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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姚风:航行,或者飞翔

姚风 十月杂志 2020-02-14

 

姚风,生于北京,后定居澳门。发表过大量诗歌、翻译及随笔作品,亦有十余篇学术论文发表于中外学术期刊。著有中文和葡文诗集《写在风的翅膀上》、《一条地平线,两种风景》、《黑夜与我一起躺下》、《远方之歌》、《当鱼闭上眼睛》、《姚风诗选》、《绝句》、《厭倦語法的詞語》等诗集,译著有《葡萄牙现代诗选》、《澳门中葡诗歌选》、《安德拉德诗选》、《中国当代十诗人作品选》、《白色上的白色》、《在狂风中生活》等十余部。2004年获第十四届“柔刚诗歌奖”。2006年获葡萄牙总统颁授“军官级圣地亚哥宝剑勋章”。2013年获“两岸桂冠诗人奖”。亦爱好艺术,曾举办过摄影展和装置艺术展。


大海真的不需要这些东西



在德里加海滩,大海

不停地翻滚

像在拒绝,像要把什么还给我们

我们看见光滑的沙滩上

丢弃的酒瓶子、针筒、卫生纸、避孕套


我们嘿嘿一笑,我们的快乐和悲伤

越来越依赖身体,越来越需要排泄

光滑的沙滩上,有我们丢弃的

酒瓶子、针筒、卫生纸、避孕套


但大海真的不需要这些东西

甚至不需要

如此高级的人类



福尔马林中的孩子



在病理室

看见你坐在福尔马林中

冰冷,浮肿,苍白

却没有腐烂的自由

嘴唇微微张开

还在呼唤第一声啼哭

紧攥的小手

抓住的只有自己的指纹


你没有腐烂的自由

你让我对生活感到满足

呵,自由,腐烂的自由

我毕竟拥有



白  夜



我的心中充满了黑暗

什么也看不见

甚至那些声音

也像一块块黑布

蒙住了我的眼睛

我渴望光明,永远的光明

我对一位欧洲女诗人

诉说了我的苦闷和希望

她告诉我

在她那个寒冷的国家

许多人因为漫长的光明

不是精神失常

就是自杀


阿姆斯特丹



驱车来到阿姆斯特丹,已近子夜

性都的名声,让街灯变得暧昧

甚至旅社老板的表情也像一滩精液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对我来说


窗外,河流泛起清晨的反光

天空阴郁,在梵高纪念馆

向日葵折断阳光,在花瓶里成为姐妹

夜空扭曲,在月光中受孕的麦地

卷起疯狂的波浪


从画家忧伤的自画像中

我拎出一只滴血的耳朵,回到街上

发现阿姆斯特丹

人人都有完整而红润的器官



在罗勒大街16号吃早餐



你准备了咖啡、牛奶、奶酪、果酱和面包

我却用中国式的耐心熬一锅米粥

它洁白,朴实,弥漫着谈谈的香味

与我在北京的木制餐桌上所吃的米粥没有不同


无论在什么地方,祖国都无法避免

祖国是一种习惯

我又一次拒绝了咖啡、牛奶和面包

此时,我需要的是一块咸菜



景  山



夕阳向西山滑去

暮色使宫殿渐渐远离

游人纷纷下山

丁香在山坡独自开放

暗香浮动

引我凭栏眺望

日出日落,千篇一律

如朝代更迭

无非揭竿而起

无非腐败堕落

无非再揭竿而起

我兴味索然

更想知道

巍峨宫殿,三千粉黛

美丽的人民

如何度过

她们绝经前后的人生



芭堤雅



夜色降临,大海扶住一条条船

棕榈树剪碎了晚风

物美价廉的佛国,到处霓虹闪耀,歌舞升平


灯影朦胧的酒吧

一个个来自大海彼岸的老人

一边喝着威士忌和虎牌啤酒

一边用粗大的美金和欧元抓捏着泰妹小巧的臀部


裸露着胸毛的他们

活到老都没有获得精神的力量

只能通过肉体的下水道,把心中的孤寂排泄



阿拉法特的孤独



没有巴以冲突的时候

阿拉法特很孤独


他那个空姐出身的娇妻

喜欢住在巴黎


钢筋水泥砌成的官邸

长夜有些难捱


他除下方格子头巾

一个人在上面玩国际象棋


每一次厮杀

他都杀死了以色列的王



表演之后的列宁



(有人问:电影中,列宁演得怎么样?

克鲁普茨卡娅说:他演得太累了!)


银幕上的一九一八年

列宁慷慨激昂

不停地在红旗下挥舞着手臂和拳头

就像挥舞着斧头和镰刀

要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要镇压地主和富农

要指出苏维埃的方向

还要把尚未生长的面包

许诺给饥饿的人民


只有在银幕外的深夜

他光亮的额头

才开始暗淡下来

在夫人克鲁普茨卡娅的怀抱中

他删除了领袖的动作

他睡着了

像一个劳累一天的工人或者农民

打着响亮的鼻鼾



永远活着



从香港到圣保罗,漫长的旅行

飞机,仿佛被剪掉尖爪的大鸟

永远在星夜里飞翔


我困坐天空,似睡非睡

仿佛也长出翅膀

不停地飞,不再降落

甚至不会坠毁

这多么可怕,就像我永远活着



情  人



在骨灰盒里

我的每一粒骨灰还保存着炉膛的余热

鲜花簇拥,对人世我恋恋不舍

我听见哀乐沉重徐缓

亲人节制但悲痛地抽泣

来宾在鞠躬时骨骼和衣服发出细微的声响

大公无私,光明磊落,低音的悼词

删除了我一生中的瑕疵

在悼词的停顿之间,我更听见了

站在最后一排右数第三个女人的低哭

突然间,骨灰盒闪出火光

那是我化悲痛为力量

每一粒骨灰又燃烧了一回



咸  鱼



咸鱼如何翻生

你曾经在水中翱翔,寻找那根银针

曾经许下海枯石烂的誓言

曾经跳出水面,俯视海浪滔滔

如今,你悬挂在太阳之下

风,抽干你身体中的每一滴大海

命运强加给你的盐

腌制着大海以外的时间


但你不肯闭上眼睛

你死不瞑目,你耿耿于怀

你看见屋檐的雨,一滴滴汇成江河

一条咸鱼,梦想回到大海



飘  落



她至今未嫁

韶光飞逝,每一片飘落的花瓣

都有一部分灵魂

她仍然没有习惯围着月亮烤火

但习惯了喃喃自语:找一个纯粹的男人

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男人

一个按时修剪指甲的男人

一个用情专一的男人

一个还没有染上

梅毒、前列腺炎、尖锐湿疣的男人

难于上青天



航行,或者飞翔



平时,他们被生活的沉闷所窒息

只有在此刻

当他紧紧地抱住安娜的头

才会低声说出:爱,还有死

仿佛死,是爱的极致,是天堂的地基

床单潮湿而零乱

像是海浪,又像是狂风

他们继续航行,或者飞翔

哪怕它们的终点,都属于大地



南  京



细雨蒙蒙,我又来到了南京

法国梧桐仍用汉语交谈

雨花石似乎洗净血迹,坐在街边的水盆中

向游客睁大缤纷的眼睛

我喜欢南京

喜欢和这里的朋友聚在酒吧

谈一谈祖国、诗歌和女人

但这些南京大屠杀幸存者或罹难者的后代

从未跟我谈起历史



与马里奥神父在树下小坐



马里奥神父陪我走出圣安东尼教堂

留下耶稣仍在祭台上受难

我们坐在树下,风在吹,叶子有了方向

神父滔滔不绝,满脸神圣的表情之中

人间的红色粉刺含苞欲放

手指像哥特式的塔尖,指向云端

自鸣钟在那里敲响了虚无

信仰与上帝,罪恶与拯救

在苦难与罪恶的学校中

我曾背诵这些词汇,学习批斗肉体

在抵达的路上俯首,祈祷,仰望

如今,死去的人已经死去

没有死去的,向我描述地狱

而天堂,是我已被切除的器官

没有的时候,才感到它的存在

这存在隐隐作痛

马里奥神父不知道的疼痛



喜欢一头畜生



在阿连特茹

看见这匹马,高贵,强健

白色的鬃毛,像它的本性那么纯净

它静静吃着青草

不时抬起蹄子,或用尾巴驱赶马蝇

简单,纯粹,完美的造物

明亮的眼睛里没有掺杂一丝杂质

除了吃草和奔跑

它并不思索如何过得更好

我心生柔情,轻轻抚摸它的皮毛

在我孤独的内心,在这易变的尘世

喜欢一头畜生

比喜欢一个人更加容易



在圣玛丽娅医院



从白色的被单中,你向我伸出一只手

它修长,枯干,涂着蔻丹的指甲

像梅花,把冬天的树枝照耀

这些指甲,这些花,你一次次剪掉

又让它们一次次怒放

它们,位于你生活和身体的边缘

但总是这么洁净,这么鲜艳

哪怕在这所

和国家一样混乱的国家医院

抓住你的手,感到褐色的血管隆起

血液蠕动,从红色的指尖折返

记得你在书中说,在死亡的肉体中

指甲是最后腐烂的物质



坏  人



我怀疑一些人是坏人

但依旧把他们当成好人

就像法律

在审判之前

所有的犯罪嫌疑人都推定为无罪

而坏人

是那些戴着鸭舌帽

叼着烟卷的人

他们在我童年的银幕上

作恶多端

如今,我已长大成人

已经割掉青春的尾巴

和天真的盲肠

因此我受到更多的伤害

但在我的周围

始终没有发现戴鸭舌帽的人



植物人



人从地上站立起来

就开始用语言命名大千世界

玫瑰花开花落

不知道自己叫做玫瑰

君子兰也不知道

自己和君子有何关系

此时我远离语言学和植物学

无言地坐在老张的床边

他浑身插满管子

像一株茂盛的植物

我转移视线,窗外的树

已经伸展所有的叶子

在玻璃上投下快乐的斑影

我最后看了一眼老张

他睁开了双眼

但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大海为什么还在咆哮



遍地都是残破的贝壳

你对我说,这些是失明的眼睛

那些是失聪的耳朵


而我的五官多么健全

因为和你在一起

我对这个世界再没有怨恨

只有倾听,凝视和领受


但大海为什么还在咆哮

我看到大海一次次站起来

卷起浪花的袖子

在礁石上不停地磨刀



黄昏的雨



你们敲打着屋顶和门窗

多么急促,一群光着屁股的孩子

渴望着收留


而我不是河流,不是大地

甚至百孔千疮的身体

不是一块海绵

在水中,我只是一头容易腐烂的动物


雨越来越大,那双

渐渐粗大的手,紧紧抓住屋檐

不肯离去



玻璃的内心



那些石头

要扬弃多少东西

才会变成玻璃

它通体透明

平静,明亮,无言


窗外,依旧风光无限

夕阳撞向大地

大海卷起波涛

玻璃的内心

隐藏着锋芒和喊叫



沉  默



我们终于把沉默

放在我们中间

就像摆下一张巨大的桌子

但上面什么也没有

宴会早已结束

我们谁也没有坐下

只有静寂,

偶尔鸟儿鸣叫一声

它们也喜欢说梦话

而我们今夜无梦

风吹动你的头发

像一声声嚎叫



中国地图



我要感谢那个绘制地图的人

你用玫瑰的色彩

描出祖国辽阔的疆域

用绿色标出高山峻岭


用蓝色标出河流大海

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

你种下了玫瑰

黄河洗净泥沙,长江奔流如碧

海天一色,没有污染


满目青山,伐木者早已远去

彩色的地图,玫瑰园般绚丽

我仿佛看见,可爱的人民

在水之湄,在花园间

劳作,繁衍,生息

他们用晶莹的汗水浇灌玫瑰

他们用一生的时间彼此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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