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3《十月》·散文|钟颖:城南旧事
小 路
乌山很小,它只是城南一块隆起的小山包。她小,但不影响树木的生长。它们把根扎在山上,绿便蔓延成一片。乌山上有清脆的鸟鸣,有涧水潺潺。春日,紫色的泡桐东一株西一株地站着,硕大的喇叭似的花朵开满碧蓝的天空。蕨类沿着溪涧攀爬,是鲜嫩的绿;杨梅树把青青的果子隐藏起来,叶子便发出油亮的光;板栗的枝干总是很硬朗,它的身上坠满带刺的苞,翠绿翠绿的。 涧水绕山而下。挨着涧水,是一条窄窄的土路,两边长满茅草,葱绿繁茂。路的另一边,农田春播秋收,四季风光更迭。 它是我上班的必经之路。那时,我骑一辆自行车,小小的轮子,瘦瘦的我。车前的篮筐里,装着课本、教材与作业。逢着春日,小雏菊在山野开放,我就会停好车子,掐一把雏菊放入车筐。简易的车筐, 散发着书香和花香,沁人心脾。 我极其喜欢早晨的那一段时光,尤其在夏日。太阳升起的时候,小路还在沉睡,但鸟儿们都已经在树梢歌唱,委婉流转的啼声传遍整个林子。 我脚步轻盈,车子也如此轻盈。一直,我都是个安分的女子,可是,在这样的清晨,我却总爱在无人的小道上按响铃声。我喜欢听车铃声一路响起,我喜欢让它在众多鸟儿的鸣唱里脱颖而出。它略显突兀的清脆,恰似我飞扬的心,单一而纯净。 若迟出门几分钟,小路上来往的行人便多了起来。一路骑行,超越背着书包的学生,一声声稚嫩的招呼可以从路的起点听到终点。无论是熟悉还是不熟悉的孩子,都会送上可人的笑。一路下来,连车把上都是暖暖的问候。真好! 路小,在半道遇着拖拉机,是我最害怕的事情。那条路,只能通过一台拖拉机。当它迎面而来时,我得赶紧下车,将车子推到路的最边缘——那是一簇簇茅草的地盘。我的车胎不得不压在茅草上,我的脚也没入茅草丛里。它们扎着脚背,痒,而且疼。有一年的某一天,一位从不迟到的老教师没来上课,一问,才得知,在与一辆车子擦肩的时候,她的身子失衡掉入溪涧,骨折了。 后来,山的另一边,终于开始修建一条宽阔的马路了。说是马路,不过在土路上洒了些许石子而已。但是,它宽,可以并排行驶两辆车子。我开始摒弃风光旖旎的小路,骑行在宽阔而尘土飞扬的石子路上。为了它的宽,为了不再因迎面而来的车子胆战心惊。然,那清丽的鸟鸣,我却不曾再次听到。我的车筐上,再没有清香的雏菊,而是一层灰蒙蒙的尘土。这条大马路,用它粗糙的宽度,阻隔了我享受美景的眼。 那一年,一场夜雨倾盆。石子路的坑洼里蓄满了水。清晨,我骑车行驶在上班路上,一辆桑塔纳从我身边疾驰而过,四溅的水花挂上我的衣裳和头发。那是一件素色的衣服,被水溅到的袖子和下摆处都是土黄的泥浆。我把车推到路边,狼狈地整理着衣服,没有人在我的身边停下来,亦没有人询问我发生了什么。那些随处可见积满雨水的泛着黄的坑洼,冷冷地看着我,安静地等待下一波的冲击。我拿出手帕擦拭沾满水的头发,竟仿佛听得山那头隐约传来的一声啼鸣。我的泪流了下来。 油印机
我一直不肯承认自己在慢慢老去,觉得“老”对我而言是遥远的事情。可是,当我和同事聊天时,当我神采飞扬地说起那些再也寻不着踪迹的老物件,那条被废石块掩盖住的小路,甚至,当我说到那台老式的油印机,她们惊奇的目光告诉我,那些岁月,真的是很久远很久远了。
这些年,我总会想起那台老旧的油印机,不知道它被堆放在了哪个角落,还能不能再印出几张试卷来?文印室里的一体机和复印机高傲地立着,早已没有它的位置了。
它也早该老旧了——油墨脱落,刷子干裂,那个朱红的外壳,应该已经不知所踪了。
可当时,它是多么受人青睐!
我第一次拿到钢板和铁笔的时候,是多么新奇。长方形的黑色钢板包裹在黄色的木板间,用手掌抚摩它时,指尖会触碰到细小的颗粒,那是砂的质感。说是铁笔,可是它那么轻,乌黑的笔杆底部裹着细细的针尖,握在手上,掂不出分量来。我把蜡纸放在钢板上,落笔,就听得“吱吱”的声响。我很迷恋这样细碎的声音,这样书写的姿势。我曾在电视画面上看过一位旧时女教师刻写蜡纸的镜头,素青的立领旗袍,红色的外套,如此静美。我于是也把自己的背挺得直直的,享受铁笔游走的声音。
刻好的蜡纸需要印出来,纯手工的活,一个人是无法完成的。我常常会叫上两个高年级的孩子帮忙。那两个孩子渐渐熟稔了,一到办公室,帮我把白纸数好分成两叠。我将刻好的蜡纸放在其中一叠白纸上,刷子沾上油墨,在蜡纸上用力刷三两下,提起蜡纸,放在另一叠白纸上。才刚印好的那张试卷,被另一名学生迅速拿起,放在一边。如此循环。
虽说油印是简单而机械的活,但是,也常有把握不好的时候,有时,刷子按重了,出了边线,沾到白纸上,划出一道厚重的墨痕。弄脏的试卷,只能丢弃到一边;有时,提起试卷时一个不小心,油墨沾上衣服袖子,很难清洗干净。我的技术不高,往往一个班级的试卷印下来,白皙的手指上都是油墨,又粘又滑。
至于油印而起的笑话,在那时也是经常发生的。算起来,弄花自己的脸也只能是小儿科了。一次,一位同事油印试卷,到一半时临时有事,于是将沾满油墨的蜡纸放在桌子的边沿。另一名同事进来,未曾注意到桌边的蜡纸,背靠在那张桌子上聊起天来。印试卷的老师回来,满世界找蜡纸,最后发现那张蜡纸紧紧地贴在那位老师的后腰上,一时引来满办公室的笑声。
在油印这件事情上,我必须承认自己的笨拙。我的油印技术在第一年丝毫不见提高。我教一年级的语文和数学,56个孩子,常常忙得没有休息的时候。那时,外公和外婆住在我家,还没像现在那样老迈。他们心疼我的忙碌和辛苦。外公说,要不,我帮你刻蜡纸吧?外公和外婆都教过书,外公写的一手漂亮的小楷。我笑了,真是求之不得。
于是将需要镌刻的内容收集起来带回家给外公。外公戴上老花镜在灯下全神贯注地刻着试题,灯光打在他的白发上,有莹莹的光。
外公似乎不太满足,他说,你把油墨带来,我帮你印。
在某一个夜晚,一张四方的桌旁,外公在中间,我和外婆在桌子的两边,外公大手一挥,刷刷几下,提起蜡纸,试卷整洁而清晰。外公的技术很高,他的刷子从未曾滑出过蜡纸,白纸上也从未曾沾染过墨痕。
在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是油印的最佳组合,家里的餐厅就是我们的油印室,我从学校拿来一叠叠的白纸,拿回学校的是一张张清晰的试卷,还是,外公外婆对我的疼惜。
后来,学校有了油印机。它有朱红色的外壳,滚动的滑轮替代了手工的刷子,再不需要用手去将蜡纸提起;它有一层细细的纱网,蜡纸夹在纱网的下面,滚轴一转,试卷便油印成功,掀起纱网,将白纸一翻,再次按下纱网,转动滚轴,简单方便,只需一个人就可以操作完成,却又似乎少了合作时的乐趣。
再后来,学校又购置了手摇的油印机,连翻纸的工序都省略了,与此同时,各个书店开始出现了众多的课辅资料,学生几乎人手一册,再不需要花大精力去镌刻油印各种试题了。新型的油印机渐渐被搁置在一边,沾满灰尘,成为摆设。
如今,文印室里只能看到复印机和一体机了。和年长的同事说起那些渐已消逝的老教学物件,听年轻同事一片好奇的笑声,不免引来一阵唏嘘。
那么,是真的老了么?时光,容颜,或是那颗敏锐而善感的心?
老风琴
我还记得第一次打开老风琴时的心情,是深深的失望。它被孤零零地摆放在音乐教室里,一把小方凳子,亦是掉光了漆色,黯淡,破旧。教室的石灰墙面,泛着潮,有点点斑驳的印记。老旧的房子,老旧的风琴,而我,是新的。
我在风琴上弹:小朋友们好!到中间,音就断了:这架风琴,原来是弹不出“哆”和“索”的。
断了点的音,总是显得别扭,不连贯,仿佛话语讲到一半就被打断了似的。那些学生,似乎已经习惯了,你们照样起劲地唱着:您好,您好,钟老师您好!我便笑了,这稚嫩的问候,多可爱,是贴着心的暖,那么,弹不出两个音又算得了什么?
音乐教室依山而建。到了春天,透过窗子,能看到四处绽放的野花。弹琴的时候,视线忽而就偏离了方向。歌声里的春天那么美,而春日放歌更是如此的淋漓酣畅。在那时,老旧的风琴,成了春日的映衬。我双脚踩下踏板的时候,心是轻盈盈的,我看着学生唱歌的时候,心是轻盈盈的。我听着他们唱《劳动最光荣》听着他们唱《小白船》,听着他们唱《让我们荡起双桨》……我看着他们小心而吃力地搬着凳子走上台阶到学会从容地踏上台阶,到最后,看着他们轻巧巧地单手拎过凳子,三步两步地跨上台阶,来到音乐教室。
音乐教室窗外的野花,开了谢,谢了又开。
在某个春日的下午,我被音乐教室断断续续的琴声吸引了,循着琴声往里看,一个小女孩正站在风琴前弹奏。她一只脚踩着踏板,只用右手的食指按键,手指因为紧张绷得直直的。音符被一个个挤了出来,稚嫩而纯真。我站在门旁静静地看着她,看她纤细的手指笨拙地跳过黑白相间的琴键。阳光把我的影子拉长了,风吹过,裙裾摆动,跳动的影子惊了她。她急急地缩回手,小脸涨得通红通红。她怯怯地看着我说,老师,我不是故意的。我拉过她的手看,那双手很柔软,手指白皙细长,是一双弹琴的手。我问,你喜欢弹琴?她点点头,脸依旧通红一片,但目光透着坚毅。我说,那么,每天午饭后,你来音乐教室,老师教你。她看着我,用意外,甚至怀疑的目光看着我。我没说话,只是微笑地看着她。
每个午后,音乐教室开始传出琴声,琴声里依旧没有“哆”和“索”,在流转的时光里,琴声渐渐流畅而自信。
一日,遇着那个孩子的语文老师,她惊喜着对我说,小钟,真想不到,那孩子学了琴以后,整个人都变了,原来很自闭的孩子,现在竟然开始与其他同学交流了。
我依旧教她弹琴,我相信,是音乐改变了她,那架老旧的风琴,是一切快乐的源头。她的十指越发纤长,她白皙的手指在键盘上行云流水般拂过,我常常只是坐在她身边,做一名微笑的倾听者。
她毕业了。每年的教师节,我都能收到她寄来的贺卡,每张贺卡,都是她亲手绘制,绿色的卡纸上画着黑色的五线谱。她是个细心的孩子,她一定记着我曾经告诉过她的话,老师喜欢绿色,你看窗外的绿,生机勃勃,这样的绿,蕴含着希望和快乐。
我调离横河时没有通知任何一个学生,却在第一年的教师节收到了她寄往我现在学校的信件。她说去老学校看我,才知道我已经调走了,那架老风琴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