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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4《十月》•中篇小说(选读2)|窦红宇:红宵屋

窦红宇 十月杂志 2020-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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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红宇,男,鲁迅文学院第29届高研班学员。曾有多部长篇小说发表于《十月》、《大家》等文学刊物,并被改编拍摄成电影电视剧、出版成书。多部中短篇小说、散文等散见于《十月》、《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萌芽》、《芳草》、《山花》、《边疆文学》、《滇池》等刊物。发表作品100多万字。现为云南省作家协会长篇小说创作委员会副主任,曲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新房就在他们捡来的这些废钢废铁的支撑下,渐渐搭出来了。还真是一幢二层的小楼。只不过,方方正正的样子,在初冬的暖阳下黑亮黑亮的,扎着大伙的眼睛。

四面的墙是用四处捡来的废钢板让徐八斤焊接的,不够的时候,就补上几块工字钢。拼拼凑凑的活儿,当然由负责轧钢的李大膀干。因为在小山包上当着家属们出活计,徐八斤和李大膀像是表演赛,不敢有一点马虎。但还是遭不住大伙挑毛病。大伙说,这活计倒是好,只不过这墙,怎么穿上了丐帮的衣服,瞧着像是花鞋垫,补补丁丁的,这哪是墙呀!

李大膀和徐八斤赔着笑,说这是秦眼镜的设计秦眼镜的设计,我们只是按照他的图纸来,你们去问他你们去问他!

秦眼镜背着手,像个教授,围着墙转了一圈,才转身解释说,由于条件有限,我这墙当然只有补补丁丁的样子,但是,只要我们的八级工钱老二一上,一抛光一刷漆,立马就能变成新的了!钱老二这次知道他要干什么了,摩拳擦掌,说他娘的老子还以为这趟活儿就只是打打下手了,没想到,还压个轴呢!接着钱老二挽挽袖子就朝那群婆娘伸过嘴去,说,你们放心,这铁房子经过我的手,保证像你们男人经过澡堂子的水龙头样的,给它洗得亮光光的!别说肚皮,你们就是脱光身子在里面蹭一天,也不会有一点儿煤灰渣子。

大伙听了这话,突然安静下来,狠狠一愣,才“轰隆”一声笑开来,像是点了个大炮仗。张芬的脸唰啦一下红到耳根,捶着钱老二骂,说你个死不正经的,你秦大哥白对你好了!

房子盖得怪,解释得就多。先是张芬上,说,你们不知道,连我都不知道跑了多少趟,才捡了这些废铜烂铁来。大伙就都说,哎哟哟!这哪是废铜烂铁呀,这就是金子银子呀!还是你家秦眼镜厉害,找个知识分子就是好。

接着秦眼镜上。人家问,你这房子全是铁,通风怎么办?秦眼镜边带着人参观边指着一个专门让徐八斤抠出来的洞,说,你们看,我一楼安一个进风扇,二楼安一个抽风扇,跟矿硐里一样,到处都通风。人家摸摸那扇绿色的门,问,这门瞧着厚实,就是怎么关?秦眼镜就把门拉得哗哗响,说这是拉梭门,底下安了滑槽,上上油,一指头就推上,大铁锁一锁,拿大铁锤都敲不开!

就上二楼。有婆娘摸着楼梯,羡慕得很,问,这把楼梯瞧着亮堂堂的,真好,怎么做的?秦眼镜说,这是用矿硐里的废溜槽焊的。拾级而上,来到二楼,又有婆娘问,说怎么黑漆漆的,连个窗户都没有。秦眼镜忙又拉过一把梯子来,爬到屋顶,打开焊在顶板上的大铁扣,轻轻一抬,光就洒下来了。大伙一阵喊,说哎哟哟,是个大铁锅盖呀!秦眼镜说,这锅盖可不是捡的,专门买的。大伙又伸头凑着锅盖下的洞口瞧了瞧,就瞧见了一盏灯。那灯戴着个铁帽子,被秦眼镜挂在一截焊死的工字钢上,从屋顶伸到洞口,探头探脑的。秦眼镜一伸手按开了开关,那灯就亮了。大伙哎哟一声,秦眼镜几下钻上房顶,说,上来看看。

房顶用废钢管,焊了一圈围栏,四周还有工字钢做的灯架,上面也挂了四盏戴铁帽子的灯。秦眼镜嘿嘿笑着,说这是我家阳台,没事的时候,支把椅子,我和张芬晒太阳。

大伙羡慕得哎哟哎哟的,就问,那椅子呢?秦眼镜说,椅子在一楼,在一楼。就去瞧,果真有椅子,大大小小三四把,有一个大的,两头焊死在铁墙上,一屁股坐上去,紧绷绷的,才知道,那是用矿井里的输送带做的。秦眼镜说,洗了三四天呢!

门口又响动起来,大伙都拥出去瞧,见李大膀带着人,推过一辆废矿车来。大家就问,这用来做什么?秦眼镜说,做个水缸。平时放在门口,接点儿雨水雪水的,我家张芬要开饭馆呢,自己种点儿菜,浇浇水。

又瞧见门口支了两根工字钢,中间摆着一挂锈迹斑斑的像单车座样的东西,有人就问,秦眼镜,你怎么把老子们下井的猴车给搬来了?这做什么用?秦眼镜说,秋千呀!除除锈上上漆,以后我和张芬有个娃娃,就在这儿玩了!

大伙又笑。笑完了,都说这秦眼镜有本事。

有人不服气,说到了屋里的三块钢板,问,说秦眼镜,你屋里样样都可以捡废材料做,可我们瞧着,一二楼的地板和顶板你用的是整块的料,这三块钢板,你不可能捡了吧?

说到这儿,秦眼镜有点儿垂头丧气,说这个去哪儿捡呀,人家不让了,买的,买的!

张芬她爹有一天来,问起了三块钢板的事。张芬的脸就垮下来,身子扭朝一边,不说话了。

张芬她爹安慰说,闺女,算了,不就是三块钢板吗,怎么能这样小气,人家秦眼镜房子都有本事干一套出来,还是铁家伙,我们还买不起三块钢板?别让人家秦眼镜小瞧了,这钱,我替你们出。

张芬这才急了,说爹,不是因为秦眼镜。张芬想了想,又说,是因为王小富。张芬她爹一听见王小富,就哦的一声,挥挥手,像撵一只苍蝇,不愿提。

有下村煤矿,肯定就有上村煤矿。只不过,下村煤矿是国营的,上村煤矿是私营的。换句话说,上村煤矿是王小富他爹的。再换句话说,王小富他爹是煤老板。王小富家的钱,有好多好多亿,用矿工们的话说,多得够他想讨多少个媳妇就讨多少个媳妇。也就是说,王小富家的钱,多得超出了很多人花钱的想象力。

一直到初中毕业,王小富和张芬都是同学。张芬长得白,看上去干净,王小富长得黑,邋邋遢遢的。张芬高,王小富矮,张芬学习好,王小富像个白痴。一直到小学三年级,王小富的嘴巴上都拖着两条鼻涕虫,黄绿黄绿的,快要把张芬恶心死。而更让张芬感到愤怒的是,王小富居然喜欢她。

王小富上有两个姐姐,排行第三,同学们都叫他浓鼻子老三。同学们都说,浓鼻子老三喜欢张芬。哎哟!那个恶心哟!哎哟,那个羞那个恨哟!张芬只要一想起来,就觉得全身上下敷满了煤灰样的,不对,不仅敷满了煤灰,还爬满了鼻涕虫虫。

有一回,张芬中专毕业刚刚回来,王小富开着他的宝马吉普,拦住了路。非要塞给她一封情书。张芬急得嗷嗷乱叫,手推足挡,如遭蜂蜇。不小心那信掉在了地上,王小富终于恼火起来,说张芬,有本事,你就把它撕了。张芬被逼得急了,脱口而出,说我才不撕,我怕上面有鼻涕。

王小富恨恨地看了她一眼,一脚油门,只留下了一股油烟。张芬那时望着一去不回的王小富的车屁股,这才回过神来,想,看样子,我是把他彻底得罪了。

张芬她爹听说后,也劝过,说是人家那么有钱,你怎么就偏偏不喜欢呢?张芬打了个冷战,一身的鸡皮疙瘩,说,爹,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是不喜欢。反正,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张芬她爹就死了心,叹口气,说,也对,缘分这东西,歪锅配歪灶,癞蛤蟆配青蛙叫,强求不来。

后来,秦眼镜也得罪了王小富。下村煤矿红火那几年,秦眼镜跟着火红,做起事来,未免咋咋呼呼,不留情面。国营煤矿坑道大,私营煤矿坑道小;国营煤矿煤多,私营煤矿煤少;国营煤矿死板,私营煤矿灵活。有一年,王小富一灵活,就从上村煤矿打了一条几十米的斜井,挖到下村煤矿这边来了。还好,被及时发现,封住了口子。王小富几十万挖井的钱打了水漂,双方交涉处理的时候,还被秦眼镜挖苦,秦眼镜说,几十万算什么?要是发现得晚,你那可就是真的偷了。我们这是在挽救你!

王小富一声苦笑,扬长而去。

如今下村煤矿不行了,听说上村煤矿也不行了。可王小富摆的谱,却越来越大。王小富的车,从宝马换到了大奔,不开,有专门的司机,一个人坐在后座上,拿着两只手不停地搓。头也是大背头,抹满了发蜡和摩丝,一身的名牌,不管多厚的煤灰,都是一身笔挺的名牌,夹着个黑皮手包,脖子上的金链子一闪一闪的,脚上的大皮鞋黑亮黑亮的。常常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见了人就发大中华,就喊吃海鲜。

哪里还有什么浓鼻涕,浑身上下仿佛换了皮,白净白净的,一粒煤尘飘过,都能留下黑影。还喷香水,古龙的牌子,大家听了,都以为他请楚留香吃过海鲜喝过茅台呢。

那天秦眼镜在煤堆里刨到了一块废钢板,拿钢卷尺反复量,说是让李大膀和徐八斤改改,可以做顶棚。说是能节约一分,就是一分。两个人就使劲拖出来,磕磕绊绊往车上抬,就碰上了王小富。

王小富那天穿着一身白色的耐克,手里拿着一只黑色的网球拍,圆鼓鼓的黑皮手包由旁边一个女人抱着。笑眯眯望着他们,说,给我把钢板放下来。

张芬那个时候望了秦眼镜一眼,觉得秦眼镜黑得像只乌鸦。秦眼镜说,凭什么放下来,这是我们矿上的废材料,凭什么给你放下来?王小富轻轻叹了一声,说你们矿?很快就是我们矿了。我这是在挽救你!说完也不解释,转身就走。大家都知道,每隔一天,王小富就要到离煤矿不远的县城里,去打网球。

秦眼镜受不了这个鸟气,撒手就扔地上,差点儿砸到张芬的脚。秦眼镜看看张芬,说走,老子不稀罕!

张芬她爹听得哈哈笑,说不错不错,我这个女婿,不仅有手艺,还有骨气。钢板我们自己买我们自己买!就兴致勃勃,背着手,继续参观起来。

烟灰缸是用井下的压线盒掰成两半做的。张芬她爹一看,感叹说,这个秦眼镜,这个秦眼镜聪明啊!说完就要点根烟试试,秦眼镜忙上前,给点了火,张芬她爹深深吸一口,等烟灰露出长长的一截白,才朝里面轻轻弹去。

又瞧见一旁角落里,有个亮晃晃的铁坨坨,就让秦眼镜抱过来瞧,问做什么用?秦眼镜又把它掰开来,说爸,这是井下用的分站外壳,讲究吧?先进吧?没见过吧?秦眼镜说,我见埋在煤堆里,可惜了,就把它拿回来,洗洗擦擦,当个花盆用。你说这屋子到处是铁啊钢啊的,我寻思,得有几盆花养着,这日子,才过得有架势。怎么样爸?讲究吧?先进吧?没见过吧?张芬她爹摇摇头站起来,朝楼上瞄,那个时候,他真的不知道这个秦眼镜,是在说井下的煤还是在说井上的生活。

楼上传来一群婆娘的声音,叽叽喳喳的,张芬她爹上去看,就看见一堆废铜丝正在四五个女人手里上下翻飞着。张芬她爹问,你们这是干啥?一个婆娘说,老叔,不干啥,用这些料,给他们编顶蚊帐。张芬她爹惊奇,就嚯了一声,那个婆娘说,老叔,你嚯啥?不信?张芬她爹哈哈笑,说,哪敢不信,信信信!你们几个婆娘凑在一起,蚊子苍蝇都吓得自己死了,我敢不信?那个婆娘也跟着笑,说老叔,你还别不服气,信不信,我们还能用这些铜线,编个大红“囍”字出来?

张芬她爹又嚯了一声,就忙往楼下跑。矿上有人讨媳妇嫁人,是件大事,女人们来帮忙,不用请,大家凑在一处,说说笑笑,就为讨个喜气。矿上的女人不好惹,尤其在这个时候撞上她们,张芬她爹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这群婆娘一高兴,嘴上冒出个不恭敬来,在两个孩子面前,丢了丑。

可下了楼,还真不服气,四处找,一直找到门边,终于看见一顶矿工帽子,硬是一把拎了,来到门口那辆废矿车前,朝里一丢,说,这个东西,就做水瓢了!这事,我做主。



 

房子这东西,狗日怪,没有盖起来的时候,泥了灰了的,除了盖房子的,哪个会在乎,属于猪不拱狗不尿的事。可只要盖好了,只要人一脚跨进去,就变得撑撑展展亲亲暖暖的了。可哪又亲得够啊?管你是钢的铁的砖的石的,生巴不得拿自己的脸去亲着贴着,拿自己的身子去焐着暖着熨着哄着,再也不愿出来。

张芬就是这样。自从秦眼镜把那怪里咕咚的新房一竖起来,就跟着疯了。有事没事,天天往里面钻。去了,又插不上他们的手,只能瞧着钱老二拎个电砂轮往墙上蹭,打磨。钱老二打磨好一处,张芬的心就跟着平坦一块,就跟着亮堂一截,像是整个人跟着往外冒火星子,像是一辈子的幸福,都跟着那电砂轮和钢吱吱吱的声响刺耳地往外冒,挡都挡不住。

等钱老二眼睛对着鼻子,像李大膀他媳妇鞋垫绣花一样刷完最后一道漆,就宣布竣工了。那房子,真的就像穿上了新衣服,通红通红的,哎哟那个美哟!早上起床,张芬要伸头看看,像晨曦!晚上进屋,张芬要回头看看,像晚霞!等到了夜深人静,张芬偎在秦眼镜怀里,就想,如果这房子也会说话就好了,如果这房子也会说话,那么,这小山包上的每一间,都会夸我们家这一幢的。后来,张芬就真的竖起耳朵去听,再后来,干脆每天晚上都要搬个小板凳,去挨着新房坐一会儿。秦眼镜问她干啥?她说,她在听房子们说话呢,房子们都说,这是它们见过的最好的新房。房子们都说,这新房像皇宫呢!

秦眼镜就笑,使劲搂着张芬,说,这房子什么都不像,你瞧,它这红,是我专门挑选的,玫瑰红!对,这房子像一大把玫瑰花,张芬,这是我送给你的一大把玫瑰花!

张芬听见这话,头压得更低,笑得更甜。再仰起来看秦眼镜的时候,两个大酒窝里,还汪着两汪眼泪呢。

结婚这天日子好,一大早开门,地上下了厚厚的一层霜,大家都说,这是老天在下粮食呢。几个婆娘在张芬屋里忙,有的帮着梳头,有的帮着收拾衣物家什,望着树上房顶那白白的一层,都说,张芬你好福气,挑这样的日子嫁人,今后,怕是吃不完喽!张芬只管低着头笑,还憨憨说,吃不完,我分你们吃嘛!

女人们一下眼珠子瞪得老大,又埋怨,又感动,说哎哟哎哟,哎哟哟哟哟,张芬你个臭婆娘,还分我们吃了,得了得了,一嫁给秦眼镜,还小瞧起我们来了,你不怕今晚老娘们几个,把你男人闹得屁眼朝天!

张芬就不敢说话,仍是一个劲地笑,她知道,她们是在夸秦眼镜呢。

张芬她爹更是满意。之前,专门叫张芬回去了一趟,一大家子人,围炉而坐,喜色满屋。一边嗑着炒得喷香的瓜子,一边叮嘱张芬,笑声就像炉子上煮得翻开的水,一串一串冒着热气,滚烫滚烫的。

张芬她爹说,闺女啊,我看你这命啊,好啊!愣生生不跟王小富好,偏生生就要嫁给秦眼镜,说实话,当时你爹我听说后,还是有点儿小想法,现在来看,这王小富一个婆娘一个婆娘换,这秦眼镜一个婆娘疼到底,到底是我家闺女犟对了嘛!你瞧瞧人家怎么疼你,一幢牢牢实实的铁房子给你盖起来,让你住着,还要帮你省下钱来开饭馆,我瞧了,你这房子,就是住十辈人也是牢牢实实的,就是下小碗大的冰雹也砸不着。我瞧了,人家秦眼镜,是真有本事,而这个王小富,就是个吃他爹的货。

张芬她妈补充,说,老话讲,嫁人要嫁好本事,什么叫好本事,就是秦眼镜这种,有手艺,就是好本事,有手艺,就饿不死,留着留着,还可以传代,吃几辈子。手艺这东西不像钱,三下两下,就造光了。

张芬的弟弟也来凑热闹,满嘴的瓜子皮,说大姐大姐,你那新房子也太牛了,我要跟着姐夫学造房子。张芬的妹妹也来凑热闹,说大姐大姐,今后,我也要嫁一个像姐夫那样的。

火太热,张芬她爹被烤出眼泪来,使劲用手掌根按着眼睛角揉来抹去的,说,闺女呀,这就对路了,你爹我也放心了,明天你就回矿上,嫁给秦眼镜吧!

第二天一早,张芬还是去了一趟上村煤矿。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她觉得,她想去找找王小富,跟他说点儿什么。

说点儿什么呢?说我要嫁人了,还是说来我家喝喜酒?好像都想说,又好像什么都不想说。总之,张芬觉得王小富没有她爹说的那样坏,或者说,至少,人家王小富在好好做事情,至少,王小富喜欢过她。张芬走在路上甚至莫名其妙想,喜欢过她的人,都不是坏人。

那天山上有雾,密密麻麻堵在眼前,张芬看不清脚下,只能跟着雾里的石头啊草啊往前走。快到山梁时,雾突然散开来,兔子般朝远处蹿,天就扯晴了,一切清晰得像是刚刚擦过的玻璃,亮晃晃的,连呼出来的气都是亮晃晃的。张芬就看见了山下一幢一幢的洋楼,在太阳下泛着金光。那是人家王小富盖了给他们村子里的人住的,漂亮得连城里都比不上。王小富是个大善人。

张芬一低头,这才发现自己一脚的红泥巴。雾刚散尽,空气又薄又透,那泥巴的红色也就越发红,在鞋底一层一层粘着,红得像刚刚从红布上扯下来的。因为有露水,裤子还湿了半截裤腿,上面沾满了一路上的花花草草。村口有条小溪,张芬想伸进脚洗洗,张芬想可不能把人家那洋楼的地板踩脏了。

想着想着,就遇上了王小富他妈。王小富他妈是来水边洗衣裳的,见了张芬,也不洗了,一把拉着就往家里走。张芬问王小富在吗?王小富他妈说,在在在!还在睡着呢!张芬又问,说婶,你还来河边洗衣裳啊?王小富他妈笑起来,说个个都这样问!别人问起来,我不说,你问了,婶告诉你。你说张芬,这人有了钱了,总不能闲着吧,总要动动吧,我这哪儿是洗衣裳呀,大的都让我儿子叫人洗了,我这是些小件小件的,我改不了那个习惯,洗着玩儿呢。王小富他妈想想又说,张芬呀,我儿子孝顺得很呢!

王小富家的地板,好像就是专门等张芬来踩的。金黄色,张芬一脚踩进去,除了脸红,就是一路的红泥巴印。王小富他妈不管这些,欢天喜地,说我去煮饭我去煮饭!张芬一看这么豪华的客厅,不敢踩,犹豫着。王小富他妈看出来,连忙一把把张芬拉着,说不怕的不怕的,地板就是给人踩的,又踩不塌!

张芬跟着她进了厨房。厨房老宽老宽,有间教室大。王小富她爹缩在一个火盆边抽烟筒,见了张芬,忙着就要站起来。张芬忙过去扶了,又拉着坐下。王小富他爹边坐边说,哎呀,那么好个姑娘呀,又是吃国家粮的,我们家呀,硬是找不出个吃国家粮的人来。张芬不敢接话,只好说,叔,那么好的房子,怎么还弄个火盆缩在厨房里?你要坐客厅的沙发,你老也该享享福了!王小富他爹嘿嘿笑,说没得办法,坐不惯,冷火秋烟的,还是有个火盒好。

王小富他妈腾出手来,水滴滴的,突然问,张芬,听说你要嫁人了?日子都定了?张芬的脸更红了,低着头不敢看王小富他妈,说,婶,是,嫁的是秦眼镜。王小富他妈就把手上的水在身上抹干净,一把摸着张芬的头,说,嫁人好嫁人好,这孩子,怎么看怎么让人心疼呢。

王小富他爹使劲咳嗽,咳稳了,才笑,才说,好好好,我家王小富,就硬是没有这个福气喽。说完就朝他妈使眼色,说叫王小富起来。

王小富来的时候睡眼惺忪,让人觉得天永远都不会亮。但依旧穿戴不凡,时髦的小平头,脖子上照样挂了一根小指粗的金项链,一件紧身的白色T恤,一条深黑的紧身裤和一双亮锃锃的皮鞋,手上,还是套着那个鼓胀十足的黑皮手包。见了他爹,不敢出气,挨个招呼了一声,就站着,拿出大中华来,给他爹点一支。

王小富他爹也不管他,忙着跟张芬说话,他爹说,张芬啊,想当初,我也是从下村煤矿回来的,我跟你爹是搭档你记得吗?师父都是一个!唉。他爹狠狠叹了一口气,又说,可我们村比你爹他们村穷呀,穷就要想着办法挣钱,所以,老子国家粮的身份也挺脱喽!说到这里,也不知道怎么说下去,就转身喊王小富,说小富,拿钱!王小富一听,忙把烟头咬死在嘴上,伸手就往手包里掏。张芬见是厚厚的一叠,慌得不知怎么是好,后来推脱不过,就想往外跑,还是王小富他妈一句话,把张芬拽了回来。王小富他妈说,张芬呀,我们都把你当自己闺女样的,你是要拿我们当外人了?张芬就笨起来,再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王小富他妈又说,张芬呀,婚姻不成,那是你跟我家小富八字不合,缘分不到,我们不怪你,你这孩子懂事,临嫁人了,还记得跑来跟我们说一声,那就是我们家闺女心里惦着记着我们呢,张芬你说说,哪有这闺女嫁人,当娘的不陪点儿嫁妆的?拿着!你要是再不拿,婶婶可就知道你嫌少了!

张芬只好伸手接了。不仅接了,还在王小富家吃了饭。那天他们家高兴,还杀了只羊,香飘十里,一个电话,四邻八村的亲戚朋友都来了,那阵势,整得像是王小富结婚样的。

吃完饭张芬要走,王小富要开车送,张芬不让,只说让王小富送到家门口。可王小富家的门口好远呀,花花树树地绕,张芬觉得,怎么走都走不完。

走出很长的一截,张芬才说,王小富,我今天,我今天是来找你说一声的,不是,不是来要钱的。王小富说是,我知道。张芬又说,太多了,我们承受不起,我还给你。王小富说是,我知道你要还。张芬把钱拿出来就塞进王小富的衣兜里,说你留着,你用钱的地方多。王小富哈哈一笑,一把抓起张芬的手,又把那叠钱死死塞过来,说张芬,这钱不是我的,是我爹我妈的心意,你要是不拿着,他们知道了,会骂死我的。

张芬一听,再不争了,甩开王小富的手,说,那等你结婚了,我也送。王小富笑笑,说,张芬,你们的新房子,红彤彤的,抢眼睛,我们都老远看见了,真好!张芬听了,低着头,笑眯眯的,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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