的前一年又是一个灾年,田万方家一块黄豆地遭了雹灾。那时黄豆刚长出小豆苗,被一场雹子扫射得干干净净。那场雹子也怪,就像天空发射的导弹,专门对准了田万方家的地。山那边别的村屯的地,完好无损。大伙嘴上怨田万方家,说老天给他戴眼罩呢,谁让他不出去。心里明镜,孩子想爹妈,老人想儿女,还不是看着眼馋。再嫉恨也不能让人家遭灾。大伙到田万方家劝慰,田万方家能坐的地方都坐了老老少少的人。

“五十多岁的人了,不能上火,想开点儿。”

“天要下雹子,谁也拿它没办法。”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路子多得是。”

安慰了一阵,见田万方一家人大眼瞪小眼地听,人们很有成就感。想这老田家到底还是扛不住了,归根结底要走大伙都走的路。人们消沉许久的精神突然苏醒,随之振奋起来,成了一个个劝降的战士,轮流上阵,一会儿拍拍田万方,一会儿拽拽田全有,想把田万方孤零零的一家人拢到集体中来。

“看看吧,让你们出去你们不出去,靠天吃饭,靠不住,还是得出去。将来孩子上学,要花钱的地方多啊!”

“你这衣裳哪像小媳妇穿的,又土又旧,现在谁还穿这过时的衣裳,你才三十岁的人呢!”有人对田家媳妇说。

人们再次见识了这家人的特,他们的统一不仅表现在长相上,他们的思想也是整齐划一的,使得语言和行动都朝着一个方向使劲,那就是土地。这让人们产生一种错觉,这家人真是从土里生出来的,根还在土里,使劲往深处扎呢!

只见田万方不慌不忙走向屋中央,清清喉咙说:“我不着急,大家伙儿比我着急,这心里热乎乎的,对劲儿。要说天啊,天是谁?是爹!地呢,是娘!”田万方举起麻秆似的胳膊挥了一圈,“咱们大家就是天地生的。天和地是两口子,两口子哪有不吵架的。两口子吵架,孩子们要看爹娘脸色,爹娘吵过了,也就太平了。话说回来,爹娘为啥吵架?还不是孩子们不争气!放心吧,爹娘不会眼睁睁看着孩子们饿死的。对劲儿。”

老田太太走向田万方,站在丈夫身边,冲丈夫笑笑。老田太太说:“俺家老田说得好,对劲儿!”

田地蹦到爷爷奶奶身边,扭头对金家儿子说:“你那塑料枪有味熏人,遥控汽车不会翻坎,我不喜欢。”

接着,田全有、田家媳妇、田地依次向田万方靠拢,围成一座黑塔,笑眯眯地望着大伙。人们感到要想把这塔推倒摧散,把这塔抬起来端出去,简直太难了。

有人说:“你们爹娘不管你们了,还傻呵呵地胡寻思,早晚吃亏!”

田万方说:“不是我们爹娘,是咱们爹娘。咱们犯了错,给爹下跪,给娘磕头,团结着,不东的东,西的西,爹娘气啥?都往外走,我们几个跪着,心气不足哇……”

“跪着?你们真跪了?全都跪着?”

“当然跪着……”

大伙陆续往外走,有人走出门突然折回来。“田万方,你说地是娘,那你娘给你喂过奶吗?”

只听田万方一声长叹:“我怎么忘了给你们说。屯子面前那南河就是娘的奶,大伙天天吃着呢,咱不能忘恩负义吧……”

“对劲儿!”大伙替田万方传诵了口头语,觉得这家人实在是可气又可笑。他们走出田万方的家,都不自觉地向南河瞄,竟好似做了亏心事般,纷纷低下头,头皮阵阵发麻。

进入隆冬,前些年人们会盼雪,俗语讲“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预示一年好收成。现在,人们没心思惦记雪的薄厚,只念严冬腊月。腊月能把外面的亲人拽回来。外面人一批批回来,大家都被团聚的喜气搂抱着,充分享受团圆的分分秒秒。回来这些天,时间好像突然长了八只脚,怎么也拽不住,没有闲心去想别人,就把屯西高岗上那家人从脑子里挤出去了。那家人天天在一起,是尝不到这种滋味的。

正月初,一个年轻人从镇上带来消息,说是萝卜疯了。问清楚,才知是萝卜价格疯涨,原来几毛钱的大萝卜,现在要一块五甚至两块钱,真是疯了!涨价总要有个缘由,商家说二〇一二年让人害怕,往年不啃春的今年也要咬咬春,希望风雨调顺一些,没灾没难。“这人啊,抽起风来没法整,城里萝卜脱销了,买不着萝卜,就像吃了多大亏。萝卜不叫萝卜,叫小人参了!”

提起萝卜,人们就想到了田万方这家子。

田万方的黄豆地被雹子毁了之后,全种了萝卜。大伙劝田万方,萝卜不值钱,自家吃不完,到时烂了糠了,白费力气。田万方种萝卜是为了预防第二年又有灾,真瞎了庄稼,就吃这些萝卜。田万方为这些萝卜,挖了三个地窖,仓房里,柴垛下,菜园子里,加上屋里原本有一个,共四个地窖。屋里的地窖是装土豆的。秋末,守在屯里的老小天天看见田万方一家人往地窖里下萝卜,院里随处可见一堆堆大萝卜。为了长久保鲜,防止伤着萝卜,下窖时不用筐装着往里倒,一家人站成一排,一个传一个,愣是把那堆成小山似的萝卜一一归堆了。人们经过田万方家门前,有点儿恍惚,仿佛这不是个人家,而是一群忙忙碌碌储存粮食的耗子。不,耗子精。只有成精的耗子才能把活儿干得那么精细,才会一边干活儿一边对那些萝卜说话。到底说些什么,怎么也听不清。人们越是想听清,田万方家越是神秘。都认为田万方家太特了。“萝卜能听懂什么?种那些萝卜,还不把人吃绿了?!”

除了田万方家,其他人家有几年不种萝卜了。早些年都要种一些,平时吃,更重要的是在立春那天吃。人们管立春叫打春,打春这天要啃春,啃春就是啃萝卜,传说啃萝卜能把春天啃醒,四季分明风调雨顺。啃春是有精确时辰的。先把地窖里的萝卜掏出来洗净备着,有的人家萝卜没保存好,不是挂着冰碴儿就是糠空心了。不过,总是要啃的。瞅着快到时辰了,就把萝卜像切西瓜那样切成一牙一牙的长条。家里专门有人守着钟点,听到喊啃春了啃春了,就咔嚓咔嚓一阵猛啃。都知道萝卜这东西顶辣根骚,吃萝卜应该吃当腰,但那个时刻谁也不怕,辣的骚的全消灭掉,直辣得眼泪鼻涕长流,嘶嘶哈哈的,那春天怎么也该给闹醒了。人们仿佛听见冰河开始解冻,土地窸窸窣窣苏醒的声音。有时,打春时辰晚,哪怕三更五更也要爬起来,闭着眼都要把萝卜啃了。逐渐地,人们一心向外,收不收成不那么重要,也就懒得啃春了。剩下的老小看重的是怎么把日子混走,吃不了多少,没精力种那些沉甸甸的萝卜。到了立春那天,有些年老的人怀念啃春的日子,去田万方家要了萝卜来,到时辰却并不啃,只侧起耳朵听。“田万方家那窝耗子啃得真够响的,能咋,还不是经常瞎了庄稼。”

现在情形变了,田万方家那几窖萝卜哦……

人们脑袋有点儿反应不过来,有点儿发懵。事情一旦出乎意料,其真实性往往被怀疑。到底萝卜是不是涨价了,到底田万方家有没有那么多萝卜成为议论的焦点。事实终归是事实。萝卜确实涨价了,而且疯涨。田万方家确实有萝卜,很多萝卜,假不了。田万方家往窖里下萝卜的场面重新浮现在人们的脑海,快把脑袋撑破了。那萝卜上半身翠绿,下半身雪白,又大又肥,田地两只小手劲太小,还不大抱得动。天,他们家像耗子一样准备越冬防灾的粮食竟然是“小人参”,太难以置信了!粗略估算,田万方家那些萝卜能卖三万块。三万块呀,打三年工也不一定挣上三万块。一时间,田万方家的地窖仿佛装的不是萝卜,而是一捆捆崭新的钞票!田万方家和马兰店其他人家好比是分别坐在跷跷板两端比赛的两支队伍,输者必定归依对方。原本,其他人家人多势众,胜券在握,把田万方一家翘得老高,看这家很特的人在上面孤独地挣扎,以为终究会熬不住,早晚要无可奈何地从跷跷板上下来,和大伙坐在一起。毕竟,靠天吃饭的确不是个好主意,守着地垄沟能有什么出息。现在,田万方家那些萝卜实在太沉了,把其他人家反翘起来,悬在空中,心里没着没落的,走路时总觉得一脚重一脚轻,偏偏倒倒找不到重心,拿不准是不是该像田万方家那样规规矩矩种地过日子。

人们承受不了这巨大的打击。的确是一种打击。怎么能这样啊,不合常理!可事情摆在眼前,就是这样的。人们开始安慰自己,也是他田万方碰上了,就算这些人不跑外,谁会想到种那些萝卜啊,天上掉馅饼的事八百年摊不上一回,他田万方还不是因祸得福。心里这样想着,腿脚仍不自觉往田万方家院子里迈,眼睛朝几个地窖瞄。“田万方啊田万方,你行啊你,这下可捞上了,打算初几去卖萝卜,需要人手吱一声啊!”田万方眨巴着小眼睛说:“留着吃的,现在气候怪,吓人倒怪的,明年再瞎了地,我就不挨饿了。对劲儿。”都不敢相信田万方的话。居然不卖,马上开春了,等着萝卜烂在窖里?

田万方早就想好了,天气热起来时,就把萝卜晒成萝卜干,再腌些萝卜咸菜。脾气好的劝田万方还是卖一些,再怎么也吃不完那么多萝卜。劝几句了事,害怕听见田万方斩钉截铁的声音:“不出去!不卖!”脾气不好的说话不那么客气。屯里贾二今年脾气特别暴,贾二的地是甸子地,挨着河,黄豆挂荚快收割时被洪水淹了,快六十的人,差点没气过去。贾二没补种萝卜,来不及。贾二喝了酒来到田万方家对着田万方一阵嘶吼:“你凭什么不卖那些萝卜,烧包呀你?你怎么就那么两样?儿子不出去,萝卜涨价不卖,你们家怎么那么特呢?!”田万方挠挠头,张着大嘴,一脸无辜地望着贾二,不明白贾二怎么发那么大火。贾二不依不饶:“你快说,为啥不卖萝卜,敲敲脑袋瓜子好好想想。”田万方就用拳头敲敲脑袋,眨巴着小眼睛想了一会儿,蔫悄悄地说:“这年年卖黄豆苞米,没卖过萝卜,那萝卜不是粮食啊!”贾二气得呼哧上喘:“你……你到底是缺心眼还是唱反调?你绝对是唱反调,和全屯子人唱反调,太特了你!懂不懂?特!特!我他娘就是看不惯搞特殊的人。你说,你们家神神道道地对那些萝卜土豆辣椒茄子说了些什么?还有那些鸟,怎么不怕你们……”贾二越骂越气,骂到最后,忘了萝卜的事。“你小心着田万方,过了正月十五,再看见你儿子在家,我……我打断他的腿!”田全有年轻气盛,架起黝黑的胳膊想和贾二较量一下,被大伙拉住劝回家去了。劝贾二的人,没有不夸贾二的。他们说贾二做得对,这号人就该收拾一下,太特了,太能显摆了。“他还不卖萝卜,太过分了!”

经过一夜深思熟虑,田万方做了个决定,还是卖些萝卜。乡里乡亲的,人家这样关心,不能不领情,更不能伤和气,看把贾二气得,看着怪可怜的。田全有不同意,田家媳妇劝田全有:“贾二可怜,儿子媳妇过年都没回趟家,心里闷。再说那天喝醉了,不喝醉不能说那些。”田全有想想也是,腿在自己身上,想站哪儿站哪儿,哪能说打断就打断了。田万方着手准备卖萝卜的事,天寒地冻的,萝卜出窖就需要保暖。田万方和田全有商量去谁家借个大点儿的车斗,多铺几层被,外面除了盖被还得盖苫布。想了想,就借贾二家的车斗吧,一来让他别生那么大气,二来让他知道老田家没记他气,还听他劝。

当得知田万方家要卖萝卜的时候,人们似乎心气过了,反倒激动不起来,做出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的样子。有人站在自家大门前,仰望着高岗上被朝阳映得红光闪闪的瓦,皱着眉,说不出话来。遇上过路的,就朝高岗上指:“猜他就得卖,还能不卖?肯定要卖。要卖了……”

几天时间里,萝卜在人们心目中已变得异常神圣。萝卜不是钱,不是小人参,那是宝贝。那贱得沾土就活见风就长的萝卜头子,以前用它撒气,一脚踢多远,现在它是宝贝。田万方和田全有借了贾二家拖斗,就要把那些“宝贝”拉到镇上,换成钱,成为马兰店最富的人家。有人考虑是不是明年也不出去了,以后在家种地。念叨几遍,想来想去,觉得不可能。

在老潘家的热炕头上,也不知是谁提起来的,今年的确该啃春,多少年没啃春了,真挺想念的,再说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不说别的,就说那萝卜吧,不是一般东西,不切没味儿,切开就活了,香味满屋窜,既清凉又浓厚,真是好闻。城里卖的大白萝卜,一色漂白,不生蛆,中看不中吃,没萝卜味儿。田万方家萝卜也不生蛆,那是伺候得好,绿皮,味儿浓,甜的甜死人,辣的辣得过瘾,真正的土萝卜。有人说起小时候萝卜啃多了连打嗝带放屁,两头冒气,都臭得要命。啃了春,春天醒没醒不知道,只听到呱儿呱儿的打嗝声和叮嘣叮嘣的放屁声。美好的回忆是容易让人动情的,也容易让人冲动。热炕头上的几声屁响成了吹响的集结号。

“对,啃春,去田万方家要萝卜去!”

有人立即提出异议:“怎么能要萝卜,萝卜那么贵,不好意思张嘴。应该买,花不了多少钱,当买宝贝过过瘾。”

正月十二清早,刮着不急不缓的北风,把田万方家菜园里的地窖上覆盖的苞米秸秆吹得簌簌抖动,沙沙作响。好像在为那些即将出窖的萝卜鼓掌助威。田万方早起打扫了地窖周围的雪,揭开窖门上的棉被,打开窖门敞了一会儿,怕那些仍然硬实的风伤了萝卜,急忙盖上了。一群家雀围过来看,田万方说:“咱要卖萝卜了,去叫它们一块儿来看。”家雀听懂了,激动地在苞米秸秆上啄几下,呼啦一声不见了。饭后,田万方和田全有把拖斗推到菜园门口,一家人戴好头巾棉帽手套,开始往外掏萝卜,仍然不用筐,用手捧着传。田万方没戴帽子手套,地窖有点儿深,暖和。田万方站在一架梯子上,一会儿将黑黢黢的双手伸出地窖,捧个冒热气的大萝卜。萝卜很快被老田太太接过递给媳妇,媳妇小跑几步递给田全有,田全有跑得快,很快递给拖斗上的田地,田地把萝卜抱在棉被上一一摆好,像哄孩子般轻捋几下,叽叽咕咕对萝卜说着什么。堆起来的萝卜有田地双腿那么高了。田万方手里忙活,嘴也忙。田万方说:“土地老会不会翻脸,让咱再也种不出萝卜?对劲儿?”老田太太听不清田万方瓮声瓮气说什么,她让田万方闷得慌就出来透透气,别憋坏了。时而,有几只鸡凑过来探头探脑,捡了多大便宜似的,叼起掉落的萝卜缨子飞跑。家雀站在高高的苞米秸秆垛上,越聚越多,歪着小脑袋瞧热闹。

人们挎着大筐小筐陆续来到田万方家当院,对老田太太、田家媳妇、田全有说要买萝卜。“买什么买,拿回去吃。对劲儿。”田全有说。老田太太说:“大伙别见外了,吃几个萝卜咱们哪能要钱。”田家媳妇就把接到手的萝卜装进身边人的筐里。人们又朝地窖里的田万方喊:“大伙来买萝卜来了。”田万方从地窖探出头来,喜得眉开眼笑:“你们别想用钱换我的萝卜,去车上装吧,可劲装,把筐装满了,不够再来啊!”谁也不好意思往筐里装,站在地窖周围,扭捏地摇晃着筐,用鞋底把干枯的玉米叶蹍得细碎,吓得鸡不敢前来打萝卜缨子的主意。田万方看他们都不动,就把掏出的萝卜直接往筐里搁,拎筐的人赶紧双手接住,嘴里推辞:“这……你看看这……多不好意思!”看着那翠绿白嫩的大萝卜又有些舍不得放手,就势装进筐里,生怕到手的“宝贝”飞了,劈开双腿紧夹着筐。剩下拎筐的人就朝拖斗去了,田家人把拖斗上的萝卜往筐里装。人们想这老田家要不是有点儿特,真是个世上少有的好人家。人心眼好了,连那些麻雀都不怕生,飞来飞去要抢萝卜似的。人们有些犯糊涂,仔细琢磨老田家到底特在哪,想来想去,老田家似乎还是以前那老田家,一点儿没变。

“老田哪,明天就立春了,卖萝卜要紧,好不容易倒腾出来的,先去卖了吧。”

“是啊是啊,先去卖了吧。明天一过,萝卜就不值钱了。”

“明个傍晚六点二十二分二十三秒打春,最多能卖个上午,下午不赶趟了。”

田万方摆摆手,斩钉截铁地说:“不着急!对劲儿。”

田万方忙得满头汗,把一个带土的萝卜递给一个年轻人,叫年轻人闻闻香不香。年轻人凑到鼻子跟前闻闻说:“没切开没味儿。”田万方摇摇头:“别闻萝卜。”年轻人纳闷手里只有萝卜,不闻萝卜闻啥。田万方伸出一根粗黑的指头在萝卜上捻了捻:“来,再闻闻,你闻上面的土。”年轻人呆呆地看着老田,看了一会儿,鸡皮疙瘩在脸上蔓延开来。“香不香?跟你小时候吃奶一个味儿,只是你那时不懂。”田万方一本正经地把一些土面儿倒在手心:“来,你揣兜里,城里肯定闻不到这味儿。对劲儿。”年轻人张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有汗珠顺着田万方的额头流淌,田万方痒,伸手抹汗,一双泥手成了泥板子,把土面儿抹进纵横交错的皱纹里,人看起来倒年轻了些。田万方冲着年轻人嘿嘿笑,一些土面儿又被皱纹挤了出来,很像一只从地洞钻出的怪物。年轻人愣了好一会儿,抖擞着把带土的萝卜还给田万方,挎着半筐萝卜走了。田万方急得直喊:“喂,小子你揣着,我问了,那土说它稀罕你……”年轻人回头,看见老田家人都看他,带着一脸讨好的笑。年轻人吓得不轻,使劲咬咬舌头,分辨到底是梦是真,舌头咬疼了,撒腿就跑。“这家人成精了……”

太阳快落山了,田万方家菜园子里那窖萝卜全都分给了各家各户。人们挎着满筐萝卜陆续往回走,心里替田万方心疼。“不能这样白要人家萝卜,他家要是再瞎了地,大伙都拉扯一把,抬也得把田全有抬出去,让他见识见识外面。”一些人心里还是过意不去,萝卜送回家,又来到田万方家,替田万方把柴垛下那窖萝卜掏出来,装上拖斗,盖得严严实实。这样,明天一早,田万方骑着四轮车就可去镇上卖萝卜了。

打春的时候是正月十三傍晚。去年是什么时辰只有田万方家记得。大多数人记住的只是这一天,这天和去年的这天没什么两样。风大了,却不那么硬,吹在脸上不那么疼,有点儿柔软了;天也不那么白,透出些深蓝来,似乎春天正一点点攀上天空,时辰一到,就会稀里哗啦洒向大地,使大地不再那么硌脚。放眼望去,雪还是那些雪,却和身下的土地产生了深厚的感情,没那么刺眼,春天一到,它们就逐渐融为一体。与去年所不同的,是家家有筐价格不菲的宝贝萝卜。

多数人家没有在那关键时刻啃这些萝卜。饱吃萝卜饿吃葱,不吃晚饭就啃萝卜,辣心的滋味不好受。所以,到时辰还没吃晚饭的人家没来得及啃春。还有的忙着收拾包裹,后天是正月十五,过了正月十五就得出去了,提前准备准备,家里再好好安排安排。一忙活,错过了时辰,再没啃萝卜的心思,只把孩子揽在怀里一个劲儿地啃,让孩子听话,别惹爷爷奶奶生气,夏天别去河里洗澡。有的人家洗了萝卜,受不住诱惑,时辰没到,先啃几口,全不是当年的味道,随手丢进了猪食槽子。“啃个屁,破萝卜头子,能啃出个啥。”时辰一过,筐里的萝卜就不是宝贝了,倒不知如何打发,不值当下窖,剩下老小一时又吃不完,怕烂坏了筐,倒在墙旮旯,让它自生自灭吧。

田万方家是要啃春的,再忙都要啃。田万方家忙着把那拖斗萝卜再装回地窖,担心棉被保护不了那么长时间,萝卜会被风吹透冻坏了,只得抓紧时间倒腾。路程有点儿远,从大门外的前街路边,上个大坡到高岗上的家,再拐到柴火垛的地窖。时辰快到的时候,田家媳妇把切好的萝卜条一牙一牙接力给了一家人,守在离家最近的地方田地拿着一块电子表,站在大门口,用稚嫩的声音向大家呐喊:“时辰到,啃春喽——”田家人把这喊声向外传,传完了就用两排小尖牙对着萝卜咔嚓咔嚓一阵子啃咬,他们啃了满嘴呼呼的风声。

正月十三早上,田万方和田全有骑着四轮车去镇上卖萝卜。田全有开车,田万方坐在车头翅膀上,四轮车的马达发出响亮的噔噔声,把田万方的棉帽子震得上下颤抖。四轮车带着满满一拖斗被称作“小人参”的萝卜往大门口外走,萝卜实在有点儿沉,四轮车冒着黑烟,瘦骨嶙峋的车身瑟瑟抖动,要熄火的样子,像一头不停咳嗽的老牛,拉着沉重的犁。四轮车扑腾了很久,终于缓过气来,吭吭哧哧驶出大门外。车开到拐弯处,田万方偏头看见媳妇和孙子使劲挥着红头巾,就让田全有停车。媳妇和孙子气喘吁吁跑来,朝着拖斗指。田万方下车围着车斗猫腰走了一圈,嘿嘿笑了两声,露出两排小尖牙。田全有下车看见车斗的四个车轱辘全瘪了。田全有迅速跳上四轮车,站在驾驶座上,朝屯里环望着,两排小尖牙咬得咯吱作响,一些白气从齿缝喷射出来,眼睛露出愤怒的光芒。田万方望着蓝莹莹的天空自言自语:“这是天意,天是爹,爹不让咱卖萝卜。对劲儿。”田万方说完,把棉被掀开一条缝,探进一只手摸了摸,急忙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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