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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望衡:风清骨峻 篇体光华——刘向东诗歌的美学特色

刘向东 十月杂志 2022-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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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望衡,作家,学者,武汉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风清骨峻  篇体光华

——刘向东诗歌的美学特色

文/陈望衡



在如今的青年诗人中,刘向东也许不算是最有名的,但在目前不太景气的诗坛,刘向东的诗以其独特的风姿日益引起人们的注意和好评。刘向东坚持现实主义的创作道路,他的诗牢牢扎根在生活的大地上,不仅题材来自生活,而且思想与情感亦直接来自生活。正如他所讴歌的那棵老槐树:“向下的根  又向下/调动大地所有的精血/向上的血  再向上/直到重新升起天空……”正是因为树大根深,所以才枝繁叶茂。刘向东的诗就是这样充满生活的精血、活力,在他的诗中,你找不到一丝半毫的无病呻吟,找不到一丝半毫的矫揉造作。它堂堂正正,气韵充沛,劲健雄壮。还应特别指出的是,刘向东的诗真正是属于老百姓的,所写的基本上是以他家乡为主体的乡村的生活,是普通的庄稼人,是农村常见的景物。刘向东的诗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应该说,这种泥土气味、麦稻芳香很长时间以来在我们的诗歌中是谈薄了,也许刘向东的诗受到欢迎,这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有一种并未见诸文字但在部分作家、诗人中有一定影响的观点:写老百姓生活、讴歌人民大众的诗其艺术性大都不高,而那种抒一己之情的或者说以自我表现为主旨的诗则很容易取得艺术性。我读刘向东的诗则完全没有这种感受。我觉得写什么与怎样写是两码事。写什么属于内容,怎么写则属于形式。作品的艺术性主要是体现在怎样写上。刘向东的诗不是不注意技巧,相反,他很注意技巧。只是他不脱离内容、不脱离读者的阅读习惯与阅读能力去追求技巧。刘向东在自己的艺术追求中,逐步形成了自己的美学风格,这就是:将亲情升华扩大,创造典型形象;在回溯式抒怀中,面向未来;追求黄土地般的厚重、雄浑,然不失轻灵、巧智和美丽;在朴质的抒写中追求隽永,追求哲理,化实境为神境。



刘向东写亲情的诗我认为是最有光彩的。他写母亲、父亲、姐姐、佝偻二爷、先人、乡亲,这些诗作,刘向东灌输了全部的真挚强烈的感情,在技巧上也显得特别的圆熟,因而读来特别动人。凡有魅力的诗,一无例外,均出自真切的情感深处。庄子说:“不精不诚,不足以动人。”诚然也。在人的各种情感中,血亲之情一般是最为深切的。在写情上,它易于讨巧。但这只是一方面,因为仅局限于血亲之情,就不易有深广的社会内涵。所以,就诗的社会作用来说,诗也存在一个典型化的问题。刘向东的写亲情的诗之所以有光彩,主要在典型化。也就是说,出现在他作品中的亲人,既是他的亲人,又不只是他的亲人,而是一种具有某种典型意义的艺术形象。

刘向东以“母亲的灯”为书名的诗集大概不只是因为书中收有《母亲的灯》这首诗,还因为母亲作为一种情感意象具有贯穿全书的意义。它意味着亲情,对亲人、对家园、对祖国的亲情。母亲既是刘向东的母亲,又不只是刘向东的母亲,她是一位有深广社会内涵的母亲,是母亲的代表,是典型的母亲。

刘向东写母亲的诗有好几首,最好的当属《母亲的灯》。这首诗的成功处在于“灯”这一典型意象的选取。灯意象本身具有的光明、温暖、喜悦等意义,在这首诗中它成了母爱的象征。“那灯是泥的  那灯/是在怎样深远的风中/微微的光芒/豆儿一样”这是怎样的灯啊!将灯光比作“豆儿”,妙不可言。它不只是告诉你,这是贫穷农村的一盏灯,而且那在“深远的风中”“微微”颤动的样子,寓含多么丰富、细腻的情感。那灯“端坐于母亲手掌”,灯与母亲融为一体。而在灯前的“几张小脸儿/任目光与灯光反复端详”。好一幅母爱深深的动人图画!孩子们吹灯、母亲点灯多次反复的乐趣虽然只是一个农村生活的细节,但无疑逗人遐想:尽管母亲与孩子嬉戏的具体细节不同,也许不是吹灯、点灯,或许是玩球、捉迷藏、唱儿歌,那种反复式的程序是差不多的,因而任何人读到这里,都会引起有趣的回忆。诗如果仅仅只写吹灯的游戏,虽然也能见出母爱,那母爱只是一般的。诗的可贵之处在写“护灯”,母亲护灯是“要为她写诗的儿子照亮儿”,这是写实,刘向东是写诗的,但所有的母亲都为自己的儿子“照亮儿”,只是儿子做的事不同。这就揭示了母爱的最深层、最伟大处,那“照亮儿”显然具有象征意义。这首诗就是这样从亲情出发,将一己之情升华、提高、扩大,使之具有更普遍的典型的意义。诗的结尾从“豆儿”的意象引发想像,“豆儿”样的灯光幻化成“茫茫大野”、“金黄、金黄”的豆儿,再幻化成“涌动的乳汁”。至此对母爱的歌唱达到了高潮。

刘向东写父亲的诗也是这样处理的,他写过两首“忆父亲牧羊”,两首都写得很有韵味。“祖宗姓刘,与皇叔无关/豫州牧牧谁?与羊无关”巧妙地与刘备遥接,诙谐幽默。向东的父亲刘章是位农民出身的诗人,自然,他的牧羊与一般的牧羊人牧羊有所不同。诗中云:“有花斗山/有草半山/有白云半山羊儿半山/有新诗半山”。这分明是诗人在牧羊。但刘章不是陶渊明式的隐士,他牧羊不是图写诗,而是真正的牧羊。不是吗?请看:“白水煮萝卜没有盐/羊儿吃草声如雨如烟”;“给每个羊儿起个名字/和我妹子的名字一样好听”;“羊儿归圈  小溪流水/哗啦啦  哗啦啦/一群小山包儿出了燕山”。这不是一个真正的牧羊人吗?值得我们注意的是,父亲一方面是诗人,另一方面是牧羊人,二者都是本色,将这两者结合起来,做到既个性化又普遍化,才是诗成功的关键。向东巧妙地不露痕迹地将诗人的眼光与牧羊人的眼光合为一副眼光。请看《感谢羊群——再忆父亲牧羊》的结尾:“一蓑烟雨任平生/看树  树绿/树比葱还绿/看天  天蓝/天比海还蓝……”何等美丽的景观!大概普通的牧羊人的眼光是看不出来的,它只能出自牧羊人兼诗人的眼光。

一方面是最新的、最个人的情感,另一方面是最普遍、最一般的情感,在双向的发展中实现统一。刘向东就是这样写他的诗的。



有论者说刘向东的诗“基本姿势不是前倾的,而是回溯,是追忆”。这种看法我是赞成的,特意要补充的是:刘向东的回溯、追忆不是缅怀过去,而是追求未来。回溯、追忆在他只是一种面向未来的手法。在我看来,这种以追溯、回忆为手法的面向未来,造成了一种时间流、历史感,使作品的内涵更深厚了。由于是在回溯、追忆中面向未来的,犹如江水,在回流之后再奔向前方,就显得更有气势,更有力量。

刘向东的回溯、追忆,我也不认为是挽歌式的,但回溯、追忆中,自然地带有一种悲剧的情怀,这种悲剧的情怀,在每首怀旧的诗中又表现不一,或为悲伤,或为悲壮,或为悲愤……更具体来说,这悲中或含喜,或寓思,或藏恋,或怀亲……所以读这些诗作,能获得一种比较丰富的审美感受。它很难用某一种审美范畴来概括。

刘向东的回溯式诗主要有三个系列:家园系列;坟地系列;黄土系列。我发现出现在刘向东笔下的家园、村庄、坟地、黄土地都相当程度地成为一种规范意象,或者说成为一种象征。它成为向东某一种情感意念的感情显现。比如《村庄》,显然那村庄中的具体情景各村略有不同,但无疑那景象是很典型的。它会唤起人们特别是出身农村的读者的美好回忆。像“炊烟落地生根/屋门迎风而动”“有鸡鸣  便一村鸡鸣/有灯火  便满庄灯火”。又比如《家园》,有这样隽永的诗句:“定然是半坡紫荆/两株垂柳/三间瓦房”“炊烟香了/土坑暖了/吱的一声/柴门很响”。这些都很写实,逼真如画,但又有很大的概括性。这种写法当然不是刘向东的创造,刘的独特之处是他不停留在这些生动描绘上,很快向历史回溯,这回溯不是很具体的,而是概括的,哲理性的,一下子将人们的审美想象提升到很悠远的哲理深处。如《村庄》一诗结尾两节::“当夜深人静/古典的星月再度抒情/亡灵与生灵/在一起  谛听或诉说/时候到了——村庄/最为生动的/时候/到了”“而除了村庄本身/又有谁能说清呢/村庄呵/到底意味着什么”。村庄意味着什么,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哲学兼人类学的问题。“村庄”在诗中一跃而成为一个本体性的象征。这是回溯吗?不,它是在思考人类的秘密,思考人类的未来。

谈到回溯式抒情,刘向东关于黄土地的几首诗不能不特别地提到。应该说,吟诵黄土地的诗不说汗牛充栋,也是非常之多的,其中好诗不少。刘向东写黄土自有他的写法。刘向东出生在这黄土地上,对黄土感情来得特别真切,这是写好黄土一个很有力的条件。但仅凭这个条件是远远不够的。它还有一个对黄土的理解问题,如何写的问题。刘向东的基本路数是:在回溯式抒情中向历史纵深开掘,在哲理式的意象中引向未来。如《黄土》一诗,刘向东说:“试着把黄土装订起来/我看见黄土是文言的/有诗也不能说出的深沉”。将黄土比作一本线装的文言书,这很别致,也很深刻。正是因为把黄土比作一部大书,才能说“黄土  黄土/万事万物的回忆录”。问题是,作为回忆录的黄土又如何引向未来呢?诗人采取两种方法。一是借助形象,诗中写道:“所有向往/全都从地皮拱出来/顺着青枝  爬上天空/这时黄土总是怀抱的形状/把天空稳住”这形象显然是象征的,但它却又是写实。“青枝”在黄土的背景下是多么美好的形象!而它就扎根在这黄土地上,不要说“向往”顺着它爬上天空,它本身就是“向往”的象征。黄土以它的博大、厚重支撑着天空,也支撑着希望,支撑着“向往”。黄土与青枝、黄土与天空的关系在这里诗意化了,也哲理化了。这是手法之一。另外,诗人又从黄土记录生活、记录历史这个角度向纵深开掘,提出“黄土掩埋了黄土——黄土不埋人”。这“黄土不埋人”颇耐人寻味。是的,黄土埋下的只是历史,黄土地上永远有活跃的生命,有灿烂的未来。

在《另一种黄土》一诗中,诗人的气势更豪迈,在以另一种视角看黄土时,诗人吟道:“你来自黄土  和黄土一样”。正是从这种与黄土地一样的视角出发,诗人认为黄土是不朽的,生活在黄土地上的人也是不朽的。“那些零乱的脚印/其实有共同的方向/试图走出一辈子/看看未来是什么模样”。

以上这些回溯式的抒情的确是没有伤感的,有的只是深沉的感喟与豪迈的展望。但那些写坟地的诗则有些不同,它有低沉的伤感,但更多的是哲理式的思索。“青驴白马  秋风落叶  大道向西/黄土掩埋了黄土/掩埋不了真实的肉体”。真实的肉体为何掩埋不了呢?它又在哪里呢?诗启迪读者去思索。是的“活着真好/活着  年轻美丽”,但“老了老了尤其美丽”。然这与“旧坟”又有何关系?诗人吟道:“如果你愿意  面对我的旧坟召唤一声/未来将至/有声有色的不单阳光/有滋有味的不止空气”(所引诗句见《山民墓地》)。是啊,请不要以为旧坟只是埋着逝去的岁月,不,它所留在人世的精神仍然是鲜活的生命。这生命仍然激励我们创造美好的未来。诗人在《清明的早晨》中说得好:“生命从坟开始”。我一向并不喜欢写墓地的诗,我不喜欢那份凄凉,那份哀伤,那份荒寂。然我读刘向东的墓地诗则没有这种感觉。刘向东的墓地诗要说有什么缺点的话,我认为那是写得过于理性化了一点。



刘向东的诗总体风格是雄浑、凝重,亦如他所讴歌的黄土、黄河一样。他的诗有一股强劲的力,这力不是从外打进来的,而是从内升起来的。我感到这“力”与刘勰所推崇的“骨”很相似。刘勰在《文心雕龙》专辟《风骨》一章。他所说的“风”偏于情韵;他说的“骨”偏于气势。刘勰谈“风骨”不是惟美的,它还涉及到文章的真与善的内容。不是所有有情韵有气势的文章都有风骨,只有那些具有重要的社会内涵、关系重大的人生意义且有情韵有气势的作品才称得上有“风骨”。换句话说,堂堂正正的作品才有资格说有风骨。我这里借用刘勰的风骨论来谈刘向东的诗,是认为他的诗是有风骨的。

刘诗的题材大多是重大的,他吟咏的不是一己之悲欢,不是芥豆之琐屑,而多是涉及人生、民族、祖国命运的大事情。刘向东是用诗的形式在思考人生的意义、民族和祖国的前途与命运,但他落笔又都是从切身有关、有感的具体人、事、景入手,甚至青草、谷子、向日葵也寄寓着人生和家园之思,因为这是在写诗。这些我不打算多谈。我想稍许展开谈的是他的雄浑、凝重的风格是如何形成的。除了题材上的原因外,我认为刘向东写诗好作哲理上的思考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比如我们上面提到的他的黄土诗,他吟道:“有没有比黄土更大的舞台/有没有比黄土更广阔的背景/随便把黄土捧起来/是砖是瓦/是粗瓷大碗  是江山/随便在黄土上走一走/是歌是舞/是刀光剑影/是大悲大喜大起大落的/生死场”(《黄土黄》)。完全是诗的,然又是哲理性的。情感奔放,犹如一泻千里的大江大河。

一般来说,诗做哲理性的思考有两种方式:或从宏观入手;或从微观入手。刘向东写诗两者兼而有之,而以后一种比较突出。代表作是《燕山》、《从河北到河南》、《黄土黄》、《白洋淀》等。《燕山》一诗以气势胜。《序歌:站在高处》果然站得很高,从空间来讲,“幽幽八百里/八百里伟岸的身躯/八百里日月观沧海/八百里牧马走东西……”从时间来说,“抚摩/抚摩刻着年号的石头/抚摩打满姓名的砖/哪一块不是纪念碑的缩影/哪一块/都是岁月的支点/足以承受歌与哭的重荷”。当然如果仅仅只是从时空二者来创造诗的雄伟气势,那是不算什么的,这样的诗很多。我欣赏这首诗主要还是它内容的厚重、丰富。历史的沧桑、血与火的岁月、那一串串的英雄名字,如今安在?面对“关口”、“夕阳”,诗人激情澎湃,然而他并不去细数这悠远的过去,尽管历史的烟云在他胸中翻腾。他的立意是今天,是未来。诗人豪迈地吟道:“别了戚继光/背对陈子昂/燕山茫茫/起起伏伏是谁的胸膛/挺挺拔拔是谁是脊梁。”“荒台冷露/云山白骨/自古英雄安在?/在!在!在!——在边关/在英雄往来的路上”。真个是力透纸背!《燕山》一诗苍劲慷慨,雄壮中又不失细致柔媚,这正是它的高明之处。像这样的诗句出现在豪壮的诗篇中显得别有风味:“挟山风而谈/和百鸟而谈/万壑有涛声/万杪鸣泉/每一片草叶都有心事/从春天说到秋天”(《燕山》)。这使我想到了苏轼对书法的评论:“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刘向东是不是也在追求这种以刚为主、刚中寓柔、刚柔相济的风格呢?

与《燕山》雄浑风格近似但又有所不同的《从河北到河南》(组诗),多了几分凝重。我最喜欢的是第一首:《大河》。这首诗在写黄河的诗中够得上杰作。诗人别出心裁地在“停住”上反复,全诗六节,前五节各有一个“停住”:“黄河在我身边停住”、“黄河在我的脚下停住”、“黄河在我的热血中停住”、“黄河在历史深处停住”、“最终在奔腾的回声中停住”、而结尾一段则是:“大河大河快快流啊/流过我的心头肉啊/你这古老文明的脐带/通向未来的道路……”。在五个“停住”之后出现的“快快流”,该是流得何等欢畅,何等豪放啊!组诗之二的《小浪底的浪》在风格上与《大河》构成一个绝妙的反差。《小浪底的浪》相比《大河》轻灵多了,欢快而饶有情趣。“你好!小浪底的浪/你说你说——/是黄河清了出圣人呢  还是/圣人出了黄河清?”这问题提得多好!

在刘向东的比较长的抒情诗中,《白洋淀》是别有风致的一篇。它的风格就其基本的来说,还是雄壮的,但相比《燕山》、《黄土黄》、《从河北到河南》就轻灵多了。这首诗写白洋淀旱涝的悲欢,韵味悠悠。其中写白洋淀水乡美景给人的感觉恍然如梦。诗中的那位编席的女子衬托着“白云白鸟/水净天秋”,恍若天仙,实在是美极了。诗人写道:“在她的身子下面/一片洁白/天使和女儿在她身旁/她称之为荷”。“她不看我/也不看云/要看她就看看/远和近”。“明月寻找歌声/明月在水中/就像心灵”。

诗人是应该有自己的风格的,但风格不是一成不变的模式。不是每首诗都一个味。刘向东的诗总体风格是雄浑、凝重的,比较地偏于理性,但亦根据不同的题材以及不同的写作意图,确定不同的风格。这点我们下面还要谈到。



刘向东的诗很朴素,很实在,这亦是他的一个重要的美学风格。他的《唢呐队》、《出门在外》、《麦子》如同口语,然形象鲜明,节奏明快,完全可以谱成曲子。《唢呐队》中有这样的句子:“大声大气/大喜大悲/大起大落/一凸一凹/一辈子的精气神儿/全都使上!”也许离开诗的情境,很难说它是诗,然在诗的情境中,它并不显得粗糙。反而很有精神,很有力量,也很有诗味。

向东的诗也并不是一味追求明快,他的大部分诗在追求朴素的同时也追求隽永。他写诗比较地追求理性,在情感的流走轨迹中,他常有意识地让它遇到阴力,让它曲折,让它凝滞。这样,情感就不滑,不飘,不轻,而是显出力度,显出深度,显出丰富与复杂。这种写法颇类似书法的用笔。

向东的《守望长城》不太好读,但耐人寻味。这首诗是悼念长城的亡灵的,他们都是长城守望者,古代的英雄。诗写得很有深度,诗人吟道:“亡灵和石头一起养神/用沉默预言战争”。这一句分量很重,用“沉默”来预言,到底预言的是什么呢?这就需要读者仔细去体会了。这首诗尽管写的是亡灵,但没有一点恐怖气氛。诗人笔下的亡灵“为长城而死”,也“为长城而活”,他们整天在长城行走,交谈,“所到之处/纤细的蛛丝每天都是新的”。可见诗人不只是在怀旧。这首诗写得还是朴素的,每一句都如石头般的沉重。它并不难懂,但也并不易懂。

《亲人、老牛和耠子》,这首诗也是朴质的,诗从一幅岩画写起。这岩画画的是原始人用木犁、老牛耕地的情景。诗人看到这幅岩画,在“新鲜的泪水中”联想起家乡的耕作,也是这样的木犁、这样的牛,诗人感喟地说:“我的亲人/不知自己属于岩画/他们管木犁叫作耠子”。这诗写得实在,但最后落到写诗,表面上将如此重要的材料轻掷了,其实这一题材的意义非常重大。从岩画到如今,总是几千年吧,然我们的农村生产工具并没有很大的改变,这一事实不是很发人深省吗?

我注意到刘向东写的许多富于哲理情思的小诗。这些诗大多写得好。风格亦如那些长篇的抒情诗,只是更多了几分冷峻、硬朗、隽永,在语言上更为凝练,精致。像《落叶•飞鸟》,隽永得就像一颗美丽的玛瑙。诗云。

 

在我们的墓地

老树比村庄更古老

而树上的鸟巢

比新娘还新

 

半圆的巢朝向天空

孵化日月星辰

而半圆的坟墓如巢倒扣

拢大地之气

 

土地说:落叶归根

于是  叶子下沉

天空说:鸟儿凌云

于是  翅膀向上

 

诗意也许并不难理解,但真个要准确说出,也不容易。我认为好诗就应该这样,能读懂,但不能用语言很好地表达出来,即所谓“只可意会难以言传”吧。宋代严羽论诗讲诗境应“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明代王廷相说“诗贵意象透莹”,胡应麟讲“兴象风神”。其主旨是一样的。它亦适用于新诗。我认为刘向东的哲理小诗意象是透莹的,透莹但不透解。刘向东的一些哲理诗含意相当隐晦,但意象很美。如《化蝶》、《棰峰落照》、《蝉鸣》、《一只鸟儿》、《另一只鸟儿》。这里,我们试摘《化蝶》以做欣赏:

 

蝶因心动而动

翩翩复翩翩

脉脉情人全是庄周

 

而不是谁都能脱胎换骨

千年等一回

任二胡独奏  提琴协奏

 

谛听到白头

两只蝶儿落下来

不在左手  就在右手

 

这首诗中有好几个“蝶”:庄子化的蝶,梁祝化的蝶,以梁祝化蝶为题材的音乐作品中的蝶,以及现实生活中真实的蝶。庄子化蝶是个寓言,庄子借这个故事来表示一种天人合一的哲理;梁祝化蝶是个神话,曲折地表达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好理想。庄子化蝶只不过是庄子的情感对象化,“脉脉情人全是庄周”;同样,梁祝化蝶也是人们的一种审美性的想象。诗人将这许多的化蝶又叠合在一起,他试图表达什么呢?他没有明说,但从结尾“两只蝶儿落下来/不在左手  就在右手”来看,诗人是不是在委婉地讽谕那些混淆现实与幻想的差别只是生活在幻想境界中的人们呢?也许是写爱和命运。“诗无达诂”,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诗人的意图未必是唯一正确的答案。

我喜欢读刘向东的这些哲理诗,尽管我也不都能理会其中之真意。



刘向东十几岁开始写诗,到现在二十好几年了。他是一位有自己追求的诗人,他的诗路比较地宽广,但主攻的方向相当明确。他显然并不想离开现实主义道路,而是在现实主义道路上继续开拓、深化。他的诗富有很强的人民性、现实性和浓厚的乡土气息,他的诗风与他的题材是合拍的,那种不是以虚张的气势而是以厚实的生活与深刻的理性为基础的雄健、严峻构成了他诗歌的基本特色。我希望刘向东保持这种特色。刘向东诗歌也存在一些不足。这个不足,我认为主要有二:一是理性太强。理性对于诗,是把双刃剑,它既有助于诗的深刻,亦有可能将诗味杀掉。我希望刘向东在处理情感与理性的关系上更为成熟。刘向东诗的第二个不足是在诗的形式上还缺乏自觉的追求。自由诗这种形式来自西方,与汉语这种语言并不是天然相合的,目前自由诗是中国诗歌的主体,我认为虽然新诗形式的探讨已经进行了一个世纪,似乎并未取得多大的进展。缺乏文体意识是诗歌界的大失误。刘向东也是这样的。他的小诗总的来说比长诗要好,主要在形式上小诗更讲究。我讲的这第二个不足不只属于刘向东,整个诗歌界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这问题。

刘勰曾经用“风清骨峻,篇体光华”来概括“风骨”这种美学风格,我用这句话作为这篇文章的题目,并不是说,刘向东在这方面做得尽善尽美了,而是说,他的确在朝这个方向努力,且取得可喜成绩,值得肯定。

刘向东写过一首《诗人荆轲》,诗写得很好,结尾两节云:

 

作为诗人  你灵魂丰满

和壮士的身躯同样伟岸

昂首走下去  不停不歇

诗为你铺路  如易水绵绵

 

听你的跫音  从人心

到人心  没有终点

我写了这首诗  揣在怀里

一路追赶你  别了燕山

 

作为实践家的荆轲也是卓越的诗人,而他之所以是卓越诗人,是因为他是伟大的实践家,荆轲的不朽,不只在实践,也在诗。刘向东的心我是明白的,他是希望做一位真正的诗人,像荆轲一样勇猛精进。诚所愿也!“在我的对面儿/有个回音壁并不遥远”我头脑中突然冒出刘向东的这句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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