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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4《十月》•中篇小说(选读1)|窦红宇:红宵屋

窦红宇 十月杂志 2020-02-14


敢不敢点开阅读原文啊?

窦红宇,男,鲁迅文学院第29届高研班学员。曾有多部长篇小说发表于《十月》、《大家》等文学刊物,并被改编拍摄成电影电视剧、出版成书。多部中短篇小说、散文等散见于《十月》、《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萌芽》、《芳草》、《山花》、《边疆文学》、《滇池》等刊物。发表作品100多万字。现为云南省作家协会长篇小说创作委员会副主任,曲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我心里的洞是你的形状,任何人都不能填补……

——珍妮特·文森特


 

 

张芬见了人,总是低着头,笑眯眯的,不说话,像是占了什么大便宜样的。

国营下村煤矿红火的时候,张芬在灯房发矿灯,大伙下井都朝她那小窗口拥,总有几个愣头青会趁机对她嚷,说张芬张芬,把头抬起来,让我们也瞧瞧大酒窝嘛。张芬也不恼,头却埋得更低,一盏灯递出去,总像递出一碗火辣辣的酒来。

大伙都说,张芬值班,他娘的哪是挖煤啊,完全就是下井挖金子嘛,完全就是去她家喝喜酒嘛。

后来煤矿不行了,停产了,张芬也是笑眯眯的,不说话。只是,她这样子,让下村煤矿空荡荡的生产区里,多了一丝荒凉。

现在,同秦眼镜站在万老撇家的猪圈前,张芬还是笑眯眯的。秦眼镜指着万老撇家的猪圈,说张芬,咱们的新房,就盖在这儿!

张芬哪能不笑呢?大姑娘张芬要结婚了,要嫁人了。而且,嫁的是下村煤矿的技术员秦眼镜,当年煤矿红火的时候,秦眼镜可是坐办公室的!不仅张芬笑,张芬她爹也笑得合不拢嘴,说,嫁!嫁嫁嫁!要不是矿上停产,哪有这样的好事?张芬呀,这是咱们家几辈子修来的福啊!张芬她爹是老矿工,张芬中专毕业,顶的是她爹的班。几辈子挖煤的命,如今,终于找了个戴眼镜的,挨上了知识分子的边,喜得张芬她爹巴不得把心把肝都掏出来,换成钱,给他们盖新房呢。

还好,人家秦眼镜不挑。人家秦眼镜都不挑,你还挑个呀!人家秦眼镜知书达理,对张芬她爹说,如今煤矿停产了,工资也没有了,这婚,只能将就着结了,只是,委屈了张芬了。秦眼镜说着说着,又要淌眼泪。

张芬还是低着头,笑了笑,就不笑了。张芬她爹倒是笑得粗手大脚的,说,张芬啊,你这便宜,占大了!

猪圈在秦眼镜的房子和万老撇的房子之间,当年万老撇家媳妇天天冲洗天天打扫天天守在门口打毛线,还是有一股烘烘不散的烂菜叶子味。秦眼镜和张芬谈恋爱的时候,万老撇家媳妇时常赔着笑,对他们说,猪食味猪食味,香着呢香着呢。好像不这样说,秦眼镜和张芬就会把她家的猪吃了。

那是一排矮晃晃的小平房,直起腰就能碰到头,打个喷嚏就能震断几根梁。门口的路,还没有两个女人的屁股宽,一盆水泼出去,就能砸到坡下另一排黑乎乎的瓦。三十多年了,大家就这样住,走了一户又来一户,卵蛋大的一个小山包,还弄得紧巴巴人挤人的。只有门还有点儿看头,这家挂一串干辣椒,那家晒几串苞谷,红黄红黄的,勉强遮住了丑,远远看去,倒还有几分生趣。

如今,这小山包的热闹早就不见了。一停产,上头发的可怜巴巴的生活费全由矿上代交了什么五险什么一金,手头几乎剩不下几个钱来,年轻的,早跑到私人煤矿去帮煤老板打工去了,等煤老板也不行了,就跑到城里摆摊的摆摊,嫁人的嫁人了。就连万老撇家,等眼巴巴把三头猪养大卖了,也锁了门,去城里帮儿子带儿子,人去圈空,那股常年弥漫的热烘烘的猪食味,就此冷了下来,让人心慌。

所以,秦眼镜说,要在这儿盖出间新房来。

多说两句。张芬是怎么同秦眼镜搞上恋爱的?现在谁也想不起来了。有的说,张芬天天蹲在房门口洗鞋子,洗着洗着,就洗上了秦眼镜的鞋。有的说,张芬不仅会洗鞋子,还会弹古筝,晚上没事干,就在屋子里弹古筝,那琴声迷冲冲骚唧唧的,正好从后窗缝缝里飘到秦眼镜的脚底板下。秦眼镜天天站在门口听,听着听着,两个人就搞上了恋爱。

这事还真有点儿说不清。你说说,张芬的宿舍,就分在了秦眼镜前边的一排平房里,窗子屁股正对着秦眼镜的门。两个人住成了脚跟脚!说是脚跟脚,其实对于山坡来说,前面的张芬就是住在秦眼镜的脚底板底下。有好几回,万老撇家媳妇都听见张芬对秦眼镜说,秦眼镜,别把你的臭鞋搁在我房头上晒!万老撇家媳妇很肯定,说就是这一来二去的,两个人就搞上了。

其实根本不是。

其实是因为秦眼镜移情别恋了。秦眼镜当初爱的不是哪个女人,他爱的,是整座下村煤矿。这几年煤矿冷冷清清的,秦眼镜的心也跟着冷冷清清。想想,一个在矿硐里天天画图纸天天设计作业面的人,从矿井进进出出的,就连张芬都只敢远远看着他,接近不了。多骄傲多有成就啊。甚至,看着设计在图纸上的一条一条的矿道、一个一个的采掘面,秦眼镜总会无限神往,咬着他的铅笔和尺子想,这东西,还真像自己的老婆呢,怕是一辈子都开采不完呢!

矿长无意中听说后,就笑他,说秦眼镜你将来的老婆有这么黑吗?秦眼镜很认真,说矿长,我的意思是,这煤矿跟老婆是一样的,要守一辈子的。矿长点点头,不置可否。

果真,这煤价呼啦啦就跌下来了,跌得比矿硐里塌方还快。矿长的脸天天铁青着,逮谁骂谁。后来还是缓和了,也不骂了,就到了停产的日子了。

秦眼镜不相信,秦眼镜找了很多资料报纸来研究,说是煤价会上去的,总有一天会恢复生产的。秦眼镜去找矿长做工作,说是矿长,人不能散,人心更不能散。矿长的脸一下又变得铁青,说秦眼镜,那你就留在矿上,守着矿吧。秦眼镜把腮帮子咬得咯咯响,说矿长,狗日的你别小瞧人!你以为我秦眼镜不敢留?我就把它当老婆守一辈子!

这样,秦眼镜就由工程师变成了留守的。一分钱没有,还天天淌眼泪。

有一天,张芬在屋里弹古筝,不知是什么曲子,悲悲切切的,弄得秦眼镜在屋里喊,张芬你能不能别弹了,你要是再弹,我就找你罚酒!琴声戛然而止,不一会儿,张芬提着酒瓶敲开了秦眼镜的门。

秦眼镜那天晚上喝多了,哭啊,边哭边说,张芬你说说,这矿上当年多热闹呀,张芬你别忘了,有一回国庆节,矿上专门让我挑了一帮人,男男女女,参加市里的歌咏比赛。我指挥,唱《长江之歌》,还分声部呢,咿里哇啦,把大家练得比下井还累!

张芬你说说,当年的下村煤矿,哪处不是莺歌燕舞?男的西装礼服风度翩翩,女的腮红胭脂长裙飘飘,整个矿山,都被咱们弄得神抖抖的。那个时候,谁要是不会点儿文艺特长,都不好意思活了……有好几回,矿上的好几个女工,还坐着矿长的大奔驰,或者小宝马,嘴抹得红艳艳的,去市里的煤炭局,要么参加演讲比赛、要么参加朗诵比赛,为矿上争光呢……

说着说着,秦眼镜号啕大哭起来,头一个劲朝张芬怀里撞。张芬的酒被吓醒了,只好一伸手,紧紧抱住他的头。

这一抱,就再没有松开。而秦眼镜也从最初停产的悲伤惶惑中慢慢回过神来,跟着张芬,搞起了恋爱。

大伙不相信,有一天就来瞧,眼见为实,正好碰上张芬的那双红色旅游鞋旁边,晒着秦眼镜白色的篮球鞋,两双鞋挨一起的样子,立刻让他们想到了两个人挨在一起的样子。终于信了,就有人喊,秦眼镜喝喜酒喝喜酒,他妈的好长时间没有人搞恋爱办结婚了!他妈的喝喜酒喝喜酒!

秦眼镜那天不在。秦眼镜正同张芬一起,在井口擦安全帽呢。说是擦,其实是洗,用水一顶一顶冲,上面的煤灰,在水泥地上铺了一层,像是一个个从井下上来的影子。等冲干净了,再用棉纱细细裹一道,裹着裹着,那安全帽浑身上下就亮铮铮的,原来的颜色是再也见不到了,一排一排往太阳下一放,倒像是穿上了西装,好像它们手一挥,就能唱出《长江之歌》来。到了最后,秦眼镜还真的手一挥,狠狠吼了一声——我们赞美长江……

张芬还是低着头,笑眯眯的。秦眼镜就问,说张芬,你笑啥?你是不相信咱们矿还有活过来的那一天?张芬这一回抬起头,露出两个大酒窝,说,相信!秦眼镜又问,说,那,张芬,你敢不敢跟我一起留下来?张芬说,留!你留我就留!

秦眼镜得意了,拉着张芬来到灯房门口,让她打开门进去,拿出矿灯拉开窗口等着他。之后,他后退了几十米,又慢慢朝灯房走过来,像是一路上班的样子。

他还敲敲窗,煞有介事,朝张芬点点头,说,灯。张芬犹豫了一下,还是一伸手,递了过去。

秦眼镜接过灯,又朝张芬点点头,这才走向空无一人黑咕隆咚的井口。等碰上了那扇冷冰冰的大铁门,才又往回折。

等再敲敲窗的时候,秦眼镜差不多把眼镜都伸了进来,对张芬说,张芬,我要娶你!张芬,咱们结婚怎么样?张芬说,娶!你娶我就嫁!

张芬和秦眼镜,就这点儿事,郎才女貌,你情我愿,简单得很。年纪大的都说,张芬这是天天笑,才攒出来的福气,嫁了个大学生。年轻人不服气,说他秦眼镜有啥呀,穷兮兮的,连个新房都没有,还好意思娶大酒窝张芬。张芬她爹高兴,说新房咋没有?回来回来!张芬家在下村煤矿附近的村子里,她爹退休后,把这辈子攒下的钱都拿去盖房子了,她爹趁机显摆说,老子盖了两大路呢!




秦眼镜不同意。秦眼镜样样都好说,唯独新房子这事不松口。他说,我跟矿长赌了嘴了,我就要守在矿上,我就要一边守着矿,一边守着老婆。

那,怎么住?

张芬她爹皱着眉头,围着秦眼镜那小破屋转了两圈,摇摇头,说女婿呀,我家张芬嫁给你,就得从她那儿搬过来和你一起住,平时锅了碗了瓢了盆了的,今后再有两个娃娃,你这地方,怕是要被挤塌了!

秦眼镜倔得很,说,挤塌了也住!

张芬她爹急得蹲在万老撇家的猪食槽上,说,你这娃娃,不听话呀!

这个时候,秦眼镜突然指着张芬她爹屁股后面的猪圈,说张芬,咱们的新房,就盖在这儿!

张芬她爹一听就要吊死去,说张芬,你倒是说句话呀。张芬笑眯眯的,低着头,说爹,这事你就别管了,秦眼镜心大着呢,他盖我就住。张芬她爹爬起来就走,边走边说,闺女呀,我看你是吃了煤炭烧了心了!说着说着又折回来,问秦眼镜,说,那万老撇家的猪圈怎么办?这回张芬接得快,说爹,秦眼镜早就想好了,公路边有一大块悬崖,勾腰撒胯的,搭搭接接,刚好够他家猪住。再说了,他们去城里那么久了,谁还惦记着这儿有个猪圈呀?

秦眼镜这时长长舒了一口气,听上去,像万老撇家的猪舒了口气,他望着远处飘飘浮浮的一朵云彩,说爸,你放心,我设计的房子,比矿井都牢靠!

张芬她爹一听秦眼镜叫了声爸,什么意见都没有了,脸上重新堆起笑来,一溜烟走得老远,连声说,你们折腾你们折腾。

这样,张芬和秦眼镜,就要在万老撇家的猪圈上盖新房了。

其实,谁不愿意住单元房住别墅啊?不就是没有钱吗?张芬和秦眼镜,就是没有钱。谈婚论嫁了,两个人才把钱拿出来数,互相亮了老底,七凑八凑,总共才两万。张芬脸上有点儿挂不住,问秦眼镜,说那些年煤矿好的时候,你没存几个呀?秦眼镜很羞愧,说,不是这几年,送了两个老人吗?

张芬就不追究了。秦眼镜家也是农村的,很远,隔着两个省。秦眼镜他妈,先得了胰腺癌,住了两年医院,去世了。秦眼镜他爹倒是没怎么折腾,得了肺气肿,只住了半年医院,也跟着去了。张芬知道,这两种病,要命不说,还要的是钱。她立刻改了口气,说,两万就两万,两万咱们也盖房结婚。

秦眼镜摆摆手,说张芬,这两万块钱,是咱们凑了将来你开饭馆用的,动不得。张芬说,那怎么办?秦眼镜翻着眼皮冲天嘿嘿一笑,说,我连煤矿都能盖,还怕盖不起这间房来?

所以,张芬知道秦眼镜在她爹面前,是死要面子。秦眼镜也知道,张芬在她爹面前,是帮着他死要面子呢。

开工那天,冷冷清清的,一串鞭炮响过,也炸不出几个人来。整个小山看上去,荒得只剩下瓦楞上的霜和从树枝上滴下来的细碎的光影。秦眼镜手上拿着熬了几个大夜画出来的设计图,通红的眼睛朝来帮忙的李大膀、钱老二和徐八斤一扫,说,开工!张芬立刻端出几大碗酒来,几个人嘿嘿笑,说,还弄得跟下井样的。说,这些年这酒越喝越下不去了,意思意思算了。

大伙就都意思意思,抿一小口,剩下的都往地上倒。秦眼镜倒是一口干了,使劲打着嗝,就朝万老撇家的猪圈走,像是要杀猪。

猪圈是用油毛毡子和木板搭的,经不住几下,就趴下了。李大膀说,还没杀头猪费事。徐八斤说,万老撇家的猪呀,不知怎么过的!钱老二抬了两筐生石灰过来,往猪圈里撒,边撒边说,怎么过的?人家的猪,哪年不是最肥的!

万老撇家的猪圈不大,十来步见方,钱老二撒着撒着乐了,说秦眼镜啊秦眼镜,你狗日这是骗猪下崽呢,这么小个地方,亲个嘴都不够!几个人就笑。秦眼镜不笑,皱着眉,说,老子两个亲嘴,要你操咸鸭蛋的心?老子早设计好了,照着图纸干!说到图纸,三个人才不笑,李大膀心里崇敬得很,说嚯!说嚯哟哟!屁股大个房子,还用上图纸了!看样子,工程量大。徐八斤说,怕是!昨晚我就想了,盖个房子,是泥瓦匠的活儿,怎么把我这电焊工给抓来了?李大膀想了想,说对呀,老子好歹是管轧钢机的,不会砌砖呀!钱老二就说,那老子是车工,玩的是抛光走新的精细活儿,咋个整来撒石灰了?李大膀笑,说钱老二,你那叫精细活?不就是上个螺丝钉个铆。钱老二说,你懂个!老子这叫专业不对口!

三个人想到泥瓦匠的事,都有点儿垂头丧气,手上立刻没了精神,犹豫起来。介绍一下,秦眼镜找来的这三个帮手,都是矿上的宝贝,专管搞设备修理的,平时不下井,只在地面上修修补补,用过去的话说,叫技术能手,一年靠他们几个,就能为煤矿节约几十万的设备成本。所以,也才在停产的时候,留在矿区,专门发着工资,维护着设备。特殊时期,三个人都归秦眼镜管,所以,三个人最后得出结论,说,算了!泥瓦匠就泥瓦匠了,秦眼镜怕是没钱,请不起别人了,老子们钢都玩得转,还玩不了砖了瓦了?

说话间,秦眼镜已经在猪圈周围用生石灰画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框,丢过来几把镐头,说我们挖。接着,秦眼镜又指着石灰线补充说,活儿不重,只挖半米深!三个人互相望望,苦笑一阵,挖了起来。秦眼镜在一旁拌砂浆,水泥和沙子都用磅秤称。李大膀一边挖一边看不惯,说秦眼镜,大谱气点儿得了,这是拌砂浆,又不是大姑娘绣鞋垫!

秦眼镜笑起来,说大姑娘绣的东西可多了,你只认得鞋垫?徐八斤说:要不然他怎么绰号叫个花鞋垫,他老婆一到赶街子,就背一背箩鞋垫出来卖呢!钱老二说,徐八斤你说错了,他那哪是花鞋垫啊,说是他老婆不放心,在他每条大短裤上都绣上花呢!李大膀一巴掌扇过来,说钱老二你放屁!你狗日看见啦?钱老二哈哈笑着躲开来,说大家都瞧见了,你那大短裤,澡堂里挂着呢!那绣的花上,都是黑手指头印!

旁边一群女人再也不忍了,齐哈哈笑起来,前弯后仰的。李大膀跟着嘿嘿笑,说,笑啥笑,婆娘都不正经了,猪圈里拱出狐狸精了!那群女人是张芬请来的,专门帮着背猪粪、收拾拆下来的油毛毡和烂木板。长时间不养猪了,猪粪是干的,又撒过生石灰,大家就不觉得脏,背起来轻松得很。女人家,想着是盖新房、办喜事,个个脸上都是笑,又有李大膀的花短裤,就更是笑得欢。有一个婆娘回了嘴,说李大膀,好长时间没这样笑了,老娘们笑笑,又笑不死你!李大膀还不饶,说你们还笑我?老子好坏是个轧钢的,你们的男人呢,汗毛里塞的都是煤灰,你们哪个婆娘的肚皮不是黑的?说完,得意得很,自己哈哈哈笑了起来。

女人们一愣,突然静了下来,回嘴的婆娘回头看了一眼,一声喊,说好你个李大膀,你这是在欺负我们下井的,姐妹们,把他裤子脱了,今天老娘们倒是要瞧瞧,他那大短裤上,到底绣了几朵花!话音一落,女人们蜂拥而上。李大膀知道惹了众怒,忙四处躲。矿区的女人,谁不是矿工们选出来的精煤坨坨?性子烈得一点就着,李大膀哪儿躲得过?三两下,就被女人们按翻了,跟杀猪一样,嗷嗷叫起来。

大姑娘张芬羞得转身就往秦眼镜的怀里躲。秦眼镜一把抱住,冲着人堆喊,闹吧闹吧,这矿区再不闹闹,就要冷清得生锈了!等会儿,再买几串鞭炮,炸他个天翻地覆!

这样闹过,活儿就变得轻松了。到了下午,五根二层楼高的工字钢被竖起来,砂浆一灌,稳稳站住,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工字钢这东西,是用来支撑矿井里的作业面的,当过去坑道里的厢木用。采一段,支一段。一路采,一路支。想想,这东西连矿井都支撑得住,何况才是一间小小的新房?用得多,废弃的就多,矿区到处都堆得是,甚至家家户户,都有那么一截两截的。倒着的,压着门口的煤堆;竖着的,挂着门口的苞谷,要是拉上一根电线,就顺带当路灯了。大伙见惯不怪,连秦眼镜是从哪里弄来的,都懒得问。只是按照图纸,要切要焊要接,这个时候,李大膀和徐八斤就神气了。

李大膀往轧钢机前一站,人就变了个样,等到他把切刀稳稳从工字钢身上推过去,再稳稳收回来,就完全变成了武当山上的张天师,女人们再瞧他时,都变得怯怯的了,完全忘记了上午脱裤子的事。徐八斤也一样,本来已经长长短短焊接好了,还提着那焊枪,这里点一下,那里研究一阵,人群里放下狠话,说他徐八斤的活儿,就是无缝对接了,一点问题都没有。

只是,等五根工字钢竖起来,大伙问题就来了,猪圈的四个角竖的四根没问题,主要是,为什么在中间竖一根?为什么在中间竖一根不说,还让徐八斤用焊枪抠了一排眼儿?

秦眼镜被逼紧了,只好说,我要用钢和铁,造出个楼来。

 


 

钢和铁!钢和铁的楼!这同万老撇家的猪圈比起来,差距也太他妈大了!大伙想象不出来,大伙的脑袋一直停在猪圈上。

就都摇头,都说,秦眼镜怕是疯了!钢和铁?还有人说,秦眼镜是怕张芬跑了,才会打这歪主意。徐八斤聪明点儿,想得远,也最多顺着铁想了想,说,铁皮房吧。大伙就都嗤之以鼻,打着哈欠回去煮晚饭了。

夕阳在家家户户的炊烟上飘浮着。秦眼镜带着张芬,爬上了山顶。放眼望去,矿山安静得没有一丝风,大片大片的野菊花呆头呆脑,望着他们。花的尽头,是一排停在铁轨上的矿车,一辆跟着一辆,垂头丧气的,像一队溃败下来的逃兵。矿车里还有煤,堆得尖尖的,无人理睬。望着这些,秦眼镜时常想,其实,他们就像那一车一车的煤,被时间的矿车突然间抛下了。

秦眼镜很悲凉,这样想的时候,就想在张芬的怀里哭。但是,他知道他不能再拿头往张芬的怀里撞了,再撞就不是男人了。就硬起来,去找钢和铁的碴。

他拉着张芬换了个方向,去瞧远处巨大的矸石山。那矸石山是靠煤矸石一年一年堆起来的,不知堆了多少年,堆成了山,在夕阳火红的光里,像是在燃烧。秦眼镜问,说张芬你信吗?我秦眼镜就是有这个本事,造出咱们的新房来。张芬说信!张芬想了想,又说,可是,为什么要造呢?住处现成的,我爹不是来喊我们了?秦眼镜摇摇头,说不可以的,城里的男人结婚,不是都有房子吗?我要是迎亲那天,把你从你家接出来再迎回你家,这今后,我还直不直腰杆了?我就是要把你,迎进我的新房里来。张芬笑起来,伸手扶了扶秦眼镜的眼镜,说我就知道,我家男人,倔着呢!

秦眼镜一伸手搂过张芬的肩,指着矸石山,说,张芬,咱们矿山到处都是宝,就像这煤矸石,你看着它是废的,其实它还可以燃烧,最少,它还可以做成矸石砖呢!说着说着,秦眼镜的眼睛也慢慢变得火红火红的,后来他说,张芬,明天,你就跟着我,咱们一起找盖新房的宝贝去!

没有想到,第二天,他们被万老撇家媳妇堵下了。

万老撇家媳妇说,听说你们要拆我家猪圈,我昨天是一大早就从城里往这儿赶,可路上堵车,堵死了,等我赶到,我家的猪圈变成这个样子了!我家的猪圈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张芬一看万老撇家媳妇要哭,忙一把拽住,往自己屋里拖,说大嫂,走,我屋里吃早饭!

万老撇家媳妇使劲甩开来,想骂几句,一看都是熟人,还赔着笑呢,就不说话,搬块煤,一屁股,坐了上去,就像从前坐在她家猪圈门口。

李大膀要发火,说万嫂,这猪圈是你家的?又想想,万老撇家媳妇也是熟人,就又憋回去,咣当一声,把抱着的几块铁扔在地上,叉起腰看起热闹。

秦眼镜忙走过来,说万嫂你怎么来了?万老撇家媳妇气不打一处来,说我怎么来了?我要是再不来,怕是我家的猪都要被你们偷了卖了!秦眼镜一听来了气,说万嫂,话可不能这样说,你家的猪圈里,哪儿有猪啊?万老撇家媳妇说,猪是没有,可我家还要养啊!你把我猪圈弄没了,我哪儿养猪去?

秦眼镜说,公路边的悬崖下,我们早就想好了,刚好够你家猪住,等这儿房子一造好,我们就帮你搭。万老撇家媳妇听得直摇头,说那不行!我家的猪就要住这儿!秦眼镜火起,说万嫂,人都不够住,还说你家猪住,你这不是在骂我们?说万嫂,还有还有,你这猪圈的地,是公家的,按理说,我住这儿,我们两家各有一半!我那一半都被你家占了养了这么多年猪了,我说啥了?我不仅没说啥,还被你们臭了这么多年!

秦眼镜口若悬河,万老撇家媳妇哪儿是对手,本来就理亏,要败的,还说到了臭,就更是说不出话,只把头一撇,坐定了,就是不走。后来见人多了,又觉得不能让大伙说自己无情无义,今后指着后脊梁骂,才又开口解释几句,说不行,就是不行!如今在城里,这地寸土寸金的,哪能说给你白用了一块地的?

这一说,更是惹了众怒,大伙要么说你进城了,稀奇了,开口闭口城里城里的,你去城里养猪呀!要么说,吃着城里的,还望着这小山包上的,良心都被狗吃了!还有的人干脆总结起来,说万老撇家媳妇,这是不会说话呢!

这样一阵乱,万老撇家媳妇就坐不住,火烧屁股样地站起来,终于恼羞成怒,抱起手,铁了心要闹下去了。

秦眼镜一看事情要僵,只得退让一步,上前问万老撇家媳妇,说,万嫂,你家现在还养猪吗?万老撇家媳妇想了想,点点头,说养着呢,城里还有一头,快要出栏了,那膘,肥着呢。秦眼镜说,那这样,我和张芬办事的时候,买你家这头猪,这样总行了吧?

万老撇家媳妇一听,神色立刻缓和了许多,像是地上的霜立刻化了,说,那行呀,二十五块一斤,不管前腿后腿,包圆了!秦眼镜一巴掌拍在李大膀的大膀子上,说行,就这么说定了!倒把李大膀疼得一哆嗦,说娘啊,这不是抢人吗?

万老撇家媳妇终于转移了注意力,不管猪圈了,脸上洒满笑,说,定了!定了定了,你先付一千块钱定金,就定了。秦眼镜一愣,说我没钱,都是熟人,你还不信?万老撇家媳妇又朝那块亮晶晶的煤炭坐下去,说这年头,谁信谁啊!

张芬忙又一把拽住,说大嫂大嫂,一千块我们出,没事没事,你别在这儿坐着了,走,我屋里吃早饭去。

秦眼镜一看事情弄成这样,抱了头,接着万老撇家媳妇的屁股,轰隆隆坐在了那块煤炭上。

后来一路上,秦眼镜都是不高兴的。去矿区找宝贝,本来是秦眼镜的主意,可经万老撇家媳妇这一闹,秦眼镜变得蔫不唧的,怎么都提不起精神来。

张芬找了个空子,问他,你怎么不高兴了?秦眼镜开着辆徐八斤借来的三轮摩托,头一歪一歪的,说,你为啥给万老撇家媳妇定金呢?这钱该我出。我只是,我只是一时拿不出来!张芬笑笑,说我以为什么事呢,我们两个,谁的钱不是自己的钱?秦眼镜说,不一样的!这些钱,都算结婚的钱,结婚的钱,该我出。张芬一拳捶在秦眼镜背上,说,瞧你这犟驴倔的!那眼巴巴僵在那儿,让你当众下不来台,就比钱还重要?

秦眼镜加了一把油门,重重叹了一声,说,行,那这钱一笔一笔记着,我一笔一笔还你。张芬的拳头就在秦眼镜背上捶得更紧,喊,你个死眼镜,你个死眼镜,都这阵子了,你还分得这样清,你是不是不想过了。

秦眼镜的背脊左躲右闪的,把一辆车也弄得左摇右晃的。

又爬了个坡,就到矿区了,张芬突然大叫起来,喊,秦眼镜你快看!花!

大片大片的花从山坡上爬过来。张芬奔下去的时候,碰上了茼蒿菜花和野棉花。茼蒿菜花扒着地,金黄的一片,像是给大地披上了一件新衣裳。而野棉花却是白色的瓣、金黄的芯,从嫩绿密繁的叶中伸出头来,像是给天空朗读着一首赞美诗。还有狗尾巴草,像天地间的一排排歌唱者,张芬就是跟着风,像狗尾巴草样的摇开了。

这个时候,秦眼镜在远处大喊,张芬,你看!张芬一瞥,只见秦眼镜从荒草丛中扶起一扇绿色的门来,张芬忙跑过去,伸手摸摸,那门带着滑槽,厚厚的,不知道是钢还是铁,就问,什么东西?怎么会有门?

秦眼镜说,这是矿洞里的风门呀!张芬这才哦了一声,说这东西不放在矿洞里,我还真看不出来。秦眼镜笑笑,拖着就往三轮摩托走。张芬有点担心,问,说秦眼镜,这东西能拿吗?秦眼镜哈哈大笑起来,说都报废的了,丢在这儿生锈呢。

秦眼镜拖了两下拖不动,张芬忙过来帮着,两个人连推带拽挣到了三轮摩托边,就再也搬不动。张芬说,这么沉,不行了不行了。秦眼镜说,开玩笑,矿洞里是报废了,可是做新房的材料,牢靠着呢。张芬问,你是要做门吧?秦眼镜很神秘,说,不一定!张芬说,死样子,瞧把你给能的!

秦眼镜始终不给张芬讲房子的设计,说是要等它一天一天慢慢出来,让她自己看。张芬知道,这是秦眼镜在一天一天给她惊喜呢。

就像现在,秦眼镜在矿区里像个贪玩的孩子,一会儿拖来一堆又粗又沉的皮管子,喊,张芬你看,这是什么?张芬说,风管!秦眼镜扔下就跑。一会儿,又抱着一个铁箱子样的东西过来了,说,张芬你看,这是什么?这回你保证猜不出来!张芬看了看,还真摇摇头,说,怪了,我还真不知道呢!秦眼镜就得意,停下来不跑,使劲把那东西掰成两半,说这叫分站外壳,井下用来检测瓦斯的设备,懂了吗?

一会儿,秦眼镜又搜来一堆废链条。一会儿,又拖来几大根坑木。还有大块大块生锈的铁扣,还有压线盒,还抱回了一堆铁网。铁网张芬知道,那是在矿硐里防塌方用的。如今撤了出来,奇形怪状的,像一窝喋喋不休的老矿工。

张芬就笑,说秦眼镜,你就是个收破烂的!

秦眼镜那时已经变得黑漆漆的,露出两排白生生的牙,说,笑话,我这是煤矿工人养老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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