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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郑小驴:乡村基督徒

郑小驴 十月杂志 2022-10-16


我还记得那年他来时的样子,拄着他早些年去南岳山朝香时买回来拐杖,另一只手握着旱烟枪,戴着顶毡帽,颔下是一把长长的山羊胡子。那真是一把好须,白得发黄,特别是惹得他生气的时候,胡子一翘一翘的,像是灌输了情绪。那只黑色的人造革大包由小舅背着,里面装着板栗、烟丝、眼镜盒、几件破旧的衣物,一本破旧的《圣经》放在最显眼的位置。那一年,父母都外出打工,外公带我。

他不吃猪血,也不肯杀生,说是上帝的旨意。他每天吃饭和睡觉前后都要祷告。在上帝面前念及每个亲人的名字,祈福于神,赐他们平安。“阿门,感谢神!”结尾的时候,他拖长了语调。每个亲人都厌恶他那一套。这些一辈子都没听说过基督的山民,对于外公突然信教感到愕然,万般的阻扰和嘲谑。他们搞不懂耶路撒冷在何方,更不知道上帝创世纪的故事。他们信奉师公、土地公公、卢公真仙、玉皇大帝、观音菩萨,这些是他们精神信仰的全部组成部分。于他们而言,能有求必应,能祈福发财平安,就是最灵验的菩萨,至于耶稣,那是哪门子神?

外公预言一九九九年是世界末日。届时天降洪水,将淹没整个世界,上帝只会拯救他的信徒,其他人都会给洪水淹死。他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对于我们这些顽固不化的人,连连摇头叹气。一九九九年平安地度过了,新世纪的第一缕曙光降临的时候,外公的预言成了大家口中的大笑话。

外公信基督后,将家中的《说唐》《三国演义》《西游记》等书都烧了。他再也不看这些,甚至都不愿提,只成天将“耶和华”挂在嘴边。“别人打你左脸,你把右脸也迎过去让他打。”只要在他身边坐下来,他就开始布道。不仅我不理解,舅舅、姨妈们也不理解。他们觉得外公大概是看那书把脑子给看坏掉了。大家都不知道他是哪天被这东西迷糊上的。那本《圣经》是赶场时别人送他的,那人早已不信了,把书给了他。他看了后,就痴迷了,从此整个人都变了。

 

自从信了基督之后,外公不再每月初一、十五给祖宗们供奉香茶,也不烧纸。“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神就是上帝,我只信上帝,以后其他的我都不再信他们了。”他极其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观点。他惹怒了子女们,因为外婆去世已多年,这意味着他对外婆也不相认了。他们将他奉若珍宝的《圣经》藏了起来。在他祷告的时候,大声喧哗干扰。亲戚们轮番做起他的思想工作,只要不信教,其他任何事情都好商量。外公很快陷入重重包围当中,孤身奋战。他的身边整天回荡着埋怨和指责。外公默默地承受了这些,依然我行我素,每天吃饭睡觉都虔诚地祷告,替他们向上帝祈福,恳求上帝赦免他们身上的罪孽。

他跟村里年龄最长的人谈上帝,谈《圣经》上的东西。老人们都一脸的讪笑,不好当着驳他面子,只是不停地打岔,将话题一次次往民国引,往土改引,往文革引……他们相信那里会找到相同的话题。外公兴冲冲去,回来时一脸沉默,去过几次,再也不愿找同伴扯谈了。“他们不懂,都不是神的子民,死后升不了天的。”他这么说人家。

 

他宣布禁食的时候,是春末的一个黄昏。晚饭时,他就说了,“我要禁食三天。”

我不相信他三天不吃饭。 第一天,他果然守约了;第二天,他依旧守约了;第三天……他还是守约了。我还能记得他那漫长的三日。他将步子迈得尽量地小,第一天不需要扶着东西,第二天,走路的时候就要借助桌面、凳子、墙面了。脚步虚飘飘的,像随时可以要飘着上天。他的脸色越来越灰,没有一丝血色。我真担心他会死掉。我煮好粥,问他吃不吃,他虚弱不堪地摇了摇手。饿得忍受不住,他就喝水。舀一瓢水,咕咚咕咚地喝下,然后静坐在那儿,或默默祈祷。到第三天的时候,他已经走不动了,坐在那儿,像尊菩萨,一动也不动。他祷告的次数要比平常的更频繁些,整个人沉浸于另外一个世界里,声音越来越小,像蚊子在唱歌。我洗了一个苹果,问他要不要,他抬眼看我一眼,带着几分责备。夜里他饿醒了,我听见他踱步到堂屋舀水喝的声音。他弯着腰,用手抚摸着肚子。那晚他再没睡着,碾转反侧,屋外的虫鸣在晨曦时分鸣金收兵,黑狗也停止了吠叫,唯有房梁上老鼠还在咬着木头。他喝了太多的水,肚子偶尔发出几下响声。我听着他的祷告声醒来已是第三天,他的整张脸成了青灰色,两个眼窝深陷了下去,相反精神却好了许多。

 

“今天可以吃饭了吗?”我问。

“熬点粥给我喝吧。”他虚弱不堪地说。

 

那年冬天,父母回来了。外公完成了照顾我的苦差后,没和我们一块过年,回老家去了。此后三四年,外公再没来过我家。世界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他一次次的预言宣告失败,沦为了大家茶余饭后的笑话。他似乎还在继续嘀咕着新的预言,被几个舅舅一顿训斥,骂得只敢独自喃喃。他身边依然充满百般阻扰,没有一个人支持他的信仰。甚至连一个教友都没有。他从没见过教堂,没摸过十字架,没受过施洗,没向牧师进行过忏悔……恐怕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一位信徒。

他在第二年夏天中的风。时值暑期,表兄弟妹都回来看他,以为他将不久于人世。儿孙满堂,将偌大的堂屋挤得满满当当的,纷纷唤他。坐在凉椅上的外公拄着拐杖想站起来,却败给了那条中风的腿。他坐在那儿一个劲地垂泪。一听到有人唤他就哭。“我的儿……求神赐福保佑你!”

大家都以为他将一病不起的时候,夏天将接近尾声时,他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竟能勉强走几步了。他认为这是神在赐福,愈发敬畏神,言必称耶稣。

中风虽然没有将他击倒,但他的身体远不如从前活泛了,精神萎顿了许多,眼里的光芒逐渐暗淡下去,被更多的翳所替代。他生活圈子的半径大幅度缩短,除了院子,哪儿也去不成了。有一次,我看见他坐在门槛上,拿着柴刀,刮着小腿上的血痂。血痂像鱼鳞片一样脱落,渗出暗红的血。

“痒,痒得受不了。”他解释说。

这种饮鸩止渴的方法让人心寒。舅舅们也有过要给他买药的念头,都给他劝止了。“我有神赐福……”他刚开口,舅舅们就开始火冒三丈了。“神、神、神,你就靠神去吧!”

我抽空去看他。他坐在大门附近的小凳子上,四月天,依然穿着冬天的行头,戴着棉帽,脑袋一勾一勾地打着盹。春天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照着他那被烧出几个大窟窿的棉裤上,照在透过窟窿露出的大腿根上,照在他那张尊严所剩无几的脸上……我感到一阵悲凉。我的外公已经垂垂老矣,老得已经快认不出我是谁了。

今年春节,我特意给外公拍张照片。满屋子的亲戚,儿孙后代们的喧哗声充斥着各个房间。他像个局外人似的,静静地呆在偏房里,耷拉着脑袋,像是谁也不认识了。我给他拍照,他的精力已经明显不济,靠着墙坐在长凳上,迷茫地瞪着镜头。他的目光已经涣散,很难聚集,像陌生人一样看着我。

拍完照,我扶他在门口晒太阳。

“给口水喝。”他近乎可怜地祈求我。

给他切了两个冰糖柑,他颤抖着接了,吃完继续说,“给口水喝。”

冬天的阳光打在他没多少血色的脸上,花白的胡须上沾满了橘黄色的果粒,眼瞳变成了灰绿色,已经看不到光。那个曾经对我说能看见上帝之光的人在枯萎。他不再和我谈《圣经》,嘴里缠绕着谁也听不清的呓语。找了满屋子,我也没找到那本《圣经》,听说已经卖了废品。他已经不再需要上帝,“给口水喝,”他反复哀求着。我悲凉地望着外公。

这张照片十几天后派上了用场。那天夜里,我接到父亲的电话,告知外公快不行了。他走得很安详。头天晚上不再进食,夜里无疾而终,享年九十岁。我从省城一路奔驰,也没赶上与他见上最后一面。我将新买的《圣经》放进棺木,这下谁也不再干涉他了。

我的外公叫刘洪福,三岁丧母,历经军阀混战,国共两次合作,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三反五反,大饥荒,文革,土地承包制,计划生育和改革开放……几十年来,他一直被孤独包围,最后被孤独收留。这位最终也没有进过一次教堂没见过十字架也没有受过施洗的老人,真的会与上帝同在吗?下葬那天,桃花已经盛开,春雨霏霏,全天下仿佛都为他在下雨。

 

2015/3/30

原载《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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