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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十月》·小说新干线(选读)|蒋在:举起灵魂伸向你(1—6)

蒋在 十月杂志 2020-02-14

蒋在,1994年9月生,11岁开始写诗,14岁发表诗歌。诗歌见于《人民文学》,《诗刊》,《星星》《山花》《青年文学》《北京文学》等。 小说见于《十月》《上海文学》《长江文艺·好小说》《山花》《长江文艺》等,获首届《山花》年度小说新人奖。 2016年牛津大学罗德学者提名。


青年作家/蒋在

举  起  灵  魂  伸  向  你

蒋在


在此之前

为了留住你

我将献上

我所拥有的一切

一个没有珠宝穿孔——

少女贫乏的耳洞

1

二楼与三楼的落地窗上,有一条用黑色的白板笔画的物理抛物线。走过裸露的水泥楼梯,每次我都会踮起脚,减少鞋底叩击地面的声音。只有踏上楼层通道里的地毯,我才会完全放松下来。

我的电子邮箱里,只保留了他发给我的邮件,学习上的、私人生活上的,甚至包括我的写作,我能背出大多数他写的内容。

他的办公室往左面绕半个圆,在校长办公室旁边,门的侧面贴了一块方形的软木板,上面的透明工字钉是他的,彩色的工字钉是别人给他留言时按进去的。最上面写着:扎克·斯图尔特,人文系教授。

我更喜欢他的姓氏。他的生日比我早一周,这个让我想到了神示。去年他过四十八岁生日时,我给他写过贺卡。我曾问过他为什么不写诗或是小说,他说他在等一个缪斯。我告诉他里尔克说不要写爱情诗。第二天他在教室门口叫住我,手里拿着一张打印纸稿说,里尔克当然写爱情诗。

我接过他递来的纸稿晃了一眼里尔克的名字,转身快速地下楼,然后朝教学楼的侧面走去。那儿有一大片树林,雨后的阳光照进树林,苔藓上蠕动的虫蚁和空气里植物的气味,让我的心情松弛下来,我放慢了走路的速度。

“如何举起灵魂伸向你”,我不能确定这是里尔克的诗。我翻遍了里尔克的所有选集,也没有找到这句诗。

他的门打开了四分之三,下面用一个塑料塞子卡住门缝,不让它关紧。室内有五个书柜,上面放的全是精装本,统一的冷色调,跟他家里的一样。我能看到的有莎士比亚全集、麦克·尤恩全集。

要看着他的眼睛。我总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有多少次可以望着他的眼睛。

他喜欢穿蓝格子的衬衣,外面套一件V字领的毛衣,从不打领带。他的办公桌上放着咖啡色皮革商务公文包,可以手提或者斜挎,他从来都是手提。我知道公文包的牌子是Kattee牌的,我上网查过。

要看着他的眼睛。

他在对我微笑。我将脸转向窗外,光总是被几棵高大的花旗松树挡住,即使有阳光也只能透过枝丫照射过来。

“这些天没有下雨,听起来一点儿都不像斯阔米什了,是不是?”

他拿了一支黑色的钢笔。他用手撑住两端,让笔横在中间,又迅速地竖了起来。

“出太阳很好,下午可以去镇上买一束波斯菊。”

我的心跳在加速,每一个单词从嘴里吐出时,都像棱角分明的石头。

“也许你已经适应了上海的气候,”他将那支钢笔斜成了三十五度,钢笔折射出白色的光,“从温哥华到上海需要多少个小时?” 

“十一个小时,如果风向好的话,有时九个半小时就能到,我也不太清楚。”

我注意到了他无名指上圆环状的金色戒指。

他戴在了左手的无名指上。我先前一直以为他离了婚。如果是在右手的手指就有别的含义。可是我并不介意,如果他不爱她。我希望是这样的。就像我并不介意他的女儿对我充满着莫名的敌意。

他的女儿在镇上读初中,短发,不是金黄色的那种,瘦弱,喜欢绿色。对人不太友善,可能是因为牙齿刚箍上了钢圈套。总之不爱笑,也不爱说话。她喜欢吃我做的沙拉。

有一次他邀请我去他家,他女儿也在。我给他女儿做沙拉,里面放了花叶生菜、紫甘蓝、小西红柿、玉米粒、洋葱圈,她从不放千岛酱。我把沙拉递给她,她看我一眼,坐在了壁炉前面的那块毛石上,不愿跟我们待在一起。

我和他在圆形大吊灯下坐着,他点好了蜡烛。他在腿上铺了擦嘴用的花手巾,用法语对我说,Bon appetite。

他的女儿望了我一眼,透出一种蔑视。她端着盘子去了地下室。我知道她不喜欢我。她爸爸让我别在意。

“我要和我的妻子去巴黎了,去看我们的女儿。”

“她不是在你身边?”

“我说的是另一个。”


2

教学楼过道上铺的灰色地毯,总是让我有某种说不清的感觉,或者它能盖住一些外部的声音,让一个人走在上面时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同学在大声地叫我。他在二楼的教室里,他走了出来,我假装没有看到他,跟着同学一起抱着厚厚的几本书,走过他的身旁,想象他望我背影的情景,有一股暖流涌进身体里。

如何举起灵魂伸向你。

真的是里尔克的诗吗?是他的表白?抑或只是证明里尔克是写过爱情诗的?那么有必要打印出来证明吗?这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不经意间的讨论,或者只是随口一说。里尔克的诗不是我必修的课,我只是那么一说。或者是想在他面前显示我的阅读能力。我不知道,我当时只是那么一说。

娅姆正在往房间的门上拼贴东西,她叫我把屋子里的几个啤酒瓶扔出去。我顺着楼道后面的小路往下走,前面有个废物堆放箱,同学们喜欢把不要的可利用的东西堆放在那里,也有同学会从那儿拣回自己需要的东西,比如床头柜、比如衣服。我也在那儿拣回过东西。

不远处就是停车场,暑假就要到了,停车场里面的车挪动很频繁。车的种类很多,车牌上的归属地也变得更远,有的甚至是从纽约开过来的。学校里有一半的学生都从美国来。每当放假,同学的父母会戴着墨镜,穿着露出肩膀的T恤,打开车的后备厢往里面装行李。女人们肩膀上的金色绒毛闪闪发亮,而吸收了光线的雀斑却变得更加黯淡。另外的一半学生基本上是加拿大人,国际学生只占了全校的百分之五,且那些所谓的国际学生大多从欧洲来。所以私下里我们都说这所大学是全加拿大最“白”的学校,因为不光学生,就连老师也差不多全是白人。

在北美洲,所有的白人与生俱来有一种民族优越感。但在这所大学大多数人都是白人,那种优越感并不是十分明显。他们并不喜欢人人平等,所以就会出现一些类似于精英的团伙。拉帮结伙这种现象走到什么地方都会有,根据身高、种族、口音、头发的颜色、冰上曲棍球,形成不同的小团伙,这个一点儿也不奇怪。我们学校就有因为文学和艺术,形成的一个奇特的圈子,他们与众不同显得超凡脱俗。

他们是学校的一种现象,这个现象比我从前遇见的更特别。他们的出现像是一道光,给学校着了色。无论他们在学校的哪个角落出现,都会形成一种异乎寻常的情形。或者他们的贵族气派,像巨幅画卷摆在客厅的壁炉之上;像那幅跨越阿尔卑斯山圣伯纳隘道的,拿破仑骑的那匹白马发光的黄金鬃毛。

冬天下雪的时候,我常常和娅姆从后门绕出去,经过雪地去到围着栅栏的抽烟区。厨师也会从那儿出来,掐灭学生刚刚扔掉的一个烟头,扔进垃圾桶,从工具室里拿着铲子铲雪,将雪堆积起来。第二天黎明,我们会发现雪堆上的人面雕塑,那么生动的痛苦表情,总会让人感受到来自心灵深处的某种涌动。

学校停车库里的每一辆旧车上,都留下了他们的杰作。那些车子玻璃上的灰尘都是陈年的难以清理,经过他们的手再经过别人的拍摄,传到学校的社交网站上,让全校的人惊异他们生活的空间,竟然有这样的艺术家。我们在不经意间猜测着画画人的名字,他们有悲观的浪漫主义色彩,在人生的虚无之中,名字是毫无意义的,唯有艺术永恒。这样的讨论使我们的生活,多了许多艺术的色彩和氛围。

他们画美国知更鸟,加拿大黑雁。黑雁的翅膀,鸟羽的茎,中空且透明。仿佛只有高贵的风能够触碰他们的脖颈,他们的手指是那么的纤弱修长,虽然戴着手套但是抓东西仿佛很紧。他们开着奥兹莫比尔442,在学校休课的时间里飞奔在去美国加州的公路上。有时候,他们会把车停放在离教学楼不远的地方,几个人斜靠在车上,点烟时微微低下头,响亮的音乐从打开的车门冲出来。

他们神秘又不神秘,他们不参与时政,永远只谈论过去。他们也没有建立一些让其他人感到晦涩难以理解的“密码”,只为了和成员沟通。没有像美国大学那些所谓的兄弟会,或是姐妹会有一些自己的勋章,以此来辨别成员。他们更希望没有人认识他们。

走进这个精英团体之前,一切是那样的让我感觉到望尘莫及。他们高冷排外不拘泥世俗中的种种行为。因兴趣爱好聚齐一帮人在一起的现象并不少见,而更加特别的是,他们不仅仅是出于这个原因才聚集在了一起,而是经过斯图尔特教授精心挑选的,正好他们大多数都是同一届的学生,他们很快就要毕业了。每一年斯图尔特教授,都要在全校范围内选拔和培养这么一帮学生,大约十个人左右,他们不仅要对艺术有敏感的嗅觉,且无论男女都要有脱俗漂亮的外表。

我就是在那时认识斯图尔特教授的。我和他们不同,我之所以能够融进这样的小团体,完全是出于他们的人道主义关怀。很多人对这个团体的排外性进行攻击,我的出现恰好体现了他们的包容性,也堵住了其他人的嘴。另外,由于他们浪漫主义表达的本性,对神秘且遥远的土地有一种渴求性的探索,为了便于他们艺术的创作,我代表了他们还不曾到过,也不曾写过和表达过的东方。


3

我知道他会在楼上看我。

从他办公室的后窗那儿,可以看到我回家经过的小路。这是他告诉我的。

下午的时候,他告诉我说,我现在在办公室,你想在暑假前跟我交流一下吗?我一下乱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去做。我该换衣服吗?化妆?我抹了嘴唇,发现颜色太过于显眼,又擦掉了。我围着教学楼转,心脏跳动的声音竟然那么明晰,想着每一步都在走向他,脚下的每一颗石头都在震动。它们都知道我在朝着他去。

我们坐下来聊天,聊我夏天的计划,聊他夏天的计划。我能感觉到他对他培养的那一批精英毕业的离去的不舍。他一直在谈论他和他们的过去,他们是多么的优秀,以及谁谁谁在《洛杉矶时报》上发表过什么文章讲了什么内容。他还给我看了上个假期他和他的妻子的照片。他的妻子并不美丽。讲到这儿,我觉得我该走了。我无法接受他毫不避讳地在我面前提起他的妻子。

“你不一定要走的。我只是不知道我的工作能不能做完。或者,你想一起吃晚饭吗?”

我并没有即刻回答,他看出了我的动摇,继续说道:“我不太喜欢食堂的饭菜,我们可以去家里吃,这样可以吗?”

“那行,我们去你家吃吧。”

“你想现在走吗?”

“我可以等你做完手里的事,没有必要急的。我半小时后再回来。”

离开他的办公室,我快速地跑下楼梯,朝着操场对面铺满鹅卵石的小路走去。我该怎么做?之前我答应娅姆一起吃晚饭。我只好利用这半小时的时间去找娅姆,告诉她我不能跟她一起做饭了。

娅姆听到我改变了计划变得很伤心,但如果我告诉她我和斯图尔特教授吃饭,她会更伤心。教授的精英小团体是她一直想靠近的,常常得来的却是那些人,藏在礼貌之中的冷漠和嘲弄。他们不选娅姆而选了我,原因是娅姆是在加拿大出生的印度人,在他们眼里她就是一个加拿大人,甚至她从来没有去过印度。即使如此,她说她在这个国家依然找不到归属感。或许是因为她父母的牵制,并且将她恋爱的自由范围,圈定在印度人之中。在这样的自由之地,她的父母和其他的亚洲父母没有什么两样。周末不允许外出,不允许随便带朋友回家,连自己学什么专业都不能擅自选择。他们设定她必须成为一个医生,对于医学并无兴趣的她,有痛不欲生的感觉。她对于我对于选择我的学业有无限的自由感到荒唐,我们在交流的时候常常使她惊讶地问一句:“你爸妈不管的?”

我回去找他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暮色笼罩下的教学楼,是那样的静穆。我的脚步声也沾上了暮色,它沉静孤冷地叩在地面上,与我的心情形成对照。我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口说,对不起我来晚了。他笑着起身朝我走来,他像是早已准备好了。

学生来他家吃饭再正常不过了,尤其是每周聚集他培养的那群精英。我们以举办图书俱乐部为借口,每周日七点,带上一本名著。有时去早一些还能吃上下午饭。我们买一些廉价的食品和蔬菜,去到他家喝名贵的红酒。有时他还会给我们提供经费,我们就会开车到另一家更远的超市里去拿两只烤鸡。他一点儿也不介意同学们的表现,一次又一次地发出邀请。

冬天围在灶炉边上,我们读《战争与和平》。托尔斯泰为了体现俄罗斯贵族的日常生活,常常在对话中写法语。这并不能对教授或是这群精英造成困难,他们读到法语部分时,从不停顿,以纯正的巴黎口音,而非加拿大魁北克的法语口音,大段大段地读下去。我很少出声,如果我说我完全听不懂,就会扫了大家的兴致。当读完一个章节,出于礼貌,教授会找人给我翻译成英文。这样的方式虽然是出于关心,但常常让我十分尴尬,仿佛所有的缓慢都是为了我一个人。甚至让我觉得,他们没有读俄文是出于对我的照顾,否则他们就能完整地体验到原文的优美。

他对我额外的关心,并没有让我误会他对我有什么暗示,或是对我有任何非分之想,而是为他良好的教养而深受感动。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他,那么一定是高贵,是我这一辈子也不能妄想靠近的高贵和优雅。他投足举手之间透出一种欧洲皇室贵族的气质,让人想起玉帛或华丽丝织品上的光泽。即使落寞了黯淡了,也依然保持着高贵和尊严。

我们每读一本书,就会在书中尝试寻找出一种关于自己的定位。教授是我们的核心,是图书俱乐部的发起人,我们仰仗他,所以他总是无可避免地幻变成书中的主角。主角的美德与吸引人的魅力,在无形中增添到了他的身上,渐渐地这虚拟的形象,不可磨灭地塑造在我的心里,连现实生活中他偶尔所表现的不一致,都被我内心的想象抵制和否认了。

冬天的黄昏,雪覆盖了停车场,初秋就一直停在那里的雅马哈摩托,头盔里歪歪斜斜地装满了雪。红色的消防栓光秃秃地露了半截,门前用砖块隔出的花圃范围早已被雪淡去。只剩下一棵光秃秃的树,单看树干很难分辨出那究竟是一棵香柏,还是花旗松,树干像拆掉了一半的拱门。他们带着俄国人的仿兔毛帽子,边缘及其里料用的棉纺与平绒,像鸵鸟的背部后面的鸟毛高高向上拱起,身影从一排排的树后渐渐显现。那个样子像是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里刚走出来,刚下火车的梅什金公爵——过膝大衣里,还透着隔壁旅人潮湿的汗气,汇合着火车喷出的蒸汽,走到车站的角落,将红木质地旅行箱放在脚边,为了摸出左边衣服口袋的烟斗,而如今取而代之的是手上的酒。

他们常常拿着半瓶威士忌酒进门,在晚饭前喝上两杯,说那才是真正的烈酒。喝得半醉半醒之后,在午夜开车回家。路上没有一辆车,没有一个人,他们在转盘处急转弯,即使碰撞,抛锚,或即刻死去都是值得的。

 

“猫呢?”进屋后我故作镇静地说。

“在那里等着你呢。”他指向沙发的一角,那只黑白相间的猫,在沙发的靠背上静静地坐着。

我们都笑起来。他递给我一条围裙,给了我四个苹果,六个红萝卜,让我切开。

他给我开了一瓶红酒。他问我:“你母亲漂亮吗?”

我笑着点头。

“比你还漂亮吗?”

“当然。”

他举起酒杯轻轻碰了一下我的杯子,只是象征性地碰了一下,然后说:“这一定会很难。”

我微微偏了一下头,为了掩饰心里的慌乱,我没有朝他举起杯子,而是歪过头自己啜了一口酒。口红印留在了杯子上,我想用手去抹掉它,却又畏怯地将杯子放到桌上。他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吗?他一定是知道的。为了掩饰心里的慌乱,我故作镇静地取出两张餐巾纸,一张放在手里,一张递到他面前的桌上。

接着他问我是否去过欧洲,问我在巴黎有谈过恋爱吗,在意大利遇见什么人了吗?我没有回答他。我想问他,难道你不明白吗。我看着留在杯子上的口红印,心里酸酸的始终没有开口。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一开口,我就会哭出来。

他点上蜡烛,我请他为我弹钢琴。他最喜欢的是肖邦,为此我将所有肖邦的曲目背了下来。不仅如此,我还训练自己的耳朵,分辨圆舞曲、序曲,还有夜曲,当我听上一小段,基本控制在前十秒之内,我就能够准确地说出是肖邦的哪一首曲目。我对自己的耳朵很满意。

“你想听什么?”他说。

我尽量显示出不经意的样子,略加思考后说:“肖邦降B小调夜曲一号,第九卷一。”

他在钢琴前坐下来,在回过头来看我时,身体微微前倾了一下。然后他的手开始在琴键上寻找、起落,哗啦啦如疾风划过水面波光的漾动。我发现我的手心出了汗,心也提到嗓子眼儿上来了。我试着让自己松弛下来,在他的手慢下来轻柔地落在琴键上时,音符开始融化转而又升温,冰溶于水,清幽且明亮。

我看着他挺直的脊背。流动的音符成为时间的缝隙,而此刻的他是嵌进夜曲里闪动的灵光。我的心融进冰里,化成水在月光下浮动。我知道那一刻,是他怂恿了乐曲朝着幽冥的夜色中潜行。

我看着他,突然间我想到了他的死亡。如果有一天我连他的墓地在哪里都不知道,这有多么悲伤孤绝。我的手又出汗了,握着的纸巾变得潮湿。我发现他的头发在慢慢变白,虽然他已将两鬓剃短,遮住了将要满头白发的迹象。但他的嘴唇却失去血色,在喝了几口红酒后,才又显示出几分活力。

我不停地想象着他死去的情形。想着他的手变得惨白,再也握不住一支笔了,合不上一个信封,写不下我的名字了。想着面对他的死,我手足无措,想着他墓碑上的字迹,无法更改的年月……

我甚至想到了我该用母语还是用英语,伫立他的墓前哭泣。

 

请你再慢一点 

如果你已慢了下来

 

我的心,我的意志

是什么使你恐惧

你说的哪一句话,哪一个字

或者哪一个动作

让我感觉到

你升腾中的销蚀

在此之前

为了留住你

我将献上

我所拥有的一切

一个没有珠宝穿孔—— 

少女贫乏的耳洞


4

放完暑假回来,夏天虽然还没有完全结束,却已经有了秋天的景象。学校周围的荒草因为没有人修剪长得很茂盛。到了晚上十点,天仍然微微亮着,打开屋内的灯,外面的蚊虫看见亮光,不停地撞在窗玻璃上。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在开课前见到教授,可是却找不到任何理由和借口,我只能希望在外散步时能够偶遇到他。但这样的可能常常是微乎其微,但我还是每天在黄昏来临的时候,独自走在通往树林的小路上,听各种各样的鸟叫,看它们飞过蓝天和树梢,在昏暗的天光下往回走。

鸟的叫声越来越黯然,像是要镂空夜色来临前的寂静,镂空他们离开后的学校。他们毕业了,学校对于我来说像是突然空了似的,无论走到哪里都像是有缺口,虚空了一个人生命似的缺口,是不是也在消融着时间,这个是我惧怕的。所以我盼望着能早一点回到教授的小团体中。我幻想着新的团员,能够像从前的他们那样,能够真正地理解我对艺术的表达,能够像他们那样让我感觉到生命理想的恰切和交错。我可以跟他们谈论我们都能理解的人生、文学和艺术,在我有限的人生经历中,只有他们会懂我在说什么。而不像在寝室里面对娅姆和艾玛,她们对我说的文学艺术没有兴趣,即便在我与她们偶尔的交谈中,虽然也显示认真听和表示出赞扬,我知道那只是出于礼貌,她们很快会找到合适的时机打岔或转移话题。

大四的生活会是怎样的,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一年之后,我跟他们一样,将永久地离开这里。这个令人伤感的时间和感觉,似乎是突然显现出来的,让人产生无能为力的挫败而深感沮丧。这个新的学期我和娅姆、艾玛还有波特,搬进了比去年更好的独栋别墅。每个人新配了两把钥匙,我把它们挂在脖子上,生怕出门时忘记,而将自己锁在屋外。一把是寝室的大门钥匙,另一把是我卧室柜子的钥匙。钥匙的挂串是PU人造革,我把它拉起来的时候,它从我后面的帽衫滑进了脖子里,冰冰凉凉的一条线,紧贴着皮肤。

两把钥匙长得一样,我没有给它们做任何标记来区别。我试了第一把。大多数时候,第一把总是错的,钥匙进了锁孔无法转动,我很少有第一次就能打开门的。这一次也一样。我试着敲了敲门,没有人在家,我换了第二把钥匙。门边有一个鞋盒,像猫砂盆,不过是浅口的。所以我们鞋底的泥沙,免不了还是会落在地板上。

这一周不是我负责清洁房间。

我平时喜欢一个人在家将音乐开到最大声,并且会跟着唱,我听不出来自己唱得是好是坏,没有人告诉过我。我不能在她们面前听英文歌,她们会在背后议论说我被西化。她们不知道亚洲人也懂流行。特别是娅姆,她挑剔地对待亚洲人,可能是为了报复她父母对她的那分严厉。

我把书包放在书桌上。这是我固定的书桌。客厅里有两个书桌,另外三个人共享一个。因为娅姆说我是国际学生,东西很多,几个收纳箱里放不下,可以腾到桌子上。娅姆决定着我们这个家大大小小的事务,洗洁精的牌子,拖布的颜色,而我们就只负责去买。

我们两个人一个卧室。和我一个房间的室友也是国际生,是一个泰国人,叫波特。娅姆和艾玛并不喜欢她。波特是个自然主义者,不喜欢冲马桶,也不喜欢洗衣服,换下来的衣服挂一段时间又拿出来穿。我们住在一起之后,才发现彼此并不真正了解对方。但可以肯定的是,波特也一直都对我没有什么好感。

波特也是图书俱乐部中的一员,她原先高我们一届,由于她中途休学了半年,不得不降级到和我一届,这样虽然我们成为同一届,但她又会早半学期比我们毕业。

波特出现在图书俱乐部的原因,想来和我也差不多——为了体现那群人的包容性,甚至为了迎合那些非营利组织机构,所提倡的人道主义救援。像我们这样的两个人,本应该互相排斥,为此我们心照不宣,互不排斥和伤害。后来因为我对艺术的见解,以及他们对我的接纳,还有他们对我艺术观的赞同和欣赏,在图书俱乐部偶尔作为“中心”的原因,她也只好用亲近我的态度来跟我交往。不然,我们俩怎么也不可能成为朋友。虽然我向往着与她和解,即使我们之间并无矛盾。

我们成为室友的原因来自于,她当时同届学生毕业之后,她的孤立无援。她的交友并不广泛,比她小一届的学生中,她认识的除了我没有别人。所以当学校让每个人上报寝室室友时,她来问了我。向往和她和谐交往的想法,占据了我的心,我立刻就答应跟她做室友。毕竟我俩将是图书俱乐部老成员中最后剩下的在校生。今年还会招新人,我和她在俱乐部的时间待得长了,以前那些需要被他人照拂的关系,也许就摆脱了。我不仅答应了她,并在心里奇怪地萌生出一种期盼——我们会和睦相处。

我从中国回来的那几天,她给我画过两幅画,一张贴在厕所,另一张贴在卧室门上,下面用中文写着“欢迎回家”。即使这样,我们友善的关系也没有持续多久。我们的刷牙时间,洗衣服的次数,晚上上床的时间都不一样,更加实际地恶化了我们本来就不友好的关系。以前的恶意、不相容我以为都是靠假想出来的,而如今想象也变成了现实,甚至更糟。她将所有脏衣服塞在床底,她的床离暖气很近,衣服烘烤出一种难闻的气味让人睡不着。我起身拿自己装衣服的篮子,将她的衣服全部拉出来,放在卧室门口。她回来之后,我假装在卧室看书,心思却全不在书上。她把衣服抱了进来,放回了原来的位置。把篮子放在了我的床边,始终没有抬头看我,出去时将灯关上了。

我和她之间近距离相处的彼此不适,给我们整个寝室造成了一种冷战的气氛。娅姆和艾玛走过我们房间,会用非常警觉的眼神朝我们看一眼,像是看一个爆炸物,生怕不慎祸及自身那样。我始终觉得委屈,当着娅姆的面哭过,这个时候只有她会迎合我,她喜欢倾听别人的争执,从中寻找到一种,她自身不敢去尝试的战斗式的快感。 我还没有讲到她将脏衣服又放回卧室的事,娅姆转动着眼珠子朝我使眼色,示意我波特已经回来,我坐在客厅背对着她,听到了她在掏钥匙换鞋。

我没有回过头去。我心里有怨气,更不想她看见我哭过,为了避开她我朝厨房走去,装作清理水池,我本想回房间,如果那样我跟她之间的一切就过于明显了。

“我刚刚已经去二手商店,买了空气清新剂,如果你觉得卧室臭,你就往我衣服上喷。” 

她悄然无声地走过来站在我的身后,讲完这句话之后,看见我在哭,就进了房间,去拿环保纸巾给我擦眼泪。这种纸是灰茶色的,造纸粗糙,只有食堂才有,是她去食堂偷来的。她递给我纸巾,将进门时还没来得及放下的不锈钢水杯,放在厨房的水池边上,我听到一声清脆的响声。

看来娅姆之前就把我出卖了,我这样想着心里有些羞愧。她坐了下来,摸着我的背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此时她像一个圣徒,而我们只是一群,为了使她的圣洁凸显出来的凡夫俗子。我并没有意识到她对我的同情,是出于她觉得我可怜,是个处处不如她的弱者。我反而觉得内疚,为我所做过抱怨过的一切。

我把身子向后挪,为了看得到她的眼睛:“真的吗?”我的意思是你会离开我们,搬到别处去住吗?如果这样所有人都会知道我们的矛盾,被留下的那个人总是被动的,大家会对我做人的方式产生怀疑。

纸巾被我紧紧地攥在手里,我感觉到擦过眼泪之后,纸屑粘在了眼角下面。


5

开学一个月之后,我也没见过教授,他既没有在我们集会时出现,也没有发任何一封邮件,暗示他要为他的小团体选出一些新的成员。这让我每天都感觉到空洞,他们的离开使得学校失去了那种特有的生趣,再没有了往日在某一处惊喜地发现,一个奇特的图案上印着的飞鸟,人类变了形的身躯,一个附着了时间和记忆表情,我甚至连他们中的一个名字都不知道。 

我望着窗外,树叶开始飘落,秋天的小雨打在玻璃上。艾玛推开我的门,只探一个头进来,她小心谨慎地叫了我一声。我放下手中的书回过头看着她,她朝我摆摆手,示意我到客厅去。我正在为完成论文而焦头烂额,我不知道艾玛怎么会找我。她是一个从不说长道短的人,加拿大人的和平主义在她身上体现得十分充分。随时随地都会说对不起,在很远的地方看见有人来了,就会为别人拉着门。当然这在我们之中成了她的弱点,我们常常对她说三道四、指指点点。很多事情我们都可以怪罪于她,比如洗洁剂用完了,我们说她为什么不早点提醒大家。她会说对不起,下次一定留意。虽然我们知道这并不是她的错,却忍不住要这样说。

她的礼貌并没有为她带来相应的尊重,人们反而将此看作她的软弱。艾玛礼貌又害羞,抬起头来才看见她湖泊般蔚蓝的眼睛,在金发的映衬下变得更为深邃。她的五官与白皙的皮肤无时无刻不透出一种柔和来。唯一不相称的是,她金黄色的眉毛中间夹杂着一些棕色。金发在北美洲无时无处不受到一些优待,因为那闪闪发亮的颜色,是中产阶级及以上的特征,多少带着些许远逝的贵族血统。但因为艾玛软弱的性格,让很多人无视了她金发所该有的特权。

我合上书,将电脑上没有完成的论文,重新保存了一遍走出去。艾玛在客厅背靠着墙等我,她的一只脚不安地来回画着。在这个房间里紧张的,不仅仅只有艾玛还有波特。洗手间的门半开着,可以清楚地看到波特在洗手间对着镜子化妆。艾玛靠近我还没说话,就先紧张地吸气,我的注意力在波特身上,波特的举动一反常态。

艾玛看着我有些急促,这是她的常态。她的善良本应凸显出我们邪恶,爱说人坏话的恶习,既不利人又不利己,毫无意义却不思悔改。但她爱给别人制造紧张消极的气氛,与她那良好的品性正好相抵了。她像是一个不停制造压力和释放压力的黑洞那样,让我们沉浸于她制造出来的无穷无尽的压力之中,弄得我们也都要患焦虑症了。

她会为了证件照照片尺寸不符合旅游申请表格,而打断我和娅姆的学习,让我们想办法。却不会想到,她只要用剪刀将照片四周裁剪一下,就能符合标准。她时常徘徊,伴着阴雨,为了三四个月以后的事显得忧心忡忡。刚刚开学就会想到期末考试自己没有精力应付,每天对着我们忧心不安。简直让人受不了,尤其是娅姆受不了在家时要承受父母的压力,到了学校还要忍受艾玛。

波特出来了,空气中有一股香味。她从我的身边绕过,她在身体或者衣服上喷了香薰精油,那是一种薰衣草的提取液,和她房间里的熏衣草枕头一个味道。艾玛期盼地望着我,她在等我把目光从波特那里收回来。我心神未定地看着艾玛,她难为情地笑了笑说:“我该怎么办?你说。”

她露出一脸羞怯,就像平时我们当着她说别人的坏话一样紧张。我一直在等她诉说,她是为了何事而如此慌张。但她迟迟不肯开口。我移动了一下身子,做出准备离开的样子,她用手轻轻拍了我一下说:“教授约我们去他家吃晚饭。”

我像是遭遇了击打一般,头皮发麻。我怕艾玛看出我的不适,努力镇静下来。教授邀请聚会,我怎么一点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叫我?

“我该穿什么衣服?”

艾玛问我。

我心意迷乱,人像是坠入云雾中,身体正在往下沉。艾玛像是觉察到我的慌乱,问我怎么了?

我说:“教授只邀请你一个人吗?”

艾玛笑起来说:“怎么可能!上过他课的人他都邀请了,他说我们可以带上自己的朋友去,你一起去吗?”艾玛平时对于人际关系不关心,她根本不知道从前的图书俱乐部,不知道已经毕业了的精英团体,更不知道我曾是教授家的常客。

我帮着艾玛挑选好衣服,波特在我和艾玛对着镜子抹口红的时候开门出去了。

“难怪她打扮得像要去约会一样。”

说这样的话时,我有点气急败坏。波特意识到这是第一天的聚会,会有一些新的学生将来被挑选进图书俱乐部。今日的打扮和姿态,在很大程度上能决定将来新的社员对她的第一印象,以及将来在俱乐部中的地位。

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被一股燃烧起来的火焰灼烧,它朝着心脏以外蔓延,我的整个身体陷了进去,我努力控制着自己。艾玛羞怯地低下头,从卷筒纸上扯下一节,去捡掉到地上的头发。

去往教授家的路上,我没有跟艾玛说话。波特身体上的味道,以及她的举动一直在我心里回旋。踏上通往他家的草坪时,我的心开始激烈地跳起来,我想到了离开,想到我毕竟是不请自来,脸一阵阵发烫。可是想见到教授的念头,使我并没有停下脚步转身回去。我深吸几口气,我发现艾玛也在吸气,她甚至还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旁若无我地拿出手机,停下来查看自己的样子。

我们按响了教授家的门铃。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开的门,跳过她的肩膀,我看到教授拿着红酒绕过餐桌。波特正在做沙拉,她倒千岛酱的时候,抬起头冲进门来的我们礼貌地笑了一下。

同学们将做好的东西摆上桌子,圆顶吊灯从铺满木料的屋顶垂直下来,我们按照顺序坐了下来,将盘子旁边的刀叉从手帕中拿了出来,把手帕搭在腿上。我环视一周坐着的人,除了波特和艾玛我都不认识。这里至少有一半的人是美国人,全世界只有他们会左手拿叉子,然后将刀放下,又将叉子换到右手边。

教授举起酒杯的时候,我们的眼睛碰在了一起。他的眼睛永远是那么和善深邃,隐藏着探之不尽的东西,让人怦然心动。我突然就忘却了,他没有邀请我的羞恼。

饭后,教授为我们弹琴,他弹的是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成名曲《水边的阿狄丽娜》。我坐在离钢琴稍远一点的地方,波特站在教授的后面,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我甚至怀疑她是否听到了琴的声音。

我在想到底是众神赐给了雕塑生命,还是孤独的塞浦路斯国王?抑或是塞纳河流淌的速度和晚风,成就了理查德·克莱德曼。艾玛移动身体,我们的距离更近了一些,以至于我在琴声缓慢的隙缝里,能感觉到她在紧张地吸气。

这不是大家熟悉的曲子,教授弹完几个小节后停下来,给我们讲在古希腊神话中,阿佛洛狄忒出生的时候,是站在贝壳上从海边慢慢被海风吹过来的。

有人推开了窗户,外面的草坪刚刚修理过,风将草茎裸露的香味吹进了屋子里。大家离开桌子坐到地板上继续喝酒,我坐在靠壁炉的台子上,静静端着酒杯。

那个夜晚,《水边的阿狄丽娜》一直在我的脑子里萦绕。我甚至认为那是教授专门为我弹奏的。


6

斯阔米什迎来了雨季,七天中有五天都在下雨。从窗外向外望去时大雾挡住了视线。我和娅姆在艾玛的精神萎靡催化下,像感染了病毒一般,心情抑郁。

她们俩总是在一些小事情上针锋相对,虽然艾玛用了极度温和的方式,也让娅姆感觉难以控制情绪。娅姆的父亲对娅姆的期望很高,希望她学有所成,每一次都能拿到好成绩,为了将来的研究生做充足的准备。艾玛弄得她心神难宁,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显得萎靡不振。

受天气的影响我也很忧郁,我知道我心里装着教授,情绪在这样的雨天里淤滞,像天空中化解不开的雾霾。自从上次聚会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听说教授对上次前来聚会的新同学并不感到满意,十分怀念那已经毕业了,也就等于永远消逝的小团体。他们再也不会成群结队地出现在教授家门口了。没有人知道他们毕业之后去了哪里。为此他还在前不久请了两天病假。这不是唯一让教授黯然神伤的原因,谁都知道如果新选的这些成员候选人并没有之前的优秀,就无法真正支撑得了这个小团体的灵魂,那他苦心孤诣延续下来的传统就自我瓦解了。因为文学哲学甚至历史学科在大学里逐渐边缘化,没有人在意他们的存在,甚至有一些教授嘲笑这些专研文科的教授是“无用的自恋”。

娅姆坐了下来,拿起手机预约心理医生。我们一年中所交的七百块医疗保险,有两次看心理医生的免费机会。为了不让我们交的医疗保险白白浪费,我还忍痛去拔了四颗根本不需要拔的智齿。

心理医生的预约最早只能排在下周五。

“等到那时,我都早郁结而死了。”娅姆放下手机,把腿跷到右边。

艾玛走过来告诉我们,图书馆里放了一种探照灯,像一个小的暖风机那么大。探照灯照射出来的是白炽灯光的颜色,据说是学校为了缓解学生压力治疗忧郁症所购入的仪器。图书馆里一层楼就只有三个。我们听到这,仿佛抓住了未来的救命稻草。

我们搜罗了整层楼,将三个探照灯插上插头,放在桌上对准我们的脸,在那里看书学习。我们没有想到,我们成了三个忧郁病患者,没有人靠近我们的桌子,这让我和娅姆感觉很不愉快,因为他们都把我们当成病患。娅姆总是在家里将所有的不快发泄出来,艾玛总是退让,她将回屋的时间一推再推,目的是让娅姆看不到自己。

但只有我知道娅姆的不安并不完全出于艾玛。

从她不再像过去一样对教授的精英团体饶有兴趣,对我问东问西,我就察觉到了她的改变。

她恋爱了,而且还是一个她不该爱上的人。那个人不是印度人,还是一个从埃及来的穆斯林。他有没有真正爱过娅姆,我并不知道,我只见他对娅姆和其他女孩微笑的方式一样。也许是因为他想在公共场合隐藏他和娅姆之间的关系。所以他对娅姆一切亲密的举动我都是从娅姆处得知的。他什么时候说想她了,什么时候关心她每天的日常生活,甚至什么时候说来我们房间里和她看一场电影的日期,娅姆都一一告诉我了。尽管我从来没有在我们屋里见过他的影子,我也不信他们俩之间的关系是娅姆自己编造出来的。

以前他没有公开和娅姆之间的关系时,娅姆也从未显得如此在意而变得闷闷不乐。因为她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免得让她的父母知晓。然而他今年退学离去,给了娅姆重重的一击。

他并不是从此消失了,相反他常出现在新闻和电视上。他善于制造时事,利用自己是穆斯林的身份,先是在巴黎的袭击过后,去到巴黎地铁站,找到自己的几个不同种族的好友,手拉着手,分别在脖子上挂着自己的来历,他的脖子上挂着的白板写着,我是穆斯林,来自埃及,你愿意给我一个拥抱吗?他左手还拉着一个法国人。一个法国人在穆斯林恐怖袭击自己的城市过后,竟然选择继续信任他们,还牵着他们的手!这件事被人拍成视频发到社交网上,笼络了早已经疲惫甚至伤痕累累的法国人的心。无数人为此感动地上前拥抱他,并为此落下了两行热泪。

他之后被采访,当他说他现在住在加拿大时,许多加拿大人都为他感到自豪。而在巴黎的举动只是一个开始。不久他飞回加拿大,去到加拿大首都渥太华,在议政厅外面等待加拿大总理特鲁多的接见。

在巴黎和渥太华的风头并没有让他浅尝了名誉的甜头后而就此罢休,他有更大的野心。他接着又做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回到了家乡埃及。向政府提交诉求特别许可他攀登埃及的金字塔。如果埃及政府同意,他将会是首位官方许可攀爬金字塔的人。

他的行为震惊了学校的同学,当初流传的关于他各种各样的绯闻又再一次出现了,但是没有人知道他和娅姆之间的事。这其实令娅姆感到沮丧。她也就再不信守当初要保密他们之间关系的承诺,她告诉每一个她认识的人,给他们看他们以前互相发送的短信,在一起的合照,但没有人相信她说的是真话。

每个人都在竭力回忆每一个曾与他交往的细节。他负面的绯闻渐渐不再有人谈论,只剩下那些关于他的零星小事中所体现出的伟大,那些早就被学校同学发现的品质,以此来证实他如今的成就他们早就预料到了。连最初有人说他是被学校资助的贫困生的谣言也不攻而破,如果他家毫无背景,他怎么可能与政府扯上关系。起初,他的事迹在一段时间里成了学校教授和学生之间谈论的光荣的事,但后来他似乎变得越来越大,好像与我们这个学校,这个镇脱离了关系,我们容纳不下他,他就再也与我们无关了,与娅姆也无关了。我们就渐渐淡忘了他,但娅姆却永远也忘不了,甚至奢望有一天他会因为她放弃一切,回来找她,向其他人证实她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选自《十月》,201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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