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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十月》·散文|鱼禾:恋声

鱼禾 十月杂志 2020-02-14

鱼禾,女,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作家高研班学员。曾供职于高校、政府机关,2008年开始写作。在《人民文学》《十月》《大家》等期刊发表散文、小说多篇。出版散文集《私人传说》,长篇小说《中度悲观》,读书随笔《非常在》等六部。散文《驾驶的隐喻》获第11届十月文学奖,散文《失踪谱》获莽原文学奖。

作家/鱼禾

作家/鱼禾
1

没带水杯?他问。声音低沉,清晰,略带石感。i韵尾最易拖泥带水。没带水杯——四个i韵尾的字音从他喉头发出。没。带。水。杯。像圆滚滚的石子正啪嗒啪嗒往下掉。这需要有极好的吐字归音能力。我早就注意到了,吐字归音几乎也是一种天赋。有人天生具备这种构造精密的发音控制装置。绝妙的音质,恰到好处的混响——令我迷恋的膛音。没带水杯?严格来说这句话后面应该没有问号,也不应该有任何符号,因为,他的发音里面没有“问”的意思,也没有停顿、结束或者感叹的意思。这话本身也的确没什么意义,他轻描淡写,似乎只是为递给我水杯的动作找一个台阶。呒(),我发出一个纯辅音应答他。不是“嗯”,不是“唔”,不是“噢”,而是“呒”。一个纯粹的喉音,唇齿不动。

我接过水杯一饮而尽。这声音令人口干舌燥。我听见茶水猛烈地经过喉头的声音,然后是空杯的嗡响。把杯子递还回去的时候我才确定,事实上到此刻为止我还没来得及认识他。这个人对我而言仅限于一个名字,以及,这个声音。他的名字跟一个古代名将重叠。无论听到谁随便喊一声“虚江”,这个声音便会附着在一个古代名将的形象之中,同时在我脑中浮现。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名字是“须江”。但是,我脑中的印象已经形成而且牢固。我依然把这个声音和一个号为“虚江”的古代名将合为一体。现在虚江对我说,没带水杯?不等我回答,虚江便把水杯递给了我。茶水从虚江的杯中淌出,猛烈地经过我的喉头。吞咽的声音让我瞬间意识到自己在克制。虚江的声音在我的脑中单曲循环,唯有声音,没有语义。他不过是搭讪了一句。声音微冷,石感,靠在喉下,有一种奇特的重量。这声音哪怕响在耳边都会有妥当的距离感,丝毫也不狎昵。不是人们寻常说的“有穿透力”。这声音并不穿透什么,只是点到为止,但仿佛对一切它所经过之物都会有所抚慰。

这声音抚慰了我的耳朵,我的听觉神经,我的大脑,我。

似乎从来如此,我会突然陷入一种声音难以自拔。容易为某种声音神魂颠倒,是我早经发现而无力制止的事。我常常觉得这或许也是秉性之一。如果这秉性不能够以遗传和后天的习染来解释,那么,它就只能是从前世带来的。

2

声音是有形状的,只不过我们看不见。某种物体开始震动,空气粒子被奇妙地推动,一如石子在水面上击出涟漪。空气粒子涟漪重重。涟漪荡入耳郭,通过溶洞般的外耳走廊,敲击鼓膜,锤骨,砧骨,镫骨……这些奇形怪状的物件依次传递着一种神秘的波动,像一场小小的接力。最后,这涟漪传播到听觉中枢。听觉中枢是它的岸。犹如浪头在一瞬间撞碎。哗。咻。咕咚咕咚。或者:没。带。水。杯。

我不知道头颅之内的这道岸是怎样工作的。它是如何把重重涟漪翻译成了声响?

如果你看见过蛇在乐声里柔软忸怩地起舞,必然也会对声音的构造深感迷惑。蛇没有耳朵。空气粒子的震动先是到达了它的骨骼,然后才到达它的神经中枢。空气涟漪经过了怎样玄妙的变幻,以至于竟能驱动这冰冷丑恶的生物,令它驯服地舞动,一如风摆杨柳?

为了找到藏匿于物品之内的声音,淘气的弟弟曾经摔碎泥哨,凿开风箱,撬开口琴,拆掉闹钟,把家里所有会发声的物件尽数毁坏。弟弟是父母在三个女儿之后得到的第一个儿子。在那个勉强温饱的时代,他可以不断得到乡村孩子从来没有见过的新奇玩具。唯有他,毁了任何东西都不会受到责罚。他拆毁东西的天才让父亲叹为观止。为了刁难他,父亲买了一个小羊皮鼓给他。父亲把小鼓交给儿子,在旁边哨探着,说,这下看他怎么拆。敲击鼓面发出的嘣嘣声招来了一大群孩子。弟弟很快就厌倦了敲击。他举起小鼓,一边敲一边翻来覆去地研究,那嘣嘣嘣嘣的声音到底是哪里来的。看不明白。这淘气包转身拿来剪刀,三五下就把鼓面戳出一个洞口。他贴近那洞口,眯眼向里面张望。奇怪,什么也没有。他把洞口撕开再找,还是一无所获。反过来再敲,鼓却没了声音。他问周围的小孩,有没有看见什么东西从里面跑出来。父亲哈哈大笑。母亲一把夺过剪刀,嗔怪说,儿啊,你就差拆个人看看了。于是父亲又给他买来一个会跳单杠的小人儿。小人儿每次翻过单杠就会高兴地唱歌。一个小时过后,弟弟果然拆了这个小人儿。这下他找到了,声音就在小人儿的脑子里面,声音是从一小疙瘩被电线缠绕的金属体上发出的。从此以后,他迷上了用组接电线的办法制造声音。

声音——这四处皆是却不露痕迹的存在,是最早出现在我们的感知系统里的玄虚之物。若干年后,在某个知名品牌的声音系统里一再遇到那些响动的时候,我总是立刻断定,这一定是那个淘气包——长大以后的技术天才的创意。那些被他拆掉的物件之内发出的声音,曾经以不可思议的神秘吸引过他,让他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早早地窥见了物理世界的神秘,进而,让他直到不惑之年,依然把几乎所有的热情投注在精密仪器的探究之中。

3

在乡村,在尚未开蒙的年纪,冬天的夜除了用于睡眠,总是会多出一大截。已经睡了八九个小时,不可能再睡得着。在不知何时才能熬尽的黑暗里,我对某些声音的敏感简直到了无可救药的程度。

我的黑夜声响丰富。从梦中转醒的一瞬间,总能听见隐隐约约的金属震动的声音。金属震动的声音并不分明,仿佛是夜风吹来的。那声音弯弯曲曲,瞌睡兮兮,似乎只是某种响动的回音,拖得很长,有些拖拖沓沓的癔症。那声音由小到大,一阵响动一阵间歇,有确凿的指向。我把它理解为不可知的邪魔正在走过大街,向我们的屋子奔来。声音在我脑中幻化为形象:一个鬼,双手举着扫把一样的金属丝,一边蹦跳一边摇动。就在我以为它已经忽略了我们的屋子走远了的时候,那声音突然又来了一阵。我喊醒母亲。我半夜吵醒她从来不找借口。她快烦死了,也懒得点灯,只是哼了一声。你听见没有?我闷在被窝里面问。她理也不理。那么响你都没听见?我又问。她不搭腔,只管打着哈欠睡去。大人就是这样,什么事都没法跟他们商量。那声音在黑暗里复又响起,隐隐约约,一阵紧似一阵。已经到窗前了,他们居然都听不见,睡得呼呼的。睡梦里的人不是我的同谋。屋子里仿佛就剩下我一个人。幻象迫近,正在变化。不是鬼手里晃动着金属丝,而是,一个金属身体的鬼,抖动着铁亮的毛发,拖着尾音般的沙沙声走过来。我尽可能缩到被窝儿深处,大气儿也不敢出。那幻象便随着声音入梦,来到床边。黑暗里藏了太多的东西,都在蠢蠢欲动,而他们都不知道,都在大睡,只有我一个人警醒着。就不能开着灯睡?天一亮我总是埋怨她。她不理会。她顾不上跟我磨牙。她从来不知道我在黑夜里独自对付了多么诡异的响动。

也总有另一些响动来安抚我的听觉。

抵抗黑夜的曾经是纺车的声音。当时年幼,不知种种营生的辛苦,我总盼着在我睡觉的时候有个人坐在那里整夜摇着纺车。有纺车的嘤嘤声和昏黄的灯,夜便可靠了。妈,姥姥或者奶奶,谁晚上纺线我就赖在谁的屋子里睡。有个人在屋子里摇着纺车,右手摇着纺轮,左手捏着搓好的棉花卷。纺轮转动,棉花卷里面便会不停地吐出棉线。纺车的声音单调而平缓,嘤嘤嘤嘤,嘤——四短一长,四平一降,有着永远不变的节奏和轮回。棉线绕在纺锤上。要不了多久,纺锤就胖得像一团圆鼓鼓的白薯。看一会儿就趴在枕头上睡着了。纺车的声音进入梦乡,进入那些不可预知的异地,进入蹦跶的不连贯的险境,像隐身的亲人,跟着我,为我的历险壮着胆子。有时候是织布机的声音。哐啷,哐啷。两声哐啷声之间有梭子穿过上下经线张开的通道。穿梭的声音迅疾而轻忽,不过还是能够听到。咻——!木梭从右手传到了左手。哐啷,哐啷。布挡上线的声音里含有一言难尽的和声。然后是缯的移动。嚓——两片缯一上一下,每一根经线都换了位置。那台构造复杂的木制的机器,它的四肢八爪都在伸展弯曲,骨节摩擦发出杂沓的咯吱咯吱声。

时光本是空的,死的,如隐形的巨石一样板结,无趣。没有附着物谁也感觉不到时光的存在。不断有响动泼进来,把时光的板结腐蚀,分解。时光被搅动,成为可以投入的流体。

那是真的,的确有过那样一些奇异之声长久地伴随过我们的幼年,令我们如入魔境。

每天将睡未睡时,耳边都会响起规律的“咚咚”声。刚睡下的时候声音很闷,很轻,像裹在棉花里面。然后越来越重。咚咚。咚咚。好像是从枕头里面来的,一离开枕头就听不见了。咚咚声是从很深的地方发出来的。仿佛是从我的肩膀里面来的,从我的身体里面来,仿佛有什么在敲打我的骨头。咚咚声的间隔和闹钟的秒针跳跃节奏接近。它让我觉得熨帖。对于黑夜的恐惧会在咚咚之声里消失。有节律的咚咚声里充满了时间感。仿佛这声音来自很久以前。很快,我成了那个在长城边痛哭的孟姜女(刚刚听过的故事),身上红衣褴褛(混入了吴琼花的装扮)……而世界上已经没有别的人了。这个声音扩散开来,变成暗色云朵,盛着我在半空里飘,忽上忽下。我像水面上的影子一样倏忽伸缩,一会儿巨大,一会儿微小。咚咚声仿佛有着光感——咚咚,咚咚,月晕似的光线四散。我觉得还清醒着,但其实已经睡着了。后来才明白那只是我自己的心跳。而奇异的时间感以及那种声音的抚慰力,大约是来自潜记忆——对于母亲子宫的记忆。最初的,恍若隔世的咚咚之声,始于母亲的心跳。咚咚之声从存在之初就开始了,先于胚胎,先于我。四个月之后我才有心脏。但那时我还没有听觉。要再过两个月,等耳朵构造完成,我才会听到声音。咚咚之声,是我听见的第一种声响。母亲的心跳声透过羊水传到耳中,有六七十分贝的音量。那声音经过了液体的过滤和转译,必然是嗡嗡作响,却也温存如也,如同轻轻擂响的大鼓——所以,大鼓的声音听来才具有了奇特的时间感?

羊水中的记忆在幼年时期的梦境边缘持续。咚咚之声化为我的汪洋。我在我的汪洋里漂荡,咚咚之声在月晕似的光里均匀布散。它成为一重温柔厚实的盾甲,成为我对黑夜与一切黑夜之声最稳妥的抵挡。那混沌的咚咚之声,在意识的蒙昧处日夜接续,成为生命养成的伴奏。啼哭不已的婴儿一旦被母亲抱在胸前,立刻就会安静——无比熟悉的咚咚之声安抚了他。毫无辨识力的婴儿,闭着眼睛就可以认出母亲的怀抱——听觉的辨识本属天赋,与生俱来,准确无比。

4

声音与梦境的关系,似乎比物象更亲密。我的恐惧堕入梦中,时常化为声音而非情景。我走在大街上,本来是安静祥和的大街,却会突然人迹隐去,光照消淡,声音渐起。那声音犹如贝多芬弦上的命运之叩,节奏紧凑,混响丰富。它越来越响,终至震耳欲聋。那是什么样的声音啊。它呈现的是心电图一般的形象。行人绝迹,道路昏暗,一幅立体的高楼般的心电图矗立在大街上,跳跃不定。我在心电图一样的声音图像里独行。有一声大喊卡在喉头,就是出不来。我成为无声的物质。我像一块声音干涸的土坯。外围的声音汹涌浸入。声音冰冷,蛇一样滑,四处乱窜。想大喊的结果往往是挣扎醒来。惺忪中,仿佛真有某种冰冷滑腻的物质刚刚从我颈间缠绕而过。某种疑惑或者恐惧,某种滑冷,非得连续深呼吸才能吐尽。

有过大约几个月时间,我同时被眩晕和幻听困扰。每到子夜梦醒,都会听到一支熟悉的曲子在墙壁里面隐约响起。我听得分明,是《天空之城》。宫崎骏的城市,天空里的城市。久石让的乐曲曾是我的闹铃提醒。我曾经痴傻一般地在意过一个人。每一次匆匆分开,都有闹铃一遍遍的催促——天空之城的乐曲曾经每隔七分钟就响一次。而那些从梦中惊醒的子夜,我听着墙壁里传出的声音,心里只有咒语。音乐声在墙壁里面若隐若现。仿佛这曲子曾被录刻在墙壁之内,每遇子夜,便会播放。我只得开灯,起身,四处探听。耳朵贴在墙壁上。声音到处都是,却也哪里都没有,像深入骨缝的那一点疼——确实有那么一处在疼,但因为太深,从哪个角度都抓摸不到。

在那些怀着绝望向壁谛听的子夜,我在那支余音不绝的曲子里几乎要疯狂。在那段不断循环的声音里,我确知我负了伤。我确知我身上没有铠甲,并不像自己曾经以为的那样刀枪不入。我们太容易失败,或者从根本上说,我们作为隐居者的子孙,本来就是失败的传人。天空之城早已不是我们的,我们的来路已被咒语隔绝。为了清白,必须毁灭。

五月十二日午后,汶川大地震。虽然相隔千里,但是,猛烈的地气似乎也在我的脚下汹涌澎湃。似乎在无知无觉之间,这隐藏在墙壁之间的柔弱乐声,被来自地下的隆隆的次声波一举摧毁。幻听戛然而止,心中余孽转瞬灭尽。曾令我耿耿于怀的往事土崩瓦解。我站在街边的人群中,心中空洞,仿佛在这巨大的晃动之下,里里外外尽成废墟。

5

凭声音判断人也许并没有任何道理,但是,我的确一贯如此。不是我选择或决定要这样,而是,对于某些声音的迷恋,决定了我必然会这样。从而,这也几乎成了理所当然的事——如果我突然被某个人吸引,那必然是由于对方有着特别的声音。

最早的一次是在中学时代,我后排有个男生,在早自习的时候朗声读课文。大家都在读。但他的声音从沸沸扬扬的读书声里拎出来,在我的耳朵边如阳光煦照。那是我第一次因为声音对一个男生怦然心动。并没有爱上他。我后来爱上了别人。心动只是在读书声响起的时候才会有。早自习一结束,男生便操着一口豫北土话和另一些男生说说笑笑。啊我的天,读书声构造的幻象立刻土崩瓦解。此后再有那令人怦然心动的读书声,我立刻便想起他满口土话的粗俗语音。那一瞬间的迷恋,终是被土话毁掉了。

第二次是在大四。同学请来喝酒的人里面,有个外文系的男生。酒罢,众人零落散去,我因为多喝了几杯,双臂支在下颌处发呆。男生坐在我对面,看着我,不走。不熟悉,所以不理他。他突然讲起了一个老掉牙的连环套故事。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是用英语讲的。Long long ago,there is a mountain,in the mountain there is a temple……说汉语带点江南腔的男生,说英语竟是恰得其妙,滑溜的连读和山峦般微微起伏的语调,使他的声音犹如耳语,一瞬间生出无限的温存。我在那个英语发音的故事里木呆了一会儿,突然大哭。每次在一起我都建议他说英语。他正在准备六级考试,以为我也在为考六级而练习口语,很爽快地答应了。我们的恋爱是用英语谈的。天杀的英语,它太适合谈恋爱了——它的发音浪漫而优雅,适合说半句藏半句,适合调侃,适合呓语般的表白——总之,每句话都楚楚动人。有个音质良好的男声不停地用英语跟你表白,不着迷简直是不可能的。直到最后,声音的蛊惑一旦瓦解,我惊觉到自己的不爱时,连诀别都是英语:So,it’s bye from us.

许多年以后,我遇到阿森。是在一个朋友的办公室遇到的。当时我们俩都单着。就在我和朋友道别要离开的时候,他开口说话了,对不起请问你是……鱼禾吗。声音酷似邱岳峰,连断句的方式都酷似。天知道我是多么迷恋这种低沉的语气犹疑的沙哑。原矿般粗粝,又温软得像一大蓬棉花。这也许是天底下最浪漫的声音了。真要命。我瞬间想起了邱岳峰那句吞吞吐吐的配音:“是你吗……简?”那一段闪电般的婚姻,只持续了大半年。是的我们并不相爱,我几乎只是迷上了那个声音。我迷恋他对我附耳低语,迷恋他以那样的声音聊建筑,聊音乐,聊一棵树或一块石头,聊落日:“看看吧,这是2010年最后一个落日。”迷恋那种呓语般的绝望,甚至歇斯底里的找碴儿。“我有多想你就有多恨你”,他发疯似的摇晃着我。啊邱岳峰的台词也是那样,透着微微的残忍:“那么谁合适?你有没有合适的人可以推荐?”那之外的他,我甚至不够了解。我嫁给了那个声音,但声音是他的,声音的主人多疑得像狐狸——声音的主人虽然不能言明,但也必然觉察到了我的不爱——不够爱。

这样的遇见并不容易。一个人可以听到许多没有瑕疵的声音。所有的播音员都有一副好嗓子,他们音质磁感,或清亮,或沉厚,总之都算是好听。但他们的播音并没有打动我。很难说究竟是声音中的哪一种细微的元素与我的听觉八字相合。有时候这种元素会渐渐从一种声音里消失。刚刚认识梁奚的时候,他的声音带有不可思议的弹性。一句话说完,最后一个音节总是尾音上挑,没有完整的归音,像有半个字音从一句话里飞走了。在郊外吗,他问,在木槿花前?语音温存模糊,其中满铺着不确凿的情意,像生宣毛边纸。后来,这声音不知怎么竟变得越来越陡峭。仿佛声音里的空气和水分被挤压掉了,只剩下干瘪的语义,薄而脆,打印纸一样。有时候我听着他说话会走神,隐隐觉得我们不能长久。他说了一大篇才发现我根本没有入心。你在听我说话吗?我说是啊我在听。我在听这个回不去的声音,在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常常梦见他同时成为两个人,一个人有着他的模样,另一个有着毛边纸般的声音。有着毛边纸一样的声音的人在梦中对我说话。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但声音还是那个声音,那才是我的旧相识。

6

我一直试图获得解释。一个人并没有失去正常判别的理性,但是为什么,她的注意力会被声音如此强悍地左右。他们的声音差异很大。我何以对某种声音一听倾心,而对另一些似乎很动听的声音毫无反应——比如看京剧,我酷爱青衣和须生的声腔,却一向受不了小生,尤其小生的笑,天哪,我觉得地痞无赖才会发出那样邪恶的笑声。

对声音的喜好似乎没有规律。

我曾经喜欢听别人咀嚼酥脆食物的声音。小时候,我常常跟在一群大女孩后面玩。我迷恋她们咀嚼玉米秆的声音。我一点也不喜欢嚼玉米秆。而小女孩们也嚼不出那么酥脆的声音。咔!她们的牙齿咬下一截玉米秆。咯咯,咯。她们在嚼,忽快忽慢。我试着吃同一根玉米秆。我嚼不出那样的声音。我让牙齿的速度尽量慢下来,还是不行。我的咀嚼声有杂质,不是酥脆的。我发现同样在嚼玉米秆的男孩也弄不出那样酥脆的声音。男孩们的咀嚼声短促而沉闷,简直有些可恶。

第一次用钢笔,我惊喜地发现这种笔的尖端在纸上摩擦,可以发出令人浑身熨帖的摩擦声。嚓——嚓。嚓。忽短忽长。笔尖像一枚小小的犁铧,在纸上犁出浅浅的凹痕。白色的纸变成了字——浅色的土变成了深色。嚓。嚓。这小小的黑色的笔,在我的左手手指间运作自如。我喜欢用背面书写,因为我发现笔尖在纸张的背面会摩擦出更悦耳的声音。纸张背面落笔,嚓嚓嚓嚓。我的书写飞快,满纸连笔,任凭老师对我潦草的字迹大加挞伐,也绝不悔改。罚我再写。那真是好,再写,依然满纸连笔。我每天都比别人多写很多字。对我的字体大惑不解的奶奶,说姐妹们写的才是字,我写的是鬼画符。管你怎么说。我要听笔尖在纸上磨出连绵不断的嚓嚓嚓。对于书写的痴情也许就是在这样的嚓嚓声里建立的。

喜欢某种打火机的原因也是一样的。我不在乎它那著名的防风效果。我喜欢的是那种金属叩击的声音。那小小的打火机发出的声音清透干脆,有几乎觉察不到的余音,跟所有的打火机都不一样。仿版根本逃不过我的耳朵。不必看齿轮,不必看火捻,不必看底座处的logo和侧边的凹槽。只需要打开,听金属弹簧“嚓”的一声绷起的微颤;打火,听火石相触发出的有凹痕的摩擦声;再合上,听金属碰击的脆响之后,那一丝似有似无的回响——在金属壳里面,在防风孔和盖子的空隙里。那种打火机的任何一款,都会有这样玄妙的一言难尽的声音细节。一开一合之间,左手的每一根手指都能感觉到声音的问候。那是独属于重金属的声音,有绝妙音色的声音,有回旋和余韵的声音。手边放着一款两款,那种声音便不时在左手上响起。嗒啦,打开。嚓,点火。嗒,关闭。于是抽烟,就有了意思。

有一段时间,一个声音每天准时在楼下响起。收头发——收长头发——收手机——收旧手机——坏手机——换刀——换剪子。是激越的男高音,字正腔圆,音色明朗,年轻而嘹亮,有不假雕饰的韵律感,听上去昂扬振奋,似乎对这收头发换刀的行当满怀得意。尤其那一声“刀”,有着干净的吐字归音和完美的拖腔,令人恍惚觉得他手里用来交换的刀,每一把都是用寒光凛凛的冰块做成的——就像每天必然到达的明亮。每天,几乎每个早晨,这声音都会以闹钟般的精确及时到达。这声音越过无数的嘈杂,从高高低低的引车卖浆之声里蹦跶而出,从远处指向我的窗口,再从我的窗口逶迤远去。它迥异于众声喧哗的气质,每每让我想起“出类拔萃”这样的词汇。一个这样唱念着从街上经过的货郎必然是快活的。生活充满了辛苦和不测,但是,他每天一早唱念而过,用他的刀和剪子,收罗着旧物。我走到窗口,向楼下看。熙熙攘攘,找不见那个把“换刀”喊得如此悠扬的货郎。没关系,他依旧字正腔圆地,从这条小街上招摇而过,每个早晨,风雨无阻。浓阴天听到这样的叫买声,似乎连乌云都在应和,乌云过来了,乌云过去了,一块一块,蓬蓬勃勃。虽然已经知道了营生的万般辛苦,但是,那声音还是会一如既往地,莫名地安慰我。每个早晨,它一来我就会醒。这声音还没到近处我就听到了,它由远而近,不像闹钟那样陡峭刺耳。睡眠被掀开一角,有清醒浸入,浸透。醒来的过程有如墨汁在宣纸上毛刺刺地洇开。换刀。我模拟着那一声完美的叫卖。我的吐字归音堪称完美,却怎么也说不出那么完美的“刀”。学不来那一声拖腔。货郎喊出的“刀”的尾音上挑,仿佛后面跟着一段优美的抛物线。

总是这样。总有一些意料之外的事物,以意外的方式带来安慰,就像蓦然回首时所见的那人,你不曾刻意期待,但是突然看见有那么一个字正腔圆的人在,尽管彼此毫无瓜葛,心里还是莫名地踏实。

7

一天晚上,我看到一则微信,转发的是宋代和秦汉时期的汉语音,据说是国家语文委员会录制的模拟古音。一阙水调歌头,大致类似粤语,也还罢了。而以上古语音(周朝时期的汉语发音)阅读的《隰有苌楚》,几乎是闽北语音和俄语儿化音的结合体,前后字音之间好像在打群架,而且打得姿势拧巴,有一种妖孽般的阴森凶恶。没听完我的胃就一阵一阵揪扯,后腰某个地方也在板结。这一定是不对的。这样的语音比野兽号叫,比蛇嘶还难听。即便有考证支持,我也绝不相信古人会以如此狰狞的方式相互交流。单独的语音或许是对的,但是,当它们集合起来的时候,语音连接的方式必然是轻重有度,高低协调,虚实相应,不可能这样撕扯成团。

一个醉酒的下午,我和两个朋友去看一处汝窑。先去了窑主的工作室。窑主盛情,泡了一壶上好的青茶给我们品尝。我想跟她聊聊汝瓷。她弄汝瓷的手艺得自父亲。据说他们属于汝瓷世家,她父亲在圈内的名气已是十分了得。她开口说话。嗓音高昂细脆。语速快。气息断续,仿佛一句话说到后来就没了底气。间杂着许多心虚的哈哈笑。一口一个“我爸爸”。我转头看见另一张高案上布着笔架毛毡,便起身去写字。写字于我只是顺手玩玩,并不是对所谓书法有什么志向。从两年前开始摸毛笔,中间往往一放就是数月。但是酒后,还是可以写写。纸是练习用的草宣,薄,不吸墨。毛笔也因存放不当而致毫端微曲,不太好用。但我还是一张接一张写下去。朋友嗔怪,你是来看瓷窑的,还是来写字的,看来真是醉了。我不理,继续写。我确定这女人弄不了陶瓷。一个沉不住气的人,怎么受得了制陶制瓷的辛苦琢磨。即或勉强做点什么器物,也无甚可看。朋友说,你怎么知道人家沉不住气。我说,听听声音我就知道。

许多场合,我会被声音牵着鼻子走,像一个听命于无形的老奴才。如果面前有两个同事聊天,一个说普通话,一个说河南话,那会让我有撕裂感。因为,我习惯于在交谈中和对方使用同一种语音,不然,交流起来很别扭。不同语音的概念和语指是不一样的,两个人交谈却各说各话,那太奇怪了。可是有这么两个人在我身边啰唣,想想吧,想想吧。同样因为声音的左右,我在什么语音圈子里说什么话,几乎也是一定的。我从来不在使用普通话的朋友圈扯婆婆妈妈的事。偶尔别人扯,我便如坐针毡。也不在说家乡土语的家人亲戚面前谈儒论道。老家的土话不适合谈任何玄虚之事,只适合谈论在物质世界里有明确痕迹的事。我几乎从不跟自己喜欢的男人谈杂务或钱,否则必会窘迫不堪。也不跟同事聊私事,同样觉得窘迫。语音成为一道道隐形的分界,把我的世界悄然做了划分。

8

一切都是有个缘由的。

有时候我也像别的女人一样在无意之间把自己当个小孩,允许自己无知,不讲理,贪吃,哭哭啼啼,撒娇,依赖,不动脑子,好奇,凑热闹,希望别人夸奖。但更多的时候我很想做个男人,永远不必穿胸衣,不必穿高跟鞋,不必着意装扮,不必考虑哪几天不方便,可以剃光头发,邋遢一点也没有关系,可以娶一个女人或者不娶,可以甩开一切人独自跑到某个偏僻旮旯去享受一下寂静,也可以动不动喝上一个通宵,可以五十岁还不老,六十岁,七十岁……还不老,凡事一眼见底,朋友之间距离得当,等等等等,怎么都是自由的。而女人,太被动。这些蛊惑了我的声音,后面都躲着一个孩子,或躲着一个男人,躲着我想成为却不能成为的人。所以我听见的时候,常常也感到心里一阵阵发酸,感到我为人的天赋,有许多是被浪费掉了。那些声音,就成为比文字更见肺腑的凭借。是吧,是这样的。

忽然想起阮籍来了,想他的长啸,究竟是怎样一种声音呢。他懂乐器;啸,却不是乐器的声音。说法之一是,啸就是吹口哨。不过,有奇文记述,阮籍隔着半座山听见孙登的啸声,“如数部鼓吹,林谷传响”。话说,谁家吹口哨会吹成这个阵势啊。因此我常常想,那传说中的长啸会不会是西部花儿般的高唱——“早知道黄河的水干了,修他妈的长桥干啥呢”——或者无词,只是山洪倾泻般的高呼?又或者,那只是一种对非人类的发音的模仿,比如海豚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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