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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4《十月》•散文(选读4)|刘庆邦:陪护母亲日记

刘庆邦 十月杂志 2022-10-16

陪护母亲日记

刘庆邦

刘庆邦,1951年12月生于河南沈丘农村。当过农民、矿工和记者。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红煤》《遍地月光》《黄泥地》《黑白男女》等九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黄花绣》《麦子》《在雨地里穿行》等四十余种。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多篇作品被译成英、法、日、俄、德、意大利、西班牙、韩国等外国文字,并出版有六部外文作品集。

2000年5月15日(农历四月十二),星期一,阴

早上四点多,天还不亮,听见一妇女在外边马路上大喊大唱:世人都说神仙好,只有金钱忘不了!一生只嫌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南无阿弥陀佛,大慈大悲!我曾熟读《红楼梦》,知道妇女唱的是《好了歌》,很感兴趣,马上跑出去看。马路上很空旷,只见妇女一个人在喊在唱。她是用河南的腔调喊唱的,听来格外苍凉。这是一位中年妇女,看样子像是一个知识分子。她模仿的是《红楼梦》里的人物形象,手里拿着一根竹竿,一个瓶子。她把《好了歌》一路唱下去,身影渐渐消失。我猜不透这位妇女是悟透了人生,还是精神方面出了问题。如果一个人在马路上大喊大叫,精神出问题的可能性大些。

吃过早饭,我和二姐带母亲到外边转悠。二姐带了一个小凳子,母亲走累了,二姐就让母亲坐在小凳子上休息一会儿。二姐说,她在家里天天忙得脚底板子像打锣一样,出来了,鼓也不用敲了,锣也不用打了,难得这么清闲。

二姐跟我讲了她们那里发生的一件事,让我看看能不能写成小说。

我一个人写小说,一家人都帮我提供素材。我跟二姐说笑话,要是能写成小说,把稿费分给二姐一半。

二姐说,她不要我的稿费。好故事虽多,得有人会写才行,要是没人写,故事跟扔在粪窑子里沤粪差不多,都瞎搭了。

下面是二姐跟我讲的那件事,二姐讲得长,我记得比较粗略。

人民公社那会儿,村里一个男人是赶马车的,手里有点儿余便钱,日子比别人家过得好。他自己家里有老婆孩子,又跟本村另一个女人相好。那个女人的男人是个吃鳖食的,管不住自己的老婆。赶马车的对与他相好的女人生的孩子很好,认为孩子都是他的种。他主张两家结亲,把自家的闺女介绍给那个女人的儿子。两家的儿女都对他有意见。后来,那个女人和自家男人商量,决定拒绝赶马车的再去他们家。赶马车的夜里敲门,拍窗,人家就是不理他。他喝了酒,上房顶揭人家的瓦,把一片片瓦撇下去,摔碎在院子里,人家还是不开门。他砸开人家灶屋的门,摔人家的碗,砸人家的锅,并暴跳如雷,破口大骂,闹得全村的人都过去看热闹。第二天人家告给队长,队长找他做工作,劝他苗子不要那么旺。他当时答应不闹了,随后还是去刺挠人家。有人说,没办法,只有消灭他。

他再去,那女人说,她丈夫、儿子都在家,家里不方便,去牲口屋吧。他一进牲口屋,女的回身就把门关上,插住了。事先埋伏在屋里的女人的丈夫、儿子,二话不说,举起棍棒照他就打。他一看不妙,手里没拿家伙,一狼难敌二虎,蹬上牲口槽,蹿到房梁上去了。他的意思是想把草顶的房顶弄破,从房顶钻出去。女人的儿子扫腿一棍,就把他的腿骨打断了,他重重摔在硬地上。他服软了,嚷道:改过了,再也不来了,饶了我吧。他不该对打他的人说:你不能对我下狠手,我可是你亲爹呀!他不这么说还好些,此言一出,女人的丈夫和儿子都照他头上打去。他向门口爬去,爬了两下,头一扁,死了。

赶马车的老婆去村口的柴火垛拽柴火,有人告诉她,她男人被人家打死了,快去看看吧。她不去看,说她男人该死。

打死人的人家出钱买了棺材,把死人埋掉,这事儿就算完了。

这样的故事太残忍了,太极端了,日后能不能写成小说很难说。

还有极端的例子。我们村一位姓范的婶子,她的娘家娘跟本村一个老头相好,被老头的两个儿媳妇现场逮住。两个儿媳一人撕住婶子娘家娘的一条腿,用硬鞋底子抽其私处。抽肿了不算完,抽烂了,才住手。婶子的娘家娘到婶子家里住了好长时间。有人问:怎么了,哪里不得劲?婶子说:风吹着了。

我有一位堂姑,麻脸,我们都叫她麻闺女儿姑。我父亲去世后,麻闺女儿姑见我们家穷,牵来一只水羊,让我们放,说生了小羊羔儿给我们。我们放了半年,羊没有走羔儿,也没有长肥。我和二姐牵着羊送还麻闺女儿姑,麻闺女儿姑不但不高兴,还很生气,用脚踢她的羊,让她的羊死去吧。这件事给我和二姐留下深刻印象,对我们的心灵造成了一些伤害。

麻闺女儿姑那村,后来发生了一桩杀人案。一个男孩子,看中了本村的一个闺女。人家父母不同意,他夜里还是偷偷去找人家,拉人家到外面去。闺女不去,他就把盖在人家身上的棉袄拿走了,弄得人家冬天没棉袄穿。闺女的娘问闺女,闺女说棉袄丢了。娘好像知道了怎么回事,在村里骂大街。男孩子起了杀人之心,一天夜里再潜到闺女家,把人家活活掐死了。闺女的小弟弟还在姐姐的脚头睡,姐姐被掐死时,小弟弟没有醒。男孩子把闺女掐死后,还在闺女的下身捅进一根铁棍。第二天早上,小弟弟大哭,才知道闺女死了。家里人赶紧报案,公安局的人在郑州把那小子捉住了,不久就拉到村子南边枪毙。

 


2000年5月16日(农历四月十三),星期二,晴

昨天去医院咨询母亲化疗的事,主任医师黄金生认为,化疗是必需的,化疗之后,生命可以延长五年至十年。化疗需住院,费用两千元至四千元。

我和弟弟商量,还是化疗为好。我们让母亲做手术,目的就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延长母亲的寿命。母亲当年是七十五岁,我们还想着等母亲八十岁时好好为母亲祝寿呢!

化疗的床位尚未做出安排,二姐继续给我讲故事。二姐讲的这个故事是听大姐给她讲的,发生在大姐所在的村。长灯家娘,娘家是地主,人长得明鼻子大眼,很是漂亮出众。她嫁的一户人家也是门当户对的富户。不料她嫁的男人是一个阴阳人,婚后,阴阳人该动她老不动她,她不明白怎么回事。她忍不住问男人:俺配不上你怎么着?阴阳人这才搂着她哭了,跟她说了实话,说为了把这份家业传下去,只好委屈她。又说,她只要不离开这个家,想跟谁好都可以。

她跟村里的保长好上了,生了一个儿子叫长灯。解放时,保长被枪毙了。保长临死时,悄悄对村里一个干部说:长灯家娘是一个好人,我死了,把她托付给你,你好好待她。这个干部从此和长灯家娘相好,两人生了一个孩子叫银孩儿。

孩子渐渐长大了,干部顾及自己的身份和影响,决定和长灯家娘断绝关系。可长灯家娘舍不了人家,对人家一往情深。那干部有文化,教过书,当时正在公社粮店当会计,待人和善,一身的文气,让长灯家娘觉得很可心。

一次天下大雪,二人都去井台打水,在井台相遇。因起得早,井台只有他们两个人。长灯家娘激动得浑身哆嗦,老也打不到水。那干部呢,只在井台旁边站着,低着眉,不进帐儿,也不说话。长灯家娘只打了一点儿水就走了,回去蒙头就睡,不吃不喝,想死。

那当会计的干部知道了,明白痴情女人绝食是他引起的,才去看望了长灯家娘,要长灯家娘不要这样,何必呢。那是人家最后一次登门去跟长灯家娘说话。

长灯家娘跟大姐倾诉她的心事时一再感叹:两个人曾经好得你死我活,而且好了那么长时间,人家怎么说断就断了呢!

 


2000年5月17日(农历四月十四),星期三,晴

早上出去散步,外面潮气浓重。一轮红日映在荷塘中,燕子叫得很是欢快。

一女人领着一只大狼狗,狼狗显得很乖,不时察看女人的脸色。女人一声“过来”,它立马就过去了。它低着头,拖着狼一样的长尾巴。看别人时,它的目光很羞怯的样子,看一眼赶快回避。

昨天下午一个人去看了开封古城墙。戏里唱汴梁城,远看城墙高三丈,近看城门铁页包。现在的城墙大都塌颓,只剩下不长的一段。城墙外侧是砖,里侧是土堆。砖块很大,像是秦砖一样的老砖。墙根儿有不少摆摊算卦的,看麻衣相的,卦师和相师有男有女,都是很自信或装作很自信的样子。还有一帮退休工人模样的老头,坐在墙头聊天,评论毛泽东和林彪。墙外是大块的菜地,蒜苗芯子里已长出了蒜薹。北京把蒜苗叫青蒜,把蒜薹叫蒜苗,是不对的。河南的叫法才是准确的。

河南有豫剧、曲剧、越调、坠子、二夹弦、道情等多个剧种,还有不少小戏。河南的艺术文化主要是戏剧文化。陕西、山西、青海、内蒙古、西藏等地都有地域性很强的、特色独具的民歌,河南民歌很少,戏剧却很发达。戏剧文化在河南有着悠久的历史和广泛的群众基础,它的主要特点是情节化,戏剧化,夸张化,通俗化。戏剧文化对河南人有着极大的影响力,同时也有着极大的纠缠力。身在河南,耳濡目染,不知不觉就会受到戏剧文化的影响和纠缠。要摆脱它的影响和纠缠,需要很大的抵抗力和定力,不然的话,很难写出好的小说。

河南文化不在戏剧化本身,它还影响和引导着河南人的行为,我们可以从现实生活中看到人们对戏剧情节的模仿,看到戏剧人物的影子。比如,动不动就下跪,动不动就自杀,甚至在提包里提着一颗人头上访,就是从戏剧中学来的,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任何文化都有它的两面性,值得反思。

一个妇女给她的孩子拔火罐,拔火罐可以祛火、祛风、祛病,是一种常用的治疗手段。可她的孩子还小,骨头还没硬起来,她把火罐拔在孩子脊梁骨上,把孩子的骨头拔弯了,孩子就成了罗锅腰。

 


2000年5月18日(农历四月十五),星期四,晴

麦子已经成熟,二姐准备明天回去收麦。二姐家还种了西瓜,西瓜秧子也长得有一拖长了,该拾掇了。如果不及时拾掇,任瓜秧子疯长,很难结出西瓜。

翻检日记,觉得片片断断,零零碎碎,也许没什么意义。又一想,当时无意义,或许日后有意义,好多意义都是时间赋予的,还是坚持记吧。无心写小说,不动动笔记点日记,干什么呢?

别急着写小说,写一般的小说,还不如不写。憋憋吧,据说把头发剃光,憋一憋,再长出的头发就旺。憋一段时间不写小说,也许写出的小说会更好。

给读者一些期待,也不失为一种写作策略。写得太多了,读者可能会产生审美疲劳,甚至会产生厌倦感。

收麦季节,一家人在麦场里打麦。赤日当头,暑热难耐,婆婆让儿媳回村打点井拔凉水喝。干等长等不见儿媳打水来,婆婆回家一看,见儿媳正和堂弟那个呢。婆婆恼上来,抽了儿媳两个大嘴巴,说儿媳打水打得不赖。儿媳跟婆婆犟嘴:咋不叫你儿子回来打水哩!

二姐的婆子在一个麦季里拾了三百六十斤麦,她把拾到的麦子都卖成了钱,然后让她的四个儿子给她对麦子吃,一个儿子一年二百五十斤,她哪里吃得完。

二姐村一个老头,外号叫老善人。老善人日子好过,过年爱放天地炮,地上嗵,天上嘎,很开心。儿媳在面条碗里埋了荷包蛋,他端着碗到饭场吃饭,筷子一挑面条,扑棱,荷包蛋出来了。有人问:那是啥吔?他说:我日他个小娘,鸡又屙我碗里咧!

刘本金他娘也好拾麦,儿子说,天太热,不要拾了,再拾就不给她对麦子了。她还是拾。拾麦子是她的习惯,也是精神上的一种需要。

母亲也爱拾麦。有人把割下来的麦给她一铺子,说别拾了,把这些麦抱回去吧。母亲不要,她说拾的麦跟要人家的麦不一样,自己拾的麦吃着香。

戏里有一个人物叫三娘娘,二姐那村有一个风流女人,外号就叫三娘娘。三娘娘为人厉害,谁家的鸡若跑到她家院子里,她三步两步跑过去把鸡捉住,咔吧一声就把鸡腿折断了。

三娘娘跟村里好几个男人相好,其中一个男人的名字叫毛。毛在三娘娘东院住,两家只隔一道墙。墙上掏了一个墙洞,两人以往墙洞里放土坷垃头为暗号,放两个,三娘娘可以过去,只放一个,暂时不要过去。村里有人知道了两个人的约会暗号,告给三娘娘的孩子,有一天晚上,她的孩子在墙洞里放了一摊屎,被三娘娘摸了一手。三娘娘把她的孩子痛打了一顿。

毛为了和三娘娘会面方便,又盖了一处房子,和自己的老婆分开住。一日,三娘娘去外村给人家烧纸,至晚未归。毛估计三娘娘不会去了,就让他老婆过去睡。他老婆初中毕业,留长辫子,是毛看上的,毛托人说媒,成了。他本来应该对老婆好,可跟三娘娘好上之后,嫌自己老婆死性,不活跃,家花儿没有野花儿香。这天毛对老婆说:你成天说我对你不好,我今天对你好好地好好。

睡至半夜,三娘娘回来了,进屋抱住毛的脸就亲:我的大白脸,你睡恁早干啥,咋不等着我?毛说好,睡吧。毛的老婆还在那头睡着,听见三娘娘来了,吓得不敢动,不敢吭。毛用脚踢踢老婆,让老婆往边上靠。他老婆身子贴在墙边,贴得跟蝎虎子一样。三娘娘和毛在那头调情,亲热,说被窝里才说的话。毛的老婆忍无可忍,穿上裤子,气哼哼地走了。三娘娘跟毛闹,让毛把他老婆叫回来,让她保证不说出去。毛把老婆叫回,命老婆在床前下跪,发誓。老婆不跪,不发誓,他就打老婆。老婆被逼无奈,只好答应替他们保密。

毛家院子里还有一个养羊的棚子,毛在棚子里放了一张小床,也在那里跟三娘娘睡。一天下雨了,毛让老婆把羊牵到棚子里。老婆知道毛正和三娘娘在羊棚子里睡,气得骂了三娘娘一句“小媳子”。“小媳子”恼上来,跳下床来就去追打毛的老婆。三娘娘用的是自己穿的高跟鞋,把毛的老婆的鼻凹子都打平了。

毛的老婆回到娘家,叫来一百多口子娘家人,对三娘娘实施报复。三娘娘一看来了那么多人,吓傻了,只好任人修理。她双手捂脸,蜷缩在地上,不管人家怎样骂她,打她,她不动,不吭,像死狗一样。

人家打完了,她才说:我是王光美,你们把我打倒,我再站起来。

她还跟一个地主家的孩子好,后来不跟人家好了,人家把她的牛药死了。她拿着刀子追赶那人,把人家的闺女吓得得了神经病。她仍不罢休,把那人告到法院,那人赔了她钱才算了事。

之后,她到山西一个煤矿去了,一边捡破烂,一边跟矿工睡,每年回家过年时都带回不少钱。

之前她还跟村里另外一个人好,跟人家约的暗号,是人家拿手巾把往手上拍,叭叭叭三下,三娘娘就知道人家要去找她。现在的年轻人跟三娘娘开玩笑,一说叭叭叭三下,她就笑了,说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儿。

一家养了一个娇孩子,在孩子的后脑勺儿上留了一缕长头发,当尾巴。孩子长到十二岁时,按当地的规矩,举行了仪式,把“尾巴”剃掉了。两个男孩子跟娇孩子要钱,没要到,就用刀把娇孩子扎死了,扔在村头一个老太太的床下。两个男孩子跑到阜阳,被抓住了。其中一个男孩子才十四岁,警察抓他时,他浑身哆嗦,腿软得上不去车。警察还没审他,他就说我说,我说。村里人说,娇孩子留的尾巴不该剃,一剃掉就没命了。

 


2000年5月19日(农历四月十六),星期五,晴

二姐今天回去收麦。我四点五十送她到长途汽车站,给她买了到安徽临泉的票,另外给了她二百元钱,让她雇收割机收麦。

弟弟已到郑州上任。新官上任,不能离岗,到周末才能回家。

母亲说,初春,生产队里的牲口就没草吃了,队里让男劳力下到河里捞杂草喂牲口。母亲参加男劳力干活,也得下到冰冷的河水里去捞杂草。母亲对大姐说,晌午吃饭别等她。母亲想的是,坑里那么多井,不知还能不能活着回家。结果,母亲捞了一架子车杂草。杂草六十斤一个工分,母亲挣了三分。

秋天打豆子时,在场院里瞧场,瞧一夜给三分。队长刘本生在扫场院时对母亲说:大嫂,你看这场多干净,你瞧一夜场,也给你三分。母亲一听就恼了,说:我不瞧,就是饿死,我也不挣那三分。我闺女还没说婆家,我儿子还没说媳妇,我不能让人家说三道四。

超化矿的王春芳等三人来了,弟弟请他们在群豪酒家吃了一顿。

在租住的房子里,我每天给母亲做饭是用煤炉,今天弟弟买了煤气罐,换成了烧煤气,方便多了,也干净多了。

 


2000年5月20日(农历四月十七),星期六,晴

今天是母亲的七十六周岁生日,我们给母亲祝贺生日。庆喜定做了生日蛋糕,王燕做了一桌子菜,还有侄女佳佳,我们一块儿祝母亲生日快乐!

大姐、二姐、妹妹、卫平、刘畅分别打来电话,给母亲祝贺生日,并祝母亲早日康复!

快晌午时,《郑州矿工报》的石宁华、冯新林、陈洪忠等朋友来看望母亲,我没留他们吃饭,不想让他们参与给母亲过生日。母亲的生日,只对母亲和她的孩子们有意义,对别人没有任何意义。

听母亲说,我们村里几个成分好的嫂子,捉住一个地主家的孩子,扒下人家的裤子,要看看人家的鸡鸡扎毛没有。这是什么心理呢,里面或许有小说因素。

外村来的油漆匠,给我们村一户人家漆门。这户人家有一个闺女,很快跟油漆匠好上了。门漆好后,人家不要钱就走了。

母亲说,现在的人懒了,连馍都不想蒸,到街上买馍吃。而刘本新家专门蒸馍,特别是到过年时,别人都是提着布袋到他家买馍,蒸的馍不够卖。

 


2000年5月21日(农历四月十八),星期日,晴

早上带母亲到街上喝豆腐脑,吃油条。

回来见一男子用自行车带着一窝小京巴儿到市场去卖。小狗刚满月,共五只,颜色有白,有黄,有花,都在自行车后面的铁丝斗子里趴着。它们不动不吭,像小孩子一样。有人想买,拿起小狗,拿得肚皮朝上,看小狗的腿裆,分辨是公是母。这时小狗仍不叫,很乖很可怜的样子。小狗不知道主人要卖它们,要是知道,不知多伤心呢!伤心的应该还有小狗的妈妈,孩子们正吃奶,就被拿到市场上去卖,它不哭才怪呢!它肯定用铁链子拴着,不让动,只能在家里落泪。

狗并没有耐心,它的耐心是拴出来的。牛的耐心也是拴出来的。人的耐心是天生和后天养成的。把没耐心的人拴起来,久而久之,也会拴出耐心来。

苍蝇是一种嗅觉灵敏的家伙,有一点儿气味它都闻得到。我不许有一只苍蝇到屋里来,不许一只苍蝇打扰母亲。一只苍蝇进来了,我拿起蝇拍赶来赶去,终于把苍蝇消灭掉了。

给妻子打电话,她要来看我,替我伺候母亲。我不让她来,她那么爱干净,我哪里忍心让她伺候母亲。我宁可一个人吃苦受累。这里隐藏着我对妻子深深的爱啊!

人世间的一切都是因为被爱而存在,都是为了让人类学会爱而存在。人类创造的一切文明,凝结的最宝贵的经验,也是最有价值的经验,就是爱。

有人在楼前的空地上种了一小块麦子,麦子熟了,种麦人提来一个蛇皮袋子,用剪刀把麦穗一个个剪下来,放进袋子里。然后再把麦秆拔掉。这是一种独特的收获方式。

大山近处不显高,仆人眼里无伟人。

当了支书,看他脖子吃多粗。

他被人家抓走半个月,出来人瘦得跟刀螂一样。

 


2000年5月22日(农历四月十九),星期一,晴

母亲不想在屋里解小手,夜里在我睡着的情况下悄悄出去了,结果着了凉,受了风,咳嗽不止。母亲是好意,不想让我每天早上为她倒便盆。可母亲成了病身子,到了弱不禁风的地步。人不服老不行,不服病不行。

母亲坐在楼下和两个老太太说话,怕说话期间造瘘口老冒气,老吱哇吱哇响,就用膝盖顶住瘘口,不让出声,结果又挤出毛病来了,回到屋里报复性地响个不止,还觉得肚子疼。这种时候了,母亲还顾面子,不顾身体,让人哭笑不得。

病人不是那么容易伺候的,需要付出极大的耐心。

二姐曾劝母亲不要挤瘘口,母亲顿时恼下脸子说:我知道,你就是不想伺候我!

二姐也不是好脾气,说:我不想伺候你,跑几百里到这里干啥!

早上骑自行车到清水河边转了一圈,见田里的麦子已经泛黄,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麦香。

荷叶一天比一天大,快把水面盖满了。有的地方没有水,碧鲜的荷叶照长不误。小燕子贴着麦穗飞来飞去,和麦田构成动和静的关系。

一个看上去有些柔弱的女人,领着两只巨大的狼狗来到河边,一只狗卧着,另一只狗站起来,到一边去了。女人过去揪住站起来的狗的耳朵,把它往卧着的狗的身边拉,边拉边训:听话不听话,你的狗耳朵是干啥的,给我老老实实卧在那里,不许动。那只狗只好卧下。别看女人柔弱,狼狗强大,只因女人是狼狗的主人,有权,狼狗得靠女人活着,狼狗只得在女人面前俯首听命。

麦收前的田野真是美丽,成熟的麦子有一种华贵的光辉。

 


2000年5月23日(农历四月二十),星期二,晴

母亲吃饭不香,手抖索着,每次吃饭都像是犹豫和勉强的状态。看着母亲这样吃饭,连我自己吃饭都没胃口了。

我问母亲想吃什么,我给她做。母亲说她也不知道。中午我给母亲擀了面条,煎了茄子,用茄子汤下面条。母亲说好吃,吃了一大碗。

昨天傍晚,在一块杂草丛生的坟地,见两只小狗交配。小母狗的主人是一位年轻妇女,牵小公狗的是一个年轻男子。女的坐在草地上,两腿叉开,把小母狗放在她的两腿中间,揪住狗的耳朵。男子把小母狗的尾巴掀开,把屁股托起,将阴门露出来,给小公狗创造条件,让小公狗上。小公狗态度积极,但上了几次都不成功。小公狗扭脸看着男主人,很羞涩很抱歉的样子。主人认为它不愿下力,一拽绳子,把它拉走了。它极不愿意被强行拉走,往后挣着身子,使劲打坠,还用嘴咬拴它的绳子。但男子连拉带拽,还是把它拖走了,拖出二十米开外,拴在一根电线杆子上。男子弄来一点儿肥皂水,帮小母狗润滑,扩大,然后换了另外一只小公狗给小母狗配种。小公狗像是闻到了什么气味,主人一解开拴它的绳子,它飞跑着就过来了。它态度积极,愿意下力,屁股抖得很快。然而小母狗像是不愿意接受,它使劲挣扎,叫唤,还用爪子抓女主人的手。女主人极力安慰说:小小,没事儿,小小,别动,一会儿就好了。

 


2000年5月24日(农历四月二十一),星期三,晴

昨天下午,母亲觉得发烧。我试试母亲的脑门,是有点儿热。因担心母亲继续发烧,只好提前把母亲送进医院。这栋用于化疗的病房楼跟开封市人民医院不在一块儿,是人民医院租的房子。医生给母亲量了一下体温,是37.4℃,当时就开了住院的单子,在医院住下了,准备开始化疗。母亲新的住院号是4294,病床号为215,在二楼。窗外是临街的老式楼房,挡住了视线,给人以高墙感和隔离感。

突然想起在北京的妻子儿女,觉得在北京的生活真好,多么值得珍惜!归根结底一句话,无病的生活就是好生活。

先交了一千零五十元押金,其中五十元为被褥押金。

开药时又交了一千五百元押金。医生说,化疗用的药是进口药,一支一百九十八元,每天都需要打一支,一个疗程是八天。

到了医院,一切都得听医生的,病人和家属没有任何自主权。

弟弟中午到医院来过,同来的还有开封驻郑州办事处餐馆部的尤经理和一位女经理,他们给母亲带来了枣花蜜、橙子和一盒鸡蛋麦片。

母亲动手术时护理母亲的护士小陈来看母亲,母亲对小陈很是热情,给人家拿水果吃。

 


2000年5月25日(农历四月二十二),星期四,半阴

早上带母亲到街上吃荆芥煎饼,喝稀饭。

化疗之前,还要先化验血。

躺在病床上,母亲跟我讲她当年伺候我奶奶的事。从头年的十月,到第二年的六月,奶奶卧床八个月,吃喝拉撒,全是母亲一个人伺候。母亲说不出奶奶得的什么病,只记得奶奶撒不出尿来,摸着小肚子鼓鼓的,硬硬的,就是尿不出来。母亲用手给奶奶往下捋一捋,按一按,尿才出来了。奶奶一会儿伸腿,一会儿蜷腿,一会儿翻身,都得母亲帮助。稍慢一会儿,她就嚷,说疼得肉丝子往席缝里钻。母亲摸着奶奶肚子里疙里疙瘩,跟驴粪蛋子一样,就是拉不出来。母亲给她吃大肉,还是不行。

村里有个刘先生,刘先生给奶奶开的药是老母鸡煮黄蜡,不吃肉,只喝汤。煮好了汤,母亲端着碗喂奶奶。奶奶喝着喝着,黄蜡和鸡油就粘在奶奶嘴唇上了,粘了厚厚一层。母亲赶紧把汤倒回锅里加热,再喂给奶奶喝。

奶奶对我母亲很是依赖,一会儿不见母亲在跟前就一迭声地喊,以致母亲到菜园里掐把菜,就得跑着来回。

母亲还天天给奶奶熬中药喝,三天一服中药,一服中药得拿一升小麦换,小麦被人家挖走两三布袋。

家里成天熬药,药气上升,把我家房檩上的一窝小燕子都熏死了。一窝刚孵出的小燕子是四只,都栽到了地上。

奶奶的病情不见好转,刘先生又让母亲到地里掐猫耳眼的尖子,熬成水,给奶奶过肚子。不料过得太厉害了,奶奶拉肚子拉得收拾不住。母亲把单子、衣服都垫在奶奶身子下面,一收拾就是一大荆条筐。冬天下大雪,母亲还得到坑里用棒槌砸开冰为奶奶洗东西。积雪太深,拥住了屁股,母亲蹲不下去,只能弯着腰洗。

母亲说的话并不是很连贯,有时东一句,西一句,想起什么说什么。我觉得母亲有些话说得挺好的,我还是愿意记下来。

母亲感叹说:人哪,就是小时候吃东西香!

母亲想起发大水时在寨墙上用缯搬鱼,缯一提,银鱼四溜子开花,一收就是一大碗。

接着母亲讲了一个人,这个人的来龙去脉还算完整。

这个人叫崔宝友,父亲在部队时,四爷介绍崔宝友去找我父亲谋事干。父亲先安排他当谍报员,不穿军装,手拿一根竹根烟袋,到处搜集情报。一个连长战死后,让他当了连长。后来队伍缩编,他就回家了。

1960年大饥荒时,崔宝友一家四口到南方要饭,顺便先拐到我们家。我们家刚从食堂领回的霉红薯片子面蒸的馍,都被他们吃了。他们说好吃,一点儿都不苦。不料,越往南走,饥荒越厉害,人已经饿死不少。他们只得往回返。走着走着,崔宝友走不动了,只好躺在路边上。他老婆把被面子抽下来,盖在他身上,把闺女小妮儿放在他腿上。他有个儿子叫长海,长海十多岁了,由长海挑着逃荒要饭的担子。崔宝友眼睁睁地看着老婆和儿子走远了,他只有流眼泪的份儿。据说,崔宝友很快就饿死了,有说被人熬吃了,有说被人拉到井里去了。小妮儿被过路的人拾走了,下落不明。

饥荒过去后,崔宝友的老婆光着脊梁去一个寡汉条子家里织布,跟人家打到一块儿去了,生了一个小孩儿叫盘根。儿子长海到煤矿当工人,回家探亲找不着娘,他娘住到寡汉条子家里去了。

我们村里有一个人,小名叫罗汉,他家里是地主成分。他妹妹大闺儿在“文革”期间远嫁到新疆去了。改革开放后,大闺儿在新疆开了超市。罗汉的二儿子带着老婆去新疆,当姑姑的大闺儿安排他在超市站铺子。他花心,跟别的女人打到一块儿去了,使劲打自己老婆,把老婆打得不知去向。大闺儿让他走了。有人看见,他又带了一个女的,到南方去了。

罗汉的四儿子在本村倒插门,插到范铁柱家里去了。范的老婆是1975年发大水那年娶的,不高,黄病色子,不会生孩子,要了一个女孩儿。几年后不知怎么搞的,自己又生了一个闺女。范铁柱看罗汉的四儿子不错,就招到范家当上门女婿去了。

高子亮的肚子里鼓,鼓得像一面鼓一样。有人说他肚子里热火太旺,催得就鼓起来了。说老鳖是凉性,弄只老鳖在他肚子上爬爬就好了。把老鳖放在他肚皮上,老鳖缩着脑袋,睁着绿豆一样的小眼睛,不愿爬,不愿给高子亮祛火。家人摁住老鳖,强制推动老鳖爬。老鳖生气了,照高子亮肚皮上咬了一口。

高八点的孙女儿叫春燕,七八岁了。一天中午,奶奶叫她吃捞面条,她不吃,说去钓鱼,至晚不见回家。人说看坑里那是啥,谁家的黑鸡。再一看,是春燕的头发漂起来了。收棒子的季节,水都凉了,高八点下水,把春燕捞上来。春燕都硬了,泡白了。家里人都不明白:钓个鱼咋会淹死人哩!

春天水干了,在春燕淹死的地方挖坑泥,挖出了一条嘴上长胡子的活着的大泥鳅,泥鳅嘴上挂着一个鱼钩,鱼钩上拴的还有线。

高八点承包了一块水塘,养鱼。村里小孩子偷他的鱼,还骂他。他耳聋,听不见人家骂的什么。他还打听,问人家喊什么呢。他一撵,腿快的孩子们就跑了。他一离开,孩子们复又来了。算了,不养鱼了,捞上来吧。他下水布网,冻得浑身打哆嗦。他从此病了,一病不起。他日夜坐在床上,坚持不躺下,担心一躺下就永远起不来了。后来不会说话了,伸着两只胳膊,示意给他穿丧衣。他的堂弟高子立不让给他穿,说一穿丧衣,他就不中了。结果,他支撑不住,还是躺倒了,一躺倒就死了。

弟弟庆喜1979年考上河南大学,是一件大喜事。二姐说要送电影,因天老下雨,电影没送成。母亲说比娶个儿媳妇还要高兴,上街割了一块肉,要请客,庆贺一下。请刘本功,刘本功说他弟弟家的牛生病了,要去看看。请刘本堂,他说他已经睡了,夜里不出门。请刘本孝,他说疟子上来了,正发烧。刘本成不在家,那就请请三爷吧。三爷也睡了,说他兜里还有两块钱,掏走吧,路上渴了喝碗茶。请了一圈未能请到一个人,母亲不悦,说算了,关上门咱们自己吃。后来刘本会、刘本现去了,每人掏五块钱。这件事对母亲的精神构成了打击,她跟我说过好几次。母亲想不开,其实好多事情都是这样,对自家来说是一件喜事,对别人来说,就不见得是喜事。

母亲想自己动手清理拴在腰里的便袋,脚下站不稳,险些摔倒。母亲长出气,承认自己没劲儿了,不行了,要是摔倒在地,非瘫痪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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