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4《十月》•长篇小说(选读3)|红柯:太阳深处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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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 柯
红柯1986年离开故乡陕西关中西上天山,执教于伊犁州技工学校,走遍天山南北,1995年底迁居宝鸡,2004年底迁居西安,三十年间沿天山——祁连山——秦岭丝绸古道奔波。西域草原民族的神话史诗与故乡岐山的《封神榜》《穆天子传》《山海经》神话融为一体,同时受史怀泽《敬畏生命》的影响,1996年9月《人民文学》发表小说《奔马》开始“天山——关中丝绸之路”系列创作,包括长篇小说12部,中篇小说30部,短篇小说65部,散文随笔100多篇共计800多万字。在红柯笔下,丝绸之路是人类的大地之歌,各种文明各个民族共生共荣共命运,人与动植物与万物共命运。其中长篇小说《西去的骑手》写英雄与马,《大河》写女人与熊,插入维吾尔族民间故事《艾力·库尔班》;《乌尔禾》写少年与羊,插入蒙古族神话《海力布》;《生命树》写四个女人与树,以哈萨克族生命树神话和陕北民间剪纸生命树对应《圣经》生命树;《喀拉布风暴》写骆驼地精与爱情;《少女萨吾尔登》写天鹅与雪莲拯救人类,《太阳深处的火焰》写大漠红柳与关中皮影。红柯被文学界誉为驰骋在丝绸古道上的骑手(《陕西日报》2009年7月16日)和丝绸古道上的大地歌手(《光明日报》2017年4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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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6点左右,王莉发出一阵欢呼:“找到啦,找到啦。”就是吴丽梅亲手编织的那件羊毛衫,那是没有加工的原始羊毛,从羊身上剪下来的生羊毛,当时她搓羊毛时手都快出血了,羊毛的光泽纯正内敛沉郁,完全是高品质的玉才有的那种发自肺腑的光泽,它让微弱的光显出真正的光芒。
来自罗布荒原的光芒很容易遮蔽王莉,王莉心如刀绞,可她更心疼自己的丈夫,难道我要跟死人较劲?她死了,可她比活人更可怕。王莉深呼吸好半天才平静下来。
徐济云可以大大方方去操场晨练了。无论是王莉新做的土布衬衫还是洁白的优质纯棉衬衫全都罩在那件手工羊毛衫下边,羊毛的光泽护着徐济云和徐济云的那张脸。还是那张苍白的脸,还是那双失神的眼睛,在粗羊毛的掩饰下还是显露出那么一点点生机。这正是徐济云与佟林之间仅有的一点儿联系。在整个面孔和眼睛之外,阴阳两界,他们之间就剩下了衣服。从背影从侧影,我们看到的是行走的衣裳,就像衣冠冢。这完全是想象中的自己。徐济云用心在问自己,同时也在问王莉。王莉就用目光回答他:“你想象的自己非常成功。”“那么你呢?”“我也这样想象你。”王莉闭上眼睛,王莉的头发在飘动,那么柔美的细发所发出的声音在告诉丈夫:“她也在想象你。”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开始使用想象,他们知道想象代替期待后果很严重,他们也知道期待与想象的根本性区别。期待是有温度的,期待滚烫滚烫火辣辣的,想象客观冷静,完全是一面镜子,牛顿的镜子,三棱镜、凸透镜、凹透镜、望远镜、显微镜,一团凝练的水,冰冷残酷。你还在想象自己吗?你还能想象自己吗?你好意思想象自己吗?人对自己的想象就是一张皮,那微弱的生命之光就包裹在那张皮里,就是一盏灯笼。过年的时候农村人都要到坟地去给地下的亲人送灯笼,灯筒一样的小灯笼叫鬼灯,罩着一团绝望的火光。如果没有吴丽梅的手工羊毛衫连这一点儿可怜的光都会熄灭。王莉就想起那些生长在大漠里的胡杨树,世界第二大沙漠的腹地,一条胡杨树组成的林带,被称为绿色走廊,把大漠劈为两半,海洋般波涛汹涌的流动沙漠被死死地隔开了,几十万年几百万年都无法合拢,以至所有的树木从枝干到叶片全都染上了大漠的金黄色,全都被太阳点燃,每棵树都像巨型火炬。吴丽梅告诉她:“我就在胡杨树林里放羊,羊角上挂着课本,我是真正的罗布人,我是胡杨少女。”后来王莉找到航拍图片,王莉看到了罗布荒漠与塔克拉玛干沙漠中间的火焰般的胡杨林带,所谓绿色走廊完全是人们对森林的期待,绝对是期待不是想象,那么热烈的生命之火,中学语文老师王莉竟然联想到希腊神话里那个为人类盗火的普罗米修斯,在中国西北,在新疆大漠深处,土生土长这么庞大的一群普罗米修斯。宙斯无法惩罚这些巨人,一大群巨人,傲然屹立在戈壁瀚海。这就是吴丽梅跟徐济云分手时赠送他羊毛衫的原因。那时候吴丽梅就感觉到徐济云身上的寒气,那时候徐济云青春年少,意气风发,吴丽梅觉察到的寒气潜伏了几十年,在徐济云五十四岁人到中年时露出真相。徐济云生命的火焰相当微弱,支撑不起佟林教授赐予的那身木棉袈裟,罗布荒原的羊毛衫就跟五彩祥云一样来呵护徐济云。
王莉愈发珍惜这件羊毛衫。王莉对即将到来的大热天都做了安排,大教授出入的场所都有空调,羊毛衫就是最好的空调外套。
王莉从来没有问过徐济云当年跟吴丽梅分手的原因。从大一开始王莉就暗恋徐济云。徐济云太出色了,新生入学晚会上就大显身手,先来一首当时流行的日本电影《人证》的插曲《草帽歌》,接着又露了一段秦腔《周仁回府》,一土一洋,赢得满场喝彩。能与他媲美的也只有新疆女生吴丽梅,也是两个节目,一段刀郎舞蹈,一首维吾尔民歌《百灵鸟》。那么热烈的场面,那么轰动的喝彩声,才艺双绝的一对新生很容易走在一起。暗恋他们的男生女生只能黯然退到一边。王莉太普通了,无论是相貌还是才华,唯一的长处就是生长在渭北市,父母都在政府机关工作,家境殷实,文静本分,也是众多男生追求的目标,她都一一回绝了,不给他们任何机会,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她在等什么。这种无望的等待苦涩而又甜蜜。
节假日表姐表妹堂姐堂妹们聚在一起谈论的话题就是彼此的男朋友,王莉家族的少男少女们都上了大学也是渭北市一大美景。她的闺密她的同学也在节假日聚在一起,也谈同样的话题。很快她成为大家议论的中心,亲朋好友们一致认定她是那些野心勃勃的男生们首选的目标。这个观点得到了长辈们的认同。道理很简单,男人们要干大事就要找一个贤妻良母。她差点儿笑出声:“哈,我怎么就成贤妻良母啦?贤妻良母有样本吗?拿出来让本姑娘瞧瞧。”人家就告诉她:贤妻良母旺夫,旺夫的女人都有几分菩萨相。菩萨相的女人把丈夫看得很高,有了孩子孩子就排在丈夫前面,真正的相夫教子,这样的女人越来越少,城市里就更少了。言外之意已经有点儿奇货可居的意思了。改革开放思想大解放,当年破掉的“四旧”纷纷起死回生,寺庙香火兴旺,很容易到寺庙道观看到真正的菩萨,连方丈都特意瞥她一眼,她确实有菩萨相,用同班同学的话说,她生气发火的时候都慈眉善目的。她就必须观察一下情敌吴丽梅。
吴丽梅性格刚烈,但吴丽梅刀子嘴豆腐心,大家毫不在意她的烈性子,那张脸娇艳无比,完全是一张上了油彩的菩萨脸,同学们戏言她是西域活菩萨。佛教诞生于印度,从西域中转来到中原,王莉那张白白净净的菩萨脸经过千年的修炼完全中原化了。吴丽梅脸上还有佛的本相,要比王莉纯粹。王莉一点儿也不生吴丽梅的气。她乐意接近这个大大咧咧的新疆女孩。还邀请吴丽梅到她家做客。家里人还以为吴丽梅是少数民族,吴丽梅哈哈一笑:我正宗汉人,土生土长的新疆汉人都这样子,吃牛羊肉喝奶茶。家里人就明白了,都是国家干部,都知道一个新名词:疆二代。吴丽梅又告诉大家:“疆二代”指那些20世纪五六十年代支边青年的后代,从大江南北西上天山献身边疆,献了青春献子孙,就是“疆二代”、“疆三代”,我们家唐朝就落脚西域啦,地地道道的新疆人,新疆土著汉人。大家了半天。这就是吴丽梅。
王莉和吴丽梅心里都清楚,她们共同心仪的男生是徐济云,她们彼此都不说破,说到最敏感的地方也仅仅是吴丽梅说她不像口里人这么小心眼,“你应该生活在新疆”。她就问吴丽梅:“我们俩这样子在新疆是不是很正常。”“回答正确。”吴丽梅往她嘴里塞一颗大白兔奶糖以示奖励。她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吴丽梅跟徐济云大学四年卿卿我我成双成对出出进进。临毕业的前一个月,吴丽梅跟徐济云分手了,甚至放弃了留校工作的机会,回塔里木盆地。吴丽梅跟她道别时只告诉她:“我跟徐济云分手啦,我跟他不合适。”她目瞪口呆,她显然是第一个知道吴丽梅跟徐济云分手消息的人。她以为吴丽梅接下来会告诉她:“徐济云是个大好人,你们在一起更合适,你要好好待徐济云。”诸如此类的话。这个新疆姑娘只告诉她跟徐济云分手啦,就这么一句话,然后摆摆手踏上了西去的列车,然后就是轰隆隆的火车声。
那个年代还有蒸汽火车,喷着大团大团的白色蒸汽,山呼海啸,穿山越岭向西北之北向西北之西呼啸而去。好多年以后,她跟丈夫参加各种大型学术会议,乘坐内燃机车,甚至乘坐飞机,都没有毕业时那个夏天,7月15日下午2点半从渭北火车站发往乌鲁木齐的老式蒸汽火车那么惊心动魄。后来她给学生讲课时总是告诉学生,古老的蒸汽火车才是真正的火车,火车应该是那个样子。学生们一头雾水。她眼泪都要下来了,她说出山呼海啸地动山摇,她还说出了气派,那种气派不会再有了。她发誓不会追问丈夫徐济云跟吴丽梅分手的原因。
多少年来,王莉一直觉得吴丽梅主动退出她才有机会跟徐济云结为夫妻,随着徐济云的步步高升,王莉越发觉得自己跟徐济云是天仙配,王莉也就越发相信很早以前大家说她旺夫的种种预测。他们家族从父辈到子女都走仕途从事文教工作,也都干到中层就知足常乐了,典型的城市中产阶级,见好就收,重在享受生活,讲究生活情调。偏远小镇出身的徐济云拼命干事业而且干得这么成功这么引人注目,在岳父家里显得很特别,也很给王莉长面子。徐济云三十岁破格升到副教授那年,岳父就在公开场合郑重其事地给众人介绍自己的女婿,从那天起,岳父家的重大活动,女婿徐济云都坐上席,而且要说上几句。徐济云的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几年后徐济云再次破格晋升为正教授,岳父整个家族把这个女婿奉为神明,他理所当然地成为整个家族重大活动的贵宾,用时髦话讲就是在城里扎下根啦,扎得很深,根深叶茂。
王莉从小就是个好孩子,家长喜欢,老师喜欢,同学们喜欢,中学时有男生套近乎传信息,全都没用,好女孩王莉不会早恋。也就是说徐济云才是她的初恋,只恋一次,一次到位。王莉带这么帅气的高才生回家见父母,让众姐妹大吃一惊,开始对王莉刮目相看,随着徐济云的步步高升,夫贵妻荣,姐妹们对王莉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们并不知道大学四年王莉一直处于暗恋状态。王莉因为吴丽梅来自新疆,就对新疆产生了强烈的兴趣,跟特务一样收集有关新疆的所有资料,包括吐鲁番的坎儿井。维吾尔人在戈壁滩打出一口口深井,再从井底凿渠,把天山雪水引到几百公里以外的绿洲,典型的人工地下河,也堪称地下万里长城。王莉邀请吴丽梅到家里做客,父母都惊呆了,王莉家的那些美女姐妹们黯然失色,呆若木鸡。这不是让王家姐妹们出丑吗?王莉的姐妹们调侃、嘲笑挖苦王莉是天仙配,从小就习惯绿叶配红花当配角。那个时候姐妹们都没有想到王莉是因为暗恋一个男生才处心积虑地去接近这个男生的恋人。这个恋人太出色了。大家都忽略了王莉。吴丽梅家在塔里木盆地罗布荒原,孔雀河、叶尔羌河、玉龙喀什河、喀拉喀什河、阿克苏河、塔里木河从四面八方汇聚罗布泊,孔雀河畔的胡杨形成的绿色走廊隔开了罗布荒漠和塔克拉玛干沙漠,两个大沙漠永远无法合拢。他们都听到了吴丽梅的声音。“我就是罗布荒漠的牧羊女。”吃胡杨叶子、红柳条子、骆驼刺长大的绵羊有罕见的生命力,这种羊毛织的毛衣能抵挡任何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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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坐飞机,万米高空波涛滚滚的云层就被他看成了草原上的羊群。吴丽梅的声音再次响起,不是那句让他迷惑不解的楼兰誓言,而是轻风般的内心独白,那声音在告诉他羊是大地上唯一能接近太阳的动物,羊的翅膀就是天上的云,云就是羊群,云也是人的灵魂。羊有那么神奇吗?吴丽梅还记得她第一次跟母亲放羊的情景。大清晨太阳还没有出来,母亲叫醒她,她迷迷瞪瞪,洗脸刷牙,站在大门口,她就看见了从远方地平线上渗出来的亮光,地平线把天地连在一起,天空很容易就被大地的光芒渗透渗湿。吴丽梅第一次看见这神奇的一幕,很快她就听见母亲甩响的牧鞭,就像轻轻地抽天空的脸,天离地那么低,就压在低矮的窝棚顶上,窝棚差不多跟人一样高,母亲挥一下鞭子就能打天空的脸。很清脆的响鞭,显然不是抽打天空,圈里的羊听见鞭响全部都涌出来了。羊训练有素,紧跟头羊,头羊紧跟母女俩,母女俩骑着小毛驴。吴丽梅担心羊会丢掉,扭头往后看。母亲就告诉她羊比你听话,它们不会乱跑,朝前看,带好路。吴丽梅不识路,吴丽梅只能乖乖跟着母亲走,吴丽梅感到她也成了一只羊。母亲比别人辛苦。别人放羊只管羊吃饱喝足,十天半个月才刮刮羊身上的尘土。塔里木风沙大,还有可怕的浮尘天气,羊身上不但落满尘土,还生虫子,羊在地上啃草,鸟儿就落在羊身上捉虫子吃。母亲每天都要刮羊身上的尘土。羊干干净净地过夜。母亲更辛苦的是两三天给羊洗一次澡,要走好长的路,带羊群到水边。洗过澡的绵羊个个喜气洋洋,就像一群白云在大地上飘荡,银光闪闪,太阳都暗下去了。当白云般的羊群回到村庄,人们赞不绝口。赞美完之后,没人效法母亲,太累。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母亲来自苦寒的阿尔金山牧场,在母亲的记忆里山区才叫艰苦,到了辽阔平坦有湖有草场有绿洲的塔里木,母亲就以为进了天堂福地,母亲就无视风沙浮尘的存在,任何事都干得比别人出色。当年泥瓦匠父亲跟师傅去山区盖房子,父亲的好身手强烈地吸引了山区的牧羊女,那些年泥瓦匠父亲吸引的美丽姑娘有很多,好手艺加上能歌善舞还能拉二胡,父亲就很挑剔了,阿尔金山之行,心高气傲的父亲一下子被这个苦寒之地的牧羊女征服了,就是牧羊女身边白云一样的羊群,山区缺水,她还是把羊洗那么干净,美丽羊群中的少女显得更为高贵优雅,当她的歌声响起,当她的舞蹈反复回旋,传说中的楼兰姑娘一下子复活了,年轻的泥瓦匠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楼兰古歌。其实是古罗布人求爱的古歌,叫作《那鲁斯库木》,每年母亲的生日父亲总要唱这首歌。母亲干活儿干得高兴就唱这首歌。吴丽梅和姐姐弟弟听到的都是曲调,亲朋好友听到的也是曲调。好多年以后吴丽梅考上了大学,举家欢庆时父亲才公开唱出了歌词,那一刻母亲面带羞涩成了美少女,她的孩子们永远记住了那首古歌的歌词。啊!心爱的人哪!你的黑发半遮脸。你不答应,我就不能亲你吻你。你这样板着脸,实在让我心酸。心爱的人哪!我朝思暮想,无时无刻不在依恋着你。哪怕天涯海角,也要看到你的容颜,与你终身相伴。在西域大漠,人们都把罗布泊和楼兰看作大地的尽头。阿尔金山美丽的牧羊女就跟着泥瓦匠来到罗布荒原。她很快成了母亲。她把大女儿培养成了牧羊女,她开始培养二女儿吴丽梅。按母亲的吩咐,吴丽梅每天清理十只羊。一个月后增加到了三十只羊。两个月后,跟母亲对半。已经是冬天了,冰天雪地的让人受不了。母亲就让吴丽梅把光脚伸进热牛粪里取暖,牛粪呛人的气息中有一种清香,五岁的吴丽梅就问母亲:“妈妈,你小时候是不是也在牛粪里暖脚?”“鬼丫头,妈妈还暖手呢。”母亲的手就伸过来摸吴丽梅的脸,从出生到现在妈妈抱啊亲啊多少次了,这一刻吴丽梅才发现母亲的手那么温暖,那么绵软,那么圆润饱满,母亲那么辛苦,又是放牧又是种地又是干家务,别的女人在她这个年龄已经开始憔悴,手开始粗糙变成树皮。连母亲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长年累月地当泥瓦匠丈夫的好帮手,揉面一样揉泥巴,每天都用湿牛粪擦墙壁、擦地板,反而滋润了她的手,她的手就保持了泥巴和牛粪的潮润和柔性。还有温度,泥巴和牛粪的温度持久而热烈。母亲的儿女们都保持了这种持久而热烈的泥巴和牛粪的特征。儿女们情窦初开,与恋人亲热的那一瞬间,那双火焰般的手就永远留在恋人的记忆里了。
吴丽梅比姐姐和弟弟辛苦,也比他们幸运。母亲培养二女儿吴丽梅的第二年,牧场出现一大批弃之可惜,留之不堪的又瘦又弱的羊。大家就想到了特别能干的吴丽梅的母亲。母亲肩负着领导和牧场职工们的期待挑这副担子。弟弟太小,姐姐上学,六岁的无忧无虑的吴丽梅就成了妈妈的好帮手。母女俩赶着五十只瘦弱不堪的羊到离水近的好草场。正好是夏天,金色的沙枣花散发着浓郁的芳香。遍地的罗布麻开着红色小花,红柳花红如玫瑰,也有紫蓝色的红柳花,湖畔长满了茂密的芦苇,胡杨沙枣高大茂密。这都是羊爱吃的食物。饮水洗澡很方便,还有牧羊人住的窝棚。吃用的东西都带来了。这些可怜的羊在别人手里又脏又难看,身上沾满了草屑和粪土。母女俩取出胡杨木梳子清理羊身上的垃圾,梳子划过之处,着火一般烟雾升起,梳子很轻,不会拔下羊毛,细心忙半天清理完毕,母女俩成了土人,呛得直咳嗽,草地空气清爽,深呼吸,醒过神,开始给羊洗澡。羊不习惯下水,母女俩一只一只牵到水里。撩水把羊浇湿,牵着羊耳朵在水里游荡,羊就适应了,在水里又蹦又跳,干干净净银光闪闪地跳上岸,边吃青草边晒太阳。五十只干干净净银光闪闪带着水珠的羊埋头吃草。太阳就贴过来了。银子一般亮晃晃的一身羊毛吸取了大团大团金色的阳光,一下子就蓬松起来,柔软细腻光滑如鹅毛如杨花柳絮,羊精神漂亮起来了。
母女俩跟护士护理病人一样细心呵护,每天按时放牧,羊们吃饱喝足,还要按时活动按时休息,不受热不受潮,不受虫害,羊喝的都是干净的水,不吃霜打过的草。狼是羊的天敌,羊见到狼就浑身酥软不能动弹,羊唯一能做的反抗举动就是狼出现在几十里以外羊就能察觉到,羊就开始骚动,挤成一团咩咩地叫,大合唱一样边叫边发抖,制造恐怖气氛。这种情况常常发生在后半夜,狼总是在这个节骨眼偷袭羊圈。头羊总是最先察觉,唤醒所有的羊进入“救亡大合唱”,唤醒沉睡的主人。主人如果喝了酒或迟钝如猪狗,羊就要遭殃了。吴丽梅的母亲从梦中惊醒,叫醒女儿,叮咛女儿待在窝棚里不要出来。她一个人操起家伙出去了。窝棚的门关得死死的,里边挂着马灯,吴丽梅懵懵懂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很快就听见母亲敲打脸盆的声音,接着是冲天大火。母亲在羊圈里点燃梭梭和红柳,很壮观的一堆篝火,加上爆响的脸盆,羊围着篝火,羊们都放心了,女主人把搪瓷脸盆都敲烂了都敲成火炮了,燃烧的红柳和梭梭,噼啪作响,尤其是红柳,就像无数颗太阳在爆炸,炸裂出一团团烈火,狼群不敢靠近,篝火和暴雨般的敲打声一直延续到天亮一直到太阳升起,太阳就像从篝火里发射出来的。两个月后,这些准备淘汰的病秧子被母女俩喂养得又肥又壮。母女俩骑着小毛驴带着羊群离开草地返回牧场,羊群就像移动的毡房。
吴丽梅七岁上学那年,就能一个人出去放羊了。母亲总是在儿女们上学前把他们培养成劳动能手。上学后的吴丽梅假期放羊。父亲专门给女儿做了一根漂亮的牧羊鞭,三米长的坚硬柔软有弹性的白蜡条做鞭杆,鞭梢是二胡的琴弦,炸起鞭来声音清脆响亮,琴声在空中回荡,羊群随鞭声而动。带着琴声的响鞭还能给羊提神。羊吃草的路都走熟了,每一块草地就像个车站,早晨有早晨的站,中午有中午的站,下午有下午的站。放羊是个轻松活儿。已经上学识字的吴丽梅能看书了,上学前就看小画书就认了不少字。上学不久她就能看简单的故事书了。那个年代,不重视教育,但新疆的中小学教师大多都是上海知青,教学水平不亚于大上海。孩子们常常能听到手风琴小提琴口琴。口琴简单便宜,很受大家欢迎。父亲就托上海知青从大上海买来了口琴。知青们一教就会。吴丽梅放羊的时候带着口琴和书,羊儿们和小毛驴自由自在地吃草,吃饱了就在旷野上嬉戏打闹,毛驴的叫声响彻云霄,俨然羊们的领唱,羊总是浅声低吟,咩咩声单调乏味,毛驴就大显身手,时而昂昂嚎叫,时而悠扬长啸,毛驴最拿手的是充满幽然风趣的开怀大笑,笑到至极就满地打滚儿,边滚边叫,已经有点儿动物版芭蕾舞的意思了。黑色毛驴王子,与洁白美丽的绵羊,绵羊就成了天鹅,最漂亮的羊就站起来了,直立行走,狗日的还真的成天鹅了,毛驴与羊的芭蕾舞《天鹅湖》。很快引来了百灵鸟和塔里木兔。旷野从来都不寂寞,荒原是人类的说法,飞禽走兽草木沙石从来都不认可人类的狗屁想法。它们终于发现那在胡杨树下看书的小姑娘放下书本,操起小口琴呜呜咽咽鸣叫着加入动物们的狂欢。小姑娘刚刚学会两首歌,爸爸教她的《北京的金山上》,上海知青教的是《在那遥远的地方》。动物们能听懂音乐,口琴中的歌曲没有歌词,动物们也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但它们能听懂人类音乐的曲调。口琴太有限了。吴丽梅开始唱塔里木和罗布荒原的古歌,七岁的孩子记不清歌词,曲调记得很熟,一曲接一曲,都是妇幼皆知家喻户晓的歌曲,包括“文化大革命”时代的革命歌曲,包括样板戏。动物们听得很开心,动物们把吴丽梅当成它们最贴心的朋友和伙伴。大人们也唱歌,大人们唱的都是哀伤的歌曲,飞禽走兽听不到一半就离开了,太伤心了。动物们喜欢孩子的歌声。孩子们没有遭受过苦难,孩子们几乎就是人类的动物时代。这个刚刚上学的小女孩只带两本书,上海知青从上海带来的旧书,1957年新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普希金童话诗》,195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伊索寓言》,《普希金童话诗》里的《鲁斯兰与柳德米拉》《神父和他的长工巴尔达的故事》《沙皇萨尔坦的故事》《死公主和七勇士的故事》,她看不懂也不感兴趣,她只喜欢《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和《金鸡的故事》。《伊索寓言》大都是动物寓言,都是农夫与蛇,龟兔赛跑,驴子与青蛙,蚯蚓和蟒蛇,小男孩与蝎子,掉进井里的狐狸与山羊,站在屋顶的小山羊和狼,蚂蚁与屎壳郎,老鼠与青蛙,老鼠开会,这些动物就在身边,跟她当伙伴,不分彼此玩得很开心。寓言里的哲理她一点儿也不懂,她只喜欢寓言里的动物,文字就不重要了。哲理全都消失了,全都是有血有肉的生命。这些书就成了动物本身。有道是从书本里求知识,从自然中求智慧,吴丽梅的启蒙老师就是塔里木。七岁的牧羊女给上海知青重述的《普希金童话诗》和《伊索寓言》变化有多么大,上海知青不停地眨眼睛,这是普希金吗?这是古希腊那个奴隶伊索吗?小女孩吴丽梅把塔里木的兔子、狐狸、乌鸦、驴子、百灵鸟、老鼠、跳蚤、蚊子、四脚蛇、天鹅、牛、羊、马、骆驼、胡杨、红柳、梭梭、骆驼刺芦苇包括飞扬的沙土全裹进去了,上海知青听到的是幽然风趣的阿凡提,骑着毛驴到处逗人开心到处挖苦讽刺巴依老爷的阿凡提,吴丽梅那张乖嘴让普希金和伊索骑上了小毛驴,抽上了莫合烟。
吴丽梅还记得父亲带她去巴扎买毛驴的场景,那是个物资贫乏的年代,牲畜市场最多的不是牛羊马驼,是可爱的小毛驴,从古到今塔里木从来都不缺小毛驴,性格温顺活泼可爱,蹦跳欢叫,一对招风大耳,长而密的眼睫毛,一双又大又亮的黑眼睛,毛茸茸的就像个顽童。泥瓦匠父亲在驴群中挑中一只,揪住它的大耳朵往下压,驴背就弯成一张弓,驴背长而圆,父亲猛地一跳跨上驴背,驴子就踏起烟尘,一阵快跑兜一圈回到原地不喘气,打个响鼻,兴奋地嗷嗷大叫,体力很好,父亲再摸摸牙口,就买下了,它就成了吴丽梅的坐骑。好多年以后,已经成为西域研究专家的吴丽梅又把研究目标对准了老子。老子骑青牛出关,骑白马过河西走廊,骑骆驼入大漠,到了塔里木就换上了小毛驴。老子就幽默起来了。人类的幽默意识绝对来自驴子,再古板再无趣的人骑上小毛驴肯定脑瓜开窍大彻大悟。写《道德经》的老子只沾了智慧一点儿毛,骑上毛驴后老子开始笑了,幽默起来了,跟驴比笑比幽默,真正的智慧出现了,创作出了《摩诃兜勒》的老子真正成了得道之人。西域大曲《摩诃兜勒》的互文本史诗《摩诃婆罗多》中的大神们都骑着天鹅骑着大白牛甚至骑着老鼠叱咤风云。
我们是兄弟。
这不正是吴丽梅的金色童年吗?骑着驴骑着羊,与飞禽走兽相伴为伍。她甚至骑过高大壮美的头羊,只有那些壮健沉稳聪慧的公羊才有资格当头羊。有道是头羊怕狼,尾羊怕鞭,牧人总是骑着马,在后边挥鞭赶羊,狡猾的狼就从前边袭击羊群,头羊就很危险。牧羊女吴丽梅三天两头骑头羊,驴子与尾羊相伴,就给头羊壮了胆。如果有双眼睛从天空往下看,就会看到天刚亮,太阳还没有升起,一个红彤彤的小姑娘骑着大公羊,一长串银光闪闪的绵羊和黑毛驴紧随其后,奔向辽阔的荒野,奔向遥远的地平线,就像天地间划过一道耀眼的闪电,大公羊就像驮了一轮红日,天空和大地都被照亮了。羊群到了青草地,羊群不再是整齐的队列,羊群一下子就在草地上散开了,散开的那一刻太阳刚刚升起,阳光跟羊群一起在大地上散开,红彤彤的牧羊女从公羊背上下来,就像太阳从天而降走向金光闪闪的胡杨树,胡杨树就燃烧起来了。响彻天地的不是太阳的燃烧,是吴丽梅吹响的口琴。吴丽梅刚刚从上海知青那里学会了《边疆处处赛江南》,就立竿见影活学活用,把太阳当朋友当伙伴,就吹起了口琴,吹到“牛羊肥来瓜果鲜”,羊们就拼命啃草,吹到“天山南北红光闪”,石头沙子都冒起了火,尘土都冒烟了,旋风一股又一股,大漠孤烟指的就是旋风。日落大地,赶着羊群回家,羊身上披满了落日的辉煌,牧羊女就像镀了金,落日散发出浓烈的土腥味,太阳风尘仆仆满脸慈祥就像古代行走在丝绸古道上舍身求法的高僧,整个大地都披上了辉煌的袈裟。羊成了小沙弥,毛驴也是。
牧场最忙的是春季产羔。吴丽梅白天上课,晚上就当妈妈的好帮手。接羔是大人们的工作。吴丽梅给羊羔喂奶,给母羊调料喂草,累得小腿抽筋小手发抖毛毛眼通红通红。后半夜一只待产的母羊得了急症,不停地挣扎呻吟,身边没大人,妈妈只能叫吴丽梅来帮忙。兽医没来之前,母羊就不再呻吟不再挣扎,母羊肚子里的胎儿还在动,母羊保不住了得保小羊羔。母亲叫吴丽梅出去,拉上门别进来。吴丽梅蹲在门外,外边黑乎乎的,窗口灯光照不到一米。吴丽梅听见刀子宰羊的声音。吴丽梅不知道是妈妈在剖腹取胎。不到五分钟妈妈就干净利落地完成了外科手术。吴丽梅进去时没看到母羊,只看见炉子烧得更旺了,妈妈还不停地叫她加柴火。妈妈用旧衣服轻轻地蘸羊羔身上的黏液和血水,接着就剥开羊羔粉嫩的小嘴,用棉花擦口腔里的黏液,然后捏着小腿,一呼一吸轻轻做人工呼吸,小羊羔吐出一口气,眼睛慢慢睁开,光明从眼睛里流出来,灯光就暗下去了,屋外黑夜上空月亮又圆又大,从新生羊羔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微弱的生命之光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就看到窗外上空的月亮,塔里木上空的月亮又圆又大,月亮里的兔子也被初生的小羊羔看见了,小羊羔看见了它自己。月亮里的小白兔跟它一模一样,小羊羔太吃惊了,它投向世界的第一道光明就这样升上天空,被吸进了月亮,变成了小白兔,那就是它的魂魄。佛教盛行西域的时代,就有狐、猿、兔三兽供养菩萨的传说。兔无所得肉,舍身火中,上帝大发慈悲,从火中取出焦兔,置于月亮,令天下众生举目敬仰,要知道月亮是菩萨行善的化身。西域兔子有许多种,只有戈壁兔和塔里木兔头大身小矫健无比,一蹦数丈,能蹿成一团火焰,哈萨克语兔子就是火焰。菩萨的另一个化身隐含着更多的火。吴丽梅帮妈妈抢救危难中的羊羔,目睹了生命的死亡与再生。好多年以后她的恋人徐济云并不知道这一切,但他们确实相爱过,相爱的双方就不再有秘密;好多年以后他们分手了,都有了家室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徐济云还时不时地梦见小羊羔从死难中复活新生的场景。徐济云就相信了天誓和缘起,人默想什么,什么就会出现在你面前。
母亲在牧场的声望越来越高,一个把窝棚地窖子收拾成宫殿的女人,一个把黄土打磨成宝石的女人,一个把灰头土脸的绵羊变成白云的人,是罗布荒原的骄傲,也是整个塔里木的骄傲。母亲就成了镇上的清洁工,全家就从分场搬到镇上,成了城镇居民。总场场部就在镇上,总场不但有牛有羊还有骆驼还有马。吴丽梅假期还去放羊,吴丽梅开始骑马了。妇女儿童老人都骑小毛驴,男人们都骑马,万不得已才骑驴。骑驴那个样子就很搞笑,高大魁梧的西北大汉,往驴身上一坐,就跟坐在棉花包上一样,扑哧一下,两条长腿就搭地上了,脚划着地面,几乎让毛驴拖着走,毛驴不觉着累,跑得更欢,叫得更响,长一声短一声,整个大地都在开怀大笑,钻天杨的叶子都成了毛驴的招风耳,不但把白杨树拍得啪啪响,也在打天的脸,白杨树就成了天上的小毛驴,狂得上天了,一个劲往天上蹿,蹿着蹿着就成了钻天杨,钻到上天的胳肢窝里上天都忍不住哈哈大笑,就带动了沙包上的红柳、沙地上的梭梭、戈壁上的骆驼刺,无边无际的牧草,飞禽走兽,大地上的万物都喧闹起来。没办法,有驴子的地方就这么搞笑。一个庄重沉稳的男子汉一定要注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骑毛驴,笑会传染的。毛头小伙子还罢了,一个娶妻生子成为一家之长的男人,一个当了领导说一不二的男人,笑声会让你不严肃,会让你失去威信。男人们一边告诫自己一边陷入毛驴的欢笑难以自拔。毛驴已经成为他们生命中最有活力的一部分。他们满脸鄙夷满脸轻蔑地骑毛驴出门,又满脸喜悦小顽童一样骑毛驴回家。驴子让所有人变成孩子。万物有灵,万物生而有翼,万物皆有童心。驴子永远也长不大。
吴丽梅小同学渴望长大,十二岁这年她骑上了高头大马。不管毛驴如何欢叫如何逗她,小丫头一脸严肃地就像个小男子汉,抖着缰绳一阵狂奔,消失在辽阔的原野上,白烟飘起,很快被风吹散。每天早晨,吴丽梅都骑马奔向天地交会的地平线。太阳从地平线升起时,吴丽梅和红鬃烈马就成了大地的火焰,就地燃烧,不再狂奔,速度完全消失。好多年以后,吴丽梅考上大学,坐火车去内地,火车进入戈壁沙漠就不再动了,连声音都没有了。月球一样的戈壁滩,没有房屋,没有树木,只有稀稀拉拉的骆驼刺,没有参照物,火车再怎么跑都跑不出速度了,仿佛凝固在天地间,火车一下子就变小了,就像一只小甲虫一只蟑螂一只小蜥蜴,新疆人叫四脚蛇,小拇指那么大,火车就这么可怜巴巴地趴在戈壁滩上。从沙漠里来的吴丽梅一下子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寂寞。更强烈的孤独和寂寞在她到陕西第二大城市渭北市以后,1978年,大学生都是珍贵的“大熊猫”,举国欢庆全民拥戴,吴丽梅只能把这种孤独和寂寞埋在心里。大一第一学期她就跟徐济云谈恋爱了,一直相恋到大四毕业前夕,热恋也没有消除这种孤独和寂寞。
大城市的孤独和寂寞不是吴丽梅第一个感觉到的。吴丽梅纵马狂欢那一年,孔雀河畔一个蒙古汉子当了劳模,去自治区首府乌鲁木齐参加表彰大会,接着参观工厂博物馆展览馆,观赏自治区顶尖级的歌舞团表演,整整一个礼拜,回到孔雀河畔不到千人的小镇向亲朋好友实话实说:“乌鲁木齐什么都好,就太孤独太寂寞啦。听不到鸟鸣听不到羊叫听不到驴笑,歌舞团的演员们在台子上又唱又跳,观众只能在台下干瞪眼。”歌声和舞蹈跟自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大漠深处孔雀河畔塔里木河畔,人们一起唱歌一起跳舞,认识的不认识的,只要是人都能加入,千百年来,塞人、月氏人、吐火罗人、汉人、匈奴人、柔然人、羌人、回鹘人、蒙古人不都这么进来的吗!连死后的墓地都在一起,胡杨木以太阳放射光芒的形状排列成不断死亡不断复活再生的太阳墓地,各色人种的亡灵大狂欢。死亡都不孤独不寂寞。这就是戈壁大漠深处人们的生活。蒙古人总是春天把骆驼放出来,任由它们浪迹天涯,秋天长肥了再把它们找回来。骆驼通常在哪个地方主人都知道,对大地上的一草一木包括一粒沙子都跟自己身上的器官一样熟悉。千百年来,住窝棚的塔里木人都习惯把钱财珍宝埋在沙子里。用钱的时候就到沙子里去找。沙子常常移动,他们能找到流沙的踪迹。找不到就不找了。总有一天大风扬沙,钱财珍宝会露面的,谁捡到就是谁的福气。塔里木人相信人跟金钱财富是有缘的,人跟人是有缘的。人跟万物是有缘的,你的就是别人的,别人的也会成为你的。流沙荒漠就是自己的家园。好多年以后,吴丽梅才明白楼兰这个城市名称的现代意义。
1974年高中生吴丽梅不再看《伊索寓言》了,《普希金童话诗》中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金鸡的故事》显得滑稽可笑,她的目光投向了《死公主和七勇士的故事》《鲁斯兰与柳德米拉》,1957年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普希金童话诗》的封面就是英俊的骑士鲁斯兰和美丽的少女柳德米拉,从七岁读到十四岁,从孩童到少女,她才发现这本书的封面远胜书中的插图和文字。吴丽梅的口琴不再是《边疆处处赛江南》了,吴丽梅不需要人家教她了,吴丽梅偷偷地学会了《草原之夜》,这首东方小夜曲当时是被当“大毒草”批判的,上海知青们约会时就用小提琴手风琴口琴演奏《草原之夜》。一男一女在河边,在芦苇荡里,在胡杨树沙枣树下,在红柳沙包的后边,男的来一段,女的也来一段,这美妙的场景很容易被人看到,大人们笑一笑,孩子们懵头懵脑。少女吴丽梅中了魔一样,不由自主地跟着学,《鲁斯兰与柳德米拉》等于烈火烹油,吴丽梅版的《草原之夜》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把上海知青全比下去了。上海知青就告诉她你这么聪明一定要上大学,一定要到城市去生活。在上海人眼里大江南北真正的现代化城市就是大上海。高中生吴丽梅说出一长串的地理课本上的大城市,上海知青摇摇头,都不是。已经不是那个教她小学语文课,送她《伊索寓言》《普希金童话诗》,教她吹口琴的上海男知青了,这个教她高中语文的上海女知青说得更直接更具体:“你这么漂亮,这么美,这么聪慧,你应该到上海去生活。”女知青盯着吴丽梅好半天就告诉吴丽梅:“高中毕业就争取推荐上大学的机会,哪儿都不去,只去上海。”
1972年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开始以推荐的方式招收工农兵大学生,1973年许多大学恢复招收工农兵大学生,开始重视文化考试,条件是必须当过三年以上的工农兵,给大江南北的下乡知青带来了希望。吴丽梅开始设计自己的未来,她马上要高中毕业了,当三年牧工,到1976年她就有资格上大学了。文化考试更不是问题。父母出于一种本能,在那个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崇尚文化,接二连三地交结上海知青,给孩子补课,后来三个孩子都考上了大学。沉醉在《鲁斯兰与柳德米拉》与《草原之夜》中的吴丽梅在上海女知青的开导下把城市当成爱情的花园,开始了对爱情的无限向往和想象。遭罪的肯定是吴丽梅身边的小伙子们,十四岁情窦初开的大漠美女,仿佛楼兰美女再生,不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美人,是一朵燃烧的玫瑰。能歌善舞又满腹诗书,聪慧异常。很容易接近又很伤人。她热情而遥远的目光,总是看着远方,任何靠近她的男生都变小了,跟草叶上的七星瓢虫一样。更恐怖的是吴丽梅身上有一股天然的芳香。吴丽梅的妈妈能做出最好的玫瑰酱,牧场以及全镇能常年做玫瑰酱的没有几家,汉族只有吴丽梅的妈妈。玫瑰酱是维吾尔人的传统手艺。吴丽梅的妈妈在阿尔金山的时候就学会了。不但会做花酱,还能种植玫瑰花,不是院子里花盆里的那么几枝摆设,美化美化环境,是跟种菜一样开垦出的一片地种植大片玫瑰。这才是难度极大的技术活。几次搬家,他们家总是把房子建在近水的地方。水不够,泥瓦匠父亲就驾毛驴车跑几十里去湖里去河里去水库拉水。再苦再累也要满足妻子的心愿。当年泥瓦匠父亲不就是被阿尔金山苦寒之地的玫瑰花点燃爱情之火的吗?玫瑰生根长高会遮住太阳,你就成为你自己的太阳。穷人种不起玫瑰,在荒漠里种玫瑰更是天方夜谭。新疆日照时间长,昼夜温差大,降水少,蒸发量大,用农家肥,手工除草,玫瑰的品质就不同凡响。花期只有二十天,清晨采摘,花瓣被揉搓翻拌成细碎的花末儿,加入砂糖,装入大缸,密封搬到屋顶,阳光暴晒60天,浓香甜蜜的玫瑰酱就做成了。吃玫瑰酱长大的孩子身上就有一股天然的芳香。在塔里木人的意识里,没有玫瑰,童年就成了戈壁沙漠。再穷的人都要从巴依老爷的花园里偷一枝玫瑰,栽在自己家简陋的院子里,一株就会长成很多株,西域大漠,许多家庭家徒四壁,破败的墙角一定有几株燃烧的玫瑰。玫瑰使人高贵。
1978年秋天,当吴丽梅与徐济云走在一起时,徐济云看到的就是一朵可爱的玫瑰花,西域大漠还真有这么一首民歌,肯定是情歌。以后的日子她会经常唱这首歌。吴丽梅还记得她用口琴吹《草原之夜》时徐济云眼神里忽悠一闪的不自信。吴丽梅就把口琴收起来了。吴丽梅问他是不是有点儿冷,深秋的晚上,冷是很自然的。徐济云到底是个下过乡的大学生,徐济云微微一笑:“你都不怕冷,我就不好意思说冷。”“你就硬撑着?”毕业前夕,吴丽梅给徐济云织了一件毛衣。从老家罗布荒原带来的原生羊毛,亲手搓线,亲手编织。2008年秋天,吴丽梅葬身大漠,葬身的地方有一个大沙包,茂密的红柳把整个沙漠都抓起来了,红柳条子就像吴丽梅的手,就像千手观音,在西域大漠,红柳又叫观音树;大漠人都知道,流沙流到哪里,红柳就长在哪里,红柳生长的速度总是大于流沙流动和掩埋的速度,红柳总是随着沙包的增高而增长,每一棵红柳下面都有一个巨大的沙包。徐济云觉得他的脑袋就是那个大沙包。吴丽梅的手就像红柳,在大地的皮肤下面,红柳们手牵手。吴丽梅再也不用告诉他天上的云是羊群,吴丽梅所有的声音就是那狂野长风。风说:“我已经想好了一本书,可是不知道找谁来把我的口述记录下来。”徐济云竟然想到了自己,他一下子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坏了。念想一旦产生就无法收回,只能任其蔓延。这本书可以叫《皮影》,因为它收集了那么多生命的影子,也可以叫《太阳深处的火焰》。我们深爱过的女人不都是玫瑰吗?也只有荒漠里的玫瑰能点燃爱情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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