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2《十月》·中篇小说(选读3)|阿袁:姬元和汤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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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袁,中国当代作家,原名袁萍,生于江西乐平,毕业于南开大学,现在南昌大学中文系任教。2001年开始小说创作,著有《虞美人》《蝴蝶的战争》《锦绣》《老孟的暮春》《郑袖的梨园》和《汤梨的革命》等十余部作品。其中处女作《长门赋》被评为2002年中国最佳短篇小说,并获《上海文学》优秀作品奖、中国最佳文学排行榜第六名。2011年阿袁创作的中篇小说《子在川上》同时入选《小说月报》和《小说选刊》。
姬元和汤弥生
阿袁
其实在汤弥生和姬元之间发生这种“偶然的爱情”,除了上面那两个条件之外,也还是有些其他条件的,比如小喻给了姬元资料室的钥匙,这条件等于是小喻给他们两个创造的,如果姬元没有资料室的钥匙,她就不可能在那个时候去资料室,也就不可能和汤弥生躺在资料室的地板上做那种事情了。
还有,如果小喻不是那么频繁地邀请姬元到她家吃饭,不让姬元和汤弥生由疏远的客气的同事关系演变成有点儿随便的同事关系,汤弥生那天下午就是再蠢蠢欲动,估计也只是自己蠢蠢欲动一番而已,不可能贸然把手放到一个女同事的身上,他也不是衣冠禽兽。就算去法国访学把自己的道德水准访低了,可他之前已经做了三十几年的中国人呢,中国人即使不擅长别的,但在压抑自己身体欲望方面还是很有一套的。全世界估计任何一个民族,这方面也不能和中国人相媲美。所以,小喻在这件事上,也是有责任的,差不多可以说是她撮合了汤弥生和姬元——有一回,姬元在小喻家待得有点晚了,她主动提出让汤弥生送姬元回去。姬元住的“西北偏北”,实在太偏僻,一个女人——就算是长得不怎么好看的女人,独自走回去,也是危险的。夜里乌漆抹黑的,哪看得清女人长得不好看?只要是个女人,就危险呢!小喻之后这么对汤弥生说,这么说实在是有点儿阴损的,但小喻说得好心好意。汤弥生当时有些不愿意,晚上他不喜欢出门的,尤其在用柚木木桶很舒服地泡了脚之后,他很不愿意又穿上皮鞋出门。但他还是很勉强地送了。既然小喻小心翼翼地开口了,既然姬元也没有客气,他就只能送了,作为男人,这点风度总是要的。汤弥生现在是很讲究男人风度的。两人走到九号楼拐角处,突然有个黑东西从垃圾箱蹿出来,姬元吓得本能地往汤弥生身边一躲,汤弥生也本能地用手去护,两人于是就有了一次小小的身体接触。当然,身体接触也就发生了几秒,两人又迅速分开了。不过是只野猫,这边的宿舍楼离三食堂不远,总有许多野狗野猫在这一带活动的。姬元让汤弥生送的原因,也是这个。姬元倒不怕男人的,也不怕鬼,也不怕野猫,但她怕野狗,怕得要命。野狗在黑暗里目光炯炯的样子,总是能吓得她魂飞魄散。
他们还一起站在屋廊下抽过几回烟。姬元是抽烟的,这也是小喻不怎么会把姬元当女人来防范的原因,抽烟的女人还是女人吗?姬元那个黄不拉叽的大卡其布包里,总是乱七八糟地装了许多东西,有书,有水杯,也有烟和打火机。小喻第一次见时真是被惊得瞠目结舌,哪个女人的包里会放烟和打火机呢?女人的包不都是用来放胭脂口红之类的化妆品的吗?就是校园里十分朴素的女老师的讲义包里,也放那些的。小喻就见过孙卓然课间时从讲义包里掏出粉盒在洗手间补妆呢。当时小喻还奇怪,孙卓然课间补什么妆呢?不过是对了一群学生,有那个必要吗?后来想想,说不定也有必要的,哲学系的学生,基本清一色是男生,虽然那些男生的身份是学生,那又怎样呢?孙卓然也可能把他们当男人看呢。大学里不也有师生恋吗?师生恋不一定都是发生在男老师和女学生之间,像鲁迅和许广平那样;也可以发生在男学生和女老师之间的,网上不就流传着南方某大学的女老师,和自己的男学生搞不伦之恋吗?从照片上看,那个女教授的长相,和孙卓然真有几分像的,都是方脸,都个子高大。也就是说,这种长相的女人,是能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情的。当然,这么理解孙卓然的课间补妆,有些心理阴暗了,但小喻自从和孙卓然的关系恶劣之后,就喜欢这么阴暗地理解孙卓然的一切言行举止的。
但姬元的包里却是打火机和烟。小苏烟,价格不菲的。姬元的衣裳不怎么样,总是牛仔裤线衫之类的,简朴寒酸得像校园里的学生,倒是舍得买好烟。小喻经常给汤弥生买烟,对烟是很懂的。不过,小喻虽然很贤良地给汤弥生买烟,但其实是不理解抽烟这种行为的。又花钱,又对身体不好。一包蓝芙蓉,三十多块,可以买一条一斤多的鳜鱼了,可以买一斤半排骨了。当然,她不能这样换算给汤弥生听,怕他觉得她庸俗。她只是用抽烟对身体不好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试探性地建议汤弥生戒烟,但汤弥生不戒,说他思考时需要抽烟,抽烟能让他保持思想活跃,能让他写出文章。这倒也是,汤弥生平时不怎么抽烟的,一般在写文章时才抽。写不下去时抽一支,写完了一篇文章也抽一支。既然抽烟和思考和写文章这么崇高的事情有关,小喻也就不好再做经济的打算了。
可姬元抽烟似乎与思考无关,与写文章无关,她总是在吃完了饭——特别是吃到心满意足时,到包里去掏烟和打火机。姬元说,这是锦上添花呢。要命的是,她自己添一朵,也给汤弥生添一朵。小喻赶紧说,姬,你自己抽吧,弥生不抽的。但汤弥生却伸手接了。小喻就有些讪讪的。汤弥生就是这样,有时对她很好,有时呢又会在外人面前这样拂她的面子。好在是姬元,小喻不是太介意。她知道姬元是无心的,而且,她在姬元面前,多少还是有些优越感的,作为一个女人的优越感。姬元虽然是哲学博士,虽然是大学老师,可她没有男人,她都三十岁了,比小喻还要大上两个月呢,还是孤家寡人。而小喻,已经和汤弥生结婚七年了,是有过七年花好月圆的婚姻生活的女人。单这一点——这一点也是女人致命的一点,姬元就不如小喻了。这也是小喻喜欢姬元的另一个隐秘理由。男人嘛,都像小孩子,你这样说,他偏要那样做。她这么在姬元面前自我解嘲。这句话仔细听,是能听出小喻的显摆的,她在没有男人的姬元面前显摆她的男人经验呢。就像一个熟读过《红楼梦》的人,在一个没读过《红楼梦》的人面前很显摆地谈《红楼梦》呢。不过姬元什么也听不出来,眯了眼抽烟的姬元又在疏可走马呢。饭厅小,通风也不好,小喻于是让他们去外面的廊檐。这下汤弥生倒是很听话地和姬元去了。两人站在廊檐下抽烟的背影,在小喻看来,就像两个男人。或者,像两个女人,因为姬元当时是把汤弥生当成苏冯堇的,她原来总是和苏冯堇一起抽烟,她一支,苏冯堇一支,腾云驾雾的。苏冯堇是玩儿,一会儿假装波伏娃,一会儿假装妓女。但姬元实在看不出她装的波伏娃和妓女有什么区别,都眯了眼,微昂了头,夹香烟的手指弯曲成兰花,看上去也高雅,也下作。
总之,因为小喻,汤弥生和姬元是有过一些接触的。虽然这种接触,完全没有性别意味。他只是把她当同事,当哲学系的后辈;她呢,只是把他当前辈,当女朋友小喻的老公。即使那个夜里他送她时,两人因为野猫而突然有了几秒钟的身体接触,那接触也非常纯洁,没有在他的身心引起一丝一毫的波澜,也没有在她的身心引起一丝一毫的波澜,她当时毛发顿竖惊魂不定完全是因为那只突然从垃圾箱里蹿出来的野猫。可以说,那个夜里他对她身心的影响,还不如那只野猫的。
但量变会引起质变的,这是哲学规律。他们到底还是从普通的同事关系变成了男女关系。
接下来的一周,姬元没有去小喻家,也没有去资料室,也没有去系里——系里周二的例会她都没有来,小喻问系主任老傅,姬元是不是请假了?但老傅也不知道。这不正常了。姬元自从分到师大来,还没有连着一周不上资料室的呢。
小喻给姬元打电话,电话是通的,却没人接。她下班后又绕到青年教工楼去找姬元,她怕姬元生了病什么的,一个女人,形单影只地自己住着,指不定会出什么事情的。她站在又阴暗又破败的走廊里,一时对姬元简直生出了可怜之意。她用近乎温柔的声音,在门外叫着姬元。但没人应。房间里安静得没有一丁点儿声音。
怎么回事呀?她问汤弥生,她真有点担心姬元了。毕竟她们是朋友呢。可汤弥生只低头看自己的书,没听见她说话似的。
周末汤弥生去了资料室。当然一开始他只是和往常一样,去图书馆那边的樟树林。我出去走走,他临出门时站在玄关那儿一边低头穿鞋一边对小喻说,小喻正坐在客厅里绣并蒂莲呢,听见他招呼,很甜蜜地抬起头,用近乎敬爱的眼神目送了他。汤弥生这一回在樟树下没有看到有伤风雅的恋人,但他的身子还是越来越热,越来越热,像热锅里的芝麻一样,总噼噼啪啪地响。通常他要绕樟树林走上两圈的,若天气好,就走三圈,可这回他还没走完一圈时,他就不行了。他运用强大的意志力,勉强自己走完了一圈,终于坚持不下去了,转身风驰电掣般往人文楼走,果然,姬元在资料室!
他们疾风暴雨般地缠在了一起,一个星期的断无消息,足以把他的欲念撩拨到最高昂的状态。他像一个战士,金戈铁马,长驱直入。而她是迫不及待的投诚者。两人齐心协力,朝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努力挺进。她的身体真是矫健,黝黑结实得像野兽。他没想到,她是这么有力气,她双腿紧紧地环绕住他后背,拼命地把自己往他身体里送,像要嵌进他的身体里。这也激发了他。他也拼命地冲撞她的身体,一下一下,又凶狠,又粗暴,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柔爱惜,仿佛他身子下面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件东西,一件他想肆意破坏的东西。他多年没有这样尽兴了,或者说,他从来没有这样尽兴过的,他和小喻,一般都是循规蹈矩的,像写学术文章,引言,正文,结语,都是有套路的。他偶尔兴致来了,想在言语或动作上创新一下,她就表现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对小喻而言,这已经是最大限度的努力了,要不是想取悦他,她怎么可能由他在她身上做那些让人难为情的事情?她是有家教的女人,知道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她把自己当牺牲者,当祭祀时的三牲,把自己奉献在祭台上,让汤弥生享用,这是多大的敬爱?但汤弥生不领情,竟然觉得食不甘味,觉得扫兴。搞半天,是他一个人自吟自唱呢,这和自慰也差不多——或许还不如自慰,自慰至少没有外人在,不至于这么难堪。男女一起做这种事,其实是要互相鼓励互相怂恿的,所谓鸾凤和鸣,所谓琴瑟和谐,就是这意思。鸾鸣了,凤也要鸣,一起关关雎鸠的,才美,才酣畅。如果鸾鸣了,凤却闭着嘴,这算什么呢?后来他也就意味索然了。反正他们结婚多年,是老夫老妻,对性的热情早已过去了。他甚至悲观地以为,那种在性生活里曾经体验过的如痴如醉,已经是“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了。没想到,凤没去!姬元这只凤,完全不一样,她一点儿也不矜持,鸣得比他还响亮还欢实呢。这真是好,好到不行了。
姬元真是不管的,她完全陷在一种温故知新般的情欲里。汤弥生那种完全反学院的直接方式,那种一边谈哲学一边做爱的方式,和老三真是异曲同工了。她本来以为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呢,以为和老三分手后,从此要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呢,没想到,竟然不期然间又遇上了几乎一模一样的汤弥生,也野蛮,也文明。既茹毛饮血,又精烹细脍;既刀耕火种,又精耕细作。没有循序渐进,亦没有起承转合,是石破天惊,是电光石火,是六月飞雪,是平地惊雷——姬元最喜欢于无声处听惊雷了,那是世间的传奇,是哲学真正的精神。所以汤弥生那天鸿蒙初辟般突然出手,没有遭到姬元一丁点儿的抵抗——哪怕是为了女人的体面,做做样子的抵抗都没有,而是亦步亦趋的热烈迎合,这并不是姬元天生淫荡,而是姬元正好吃这一套呢,就如给正饥饿着的猫一条鱼,或给正饥饿着的狗一根肉骨头,你能指望猫和狗拒绝鱼和肉骨头吗?你又能怪猫和狗没有操守吗?不能的,人家不过是生物自然,一如花开,一如蝶舞,一如金圣叹点评李逵那般是“一片天真烂漫到底”,有何不可呢?可以的。但如果男人对她温文尔雅对她讲礼义廉耻,她倒没情没绪了。她在这方面,是犯小人不犯君子的,她不是那种要三媒六聘要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才同入洞房的女人,她虽然受过多年的文明教化,但最后,她却反文明教化了,精神反,身体也反。
汤弥生也一样,从法国回来的汤弥生正好也热爱自然呢。这真是一拍即合,两个自然在资料室一遇上,那就是一曲铿锵激越的《敕勒川》了,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资料室其实什么也没有,没有天苍苍,也没有风吹草低,只有书,一排排的哲学书,人类最文明最反自然的见证,但他们这个时候,只把它们当敕勒川那漫山遍野的野草了。
两个男女可谓旗鼓相当。姬元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做这种事情了,自从和老三分手后,她就把感官快乐转移到别的部位了,比如嘴,她一向是好吃的,而现在,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好吃,已经把吃当作生之意义了。想一想,这种感官的快乐可能更可靠吧?因为人的身体,是会衰老的,且各个部位的衰老时间不一样,有的快,有的慢。听苏冯堇说,男人五十岁之后就基本做不动了,什么一树梨花压海棠,那纯粹是一个舞台动作,带有表演意味的,是张爱玲的“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只有美学的意义,没有实际的可能。女人呢,也差不多,更年期之后,性生活方式可能就只剩下意淫了,或者连意淫也没有。但人的嘴是不老的,或者说老得不那么彻底,吃不动硬的,还可以吃软的,像《红楼梦》里的贾母那样,吃甜烂之物,看和听热闹的戏文——老了的贾母,嘴、眼睛和耳朵也还是不太老的,还可以享受荣华富贵的生活,但再荣华富贵,她也不可能作弄出“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景致来。中国的老头子会这样,但中国的老太太不会这样的。所以,姬元把感官快乐转移到这些方面,是现实无奈,也是未雨绸缪。她以为她绸缪得很好呢,以为很成功地实现了乾坤大挪移呢,没想到,根本没挪移走,它还在那儿呢,甚至比原来更凶猛更厉害了。
姬元带着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的急切喜悦,和汤弥生抵死纠缠。身体的快乐在此刻是压倒一切的!它高于精神!不,此刻姬元根本没有精神,只有身体。什么伦理?什么道德?此时通通被她丢到了九霄云外。整整一个星期,她蓬头垢面地蜷缩在自己那暗无天日的房间里,像闭关修行者,几乎不睡,也几乎不吃,半辟谷的状态。她以为自己要死了,虚飘飘的,连走路都不稳了,可一照镜子,人却精神得很,简直容光焕发。这真是不可理喻!她不去资料室,也不去小喻家,小喻敲门她也不应,好像是要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了——怎么狡辩,那也是“非”吧?和一个有妇之夫做出那种事,而且那个妇,还是自己的朋友,简直是“非上加非”,如果有一点良心,如果那一点良心没有被野狗吃了,她至少要知错能改。古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可她知道她不会改的,不是不想改,而是改不了。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近乎自虐的方式对待自己的身体,与其说是为了惩前,不如说是为了惩后——她是没法毖后的,她一开始就清楚地知道她和汤弥生要一而再、再而三的,他们虽然没有约定什么,在那之后汤弥生也没有找过她,她也没有找过汤弥生,仿佛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但她知道他还会来找她的,就算他精神不来,他身体也要来的,人其实是拗不过自己身体的。果然,他来了!
姬元真是没想到汤弥生可以这样,他看上去也是个道貌岸然的学院男人,是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的,却原来也有不君子的一面,真是“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他也没想到姬元可以这样,看上去明明是个乏味的学院女人,一点儿也没有风骚女人的符号特征——在他的理论经验里,那种女人的符号性是很鲜明的,眼风、体态、说话的声气,都应该有很高的辨识度的。可姬元在他家进进出出那么久,他都没有认出来。他真是眼拙,或者,她真是风雷暗蓄!
他们都窃喜这样的彼此发现,茫茫人海,错过是很容易的,但他们没错过,这是命运的眷顾了。既然是命运,那么他们这种“偶然的爱情”,就有“必然的爱情”意味了。
他们的约会开始是在资料室。其实根本没有约的,他们彼此心照不宣。一到周六下午的某个时间点,书房里的汤弥生就坐不住了,就会起来对小喻说,我出去走走。出去走走很正常,小喻没多想,总用无比敬爱的眼神目送夫君出门,然后就低头继续绣她的并蒂莲。姬元一个人,不用和谁交代,早早地就去了资料室,坐在那儿一边看书一边心乱如麻地等汤弥生。这一点,姬元和其他女人也不一样,其他女人总要男人等的,还要让男人等上很长时间,“爱而不见,搔首踟蹰”,这是女人的面子,也是女人的手段,女人都懂这种矜持之道的。要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这样,男人才会百般珍惜你。苏冯堇语重心长地教育姬元。苏冯堇其实比姬元还小,但若论做女人,却比姬元老练多了。但姬元朽木不可雕,总也学不会,她和老三约会,多数时候也是她等老三,有时还等不到,他有事了,什么事呢?睡过了头,或者和那帮狐朋狗友喝酒去了,忘了和姬元约会的事。苏冯堇听了都气得吐血呢,但姬元不气,反觉得老三身上有一种落拓不羁的魅力,男人对女人过于小心的样子,姬元从来就不喜欢。姬元对男人的审美,也是别具一格的,她欣赏傲慢的男人,即使傲慢到粗鲁和狂妄的程度,在姬元看来,也比殷勤的男人更性感。
他们在资料室的约会是比较酣畅的。周末的人文楼一般没有人,而哲学系的资料室,因为在人文楼的角落里,更加没有人来。所以,汤弥生和姬元基本可以“野渡无人舟自横”般地进行。但有一次,就在他们野渡得十分自由自在的时候,竟然听到了敲门声,笃笃笃,笃笃笃,门外的人很执着,一直敲了几十下,好像知道有人在里面,他们一动不动,屏息静气地躺在地板上,后来敲门的人终于走了。他们琢磨了许久,猜可能是谁,周末有谁会来资料室呢?系里的老师按说不会的,因为他们知道资料室周末不开门;也应该不是人文楼看大门的夏老头,听脚步声不是,夏老头身体不好,又总穿一双拖鞋,走路总是有气无力拖拖沓沓的;会不会是小喻呢?更不可能的。小喻在家绣花呢,再说,就算是小喻来了,她有钥匙呢,用不着敲门的。或许只是某个偶然经过的人,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多管闲事地瞎敲一气吧?
但这事发生后他们就不去资料室了,去哪儿呢?本来应该去姬元宿舍的,姬元一个人住,汤弥生过去,不正好?但汤弥生不乐意,他有自己的顾虑,他一个结了婚的教授,老往单身宿舍跑,不合适。姬元其实也不喜欢汤弥生来她的房间,她是喜阳的生物,不喜阴,在阴暗的“西北偏北”,她感觉自己有些蔫,不像在阳光灿烂的地方有激情。两人又一次一拍即合了。他们于是去野外,这个对姬元很容易,姬元孤家寡人的,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没人管,但对汤弥生,有点难度了。因为去野外要用车,他家的车总停在他家楼下,不见了,小喻是要问起的。但这点难度汤弥生还是能克服的。他说他要去西山,西山不是有座寺庙吗?庙里的住持,对禅宗很有造诣的。而他最近,也想搞点这方面的研究,想写一两篇这方面的论文,所以需要和住持坐而论禅。小喻自然很支持,只要是与学术相关的事情,小喻总是很支持的。不过,节外生枝的是,小喻说想和他一起去,她保证不打扰他们论禅的,她就是去看看山,可能的话,再吃吃斋饭,听说斋饭又好吃,又健康。汤弥生略微惊慌了一下,就断然拒绝了。他说住持这个人,性格很乖僻的,说不定不喜欢他带家眷去。小喻也就作罢了。
他们没有去西山,在半道上就停了车。姬元看见了路边的一个湖,还有湖边的芦苇,激动得不行,大叫,停,停,有湖,有湖。汤弥生觉得好笑,那哪是湖呀?不过是一个池塘罢了。北方长大的姬元,真是没见过水的世面呢,以为那就是湖呢。湖就湖吧,无所谓的。他们于是手牵了手去看湖,像恋人那样,他们是头一次像恋人呢。他们虽然也好了这么久,肌肤相亲那么多次,但那种好法,不是恋人的好法,而是奸夫淫妇的好法——他们对那种角色,已经驾轻就熟了,但对新的角色,还是有些生涩,有些不习惯,尤其是汤弥生,简直觉得不好意思呢。这感觉真是奇特,他们之间什么都做过了,按说是最亲密的男女关系了,怎么牵牵手还会不好意思呢?这有点不应该,简直说不过去呢。汤弥生于是更加握紧了姬元的手,以此来赎罪似的。南方五月的阳光已经有些毒了,但姬元什么也不遮,就那么祼晒着,这有点像法国女人了。法国女人也是这个样子的,不怕晒。大夏天,也是小背心,牛仔裤,披一头金发,大步流星地走在阳光下的校园里,全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既自然而然又流光溢彩的美。汤弥生每每看得心荡神驰。不过,那种心荡神驰,与肉体无关,是纯精神的,就如看凡·高的画,虽然也热烈,却是一种很缥缈的热烈,隔了千山万水的,完全可望而不可即。可姬元不一样,姬元就在他的身边,他只要愿意,可以百般亲近,这真是好。姬元的脸,什么也没搽,这也好。小喻是喜欢涂脂抹粉的,脸的部分,总是雪白,而脖子那儿又是黄的——小喻习惯俭省,想必不舍得用多了粉吧?可是这样一来,白是白,黄是黄,泾渭分明的,加上鲜艳的红唇,是日本艺妓那样的假面效果——汤弥生从来不喜欢看日本艺妓的,他实在不理解日本男人的审美,明明那么假的一张脸,像画皮一样惊悚吓人,怎么还会觉得美觉得性感呢?
而姬元的白衬衣,牛仔裤,以及全身上下一以贯之的黍色肌肤,在汤弥生看来,有一种山清水秀的自然美,她就像生长在外面的一株生物,与天上的行云,与地上的流水,与水边的褐色芦苇,以及栖在芦苇上的从没见过的灰绿色昆虫,都浑然一体,没有一丝一毫的别扭。好像它们是一家子,是嫡亲。不像小喻,小喻和自然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或者说是完全反自然的姿态,出来要撑阳伞,要穿高跟鞋,走起路来,是三寸金莲的细步——也是奇怪,他现在老拿姬元和小喻比。
那天他们自然也做了,和以往一样,很激烈很酣畅的——这是当然,他们煞费苦心地出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但也和以往不一样,这一回,头上不是资料室那糊了旧报纸的天花板,而是蓝蓝的天,身下不是斑驳生硬的木板,而是软软的湿润的青草,远处有风,虽然是江南的微风,至少有《敕勒川》的那个意思了。整个过程的之中和之后,那微风轻拂肌肤的感觉,妙不可言,更妙不可言的是,不远处的公路上,偶尔还有经过的车辆,如果速度稍微慢一点,是大概能看出他们在做什么的,这真是刺激,一种在道貌岸然的学院生活里完全不可能体验到的刺激。
而且,这一回,还有和以往更不同的事情发生了——那就是,在激烈酣畅之后,汤弥生的手,还在姬元的身上,这是没有过的,从没有过。以往,事情一结束,汤弥生立刻就和姬元分开的,一了百了似的,两人前一分钟还如胶似漆呢,后一分钟就井水不犯河水了。他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合适,意尽言止罢了,行于当行,止于当止。写文章这样,男女之事亦这样。
可这一回他却没有止,不自觉的,他的手一直在姬元的身上盘桓,几乎有缱绻的意味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到底有什么事发生了?之后他对自己这一行为所意味着的情感可能进行了分析,结果吓一跳,难道他爱上姬元了吗?
他们其实没有谈过恋爱的,汤弥生没有说过他爱姬元,姬元也没有说过她爱汤弥生,他们好得最颠倒的时候也不过是说“我想你”“想死你了”。汤弥生说这句话时理直气壮,因为觉得这句话是忠实的,既忠实于自己,也忠实于姬元。他是真的想姬元,一种身体上的周期性想念。至于爱情,谁说得清?好在姬元也不问他。小喻是喜欢问的,每回都是用欲取之先予之的方式,我爱你,弥生,你爱我吗?仿佛爱情是一种人情世故是一种礼尚往来。他说爱。既然女人都问了,也只能说爱吧?但他内心是颇不以为然的,甚至有些蔑视。
这么说,好像他不爱小喻似的,那倒也不是。不是爱,也不是不爱,反正男女结婚多年之后,情感差不多都是这样不清不楚的吧?
但他爱不爱姬元呢?他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