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十月》·小说新干线|蒋在:虚度
蒋在,1994年9月生,11岁开始写诗,14岁发表诗歌。诗歌见于《人民文学》,《诗刊》,《星星》《山花》《青年文学》《北京文学》等。 小说见于《十月》《上海文学》《长江文艺·好小说》《山花》《长江文艺》等,获首届《山花》年度小说新人奖。 2016年牛津大学罗德学者提名。
虚 度 蒋在 我用胳膊夹着《圣经》,两只手自然相扣坐在面包车后排。像一个年轻的预备牧师,充满着希望。 开车的珍妮已经上了年纪,我们是在教堂认识的,她热情开朗。每周日都会来接我和法塔去教堂做礼拜。因为珍妮,我时常想起离世多年的姥姥,她若是活到珍妮这个岁数,会不会像珍妮一样满头银发,对死以及上帝充满信心? 我总是想哭。转过脸看到珍妮的一个侧面,我也曾这样看过姥姥的侧面,总是担心她会突然死去。她们的眼皮因为衰老耷拉下来,从旁边看不见她们的眼球。珍妮上个月生病时面容枯黄,神情僵化地完成手中的拼图,我以为她永远不会好了,我甚至预设了她再也不能开车来接我们去教堂,这个差事得找到适合的人填补空缺,至少得花上一些时间。我想我能在空闲的那几个礼拜日睡到十点,她会从当地的医院转入城市的大医院里去,那里设备齐全;我甚至想到了我会因为去见她最后一面,而坐两个小时的公交,打开手机导航仪在交错的街道中央,找到她所在的医院探护室;想到她的葬礼我穿着黑色的衣服,站在雨中,其实脑子里全是姥姥姥爷在殡仪馆的情形,冻雨淅沥淅沥地下着,铺天盖地的绝望记忆就是寒冷。 可一个月之后,珍妮从容地开着车掉转车头迅速自如。疾病的影子除了加深她脸上的皱褶之外,没有削弱她半点活着的意志。她常常笑着说自己一点也不老,头发不到五十全白了,她们家人就她这样。我和法塔相视而笑,我们对她的年龄并不在乎。 雨天,珍妮会把车停到离我们那栋楼近一些的沙石路上。否则我们要走上一截,鞋子会被雨水打湿,珍妮认为那样去教堂会让我们感觉不适,凡是让人感觉不适的事情,都要尽量减少,以确保一个人的心情安然舒畅。 道路上骑自行车的人从我们车窗外向反方向飞驰而过。路边的带刺醋栗花开了,一路都是,像是突然间蓬勃起来的那样,有些炫目。天亮前的那场雨下得很急,空气中有一种植物混着尘土打湿后的气味扑面而来。 说实话我对教堂的人有一种本能的拒绝,但是我还是坚持每周去一次教堂,这不仅可以解决一个人身在异国的孤独感,而且我更希望能在国外的教堂,消去存在心里的隐痛,国外的教堂在我心里离上帝更近一些,或者因为地理因素,或者还有无法令我释怀的人为原因。 死亡记忆,无法抹去。十四岁,我还是个少年,我的姥姥姥爷就都选在了那一年离开了这个世界。记忆变成痛感埋伏在骨头里,随着时间并没有变软,反而更加尖锐,有时会让我浑身的神经都扯在一起。初次见到珍妮,更加重了这样的感受。坐在珍妮的车上,看着远处,脑子里时常浮现姥姥满头是汗,她鼻尖的毛孔冒出黏黏的汗液,头发像是刚洗没有吹干,仍然飘着一股舒肤佳洗发水的清香。一群自称为基督徒的人围绕着她,让她向上帝祷告。让她告诉上帝也告诉我们,她从此成为一个基督徒,再也不参拜偶像。姥姥烧了一辈子的香,敬了一辈子的佛,大汗淋漓狼狈不堪地被一群好心的教徒围绕。那时我的姥爷在重症监护室,他们说上帝可以救我的姥爷。 上帝可以拯救我们。不知道我的姥姥她是不是真的就信了,她举起了手,在哈利路亚的声音里我看到我的姥姥在发抖。她在发抖。我不知道上帝是不是真的能拯救我的姥爷或者我们。我站在重症室过道上,看着那一切,我的脑子里浮现出《圣经》最后面通往耶路撒冷的地图。交错的网线,通往一个神秘的去处,我认为那是去天堂的必经之路。有一个时期,我每天凝望着去往耶路撒冷的曲折线条,盘着腿坐在床上学着向神祈祷,我只对这个线路图感兴趣。 而法塔不一样,她始终相信上帝对她有神力。能够响应她的一切需求。我无法准确地说出她是否完整地看完过《圣经》。每次她也只是试探地问我,你这周读了吗?她这样问我让我觉得读《圣经》是个短期的有针对性的行为。也许她也害怕自己的回答给我否认她虔诚的机会。她和母亲打电话的时候是用英文,她会汇报她每周都去了教堂。她曾因别人对她说法语而恼怒,那些人常假设所有的黑人都来自于法国殖民地。而她从牙买加来,她对中国人有特殊的敌意。她说中国人在牙买加横行霸道,侵占他们牙买加人的利益。 她问我,你和他们一样吗? 我赶忙摇摇头。 法塔和我只有在星期天才见面。星期天是我们一同上教堂的日子。她不去教堂的时候,我也会找借口告诉珍妮我这一周也有事,无法去教堂,她不用来学校接我了。每一次,珍妮夫妇都在电话里为我感到惋惜,他们以为我的灵魂生了病。他们会为我祈祷,甚至给我邮箱里发圣经新约里那些可以使我灵魂得救的话,让我感觉到自己的确得病了。 我怎么可以找借口来回避对自己灵魂的医治和忏悔? 不去教堂除了法塔的原因,还有就是我不喜欢珍妮的车,有一股大型犬没有清理干净所残留的臭味。这说明平时珍妮喜欢把她们家的狗放在车上,并不在意清理。每一次坐她的车,透过车窗外的越来越亮的天光,我们能看到车厢里飘浮着的细小的纤维,我想那些都是狗身体上的绒毛,有时在吞口水的时候,能感到口腔中有异物,用舌头将它离析出来。 “哎,你注意到了吗?他们说我有中国人的鼻子。” 坐在我身边的法塔在汽车上坡时转过头来问我。 “什么是中国人的鼻子?” 我看着她的鼻子,一个普通的跟她的脸型比起来,略微短了一点,却无大碍正常的属于她的鼻子,想不出它和中国人有什么关系。 “就是又平又扁的东西。” 法塔把眼睛移到窗外对着一束光,她笑了,她的牙齿被点亮了一样出奇的白。车身摇晃了一下,法塔伸手来摸我的鼻尖,又再碰碰自己的鼻尖。她鼻尖上的粉刺从黑皮肤上冒出来,像装在麻袋里的黑豆米。 法塔的话让我不愉快,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用这样有明显国别标志的语言说话。实际上她是最不该有种族或者国家歧视的人,因为她没少受到民族歧视的苦痛。可她偏偏喜欢口无遮拦地表达,我有时甚至认为那或者是一种自嘲。 最开始没有人对上帝感兴趣,只有我和她,还有其他一些第三世界来的留学生。 国外真不如我们在国内想象的那样,外国人有信仰,每个人都手捧《圣经》,在恰当的时候说一句,“上帝保佑你”!上帝对他们更多的来说是一种文化背景,或是已经构成了浑然天成的文化脉络,从久远的时间里一直流淌,成为他们不用记忆的记忆背景。他们已经忘掉了上帝,或者上帝也只拣选他需要的人,那就是老人和孩子。 “为什么学校里只有我们来教堂?”我问法塔。 “因为只有中国人和黑人需要救赎。” 我与法塔的眼光相碰时,我躲闪了一下。面对我怯懦的惊慌,法塔早已习以为常。法塔讲话从来都是莽莽撞撞,不知避讳,她像是从上帝那儿得到了过于常人的胆量。 珍妮加快了车速,我们都沉默下来。我想起克里希那穆提说过,我们寻找的原因是因为我们没有安全感。妈妈为什么在姥爷临终前,在只能是几分钟的探望时间里,抬起姥爷的手,求他向上帝祷告? 四个月后,我的姥姥也去世了。姥姥的离去,对我一直是个谜。多少次我试图从妈妈那儿获得姥姥离开的真相,妈妈总说那样她就不再痛苦了。这个话有很多玄机,像是深不可测的暗夜里飞行的不明之物。每当这时候,我就不敢再往下问,那既像是妈妈的秘密,又更像是我的。如果揭开秘密,世间一切就都会变成黑暗的了,我们将无路可走。 太阳已经出来了,照射在远处的沙地上。驼背,驼背又来了,我看到他时,他正走过远处的一片矮树丛。这个不信教却总是来教堂的怪人。他不跟任何人说话,只躲闪在长长的门廊下,弯着腰挡住牧师。实际上牧师很高大,他说话时得仰着头牧师才能听得见,所以我想无论他说了什么,也许牧师一次也没有听清过。他固执地挡着牧师的路,使得牧师不得不开口与他说话。 驼背参加过战斗,尽管这场战争仅仅持续了九十多天,那是一场高科技的现代战争,1999年的科索沃战争,无论驼背在哪里参战,他都是一名真正的美国士兵。他找了一个在教堂里长大的女人结婚,那女人一生的目的都是希望能够改变他,可是他直到她死时都仍不信教。 他总是会在教堂的门廊上一闪,躲进某个拐角处等着牧师从什么地方走来,像一道阴影横在屋廊下。 “驼背很久没有来了。” 我看着驼背晃动在太阳光下的身影,自言自语地说。 “驼背会来的,他不会错过复活节。” 法塔一直闭着眼睛,她胸有成竹的样子,让我稍有不适。法塔喜欢和人打赌,逢赌必赢,猜测的事情永远不会出错。就算她闭着眼睛,也能猜测出发生了什么。 珍妮拐弯时放慢了车速。我们的车开过教堂后面那块木栅栏围出来的沙地,再往前的矮树丛里,长眠着的都是虔诚的基督徒。这片墓地靠近教堂,成为常来这个教堂做礼拜的基督徒死后的愿望。驼背的妻子就葬在这儿。只有虔诚的基督徒,为教堂做出贡献的人,才被允许葬在这里。 我们很长时间没有看到驼背了,记得那一次我在门廊的拐角处碰到他一次,他刚刚从墓地的沙地上插过来,走在门廊上,他的裤腿上还沾着红色的花粉。经过他身边时,他斜着眼睛看我。他身体里总是透出来一股腐败的东西,像是一种冥顽不化的杀气,让人产生敬而远之的逃避感,丝毫没有年龄所带来的和蔼可亲。驼背其实并不像我们称呼的那样驼,他只是背脊左侧受到过难以恢复的创伤,一只肩膀比另一只肩膀高耸一些,使得他整个身体只能歪着。 他的故事也如同他本人一样,弯曲不平疙疙瘩瘩,细碎地散布在教堂的角落,供人们在做完弥撒后喝水歇息的时间里,草草地谈论几句,以此作为消遣或者灵魂攀比的放松。在我的想象里,凡是参加过真正战斗的军人,骨子里都会透出一种别人没有的,虽偶然停歇却依然向着四面扩散的正气。这种认识来源于我同样上过战场的姥爷,他的骨子里就散发着那样的正气,让人觉得年老的他既慈祥又方正。可是,驼背的身上却没有这样的气息。 1999年的科索沃战争,驼背炸了一个飞机制造厂,我想这或者是一个惧怕战争的人,对自己英勇无畏的想象。之后南斯拉夫军队用高炮在科索沃北区击落一架战机,那个死去的飞行员,是驼背的哥哥,这些充满传奇的故事,让驼背的命运像深陷在迷雾中的峡谷那样弯曲而不可思议。对于那场空前绝后的轰炸战,我始终没有进一步想了解的兴趣。战争结束后,驼背患上了,本该科索沃土地上的人民患上的战后创伤应激障碍症。 实际上教会的人对战争本身并没有任何兴趣,他们更想说明的是,驼背患上一种奇怪的病,像着魔一样的病。政府对战后人们心灵的重创,永远也无法负责任。 只言片语的传言,如风吹过,没有人会放在心上或者追究其真伪。悲哀的是驼背不信上帝,一个不信上帝的人偏偏找了个笃信上帝的妻子。他的妻子对神和救赎深信不疑,耶稣有一天会归还我们曾失去的乐园。驼背怎么会相信这些,他除了不信上帝,还沉浸在血腥的焦虑里,所以这是水火不相容的两种灵魂,这样的灵魂没有增益对方,反而在相互损耗。所以他的妻子选择了离开他,离开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是对双方都有好处的选择。 驼背似乎一度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他再出现时,已被诊断出患上了晚期肝癌。他仍不信上帝。一个不信上帝的人,来教堂向牧师提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要求——要求死后和妻子葬在一起。他的脑子一定出了问题,否则他不可能提出如此要求。 “葬在教堂后面的墓地?” 法塔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反应有点过于夸张,她把眼睛瞪得很大。 “是的,这非常荒谬。” 珍妮的脚一直踩在刹车上,汽车在靠近教堂时速度非常慢。她打开左转向灯,我在嘀嗒嘀嗒的声音中,回过头去看那片遮挡在树木中的墓地。 社会对心理创伤欠缺包容和补偿,无论是受虐者还是施虐者。驼背战后怕见光,连新年的焰火都会令他焦躁不安。珍妮这样说的时候,总是从后视镜里向外看,沙地上鸟群飞过。 可怜的驼背,一个不相信上帝的人。他的妻子在过去的岁月里无数次尝试着让他认识上帝,把他的过去交给上帝,让上帝来帮助他走出困境。还让驼背在教堂附近的圣约翰高中做保安,但他却在那儿交易冰毒。 珍妮在进入车位前,有一对夫妇牵着他们三岁左右大的孩子过马路。金发的小男孩挣脱妈妈的手,拦在了我们车前。珍妮把车换成了停车挡,以防止任何意外发生。金发男孩的母亲快步走向前,把她的孩子抱起,给我们让开车道。为了缓和气氛珍妮说:“他们两夫妻必定喜欢蓝色,你看他们一家人的外套和车身。” 停车位的线应该是刚画的,白色的警戒线和柏油路相间的间隔十分明显。在白色警戒线的前端,有一轮弧形的黑色的轮胎印,是有人在油漆未干前,车压线造成的,十分明显。 珍妮将车停入固定车位中,所有的声音在突然间停歇下来,有那么一瞬珍妮屏息而坐,我们也停留在她的等待。空气中充斥着的粉尘,有些刺鼻,珍妮将头顶汽车的遮阳板拉下并戴上了墨镜。 太阳从云层中透出的光柱,很快移到教堂后面的树林里去了。 “不管怎样,一个爱辱骂上帝,几十年冥顽不化的无神论者,都不该来教堂。即使别人不说,但是他也应该知道这一点。” 这一次珍妮的声音里有了很多情绪,受她影响我对驼背的行为也有了反感。 太阳已经出来了,照射在远处的沙地上。驼背,驼背又来了,我看到他时,他正走过远处的一片矮树丛。这个不信教却总是来教堂的怪人。他不跟任何人说话,只躲闪在长长的门廊下,弯着腰挡住牧师。实际上牧师很高大,他说话时得仰着头牧师才能听得见,所以我想无论他说了什么,也许牧师一次也没有听清过。他固执地挡着牧师的路,使得牧师不得不开口与他说话。 驼背参加过战斗,尽管这场战争仅仅持续了九十多天,那是一场高科技的现代战争,1999年的科索沃战争,无论驼背在哪里参战,他都是一名真正的美国士兵。他找了一个在教堂里长大的女人结婚,那女人一生的目的都是希望能够改变他,可是他直到她死时都仍不信教。 他总是会在教堂的门廊上一闪,躲进某个拐角处等着牧师从什么地方走来,像一道阴影横在屋廊下。 “驼背很久没有来了。” 我看着驼背晃动在太阳光下的身影,自言自语地说。 “驼背会来的,他不会错过复活节。” 法塔一直闭着眼睛,她胸有成竹的样子,让我稍有不适。法塔喜欢和人打赌,逢赌必赢,猜测的事情永远不会出错。就算她闭着眼睛,也能猜测出发生了什么。 珍妮拐弯时放慢了车速。我们的车开过教堂后面那块木栅栏围出来的沙地,再往前的矮树丛里,长眠着的都是虔诚的基督徒。这片墓地靠近教堂,成为常来这个教堂做礼拜的基督徒死后的愿望。驼背的妻子就葬在这儿。只有虔诚的基督徒,为教堂做出贡献的人,才被允许葬在这里。 我们很长时间没有看到驼背了,记得那一次我在门廊的拐角处碰到他一次,他刚刚从墓地的沙地上插过来,走在门廊上,他的裤腿上还沾着红色的花粉。经过他身边时,他斜着眼睛看我。他身体里总是透出来一股腐败的东西,像是一种冥顽不化的杀气,让人产生敬而远之的逃避感,丝毫没有年龄所带来的和蔼可亲。驼背其实并不像我们称呼的那样驼,他只是背脊左侧受到过难以恢复的创伤,一只肩膀比另一只肩膀高耸一些,使得他整个身体只能歪着。 他的故事也如同他本人一样,弯曲不平疙疙瘩瘩,细碎地散布在教堂的角落,供人们在做完弥撒后喝水歇息的时间里,草草地谈论几句,以此作为消遣或者灵魂攀比的放松。在我的想象里,凡是参加过真正战斗的军人,骨子里都会透出一种别人没有的,虽偶然停歇却依然向着四面扩散的正气。这种认识来源于我同样上过战场的姥爷,他的骨子里就散发着那样的正气,让人觉得年老的他既慈祥又方正。可是,驼背的身上却没有这样的气息。 1999年的科索沃战争,驼背炸了一个飞机制造厂,我想这或者是一个惧怕战争的人,对自己英勇无畏的想象。之后南斯拉夫军队用高炮在科索沃北区击落一架战机,那个死去的飞行员,是驼背的哥哥,这些充满传奇的故事,让驼背的命运像深陷在迷雾中的峡谷那样弯曲而不可思议。对于那场空前绝后的轰炸战,我始终没有进一步想了解的兴趣。战争结束后,驼背患上了,本该科索沃土地上的人民患上的战后创伤应激障碍症。 实际上教会的人对战争本身并没有任何兴趣,他们更想说明的是,驼背患上一种奇怪的病,像着魔一样的病。政府对战后人们心灵的重创,永远也无法负责任。 只言片语的传言,如风吹过,没有人会放在心上或者追究其真伪。悲哀的是驼背不信上帝,一个不信上帝的人偏偏找了个笃信上帝的妻子。他的妻子对神和救赎深信不疑,耶稣有一天会归还我们曾失去的乐园。驼背怎么会相信这些,他除了不信上帝,还沉浸在血腥的焦虑里,所以这是水火不相容的两种灵魂,这样的灵魂没有增益对方,反而在相互损耗。所以他的妻子选择了离开他,离开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是对双方都有好处的选择。 驼背似乎一度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他再出现时,已被诊断出患上了晚期肝癌。他仍不信上帝。一个不信上帝的人,来教堂向牧师提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要求——要求死后和妻子葬在一起。他的脑子一定出了问题,否则他不可能提出如此要求。 “葬在教堂后面的墓地?” 法塔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反应有点过于夸张,她把眼睛瞪得很大。 “是的,这非常荒谬。” 珍妮的脚一直踩在刹车上,汽车在靠近教堂时速度非常慢。她打开左转向灯,我在嘀嗒嘀嗒的声音中,回过头去看那片遮挡在树木中的墓地。 社会对心理创伤欠缺包容和补偿,无论是受虐者还是施虐者。驼背战后怕见光,连新年的焰火都会令他焦躁不安。珍妮这样说的时候,总是从后视镜里向外看,沙地上鸟群飞过。 可怜的驼背,一个不相信上帝的人。他的妻子在过去的岁月里无数次尝试着让他认识上帝,把他的过去交给上帝,让上帝来帮助他走出困境。还让驼背在教堂附近的圣约翰高中做保安,但他却在那儿交易冰毒。 珍妮在进入车位前,有一对夫妇牵着他们三岁左右大的孩子过马路。金发的小男孩挣脱妈妈的手,拦在了我们车前。珍妮把车换成了停车挡,以防止任何意外发生。金发男孩的母亲快步走向前,把她的孩子抱起,给我们让开车道。为了缓和气氛珍妮说:“他们两夫妻必定喜欢蓝色,你看他们一家人的外套和车身。” 停车位的线应该是刚画的,白色的警戒线和柏油路相间的间隔十分明显。在白色警戒线的前端,有一轮弧形的黑色的轮胎印,是有人在油漆未干前,车压线造成的,十分明显。 珍妮将车停入固定车位中,所有的声音在突然间停歇下来,有那么一瞬珍妮屏息而坐,我们也停留在她的等待。空气中充斥着的粉尘,有些刺鼻,珍妮将头顶汽车的遮阳板拉下并戴上了墨镜。 太阳从云层中透出的光柱,很快移到教堂后面的树林里去了。 “不管怎样,一个爱辱骂上帝,几十年冥顽不化的无神论者,都不该来教堂。即使别人不说,但是他也应该知道这一点。” 这一次珍妮的声音里有了很多情绪,受她影响我对驼背的行为也有了反感。 “他们有时还把教堂当作婚介所。” 法塔说话横冲直撞,像一块石头突地从天而降。 “法塔,别这么说……那是神祝福的婚姻。” 我皱着眉头,把声音压低,生怕冲撞了神灵,我总是很忐忑。学校里一直只有我和法塔这样非洲来的学生到教堂做礼拜,我想法塔说得对,也许只有我们需要获得庇护,中国人尤其像我这样家庭并不富足的人,还有就是像法塔这样来自第三世界的人,比起那些天生优越的人更需要神的帮助。 让人意外的是,我们看到了学校的一对情侣,他们手牵着手从门廊下面的石级上走了过来,我和法塔的眼睛相遇时,我迅速转向别处,一只鸟飞过树丛,天空很蓝,在国内由于我们家地处山区,基本上看不到这样空阔的蓝色。 唱圣歌时他们就站在我的旁边,隔着几个人的距离,我能用余光感觉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显得很虔诚,双手放在胸前,当人们有爱的人的时候,他们就有了恐惧。他们来教堂的目的很明显,为了坚固他们的爱情,与此同时,提醒彼此需要忠诚。任何形式的背叛都有可能对最终的审判加上一笔,或者受到诅咒。 我走过法塔身边的时候,我问法塔有没有看到他们祷告的样子,我一脸的不屑希望从法塔那儿得到回应,但法塔对这一对情侣来教堂并不感兴趣,她面无表情地把脸转向门廊尽头的后门,我也朝着那里看去。太阳光被院墙外的几棵杉树挡住,投下的阴影随着风在墙上移动。也许我们同时想到了驼背,因为他总是在这样的时间里,从那道门廊走过来。 “驼背今天准会来。” “为什么?” “在节日气氛里,人的心肠最容易变软。” 牧师从侧门那边走过来,他神情庄重心无旁骛地穿过屋廊。看来他心情不错,如果驼背今天来说不定牧师会妥协。不信上帝却要葬在教堂墓地,不管怎么说都是天方夜谭,真不知道驼背怎么会想得出来,并且执着于这样的想法。 这里最不受欢迎的人可能除了我,就是驼背。他们能够接纳我,至少我是基督徒。我九岁起就和姨妈去教堂,常常跟他们一起在家里关上灯看耶稣复活的影片,多数时候是为了制造气氛。在必要的时候,有人还要抹泪,以此表达他们的心。即使我从来没有读完过《圣经》,他们也从来不会因此指责我。但对驼背,他们不再那么宽容。驼背什么都不是,他就更不该来到这里。一个不该来此的人,偏偏选择了来,而且还想长眠于此,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我不知道法塔为什么对驼背耿耿于怀。她对驼背莫名的兴趣,也许是因为别的教徒。 “驼背为什么想葬在这里?”我问法塔。 法塔放下长条凳,她正在用力地挪动走道里的一条凳子,将下面的纸屑弄出。 “生时不忏悔,死后却求一步登天,真是妄想。” “也许他只是想跟他的妻子葬在一起,仅此而已。” 法塔直起身来,她朝着正在说话的几个老人走了过去,他们大概在谈论天气之类的话题。教堂外放置的几张长方形桌子,已经铺上了裸粉色的桌布。复活节的巧克力兔子,大得如同鸡蛋,掰开兔子的耳朵,里面是空心的。还有一盒潮化了的核桃仁儿。左边放着珍妮早上从家里带来的全麦面包,只剩下几块了。周围的一个中年妇女拿起银白色的小刀,轻轻地撕开包黄油的锡纸,往面包上抹了一层黄油,刮走了盘子里残留的面包屑。 人们开始有秩序地进场。分发牧师布道内容传单的是教堂乐队鼓手的女儿,她和她妈妈一样高挑儿,精短的酒红色卷发遮住了耳朵。硕大的银圈耳环透过发髻露了一部分出来。我估计她只有十三岁,但她站得和大人一样笔直得体,贫瘠的胸脯出卖了她。 布道内容是约翰福音第十一章。传单纸张换了新的颜色,将从前的粉红色变成了黄色,在这个有阳光的早晨,像是生了病的人的脸。 我接过传单将它翻过去,背面仍然印着填字游戏。我从来都做得很慢,不过这样的游戏,可以磨平心里的焦虑。 今天来教堂的人比平日里多了两倍。我们坐在安全通道出口左边的位置,这里的位置永远留给我们,很难看到牧师的讲台。大家都说这是留给大学生的,但我们心里清楚这是一种隔膜,就像一种东西,对于有的人必得隔着玻璃。我们的右边,那才是正对着十字架的位置。 每当我想到这个的时候,就不愿为教堂里的人的苦难做出任何祷告,包括驼背。我不喜欢他们把自己也当成上帝的样子,认为像我们,尤其是驼背是最应该祈请上帝宽恕的,我们有罪恶的灵魂,没有怀着对上帝笃信不疑的虔诚。 开始唱圣歌了,我们站起来,法塔朝门廊那边悄悄地看过去,我也看过去,以往这个时候,驼背会顺着那道阴影慢慢地走过来,他还会侧着头辨别我们唱的是什么圣歌。 他带走了我的罪恶 我的苦痛 他独自承受着一切 忍受十字架的负重 即使那时他也不开口 乐队换了一首曲调缓慢的歌,法塔闭上了眼睛,举起了左手对神唱赞美歌。后面的LED灯打在十字架上,十字架一下比房顶上的天窗还要亮。教堂外有一棵大的道格拉斯冷杉树,树高过了建筑,它的枝叶的阴影洒在了天窗上。 唱完圣歌我们坐下,法塔往嘴里放了一颗粉色的薄荷糖。我仰望天窗的时候,心总会被树影笼罩,变得黯淡和晦涩。重症监护室的情景,如同夜色中的暗影。她们围着我的姥姥,站在电梯间,逼迫我的姥姥举起手,向上帝祈请,她们手牵着手喊着:“阿门!阿门!”有时候,这个镜头在我们唱圣歌时,占据着我的脑子,乱七八糟的声音打扰着我。姥姥头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脸上,她被动地弓着身体。我背着书包从学校直奔医院,走出电梯就看到了姥姥。 妈妈坐在监护室门口的凳子上,姥爷住的七号病床正好对着监护室的门。站在门外通过监护室两道门的小玻璃窗口,可以看到姥爷戴着氧气罩模糊僵直的脸,还有闪动着的心脏监测仪。前一天下着雪,我也是从学校赶来,正好碰上医生用手推车将姥爷送去做肺部透视,从重症监护室到透视检查的地方很远,医院的被子单薄,我和妈妈脱下身上的棉衣盖在姥爷的身上,他睁开眼睛跟我说:“宝宝,姥爷坚强得很,不会走的。”我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这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 我以为她们真的可以救我的姥爷。姥爷的肺部已经深度感染,医生说要割开喉咙。妈妈问割开喉咙有救吗?医生说有救。妈妈说那就割吧。医生让妈妈往手术单子上签字时,医生又说割开气管有可能就不能说话了,有可能会出现无法愈合的伤口。妈妈看见姥姥无力地摇头,她拿着笔的手就抖了起来,决定手术的字并没有签。 我不知道她们是求上帝不要让医生割开姥爷的喉咙,我的姥爷也许就是因为错过了这个能重获生命的时机,才离开了我们。她们有十多个人,天知道她们的内心有多么虔诚,她们中间有人说能看到上帝,上帝就在我们中间。上帝对我来说是透明的。她们挤在电梯间,她们相信能救赎姥爷同时也能救赎自己。她们把一本小小的打印着圣经原文的小册子交给妈妈,等到探视的时候,我们挤在重症室第二道门口,都穿上了浅蓝色的消毒外衣,看着我的妈妈走到姥爷床前,她跪下去把小册子放在姥爷手里,然后抬起他的手,试着让他发誓笃信上帝。 气温在下降,窗外雨夹着雪,在十米以外只能看到雪急速地向右边倾斜又落下。我们依然坐在过道上,送进病房的粥被抬出来了,吃了两小勺。这是我们最后看到的姥爷生命的迹象,他还想努力吃稀粥来维技体力。 姥爷一直很坚强,他从周四入院一直等到周一,妈妈通过熟人找到一个副院长,副院长进到重症室,医生说病人主动要求割喉咙。院长开了几张药单,妈妈去取药,姥爷就昏迷了。前一天他说很口渴,叫不应护士,我们就给他买了个手铃,以便他想喝水时,摇一下让围坐在医导柜台边聊天的护士听见。天知道护士们听到了是不是给他喝了水。姥爷被抬出来后,铃铛就丢在他的头边上。 所以在姥姥选择离开后,家人在清理她的遗物时,2008年12月9号的日历上写满了七个“痛”。为什么是七个?这同样是个谜。她选择了同样的日子9号,同样的时间,凌晨四点二十分。这个时间被她牢牢地握在手里,到了另一个世界交给我的姥爷时,她会不会说她为了他,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信仰。 牧师站在讲台前面,我向右边看去,已经有人开始戴上老花眼镜,做布道传单后的填字游戏。今天我一定要做得比法塔和珍妮更快。我也赶紧拿出笔,画了一个又一个圈。 我离正确答案还差一个,我一共画了十二个圈,但纸上写着正确答案应该有十三个。 我没有找到“复活”这个词。法塔坐在我旁边给我指了出来。她将传单印有填字游戏的那一面朝上摆放,让四周的人都能看到今天她又是最快的。 布道的内容进行到了中间,牧师示意主日学校的孩子们到讲台上去同他站在一起。孩子的父母将他们的孩子往前推了推,希望他们的孩子能在神的带领下,得到神的照顾。孩子们簇拥向前,有的太矮,不得不通过攀爬上了阶梯,像是波斯人,跪拜神像时,以脸触地。他们的父母停下手中的笔仰起头,有的甚至微微站起,在讲台上找自己的孩子的身影。他们始终相信他们的孩子是人群中最显眼的那一个。 法塔嘴里的糖在她的牙齿间作响。 驼背来了。阳光从他身后开着的门射进来,他像是被那道光推过来的。 驼背对着牧师喊了几声,并招手想让牧师过去。那些父母回过头,看着驼背,用眼神告诉他,他的不识趣。又不屑一顾地回过头,将注意力放在了他们的孩子身上。 法塔将嘴巴噘起转过头,我感觉到她在用她的舌尖玩弄那块快要溶化的薄荷糖。 喊啊,大声一点!让牧师听见,让上帝也听见。 我这样想着,把手中的纸举起来,仰起脸看上面写着的内容。 驼背的喊声越来越小,他大概胆怯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好几分钟。他看着我们,看着教堂里灯盏映射着墙壁上那些彩色的画,还有背着他的身影。 牧师抚摩了离他最近的孩子的头,并同意他们离开讲台,去另一个房间上周日学校。孩子们手牵着手慢慢走下讲台,停留、等待、互相照应着向前走去。 孩子们离开后,牧师重新翻开一页《圣经》,向后退了两步,他看了驼背一眼,注意力又回到了《圣经》上。 没有人在意驼背,更不理会他可怜可笑可恨的要求,他简直是一个笑话,上帝不会饶恕他。 对于驼背在牧师布道时做出如此无理的行为,他们习以为常,驼背已不是第一次来教堂喊叫,扰乱教堂的礼拜了。 法塔回过头来,这时将跷起的二郎腿从右边换到了左边。我担心法塔鞋底的灰尘踢进了我红茶杯里,将杯子挪到了我的座位底下。法塔显得不高兴,因为没有发生她想看到的混乱的场面,没有争执或者反抗。她嘟嘟嘴,表示并不满意。埋头将手中的填字表又检查了一遍正误。 讽刺式的复活节的神迹也没有发生。一切稀松平常。 我抬起头来的时候,驼背已经不见了。阳光从那道小门里照进来,从那道门出去,穿过沙地和矮树丛,就是墓地了。 汽车飞驰过黑色的柏油马路,飞驰过盛开了的带刺醋栗花,飞驰过圣约翰高中的操场。 又一个星期天的礼拜散去了。 驼背死了。 跟往常一样,牧师埋着头合拢他的《圣经》,我悄悄走近他,我看着他的手抚过《圣经》的扉页。 “他能葬在这儿吗?” 牧师摇摇头:“只有灵魂洁净的人才能被埋在这儿。” “什么才是灵魂洁净的人?” “受到教堂的施洗。” “哦,我以为是爱。” 牧师皱着眉头,咬了一下上嘴唇。手中拿起棕色封皮的圣经,将约翰福音那页夹着的黑色书签线拉出,让它自然垂直下来。他握紧《圣经》,朝教堂的小门走去。 选自《十月》,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