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6《十月》·短篇小说|李云雷:界碑
作家、批评家/李云雷
界 碑 李云雷/著 小学四年级之后,我们村没有五年级,我只好到北边的直隶村去念书,跟我一起去的,还有我们村的黑五和二海。每天早上,天还黑蒙蒙的,二海在胡同里喊我一声,我来不及吃饭,抓一个窝窝头,便匆忙跑了出去,我们两个再到村西去找黑五,到他家门口,喊一声,黑五也跑了出来。我们三个人便背着小书包,一起向村后走。我们向北,要穿过一片麦田,穿过一片菜地,穿过一条很宽的大沟,那条沟很深,平常里有人在这里走路、赶车,沟底被踏成了平路,沟底的草木特别茂盛,一个人走会有点害怕,沟沿上的狗尾草看上去也很高,在风中摇摇摆摆的,像是要遮住了整个天空。我们还会路过一口浇地的机井,有水的时候,我们会停下来喝几口,往对方身上泼水,玩闹一会儿。然后再穿越一片小树林,我们就来到了一条大路上。从这条大路拐弯,向西走不多远,就到学校了,我们一路踢踢踏踏地走着,说笑着,打闹着,很是欢快。 从我们村到直隶村,不过三四里路,但是在那个时候,我们却觉得很漫长,在心里也觉得很遥远。我们从小在自己的村子里长大,还没有走过那么长的路,也没有到过那么陌生的地方,在这个村子里,我们没有熟悉的人,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又那么新鲜。我们来到这个村子,像是来到了不属于自己的领地,我们在自己村里都是疯马野跑的孩子,到这里一下安静了许多,可这也增加了我们三人的亲密,似乎在这里,我们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我们是同一个村里的人。 可在直隶村孩子的眼中,我们是另一个村子的人,像是外来者或入侵者,他们不跟我们玩,总像是用一种嫌恶的眼光看我们。那时候我们玩的游戏,主要是弹玻璃球与对拐,弹玻璃球就是在地上挖几个小坑,谁把对方的玻璃球弹到坑里去了,就算赢了;对拐则是将一条腿屈起,盘在另一条腿上,突出的膝盖形成一个“拐”,男生们一只脚着地,踮着脚以“拐”互相撞击,谁把对方撞倒,就算赢了。现在我还记得,那时候刚到直隶村,下课后,常常是我们三个在一起玩,直隶村的孩子在一起玩。我们教室的前面有一棵大槐树,不知有几百年了,像一把巨大的伞,遮下了很大一片绿荫。下课后我们就到树荫下面玩,我们三个在树下弹玻璃球,直隶村的孩子则三五成群地在那里玩对拐,互相碰撞,爆发出一阵阵笑声,喊叫声,在他们的映衬下,我们三个弹玻璃球,也弹得很落寞。 在我们与他们之间,很快就发生了冲突。直隶村好像姓高的很多,有一个孩子叫大刚,他是个粗壮鲁莽的家伙,还有一个孩子叫高秀才,他学习很好,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父亲在我们县邮局的前面摆摊租书,他家里有很多书和连环画,那时在我们的眼中,他好像是大刚的军师,是躲在后面出主意的。在他们身边,还有很多孩子,有姓高的,有不姓高的,还有一个孩子姓邴,因为他的姓很少见,所以我现在还记得,但已经记不起他的名字了。 有一天课间休息,我和黑五、二海在大槐树下玩玻璃球,正轮到我弹时,玩对拐的队伍挤挤撞撞地向我们这边走来了,我正专心地瞄弹球的路线,大刚一个趔趄,一脚踩住了我的手,随后啪的一下摔倒在地上,他爬起来冲我破口大骂,说我碍了他们的事,又要冲过来打架,我一下懵了,愣在那里。这时二海冲了上去,一拳打在大刚的胸脯上,大刚后退了两步,高声大叫,“在这里,你们还敢撒野啊!”说着抡起拳头,就朝二海打去,我和黑五也急了,跳上去和他扭作了一团,这时高秀才在后面高叫,“他们敢打咱们村里的人,快上啊!”一群直隶村的孩子拥了过来,拳头如雨点般落在我们身上,我们也不甘示弱,揪住一个人就狠狠地打,一时间鬼哭狼嚎,直到有人叫来了老师,才结束了这一场混战。 在这场冲突之后,我们与直隶村的孩子在情绪上更加对立了,经常会怒目而视,或者找茬打架。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二海还教给我们打架的技巧,他说把大拇指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打过去会比较狠,又说,别管多少人来打我们,我们只盯住一个人,揪住他狠狠地打,打伤他一个,其他人也就怕了。放学之后,我们沿着来时的路向回走,从学校向东,走一段大路,然后穿小路走过一片小树林,路过机井,走过那条大沟,再穿过菜地,麦田,就回到了我们村,一路上我们都在商量怎么对付可能的危险,等我们回到村里时,家家户户都已经飘起了炊烟。 但此后我们也没有再发生大的冲突,只是有一次,下课后我着急上厕所,那时我的课桌在最里面,我好不容易从一长排凳子后面挤过来,大刚正好迎门堵在那里,他挑衅地瞪着我,“干什么去?”我说,“让开,我要出去!”他说,“叫一声爷爷,就放你过去。”我一把将他推开,夺门而出,向厕所跑去,厕所在学校南门附近,要穿过长长的校园。大刚在后面追了几步,停下来,恶狠狠地喊着,“好小子,等你回来算账。”我回来以后,本以为会有一场恶斗,但大刚正在和别人兴高采烈地玩对拐,好像已经忘了要跟我算账的事,我也就跑回教室了。 有一段时间,在上学的路上,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工人在修路。我还没有说,那时我们平常所走的,都是田间小路,即使我说的那条大路,也是黄土路,只是更宽一些,一下雨路上满是泥泞,还有不少深深的车辙,走上去硌脚,也很容易滑倒,一到晴天,路上的浮土很多,一辆汽车或拖拉机驶过去,便飘起了漫天的灰尘。那时在修的,就是这条大路,我们看到,很多大卡车运来渣土、水泥、石块,在路边还架起了一个大铁锅,在烧沥青,散发出刺鼻的气味。那些人很忙碌,有的在筑地基,有的在铺石子,有的在浇沥青,还有的开着轧路机在路上碾来碾去。他们的工程进展很快,一段一段的,在从东向西延展。每天放学之后,我们三个会站在路边看他们修路,看上很大一会儿才回家。还有一个工人见我们常在那里看,就丢小石子逗我们玩,我们躲开石子,慢慢凑近煮沥青的那个大铁锅,只见下面的大火熊熊燃烧着,火苗舔着锅底,锅内煮沸的沥青在翻滚着,黑色的,黏稠的,冒着黑烟,气味直冲鼻子。 路终于修好了,修路的队伍向西转移了。我们走在以前常走的这条路上,脚下不再是泥泞,而是新铺的沥青,这条路看上去一望无际,是那么崭新,那么宽阔,我们走在路上,都很兴奋。很快我们就发现,这条路的边上,有一些小小的界碑,其中有一个稍大的界碑上写着:309线706。每次我们路过的时候,都很好奇,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能叽叽喳喳地猜。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条国道,309是说它横贯东西,706表示到这里的公里数。每次走过这里的时候,我都会念上几遍“309线706”,但我不知道它的起点在哪里,它要往哪里去,它要经过多少个岔路口,它的终点将会走到哪里? 我们和直隶村的小孩也不是水火不相容的,时间一长,相互之间的隔阂慢慢减少,便玩在了一起。过了没多久,黑五邀请高秀才参加弹玻璃球的游戏,二海也开始和大刚他们玩对拐了,他们都玩得不亦乐乎,最初我还感觉有点困惑,不太适应,但很快也就加入其中,和他们一起玩了起来,有时玩对拐,有时弹玻璃球,人一多,就更热闹了。那时候,男生和女生不在一起玩,在我们旁边,是一群女生,她们在跳皮筋、踢毽子,有的在叽叽喳喳地说笑,和男生离得很远。大槐树下筛落一地阳光,斑斑驳驳的。 有时下课后,我也一个人到直隶村中学去转一转。直隶村中学在我们小学的西边,中间隔着一堵高高的围墙,在最北边本来有一个小门,但常常是锁着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人在靠南的围墙上打开了一个洞,有半人高,那里就成为我们钻入钻出的通道,从我们小学钻过去,就到了直隶村中学。直隶村中学比我们小学大得多,我们学校只有一排平房做教室,直隶村中学不仅有好几排教室,还有操场,有花坛,有食堂,有宿舍。下课的时候,很多人在操场上打篮球,生龙活虎的,很热闹。我在校园里走着,这儿看看,那儿看看,感觉很新鲜。那时候墙上还经常出墙报,在一排平房教室最东边的墙上,有一块大黑板,由这排教室的三个班级轮流负责,不少人在上面登作文,画画,还有不少趣味小知识。我记得有一期墙报介绍有趣的对联,出了一个上联“烟锁池塘柳”,五个字的偏旁正好是“金木水火土”,让对下联,我很感兴趣,但是想不出来,那几天就经常钻过墙洞去看墙报,直到有一天,新一期的墙报上才公布了下联,“炮镇海城楼”,我盯着那块黑板,想着这十个汉字,感觉很奇妙。还有一次,在操场西边那排教室的墙报上,我第一次读到了科幻小说,仅仅只有两三百字,写在地球末日来临之前,人类终于研制出了新型的宇宙飞船,可以飞往另一个星系,他们登上舷梯,最后看了一眼地球,朝太空飞去……这个故事很长一段时间都让我着迷,一直期待着后续,但直到我毕业,也没有等到。 那时候对于中学,我既感到陌生,又有些新奇,走在校园中,看到比我们大几岁的孩子走来走去,很羡慕他们,很想像他们一样快快长大。但是这些孩子也会恶作剧,也会欺负小孩子。我记得有一次,我正在花坛旁边的一个水龙头上喝水,洗脸,这时走来了一个学生,那时在我眼中他很高大,他端着一个搪瓷缸子要来接水,看到我在喝水,不耐烦等,就说,“哪儿来的野孩子,快滚!”我关上水龙头,抹了一把脸,不巧水珠溅在了他的衣服上,他一脚踢了过来,还嚷着,“敢弄湿老子的衣服!”我一躲,他没有踢到,好像有点生气了,把缸子放在井台上,就朝我扑过来,我见他这样不讲理,也扑上去跟他扭打,但终究力不如人,很快就挨了他几拳。正当我力不能支的时候,突然身后传来了一声,“别打了,快放开!”那人丢开我,“呸”了一声,这时我看到,高秀才出现在我面前,他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拍了拍我身上的土,又转身冲那个大孩子嚷:“你打谁啊?”那个大孩子大概知道他是本村的,也不敢惹,瞪了他一眼,转身抓起搪瓷缸子就走了。我和高秀才一起向回走,钻过那个洞口之后,我们似乎就成了朋友。 我和高秀才一起去过他家里,他说他家里有很多连环画,我想去看看,那一天放了学,我们便一起到他家里去。他家在村子的北边,我们出了校门向东走,走到一个路口再向北,沿着一条大路走一会儿,再向西。那时候村里都是土路,胡同也很狭窄,我跟着他东转西转,像走入了一个迷宫,只能紧紧地跟着他,那还是我第一次进入另一个村子的腹地,感觉像到了另一个星球。最后我们在一个破旧的门楼前停下,他打开门,带我进到院子里,他家有门楼,一进门还有迎门墙,那时在村里应该是富裕的人家。我们转过迎门墙,他连喊了几声,家里没有人,他就直接带我到了东厢房,从窗台上摸到钥匙,打开锁,进了门。屋里停放着两辆自行车,再往里,靠墙是一张床和一张桌子,高秀才告诉我,他就住在这个屋子里,他让我在桌旁的凳子上坐下,他爬到床底下,不一会儿拉出一个木箱子来,我凑过去一看,满满一箱子,都是连环画!那时候我们都喜欢连环画,我看得简直眼睛放光,高秀才自豪地告诉我,他父亲在我们县邮局前面摆摊,向外租书,租连环画,他家的连环画多得不得了,看也看不完,说着他带我到另一个房间,一进门就看见满地都是书,墙边的铁架子上也摆满了书,还有一辆地排车,上面也都是书,简直像进了一个宝藏。那时候我还是对连环画更感兴趣,高秀才带我来到铁架子旁,指给我看,有两大排。他还告诉我,他屋里那一箱子是他挑出来的,他想要的,就不再出租了。我们正在翻看,听到大门响动,又听见有人叫“秀才”,不一会儿,院子里出现两个人,将地排车放下,高秀才告诉我那是他的爹妈,又大声对他爹妈说,“我同学来了。”他爹他妈大概是刚从地里干活回来,满身都是汗,但对我很热情,他妈到水龙头那里洗脸,顺手洗了一个西瓜,切开,快声快语地招呼我吃。我却突然拘谨起来,有点不好意思,跟高秀才说我要回去了,高秀才劝我,再玩一会儿,再玩一会儿吧。但见我执意要走,他也不再坚持,就说,“我送送你。”说着他跟父母说了一声,带上我挑好的两本连环画,跟我一起往外走。 我们从他家向东,走上了村里的大路再向南,走到学校那条路又向西,就沿原路回到了学校。我说你回去吧,他说我再送送你,我们转一个弯向南,就到了我平常上学的那条柏油路,从这里向东,我们两个慢慢地走着,一路上说着话,很快就到了309线706。到了那里,我说你别送了,快回去吧,他说好,突然又把手一指,说,“你快看!”我顺着他的手指向西一看,只见西边的天空布满了七彩云霞,夕阳在云霞之中穿梭,将整个世界照耀得又红又亮,我们两个人的影子也被拖得很长,我们两个看着那漫天的彩色云朵,在天空中随时变幻着形状,一时竟有些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像苏醒了过来。 在309线706那里,我们依依不舍地盘桓了一会儿,高秀才对我说,“你等一会儿”,说着他向北跨过路边的壕沟,到了一块麦地里,我不知他在那里做什么,也跟了过去,原来他在采麦穗。那时正是麦子快成熟的季节,麦粒灌满了浆,但还没有变得硬实,我们把麦穗采下来,放在手里搓一搓,吹去外面的浮皮,剩在掌心里的就是饱满的青色麦粒,这种青麦嚼在口中,既有小麦的清香,又有鲜嫩的口感,很好吃,我们搓了两把青麦吃,高秀才又采了一把麦穗递给我,说让我回家吃,我们两人便分别了。回到家中,我吃着青麦,看着那两本连环画,一本是《强中更有强中手》,一本是《三打白骨精》,现在我还记得前一本是三国演义,后一本是西游故事,在摇曳的煤油灯下,我一直看到很晚。 小学毕业后,我很久没有再见到高秀才。读高中的时候,我从学校骑自行车回家,会路过我们县里的邮局,有一次我看到,高秀才正坐在邮局外面租书的摊子后面,我下车跟他简单聊了几句。他说他初中毕业后就不上学了,现在他父亲的腿脚不好,他就来替他父亲摆摊,租书。他坐在那里,样子看起来很冷淡,很生硬,常常一个人拿着本书看,有人来租书,他也爱搭不理的。从那之后,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过高秀才。现在我从外地回到我们那个小县城,看到在邮局前面,那些摆摊租书的早就消失了,有时我路过那里,禁不住会想,不知道高秀才现在在做什么。 小孩子的心思很难猜,现在回忆自己小时候,有时也很难明白那时候的心理。我们三个,黑五、二海和我,三个人之间有时也会闹些矛盾,闹些情绪。一阵黑五和二海好了,冷淡了我;一阵黑五和我好了,冷淡了二海;一阵二海和我好了,又冷淡了黑五。我记得有一段时间,我和二海的关系很好,和黑五的关系不好,上学的时候我们也不去叫黑五了,就我们两个人一起走。二海家在后街,我起来得早的话,就去后街叫他,从我家那个胡同出来向东一点,向北有一个胡同,走到头,下面是一个大坑,坑里没有水,种满了白杨树。从南边的坡下去,穿过一片空地,一片小树林,就到了坑的北坡,二海的家就在坡上。每次爬上那个大坡,我都累得气喘吁吁的,当当当地敲着他家的铁门,高声喊着二海的名字。一会儿二海挎着书包出来了,我们两个便一起走,走到路口,我们也不再向黑五家的方向拐弯,直着向北,再向西,从那条宽沟向北走,就是我们熟悉的路了。 二海是个很机灵聪敏的人,他说话快,走路也快,我得紧跟着,才能跟上他的步子。他的记忆力也很好,那时候我们乡村里还没有电视,村里人都是晚上听收音机上的评书,我们家里很穷,连收音机也没有,有时我晚上跑到别人家去听,有时就在第二天清晨听二海讲。那时收音机上正在播送刘兰芳讲的《杨家将》,我有一半都是听二海复述的,他讲起来绘声绘色,眉飞色舞,一会儿是“天官寇准”,一会儿是“八贤王赵德芳”,一会儿又是杨六郎、杨五郎、杨四郎、杨宗保、穆桂英,他讲起来头头是道,模仿起他们的声音,每个人都很逼肖,让我简直听得入了迷,讲到关键的时候,他也像刘兰芳一样来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听得我心里痒痒的。 我们两个在路上走,有时也会遇到黑五,那时就会很尴尬。有一次我们在前面走,黑五远远地跟在后面,有一阵我看到黑五明显加快了步伐,看样子是想赶上我们,跟我们一起走。二海也看到了,他对我说,“咱们快走!”说着他的步子迈得更大更快了,我也只好紧紧追着他,边走我边回头看黑五,见他追了一阵,没追上我们,步伐又明显慢了下来,那一刻我突然觉得黑五很可怜,我们似乎不应该这样对待他,再说我和他是一个院里的,按道理应该是我俩更亲近一些,尤其不该这样,但在那时候,似乎也想不了这么多。还有一次,黑五走在前面,他发现了我们,步子明显慢了下来,似乎想要跟我们和好,走到机井那里,他干脆停了下来,用手在那里撩水,往空中洒,看上去像是在玩,但又分明是在等我们,我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二海也发现了,他拽拽我的衣袖,说,“咱们从这边走。”说着他从西侧爬上了宽沟的边沿,带着我绕了一条田间小路,绕开了黑五。我看到黑五还在撩水,他的手向上一扬,一道水流被抛向了天空,在朝阳的照射下散发出五彩,他玩了一会儿水,扭头看看宽沟,已看不到我们了,他迷惑地四处张望,终于在西边的小路上,看到了我们匆匆走去的背影。他叹了口气,不再玩水,背着小书包,垂头丧气地跟在我们后面,向学校走。 那时候我觉得黑五很可怜,但没有想到,很快可怜的人就是我了。有一阵黑五和二海关系好,不跟我玩了,而我还不知道。那天早上,我仍像往常一样,从我家的胡同出来,穿过那个大坑,当当当去敲二海家的铁门,过了一会儿,出来的不是二海,而是二海的娘,她看到是我,有点奇怪地问我,“二海上学走了,他没去叫你呀?”我点点头,就从他家跑开了。到了路口,我拐弯向黑五家的方向走去,到他家门口,高声喊叫黑五的名字。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里面传出黑五他爹的粗嗓门,“黑五上学去了!”我只好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向前走,我穿过麦田和菜地,穿过那条宽沟和机井,穿过那片小树林,平常里感觉很近的路,这一次却分外遥远,我低着头走路,小书包啪啪拍打在我的屁股上,那是我听到的唯一的单调的声音。 那一段时间似乎很漫长,我记得每天早上,我都是一个人去上学,放了学,再一个人回来,一个人穿过麦田、菜地、宽沟、机井、小树林,走过309线706,再向西走到学校,放学后再向东走,路过309线706,穿过小树林、机井、宽沟、菜地、麦田,再回到家里。但是每天早上,我都渴望听到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叫我一起去上学。有一次,我还睡在床上,隐隐约约听到黑五在外面喊我的名字,便连忙跑了出去,到胡同里一看,只见空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只有风旋转着落叶,在地上飘来飘去。 时间久了,一个人在路上走来走去,也不再觉得寂寞,我看看风,看看云,看看地里的庄稼,看看田间小路上的杂草和各色野花,心里也会很欢乐。那时候学校里的音乐老师刚教了我们《游击队歌》,“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我轻轻吹着口哨,在田埂上走着,穿过麦田、菜地和小树林,穿过309线706,想象着自己是一个坚强的战士,没有什么能将我压倒。 但是人总有脆弱的时刻,我表面上好像满不在乎,但是内心里却很在意。我记得有一天放学后,黑五和二海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远远地跟着,我走得快,他们也走得快,我走得慢,他们也走得慢,显然他们还并不想跟我和好。后来我也索性放弃了,踢着一块小石子慢慢向前走,走两步踢它一下,走两步踢它一下,让它带着我走路。走了一会儿,我抬头一看,黑五和二海在路边停了下来,说着什么话,像是在等我,我见了心中大喜,连忙抓起那块小石子,就向他们跑了过去,但就在我快跑到他们身边的时候,他们两个人拉着手,突然快步跑开了,只给我留下了远去的背影。我呆呆地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后来我将手中攥着的小石子奋力向他们奔跑的方向掷去,蹲在地上轻轻哭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我抬起头来,他们两人早已不见了踪影,我发现自己正好蹲在309线706附近,我在那块小界碑上坐下来,茫然地看着东来西去的汽车,心中一片迷惘。不知什么时候,天上飘起雨来,丝丝细雨笼罩了整个天地,浸透了我的衣裳,我在雨中坐了很久,我看着庄稼,看着汽车,看着不知通往何处的309线,感觉自己是多么孤单,多么渺小,像是被整个世界都抛弃了。 小学毕业之后,我考上城关中学,此后再也没去过直隶村小学。后来我考上大学,离开家乡,一直在外地漂泊。很久以来,我总以为自己的经历是自然而然的,直到有一天,我才突然意识到,在我的人生中充满了岔路口,从我人生的起点并不必然会通到现在,恰恰相反,和我的同龄人同村人相比,我的人生才是特殊的,大多数人的生活和我并不相同,当我想到这一点时,我才发现我离开家乡已经很远了,我感到很孤单,很怀念人生路上曾走过一程的那些朋友。 在小学毕业后,黑五和二海都考上了直隶村中学。二海在初中毕业之后,没有考上高中,就不上学了,在村里干活。我们虽然在一个村里,平常里也很少见到,我上了高中开始住校,一周才回家一次,他大概也很忙,在村里也很少遇到。我记得也见到过两三次,他光着膀子站在路边,我下车跟他说几句话,只是简单的寒暄,好像也没有更多可说的,时间过去了许久,我们已不像小时候那样亲密了。这时候关于二海的消息,我都是听家里人说的。我听说二海很早就结了婚,生了孩子,很快他就跟他哥哥分了家,单独另过,很小就支撑起了一个家。后来二海到县里的建筑队上去干活,在那里不知为什么跟人发生争执,他失手打伤了一个人,那人伤势很重,城里又有人,二海不但承担了巨额赔偿,而且人也被抓到监狱里,被判了七年刑。好在他媳妇并没有离他而去,一个人在家带着孩子,苦苦地等着他。七年之后,二海出了狱,总是会被人嘲笑或歧视,他感觉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来,便带上老婆孩子到南方去打工,一去好多年,有时过年也不回来,两三年才回家一次。有一段时间他好像发了财,回来时衣服穿得很光鲜,很时髦,出手也很大方,跟村里人讲起南方的见闻和经济问题,也头头是道。大约五六年前,二海带着老婆孩子又回到了我们村里,从此就不再出门打工了。 三四年前,我过年回家的时候,在村里见过一次二海。那时他在村里的路口站着,正和几个人在抽烟,闲聊,我跟他简单打了个招呼,就回家了。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大冬天的,二海也戴着一个安全帽,就是建筑工地上用的那种。后来有人告诉我,二海不只冬天戴安全帽,大热天的也戴,一年四季他都戴着那顶帽子。他们说,二海可能是在建筑工地上,被高空坠落的东西砸过脑袋,砸出毛病来了,必得一年四季都戴着帽子,也有的人说,他可能是被什么吓着了,心理上出了问题,只有戴上那顶安全帽,才能有安全感。我跟二海说话的时候,看他的样子也有些呆滞,迟钝,完全不像小时候那么机灵聪敏了。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遭遇改变了他,让他变成了现在的样子,让他必须得一年四季都戴着安全帽。我想在他的内心深处,一定隐藏着深深的恐惧,和难言的痛苦。 黑五和我一样,也读了高中,后来他考上了东北的一所军校,就在那座城市扎下根来。黑五在我们村里被人议论最多的,就是他的离婚。原来黑五在高中时就谈了一个女朋友,上军校后他与她一直有联系,毕业后他们就结了婚,这个女孩的家好像是在我们县里哪个部门的,当时我们村里人还说,人家能看上咱们庄稼人的孩子,还真是不赖。结婚后他们是两地分居,很快也有了孩子,黑五在外地,这个女孩搬到我们村里来住,在家里照顾孩子,照顾老人,很是尽心,村里人对她印象都很好。我也见过这个女孩,高挑的个子,一头黑发,很漂亮,也很朴实,当时我是从外地回来,去看黑五的爹娘,她正要去县城上班,简单打了个招呼,她就骑一辆凤凰自行车飞身走了。黑五的爹娘说起这个媳妇来,都啧啧称赞,说这个孩子真好,也真不容易。 后来的事情我都是听说的,也不知道是否准确。他们说黑五在城市的机关里干得很好,机关的一位大领导很欣赏他的聪明才智,这位领导的女儿也喜欢上了他,到最后竟然非他不嫁。在这个过程中,黑五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他是喜欢领导的女儿还是需要领导的赏识,他是否有过内心的纠结与矛盾,我们都不知道。我们知道的只是,黑五从东北回来了一趟,专门办理离婚手续。那位领导的女儿也跟他一起回来了,她住在我们县城最好的宾馆里,也不到我们村里来,村里人都说,她是专门来督促黑五办手续的,怕他一回来见到那个女孩心软,改变了主意。那一段时间,黑五家里充满了戏剧性的冲突,据说那个女孩也不说离,也不说不离,只是插上门,谁也不见,只是趴在床上哭,哭得昏天黑地;据说黑五的娘也是哭天抹泪的,数说着那个女孩的好处,责骂黑五是黑了心的陈世美,甚至说,你要跟她离,也别要你这个老娘了!这样哭哭闹闹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天,最后黑五终于敲开了那个女孩的门,他和那个女孩谈了好久,也不知道都谈了些什么,最后那个女孩终于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这些我都是听村里人陆陆续续讲的,我们村里人的道德观念很保守,或许他们真的把黑五讲成了陈世美,我也知道,现在无论在城市还是在乡村里,离婚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见到黑五和他后来的妻子,我心里总是感到有点别扭,总是会想起那个女孩来。 可我见到黑五的机会并不多,我们两个人都在外地,要回来也只是春节,但又不是每个春节都能回来,有时候我回来他不回来,或者他回来我不回来,要碰在一起并不容易。不过我和黑五是一个院里的,要是都回来,总能够碰上面。我上一次见到黑五,大约在两年前,那天晚上我们在一个兄长家里吃饭,好不容易见一次面,我们都喝了不少酒,喝着酒不知怎么聊起了以前,我问他,“你知道高秀才在做什么吗?” “高秀才?”黑五眯着眼,似乎竭力想从记忆深处打捞什么,但终究也没有想起来,他问我,“高秀才是谁?” “直隶村的,咱在那里上五年级的时候,还跟咱打过架。” 黑五愣了好一会儿,似乎终于想了起来,他说,“是常跟大刚一起玩的那个?学习很好?” 我点了点头,没想到他最先想起来的是大刚,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你不说,我都想不起他来了。” “那你还记得309线706吗?”我又问他。 “那是什么?”黑五愣了一下,反问我。 “咱们去直隶村的路上,309国道边上的一个小界碑,你不记得了?” 黑五摇摇头,说,“不记得了,真有这样一个界碑吗?” 他这么一说,一时我也陷入了恍惚,或许真的没有309线706,是我记错了?但我分明记得我们无数次在那里走过,每走一次,我就会念一遍309线706,我在那里哭过,也笑过,我在那里走来走去,跳来跳去,走过了一年的时光,那不会只是我的幻想吧? 第二天傍晚,我在家里没事,想再去找找309线706。刚下过雪,地上还有点滑,我沿着以前的路向北边走,但是一路上已经没有了麦田、菜地、宽沟、机井和小树林。我们村邻近城区,这些年盖了不少工厂,修了好几条公路,宽沟被填平了,机井被拆掉了,麦田、菜地和小树林也都消失了。我艰难地辨认着周围的景致,绕过几家工厂高高的院墙,好不容易才来到309线。309线也改变了模样,那时候309线宽阔平整,周围是绿油油的庄稼,一片空旷,一眼望不到边。现在309线的北面修了高速公路,很多车都走那里,309线上的车并不多,但是两边都盖起了高楼,有厂房,有饭店,有住宅楼,有加油站,跟我记忆中完全不一样了。我按着印象中的方位,寻找着309线706,在那里走来走去,怎么也没有找到。加油站的一个工人见我像丢了什么东西,就走过来询问,我问他309线706在哪里,他想了一下,向东一指,说你去那边看看。我向东走了一两百米,终于在一棵行道树下看到了那块小界碑。那块石碑略有些歪斜,白漆上的红字已显得很陈旧了,看到它,我心情有些激动,我站在面前看了一会儿,又像当年一样在界碑上坐下来,点燃了一支烟。 这时天色暗下来,又飘起了雪,我看着在雪中匆匆赶路的人们,又想起了黑五和二海,想起了大刚和高秀才,想起了在直隶村那一年的时光,我看到了整个世界在变,所有的人都在变,而我自己也在变,幸好309线706还在,让我看到了一点不变的东西,让我看到那逝去的一切并不是虚空。我轻轻地闭上眼睛,似乎嗅到了青色麦子的芳香,似乎听到了丝丝细雨正在浸透我的衣裳,我想当我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一个小孩踢着小石子向我走来。 2015年8月28日—9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