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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访谈|批评没有失语,是我们搞文学批评的能力欠缺(周明全/房伟)

房伟/周明全 十月杂志 2022-10-16

栏目语:

    房伟显著的特点是胖。2013年6月,我到长沙参加《创作与评论》年会,《创作与评论》杂志的美编孙海庆接机。接到我后,说得再等几十分钟,等一个评论家到了一起走。数十分钟后,一个胖乎乎的男人满脸笑容地出现在接机大厅。我走上前问,你是房伟吗?他答是。这是我第一次见房伟,却能一眼认出他,就是因他胖得可爱,胖得让人能在人流中认出他。这只能算兄弟间的玩笑话而已。房伟除了胖,在文学创作和文学评论上造诣不凡。他出版过报告文学、长篇小说、理论专著,在博客上写诗,创作与理论都被他打通了,甚是了得。多说无益,且听他如何说道。

 

文学最反对职业化和专门化,它是自由的

 

周明全:房兄早年做过屠夫,此后考上研究生、博士,脱离底层进入高校,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是从底层走出来的批评家。这段底层生活经历,对你的写作和批评有什么大的影响吗?

房伟:影响挺大,可以说是人生转折点。但我算不上什么“底层批判家”。我原在师范学校读文秘专业,毕业后却发现干不了秘书。90年代后半期,伴随朱镕基时代大下岗潮流,学生在国企不再被当作紧缺人才。我没关系门路,人又木讷,只好在肉联厂参加“革命体力工作”,单位效益很差,屠宰、分割、冷库搬运什么活儿都干过,后来由于偶然机会,断断续续做过劳资、保管、宣传干事等工作,前后在企业待了5年。后来我见到很多看大门、掏下水道、扫大街的大学生,心里也就慢慢平衡了。体力劳动不可怕,可怕的是地位低,很屈辱,人家看不起。苦的是没有钱,小半年不发工资,穷得眼睛发绿,非常自卑。再有就是生活条件差,老鼠多,有个夏天,我睡熟后,一只大老鼠爬到了胸膛上,把我吓得半死。我原来也是文学青年,但肉联厂的生活,颠覆了我的文学史观和文学观。讲到那段岁月,文学史都是新现实主义小说“分享艰难”、“学习微笑”那类东西,但企业效益差,领导却挺滋润,他并不和我们分享,无论“情妇”,还是“艰难”——情妇是他的,艰难是我们的。

经历就是一种历练。它有种隐秘的体验性,特别是那些耻辱的记忆,卑微的记忆,刻骨铭心的苦难,它属于经历者自己,但很有可能具有某种时代性。经历是不可以直接传达的,否则就成了矫情,它们潜伏在记忆深处。当众以此为标签表达出来,就丧失了它的疼痛感和真实性,变得像“脑瘫诗人”炒作那样,滑稽可笑。现在我感谢这笔生活财富,但当时我怨气冲天,绝望孤独,它让我看清楚了很多生活和文学的真相,也立志要搞真文学、说真话、要有勇气和尊严。那时候,我就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我读了那么多中国当代文学作品,如《一地鸡毛》、《活着》这类小说,但越来越感到悲观失望、人生无趣?我想,这也许是我们当代文学的致命软肋,就是无法给读者提供超凡拔俗的生命境界、强悍的自由意志和绚烂的艺术力量。我们有的只是苟且的小抚慰、小悲欢和装模作样地假宏大、假悲壮。这个问题,今天依然严重,这也是中国文学无法树立真正主体性的重要心理障碍。这一点上,鲁迅式的虚无主义,也是应该反思的。也是在艰苦环境下,我找到了终生喜爱的作家,如王小波、黑塞、杜拉斯、海明威等。

周明全:你出版学术著作《革命星空下的坏孩子—王小波传》、《中国新世纪文学的反思与建构》、《风景的诱惑》等和长篇报告文学《屠刀下的花季》、长篇历史小说《英雄时代》,我看你博客,还经常写诗,可谓横跨研究、批评、小说、报告文学、诗歌等多领域,文学创作对你从事文学研究和批评帮助大吗?反之,创作理论熟烂于心,这对你的创作帮助大吗?

房伟:我们有很多“假想的真理”,如“中文系不能培养作家”,“作家要深入生活才能写好作品”,“批评家肯定不能成为好作家”等。这些“假想的真理”,不是定论,不过是些似是而非的臆测与成见罢了。当然,这里也有个以何种职业为主的问题。但文学最反对职业化和专门化,它是自由的。黑塞是著名小说家,也是出色的诗人和批评家。昆德拉、艾略特、鲁迅、茅盾等,也都是身兼小说家、诗人与批评家等多种身份。金圣叹腰斩《水浒》,自撰“梁山泊英雄惊噩梦”为第七十回,可见创作能力也很好。现在的批评家,很多人也热爱创作,如去年逝去的诗评家陈超,也是很好的诗人。当下的学术研究体制,特别是学院化体制,严重束缚了文学的活力,我们有很多博士、教授,经过多年的学术训练,特别是理论训练,但却失去了基本的审美感受能力和美感表达能力,上起课来,也是干巴巴的,面目可憎。文学创作对我的文学研究和批评工作,最大的帮助就在于,让我养成了感性体验和理想分析相结合的学术思路,由此学术研究才能发现问题,而文学批评才能更贴切、准确、形象。真正的学术研究应该有诗意的想象力和表达能力,如巴特、鲍德里亚等。理论对我的文学创作而言,也是有帮助的,特别是小说,它会让文学创作更有思想性,视野更开阔。

当然,这都是说的理想状态,我也不能和那些大师们相比,我个人在研究和创作中都是比较随性的,都是有了想法就写,没有想法绝不硬写。写诗则更多是在飞机、火车等出差的旅途中,看理论书籍太枯燥,正好构思诗歌。我最早是写诗开的笔,上高中时,常在《辽宁青年》、《中学生》这类报刊发表诗歌,后来就写的少了。近些年,主要的兴趣还是在学术研究和小说创作上。

周明全:你硕士、博士一直是跟随吴义勤老师吗,能谈谈吴义勤在为人为文上对你的影响吗?在你从事文学批评中,还有哪些人对你的影响比较大?

房伟:吴义勤教授是我的恩师。这些年,他一直是我学术和人格的榜样。吴老师对学生生活上比较宽容,但在学术上要求严格,他坚持文学的审美性研究标准,他努力推进当代文学经典化,这些东西都成为我做学问的重要养料。在为人上,吴老师朴素随和,谦虚谨慎,人品端方,这些都是优秀学者的品质。这些都是值得我终生景仰并努力学习的。在文学批评的生涯中,给我启发和影响的老师也很多,如陈晓明、程光炜、丁帆、洪子诚、朱德发、王晓明、施战军、谢有顺、贺仲明等。如果就方法论的影响而言,巴特、鲍德里亚、费斯克、福柯等,都是我喜欢的国外的理论家。


“王小波是我的一个情结”

 

 

周明全:你最近出版的《革命星空下的坏孩子—王小波传》在批评界影响很大,为何当时会产生研究王小波的想法?近些年,王小波一度很热,有种观点认为,王小波是被制造的神化,是被高估的作家,你是如何看待这一论断的?

房伟:我对王小波的热爱,起于肉联厂。当时,阅读王小波,让我有勇气去面对卑微的人生。后来,硕士论文做的王小波研究,这些年,断断续续地也就坚持下来了。王小波也成了我思考整个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个点。通过做王小波的传记,我也发现了当代文学在史料建设上存在很多问题。至于王小波是不是被高估,我想,每个人的评价标准都是不一样的,就文笔而言,王小波在当代文坛不能算最好的,但他的作品的思想性很强,小说也是最独特的。应该说,王小波是某种文学观念的先行者、真正的先锋。

周明全:关于王小波的研究文章铺天盖地,你自己觉得你的《革命星空下的坏孩子—王小波传》和这些研究文章或书籍有什么区别?你自己如何看待你的这本书?

房伟:这本书我尽力了,努力想将文化传记和文化传记结合,从革命北京到后革命北京转型的角度,结合王小波的生平,探索他的文学成就与成因。书写得挺苦,我做了大量采访,找了很多资料,还去王小波插队的地方实地采访,我也在北京租了半年房子,一边查资料,一边对王小波的家人,妻子李银河,他的同学、好友、知青队友做采访。当代文学家一直缺乏好的传记,主要是我们的批评家,都愿意干现场批评的活儿,而轻视资料建设,也不愿意费那个笨功夫。很多有价值的去世作家,一直没有好的传记,如路遥、张贤亮等。当然,作为传记,它还需要不断丰富,比如,最近我又找到了一些新的资料,如再版的话,可以补充进去。王小波是我的一个情结,我把这本书作为我学术研究的一个节点,也以此书向心目中的优秀作家致敬。


网络文学研究水平低,关键是能力问题

 

 

周明全:目前,学界有种观点,认为当代文学低于现代文学,认为当代文学还没有立起来,对此,你是如何看的?

房伟:今不如昔,中国人自古就有这样的说法。当然,讨论当代文学与现代文学的关系,还牵扯着意识形态和现代性观念的问题,也不能因此陷入进化论怪圈。总体而言,当代文学的成就无疑不逊色于现代文学。其实,也没必要一定分个高下,各有各的风景吧,文学不是武林高手论生死,非要有个胜负。当下问题的症候在于,一方面,喊着“当代文学都是垃圾”;另一方面,自己又积极制造真正的垃圾,丝毫没有当代文学经典化的意识。这才是可怕的。还有就是“自封经典”,大师满天飞,这也是可怕的。

周明全:近年来,你对网络文学颇有关注,你的《网络文学:路在何方?》还获得《创作与评论》杂志2013年年度奖。网络文学改变了当下的文学生态,呈现出繁荣的发展态势,但目前,评论界似乎对网络文学的研究还显得很滞后,你是如何看待批评界对网络文学研究的迟钝反应的?

房伟:刚看了南帆先生在《东南学术》上的一篇文章,说得恳切在理。他讲我们的网络文学研究,缺乏真正的“内部研究”,都是比较浅层次的讨论。其实,网络文学真正的“外部研究”,也是匮乏的。我虽然也关注网络文学,但讨厌被人叫作“网络文学研究专家”。去年,《人民日报》上有一个我的专访,我和桐华等一起谈网络文学。现在的研究,一方面,把网络文学妖魔化,动不动就指责,很多批评家看到网络文学,就气得好似被挖了祖坟般恼怒;另一方面,是把网络文学话语权力化,很多学者用它巧立名目。但文学研究,更多地需要思和悟。钱多固然挺好,可以买书,做调查,搞资料,但研究也不是光有钱就可以的。网络文学研究水平低,关键还是能力问题。而且,网络文学本身也比较复杂,牵扯文学、社会学、传媒等很多领域,也有一个渐进过程。依靠现有的研究方式是明显不足的。当然,这种情况也在改变,很多优秀学者都在慢慢关注这个领域。

周明全:你自己多年来一直坚持写博,博客不仅是记录自己心情、行踪的平台,也是互相交流的平台,我记得我们认识也是在博客上相互留言后才在现实中认识的。这些年玩博客的心得是什么?

房伟:书斋生活是寂寞的,有时候,调剂一下,就是出去开会、或写博客。我写博客也有好几年了,也是为梳理思路,记录行踪,同时广交志同道合的朋友。明全兄的博客很好,咱们也算是“博友”哇。我也喜欢把发表的文章贴上去,在信息时代,文学更需要交流。当然,我反对信息的泛滥化,比如微信很好用,但我至今没有,除了自己比较笨,就是害怕被这种信息的方便诱惑,陷入信息海洋。



“遮蔽”感总是起源于匮乏性的焦虑

 

 

周明全:《边疆文学·文艺评论》从2015年起增设了“青年批评家”栏目,请我主持,其主要想法就是推出更多优秀的青年批评家。“80后”批评家这两年,在中国作协、云南人民出版社《“80后”批评家文丛》等刊物和出版的集中推介下,已经形成了集团优势,而“70后”批评家虽然涌现出谢有顺、霍俊明、梁鸿、张莉、李云雷、张定浩、张丽军还有你等一大批优秀批评家,但似乎在文坛没有形成一种整体性优势,无法获得相对集中的命名,整体感觉是被遮蔽的。作为“70后”批评家中最为优秀的批评家,你是如何看待“70后”批评家被遮蔽这一现象的?作为其中一员,你觉得这个群体的整体实力如何?

房伟:明全兄的文学批评做得就很好呀,你主编的《“80后”批评家文丛》更是善莫大焉,功德无量。梁鸿、张莉、李云雷等批评家,他们的文字我都非常喜欢,也都是很好的朋友。我的文学批评,和“70后”的那几位同仁相比,还有不小的差距,但并没有感到“被遮蔽”,只是自己做得没有足够好吧。在当今这样一个现代社会,文学是边缘化的,文学批评更是“边缘的边缘”呀,既是“双重的边缘”,总要在寂寞中找到勇气,在刺丛里寻到乐趣,也要真正地耐住寂寞,守得云开,终会见明月。

周明全:陈思和在和金理的对话《做同代人的批评家》中说过, “70后”“80后”作家没有遇到好的批评环境。导致他们对生活的理解,对生活的批判,由这些表达出来的经验就得不到批评家呼应,但这两年,“80后”作家和“80后”批评家同步成长的良好局面已经形成,“70后”作家才是真正没有遇到好的批评环境,没能和同代批评家相互呼应,不少人以为这是“70后”一代作家和批评家被遮蔽的一个主要原因。你如何看待这一问题?

房伟:目前,也有一些“70后”的批评家,在做“70后”作家研究,但总体而言,不如“80后”研究那样更为系统有力。因为“70后”的创作,风格各异,也比较散乱。然而,“遮蔽”感总是起源于匮乏性的焦虑。我想,无论“70后”,还是“80后”,都还处在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中,环境就是这个样子,80后文学潮流,的确比“70后”影响更大,但文学代际划分,本来就有相对性,差别其实也没有那么大,还是希望大家能互相激励吧。

周明全:你自己也算是学院派了,目前还在高校教书,你是如何看待学院派批评的?

房伟:“学院派批评家”其实是褒义词,现在让我们弄得“声名狼藉”了。我们很多学院派批评,根本不能和国外的学院批评家相比,他们很多人严肃认真,但又谨守文学本分,研究方法再变化,但文学本体还是守得住的。而我们某些“所谓的学院派批评家”,都是拿理论唬人,有的时候,理论本身也没有理解透彻,就生搬硬套,以让人“望而生畏”来吓退读者。这就好比说,我是卖猪肉的屠夫,但我不去讲如何卖猪肉,只是炫耀割猪肉的刀锋利无比,这不是有点本末倒置?我们的理论研究话语,既脱离文本实际,又缺乏应有的逻辑和情感说服力,更不能人本身出发,就沦为了“不能说服人”,只能“吓唬人”的东西——当然,主要是吓唬外行。目前,我们还应该呼唤真正严肃的学院派批评。


“灰烬拥抱火焰”

 

 

周明全:当下批评失语、批评失效一直是媒体的热门话题,你认为这个批评失语、失效了吗?

房伟:批评没有失语,而是我们这些搞文学批评的人,本身能力的欠缺。作为“边缘的边缘”,要有耐得冷清寂寞的毅力,要有“写真正优秀的批评”的信心和勇气,要相信读者和作家的判断力,评论文章写得好,一样锦绣灿烂,令人过目不忘。

周明全:你认为好的文学批评应该具备什么样的品质?

房伟:现在搞文学很难,搞文学批评更难,难的是水涨船高,文学创作和研究的整体水平都挺高,没新意,很难抓住大家。同时,虽然“水涨船高”,但“岸边看划船风景”的人却少了——批评的读者更少了。阿拉伯有个《一千零一夜》,当下好的批评家,都要有那个面临暴君死亡威胁的王后那样的品质,要“写得极好”——好到让读批评的人欲罢不能才行。

周明全:最后,想请教一下,你觉得一个好的批评家,应该具备什么样的素质?

房伟:读研究生之前,不能说我不“喜欢”文学,但我不“爱”文学,我爱的可能还是某种伤感情绪与小小的虚荣。我干过很多浪费生命的事,读大学时曾沉迷于酗酒、旅行,在企业工作,人生理想是当公司经理,发大财。后来,我选择以文学为业,一路也走得犹犹豫豫,磕磕绊绊。直到30多岁,人生一事无成,才发现最喜欢的,还是“文学”。这就是让你魂牵梦绕,并能为之托付终身的事。现在的社会,一个文学批评家,总会遇到诸般诱惑和烦恼,搞文学的人,都很敏感,特别是面对虚无,会产生鲁迅先生“抄古碑式”的“拼命耗费自己”的独特悲凉感。但是,沉静下来,反抗绝望与虚无,真诚地珍惜文学、爱文学,就像爱自己的生命,就像“灰烬拥抱火焰”——我想,这就是好批评家最应具有的素质吧。

周明全:谢谢房伟兄。

 

 

选自《边疆文学·文艺评论》“青年批评家”栏目201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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