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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十月》·中篇小说(选读2)|鲍贝:出西藏记(7—10)

2017-01-04 鲍贝 十月杂志

鲍贝,现居杭州,毕业于北京理工大学。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一届学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八届青年作家深造班学员。曾获2011年度浙江青年文学之星奖。有作品在《十月》《人民文学》《钟山》《作家》《西湖》《星火》《山花》《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发表、转载,作品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著有长篇小说《观我生》《空花》《书房》《空阁楼》《独自缠绵》《你是我的人质》;中短篇小说集《松开》;随笔集《去西藏,声声慢》《去耐斯那》、《悦读江南女》,《穿着拖鞋去旅行》等。


出  西  藏  记

鲍贝


作家/鲍贝

作家/鲍贝
7

   正午时分的拉萨,太阳光照得大地到处都白晃晃的,你习惯性地戴上墨镜,遮挡住了一些刺目的强光,你不用再眯起眼睛走路。

街道上全是人,你想起来这是个充满大爱与法喜的节日啊。

你终于见到索朗顿珠。他已布置好他的唐卡展会。进门最醒目的那个位置上挂着一幅“绿度母”,下面签着他自己的藏文名字。那天是藏历八月初八,是绿度母菩萨的诞生日。

有人过来想请走这幅唐卡。你站在背影的那个角落里,你不想打搅人家做生意。你听见索朗顿珠在那里口若悬河,他的右手五指并拢,朝向那幅绿度母,一脸虔诚地向来者介绍:

“绿度母是一位救世大菩萨,是观音菩萨因慈悲天下众生掉下来的眼泪的化身,所以是最慈悲的。相信把绿度母请回家去供养的人,都能够得到佛母的加持和庇佑,所愿皆成!”

他的汉语表述并不十分流畅,但他略显生涩的抑扬顿挫,听上去尤为诚恳敦厚。

这是一张多么谦逊又充满虔诚信仰的脸!五官端庄又正气凛然。你相信“相由心生”,对长着这副模样的人,若是还要去对他心存怀疑或揣测,想想都天理难容。可是,你忘了古人还有一句话,叫“人不可貌相”。你被这张充满虔诚信仰的脸给骗了。

那幅绿度母唐卡最终以万元高价被请走。付款之前那人再三追问:“这幅唐卡真是大师您亲手画就的吧?”

你看见那人反复追问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索朗顿珠的脸。那目光仿佛在咬一枚金币,看看到底是不是真金。但答案显然是成竹在胸的。

索朗顿珠拍着胸脯向他保证:“当然,这个你绝对放心,就是我亲手画出来的。”

他还顺便教会了那个人念诵绿度母的心咒:“嗡达咧嘟达咧嘟咧梭哈……”他念一句,那人便跟一句。念的人和跟的人,都一脸虔诚,被一种信仰的光芒所笼罩。

有好几个瞬间,你想冲上前去告诉那个人,索朗顿珠从来没画过一笔唐卡,他根本不是什么唐卡大师。

——可是你忍住了。

你什么也没说。你看着那人背对着你迈着满意的碎步走过去,站在展厅中央的一块广告牌前面,上面印着索朗顿珠的巨幅照片,照片正下方写着:

“索朗顿珠:西藏著名索朗派唐卡大师、西藏拉姆唐卡画院院长、拉萨岗地文化集团公司董事长。”

想想也是,一个著名的艺术家、又是成功的企业家,怎么可能骗人一幅唐卡?!

那人和索朗顿珠握手道别。道别之际突然转过身来向你招了招手,让你过去帮他们拍一张合照。

你拿过他递过来的手机,帮他们拍了两张。他对你拍的照片表示非常满意,就像跟一个崇拜已久的大明星拍上了合影那样,心满意足地抱着他的手机和唐卡走了。

你从头到尾目睹了这场交易。你没有上前去阻止,是因为你知道,那人抱走的不只是唐卡,更是信仰。

展厅不时有人来,不方便说话,索朗顿珠邀你去他家。他家在拉萨西郊一个叫堆隆的村子里。

你第一次走进他的家。一个偌大的院子,草坪大得像草原。上下3层楼房。一层除了餐厅和厨房,全都做了客厅,差不多可容下上百人参加会议。二层6个大房间,每一间都带独立卫生间。三楼是唐卡工作室,请了画师在那儿画唐卡,还有几个学徒工。整座房子里没有一点烟火味,有点像简易的宾馆,也有点像工作室,但唯独不像一个住人的家。

你被邀请至二楼会客室,为你们泡茶的是索朗顿珠最贴心的司机。他有好几个司机,但只有这个看上去更像一个仆人或者随从。

那司机端坐于茶几前烧水备茶,自顾自念起经文。你好奇地问他在念什么。他说是“莲花生大士”。原来他曾经到过不丹虎穴寺,虎穴寺是莲花生大士的修行地。他在不丹住过好长一段日子。他自我介绍说他叫贡布。

贡布?!你再问一次。

他又说一遍:贡布。

你刹那间怔住,有点魂飞魄散的感觉。你恍惚了好一会儿,定睛看着眼前这位准备泡茶的司机,确信他并非你小说里写的那个阴魂不散的贡布。

《观我生》那本小说里的主人公就叫贡布,故事是你在不丹的旅途中听来的。主人公的名字是你虚构的,你在小说的最后,安排主人公贡布从不丹的虎穴寺跳崖身亡……

就在昨晚,你还和晴姐聊了一些书中的细节。想起那些细节,你仍会深陷于一种虚无却又真切的悲伤。

在短促而漫不经心的闲聊中,你得知这个叫贡布的藏族司机,年轻的时候也和索朗顿珠一样,做过喇嘛,从寺院里还俗出来,偷渡去过印度和不丹,后来被抓进去蹲过几年监狱……天知道,这些经历和诸多细节都是在你小说里出现过的。明明是你虚构的,却奇迹般地在现实生活中得到了印证。

你惊愕于发生在你身边的这些人和事远在你的想象之外。荒诞之程度连想象都难以抵达。相比之下,你在小说里所提供和想象的细节,是如此的匮乏和荒凉。

你也感觉到你所经历的生活,远比你写的小说更具复杂性、更具冒险精神,这一点毋庸置疑。生活如海洋广阔无垠、无边无际,小说只是海面上偶尔漂起的那一朵浪花。而每一朵浪花如幻梦,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从何时开始,又会在何地终止,都是不确定的。浪花存在于大海,至于大海,是永远没有边界,也永远不会有终结的。

会客室的墙上,挂着一幅差不多跟真人一般大小的照片,是活佛索达吉堪布和索朗顿珠的合影。你抬头看着墙上那两个人,目光里都含着笑意。活佛笑得很慈悲,索朗顿珠笑得很谦卑,他们微微低头,双手合十,仿佛随时都会从墙上走下来。

索朗顿珠向你介绍,索达吉堪布是他最崇拜的活佛。活佛曾写过一部书,其中一段是这么写的:

 

我们来到人间,每个人都有天神保护,只不过自己不知道而已。中阴法门等密法中也讲到过,人身上有许多与生俱来的神,如肩神、护神、白护神、黑护神……

 

茶已凉了下去。你坐在那里,听索朗顿珠说着话,想起晴姐,想起晴姐和你相同又有所不同的遭遇,你的眼角红了一下,觉得自己有所顿悟,似乎进入某种觉醒。然而,你仍然难以解释,此刻你为何身在遥远的拉萨,在这氧气稀缺的高原,忽然之间拥有了一种亢奋顽强的力量。

经过了昨夜的那场深谈,你仿佛经过了一道鬼门关。你奇怪自己居然还能睡着觉、沉得住气,没有让自己濒临崩溃。

你终于鼓起勇气,直截了当地对索朗顿珠说,你不想听他说什么活佛说什么神,你只想知道那笔下落不明的钱,到底什么时候还给你。

索朗顿珠仍沉浸在他的“佛心”里,仿佛很难一下子从佛世界抽离到现实中来。他再次回避了钱的事,低下头若有所思。当他抬起头来看你的时候,似乎面有愧色。思考了一小会儿,他突然呻吟般向你控诉,坦言这一切都是牛魔王的策划,把他一步步推到今天,从一个不会画唐卡的人通过媒体炒作,变成了全国著名的唐卡大师。为了获取这个“著名”,他付出的却是真金白银。如今的他已骑虎难下,不知道如何收场……

他那么无辜地说着话,目光坦诚地看着你,带着点“坦白从宽”的意味,好像他犯下的错都不是他自己的错,而是别人强加于他的。至于牛魔王,空手套白狼,一次次地从中谋取报酬。在表面上看,他帮人策划活动、牵线搭桥,一切自然而然,不露声色。他随时可以置身事外,永远都不会背负起骗子这个臭名的。

既然知道牛魔王这么做不对,为什么还要被他牵着鼻子走呢?你看见索朗顿珠若有所思,仿佛陷入一种无可奈何又欲言难尽的境地。就如陷入一场相爱相杀的孽恋,眼看着自己正往绝境走去,却又欲罢不能。

索朗顿珠和牛魔王是多年的铁哥儿们,在拉萨他们都算得上是名人。而索朗顿珠的名声只局限于拉萨很小的一个范围。牛魔王却因喜欢游走,广交朋友,在江湖上尤其诗歌界声名远播。索朗顿珠天真地以为能够通过牛魔王这座桥梁带动他的唐卡事业和引进内地的投资商。牛魔王帮他策划了一场又一场活动,请来了一批又一批内地的各类人物。在每一场轰轰烈烈的活动结束之后,都需要耗费一大笔资金,而收获的不过是发表在各大报刊和杂志上的一些不痛不痒的宣传文章。资金链仍然是断的。没有什么人会看到几篇报道,就真的扑上来砸钱投资。

那些参加活动的人受到牛魔王的邀请,白吃白喝白玩一阵子,哪儿来还回哪儿去,继续交集的人也还是牛魔王,不会跟索朗顿珠发生一毛钱关系。

纵然这片土地黄金遍地,可以淘得一桶又一桶金子回去,但它的高度和风险系数摆在那儿。真正有钱的人都不会轻易上钩。或者诱饵下得还不够重。都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索朗顿珠扔出了太多的“孩子”,但就是套不来一头真正的“狼”。至于所收获的那些文章和电视媒体的镜头,都不过是浮云,飘过即散。

索朗顿珠聊到动情处,终于按捺不住,对你抛出另一个真相,他说:“走到今天这一步,实在是迫不得已。我不是骗子,真的不是,牛魔王才是。”

你瞬间愣住。原来两个合伙的同谋,早就开始在背后互掐。就在雪顿节前几天,你在杭州的家里致电牛魔王,你认为牛魔王是个口头担保人,在这件事情上应该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没想到牛魔王突然就不耐烦:“人家不肯还你钱关我屁事,我又不是他爹,建议你直接去法院起诉他,以后再不要给我打这种电话了,烦人!”

想到这里,你心一横,说出牛魔王的建议。而索朗顿珠并没为此感到奇怪,他说:“我早知道,此人自私自利,极不靠谱。”

他又说:“你们都认为牛魔王长得很可爱,很像少数民族对吧?我告诉你,他那两条奇怪的眉毛和胡须都是假的,是他自己贴上去的。他在喝醉酒后跟人打架的时候,有一条眉毛被人撕下来过。他其实跟你们一样,也是一个汉族人,只是为了区别于你们汉族人的长相,故意把自己搞成那副模样。好玩吧?”

——索朗顿珠颇为嘲讽地嬉笑着,仿佛在对你说着隔壁老王的故事,万分熟知,却与己无关,只为茶余饭后拿来逗乐而已。

而你,刹那间目瞪口呆!难道牛魔王不是一个裕固族的旧王爷吗?他的父亲是尧固尔克列氏人,母亲好像是安多地区的藏族,他自己的真名叫克列萨尔西诺夫吉……天哪,你好不容易把他长长的一串名字背下来,居然是他编造的。他连自己的脸与民族都造假!这是为了什么?又想图谋什么? 

你认识牛魔王的第五任妻子,每次说起牛魔王的时候,双眸里全是崇拜和爱慕。你想起来,这么一个美丽单纯的藏族女子,每天和一个贴着假眉毛、假胡子又满口谎言的男人睡在一起,会不会总有午夜惊魂的一刻?好在牛魔王待在家里的时间不多,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献给了酒和无穷无尽的聚会。

你写小说多年,你虚构过如此荒诞的人物吗?你虚构得出来吗?你发现自己的背部发凉,额上正微微冒汗……


8

另一个黄昏,你坐在一个叫“冈拉梅朵”的酒吧里。夕阳从你头顶的窗玻璃一次又一次降低着它的水平线,直至降到你的眼眉处。你晕眩于一时的炽烈炫耀,几乎睁不开眼睛。

你到拉萨好几天了,但只有在这个时间才能约见牛魔王。白天他关机睡觉,天黑前醒来。昼伏夜出是他在拉萨的生活方式。你受人之托给他从杭州捎来礼物。你终于见到他。在那个黄昏眩晕的夕阳下,他弯腰从低矮的门楣一脚跨进来。他走路很重,带起一些风尘。

他朝你豪迈地大笑。直呼你“宝贝儿”“美人儿”,不要惊怪,他对谁都这么称呼,只要你是个女的。

你把那个锦盒转交给他。你并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你有一点好奇。它跟着你从杭州辗转两趟飞机才飞到拉萨,又在拉萨躺在你的旅行箱里好几天,现在你终于把它交了出去,却始终不知道盒子里是什么东西。你希望牛魔王能够当着你的面打开来看看。

可是,牛魔王对那盒子并不十分感兴趣,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谢谢,也不知道他是谢那个送他礼物的朋友,还是谢你帮他从杭州把礼物带过来。他随手把它往座位上一扔。你们开始交谈起来。

你们的语言系统显然不在同一平面上,但你认识他好多年,也在一起聊过天,知道他一些底细,且掌握了他的那套语言系统和说话方式。因此,你和他的交谈基本还算通畅愉悦。

他块头很大,已上了点年纪。但他从不说出自己的真实年龄,在这方面和上了年纪的女人一样忌讳。长期熬夜和完全没有规律的生活以及过度的酒色,让他的脸容看上去有点憔悴和破碎。他有强悍的思考力和一种超越了意识形态的感悟力。他言辞狂妄,带着魔般的气息。有一种深邃的绝望感统治了他,绝望感也决定了他的生活观念和处世方式。他的两鬓已有白发。在他大声说话或哈哈大笑的时候,鬓发会不住抖动。两条浓眉和两边的八字胡须往上飞扬,既顽皮又具讽刺意味。他那富有穿透力的尖锐的目光,总是处于一种得意扬扬的状态之中。

他大口喝进一口拉萨啤酒,又以凶猛之势叉起一块水煮羊肉往嘴里一扔,故意吃得眉飞色舞、摇头晃脑,一股羊膻味随着他两腮的起伏扑鼻而来。他说:“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牛羊肉更好吃的东西了,问题在于,它永远都好吃。”

他用手指捻了捻了两边的胡子,让它们上扬得更高一点。忽然,他盯着窗外走过的一个少妇:“嗯哼,这个美人儿不错,还可以拿来搞一搞。”

你当然不能介意,这是他的说话方式,你认为他是幽默也好、调侃也罢,反正你只能做沉默状。但你的沉默,他也会偶尔当你是在略微地鄙视他,他会自嘲地反问你:“虽然我们生活在阴沟里,但我们总还有仰望星空的权利,是不是呢,小美人儿?”

他坦言他跟4任前妻离婚的原因,就是因为她们一个个地变老变丑了,老到他都看不下去了,便要求对方跟他离,好让他再去娶个年轻的。

好像他自己永远都不会变老似的。这句话你都不用问出口,他自己立马就会回答你:“在我看来女人是不能变老的,我无法忍受老去的女人,男人则不一样,男人越老越有劲儿。”

他也会跟你谈论起人性,在他看来,所谓的人类进步,某种程度上只是制度的进步。人性没有进步。人性永恒。

当然,身居拉萨圣城的他,也会不可避免地跟人谈论起关于宗教、信仰、救赎、乌托邦、香巴拉、思想杀手、独裁和极权、知识分子的背叛,以及秘密警察和恐怖主义等话题……说到激动处,时不时就会掀起他的语言风暴。你要是指出他的有些观念,是因为他自身的极限体验和经历而过于偏颇,他就认为你根本不懂这个世界,不懂这个世界的悖谬和荒诞,也不懂人性。

在20世纪60年代后期,他的家族也遭遇了那场革命浪潮的洗劫:抄家,隔离,批斗,挨饿,游街,进监狱,恐惧,死亡……正常生活被逆转、倾斜,整个家族被毁。他的父亲和爷爷都惨死在狱中,母亲和哥哥在逃亡途中去向不明,从此杳无音信。“悖谬”,是他总结出来的时代精神。

身边的人经常这么问他:为什么在那个时代,你身边的亲人都死了,而你却活了下来。他显然无法回答。也并不打算去推断各种偶然的因素,或者运气等。有时候他会悲愤地说:“是的,我活了下来,这没什么好说的,这不是我的错。”有时候,他会怪笑着说:“这个世界一直在发着疯,这是一个由疯子组成的奇怪的世界,你必须去回答为什么他们没有杀死一个孩子,为什么你还要活着,还不去死,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难道还有比这更荒诞可笑的事吗!”

——这是不是他从故乡逃离出来进入西藏的理由?只有西藏才是绝对的远方。无论是精神的和物理的,都是最远的远方。它被称为世界屋脊,它让无数俗人望尘莫及,它山高皇帝远,它可以让人自然地避开许多世俗的斗争和驳杂。

西藏如此浩瀚,西藏让他变得卓异非凡。他在经历了刻骨的绝望之后,又从中汲取了某种神秘的精神警示,在与苦难和意识形态纠葛缠斗的时候,他始终未能忘掉自己的伤痛和耻辱。同时,他也时时提醒自己是个幸存者。作为一个幸存者的极限经验,让他获得了一种极限的智慧和独特的世界观。

他和他的妻子们相互坦诚地交谈彼此出轨的感受,然后相安无事。当然他把这一切都归结为这个悖谬而疯狂的时代。虽然他自己也觉得有失厚道,但他依然如此认为。他认为,人生在世,就得学会及时行乐。如果一个人在自己身上找不到自由,那么,他在世界上也找不到自由。

他深居圣城。但他不相信任何宗教。当他和人们谈论起宗教的时候,会突然这么问一句:“你倒是说说,宗教是个什么玩意儿?”或者:“你知道死后等待你的是什么吗,你看见过灵魂为何物吗?”


9

有时候你也会受到牛魔王的蛊惑,比如他所说的“悖谬”。你细细想来,这个世界的确如此,处处存在着无法言说的“悖谬”。

索朗顿珠已为你换了藏茶,重新泡上的是藏红花茶。藏红花产自伊朗,在伊朗它叫番红花,只因第一次从西藏进口到中国,便约定俗成被称为藏红花。藏红花按克卖,非常名贵。索朗顿珠的话题自然而然地从牛魔王身上转移开去,他向你介绍藏红花的产地、功效。他说,除了伊朗,希腊和西班牙也产这种花。女人喝了最好,有活血,治疗忧思郁结、惊怖恍惚和提高缺氧耐受力的功效。那些功效,好像都是为你而生,都是你所需要的。

索朗顿珠已为你准备了一小包,让你临走时带上。你千恩万谢地推却,觉得这个太昂贵,不能随便要。你又突然想起来,他还赖着你500万元,要是全都拿回来,能买多少藏红花啊。可是,索朗顿珠绝口不再提钱的事。

你听见索朗顿珠在那儿感慨万千:“你知道吗?我很想去伊朗,伊朗有我一个亲人在那里啊,这些藏红花就是他给我寄过来的,可是我不能去。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啊,你可以随时出国,去世界各地游走。而我没有出过一次国,除了在想象中,今后我也不能出去。是永远不能出去……”

不用问,你也知道他为何出不去。虽然这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但你突然便滋生出一些愧疚和不安来,仿佛他出不了国门,多少跟你有点瓜葛。就像一个有良知的富人,遇见一个连饭也吃不饱的穷人的时候,也会觉得不安和愧疚,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虽然对方的穷并不是你的错。

索朗顿珠邀请你明天去参加他的唐卡拍卖会。拍卖会的精心策划者仍然是牛魔王。如果你认为索朗顿珠和牛魔王之间已经开始在背后互掐,就不会再有任何合作,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就像两个相爱又相杀的人,只要还有共同的利益,他们是离不开的。

所谓的拍卖会,当然又是假的。出高价拍走唐卡的人,都是预先说好的朋友,他们假装以几百万元一幅的高价收藏索朗顿珠的唐卡,由牛魔王请来全国的媒体进行现场报道。整个过程都不过是一场戏。

索朗顿珠说,如果你愿意参与更好,那就又多了一个人。你可以挑一幅自己最满意的唐卡,就说是花500万元拍走收藏,反正只是装装样子。别人装完样子拍完照片就把唐卡归还于他了。而你,他可以真的送你一幅,只要你喜欢。

你还不至于傻到这种程度。你从心里冷笑一声。此时此刻,索朗顿珠哪怕他是真的想以这种方式送你唐卡,你也当他是另一个更可怕的骗局和陷阱。你要是当着全国媒体宣布以500万元拍走他的唐卡,你还想拿回你的钱,还说得清楚吗?而他那一幅破唐卡,撑死了也就几百块钱。


10

雪顿节最隆重的仪式是晒佛。晒佛日那天,你和晴姐起了个大早,赶往哲蚌寺。你是个喜欢睡懒觉的人,尤其在拉萨这座缺氧又散漫的城市,你更加喜欢睡觉。你原本不打算去哲蚌寺的,你最怕去人多热闹的地方。但晴姐硬是说服了你。她说,去看看吧,你去看看就会知道什么是信仰的力量。

哲蚌寺里果真挤满了人,密不透风,有令人窒息的感觉。空气中散发出一种浑浊的酥油味和汗酸味,你真有想逃回去的念头。但你的这一念头又被晴姐的一句话摁了回去:

“就当是最后一次陪我。”

直至两年后的今天,你才明白过来晴姐说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每次回想起来,你都会忍不住骂自己一句,你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你跟“灵性”二字实在差得太远。

你们到达的时刻,哲蚌寺的僧人们已燃起桑烟,在清晨第一缕曙光的辉映下,所有的人都汇聚在哲蚌寺背后的半山腰上。凝重又庄严的法号响彻山冈,上百位僧人和信徒们齐心合力地请出唐卡画卷。在仪仗僧队和寺内大喇嘛的引领下,一幅长40多米、宽30多米的巨幅缎制释迦牟尼佛像唐卡被安放于展佛台上,徐徐展露出释迦牟尼佛祥和清肃的容颜。

那个时刻真是令人震撼,所有的人挥舞着手中的哈达,或捻动着念珠,或转着手中的转经筒,一个个热泪盈眶。僧人们开始不停地念起六字真经:

“唵嘛呢叭咪吽——”

据说此咒含有诸佛无尽的加持与慈悲,是诸佛慈悲和智慧的声音显现,亦是观世音菩萨的微妙本心,蕴藏着宇宙中的智慧与慈悲,常常吟诵此咒,具有不可思议的功德和利益。

你听见晴姐也在反复诵念:“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你也尝试着哼哼几句,但总觉得哼出来的声音有点像牙疼,口齿不清,又老是出错。你索性闭嘴。你看见信众转动起来,纷纷涌向唐卡,敬献出他们准备好的洁白的哈达和酥油,以及他们随身佩戴的油亮润滑的佛珠。几万名信徒和深受感染的游客无不双手合十,顶礼膜拜。

晴姐当然已算得上是一位虔诚的信徒,而你,不过只是一个游客。你确实感受到了信仰的力量,但你仍然很难遭遇和领悟宗教精神,你始终难以与佛结缘,融不进充满灵性的佛世界。

参加完晒佛仪式的你和晴姐,都自觉地要戒荤。你们又到了吴总的素餐馆。仍然是二楼那个靠窗的位置,从大玻璃窗望出去,就是大昭寺和八廓街广场。吴总就端坐在那里,盘腿,坐成莲花状。他的上师仁波切也意外地坐在他对面。估计也是参加完晒佛仪式刚回来。

吴总向你和晴姐招手,仿佛你们预先就约好了似的。你和晴姐坐在他们身边的空位置上。

一坐下来,你就发现,他们3个立即形成了一个场。那个场看不见,但它存在着。他们在讲一些人学和佛学上的道理,你貌似听懂了,但懂得的那部分只是浮于语言表层上的那点意思,更深层次的部分你不完全懂。你也不打算完全听懂。你只是听见了,并参与言说。而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只能在场外游走,难以真正渗入、交融。这种感觉很虚幻,有点超现实。

但在言说的过程中,大致的意思你还是搞明白了。那位仁波切,是吴总的上师,也是索朗顿珠以前的上师。仁波切很为索朗顿珠担忧。他曾在多年之前就测算出索朗顿珠的一生会遭遇两次劫难,上次的牢狱之灾没有摧毁他,这次的病魔却不一定能躲得过去。

仁波切说,当一个人怀着征服的欲望面对这个世界,又过于自信满满的时候,是很难遭遇和领悟宗教精神的。只有当一个人经历了大风大浪,最终领悟到自己能力的局限性,懂得敬畏和谦卑,他才能够看得见宿命,窥得见宗教和佛学的内涵和道理。而索朗顿珠,虽然一生向佛,但他实际上并没有真正契入宗教,而是利用了信仰。他现在仍然是个执迷不悟的“不可知论”者。按此下去,很难逃过眼前这一劫。

你很想问一句,到底是什么劫?逃不过去的,难不成是生命劫?但你没有多嘴,你看晴姐和吴总神色凝重,都好像从仁波切的言说中一下子便领悟了事物最深处的含义。

你缄口不语。心里想到“报应”二字。 

吴总说:“索朗顿珠应该立即停止他的恶行,现在应该多去做些积德行善之事,尽快想办法消除孽障。如果再这样执迷不悟下去,谁也帮不到他。”

一听到“积德行善”,你的头皮就开始发紧。在西藏,“积德行善”中最为广泛被实施的一件事,便是“放生”。每到放生时节,大量的鱼被人从河里或池塘捞起,信众和圣徒们争相花钱买鱼,再把一筐又一筐的鱼倒进拉萨河里。刚被倒进拉萨河里的鱼又被人捞起,再卖给下一批需要放生的人。好好活在水里的鱼,被人捞起又放回,放回又捞起……只是为了满足那些“积德行善”的人表达善良和慈悲的意愿。

放生日过后的某个黄昏,你走过拉萨河边。好久未下雨,河水浅了下去,你看见河面上漂浮着大量死去的鱼,白花花的鱼肚皮翻过来,刺痛你的眼睛。有些搁浅了,在被大太阳晒热的石头上变成了鱼干。你闻到了一阵又一阵的恶臭,仿佛看见了那些潜伏着的骇人又可耻的东西,某种属于黑暗的又试图被形而上的东西。你想起你读过的一本书,是以色列人阿摩司·奥兹写的《爱与黑暗的故事》。你曾经带着这本书,走进以色列,走进传说中的圣地耶路撒冷。在这里,不妨剪贴一段奥兹写进书里的言说:

 

……他认为任何传播宗教信仰的人都是颇为可疑、愚昧的人,他们助长了自古以来的仇恨,加剧了恐惧,发明了虚假的教条,流几滴鳄鱼的眼泪,以伪造的圣物,虚假的遗迹以及各种各样的无价值的信仰和偏见作为交易。他怀疑所有靠宗教为生的人,均系某种讨人喜欢的江湖骗子。

 

你捧着书本,仿佛连呼吸也停顿了好一会儿,有一种被蒙骗的感觉。读到这段文字的时候,你正好风尘仆仆穿过约旦进入以色列,下一站就是耶路撒冷。

你一度认为,中国的宗教圣地在西藏,而世界的宗教圣地,毫无疑问在耶路撒冷。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

“世界有十分的美,九分给了耶路撒冷。”

当你终于站在耶稣曾经修行过的橄榄山上俯瞰耶路撒冷的时候,你苦笑不已。那座几乎从戈壁荒漠拔地而起、又连年遭遇战火袭击的城,实际上千疮百孔,黄沙弥漫,你仿佛看见苦难不断地从地面喷涌而出,促你在笔记本上记下这些句子:

“一座荒漠中长出来的城,连骆驼草都难以生长,而人类却在这里世代繁衍,生生不息。没有人愿意去回忆战争与杀戮。如今的城里一半住着活人,一半住着死人。据说死去和活着的人,相信墓地里的每一具尸体都将在未来的某一时刻复活,并重归世界。我看见灵魂无拘无束,也看见无数的生命正在千倍认真又深情地活着。我看见他们穿过城市,又穿过墓地,在生与死的隐形边界,我仿佛看见生变成了死,而死,一直拥有着生……”

选自《十月》,201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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