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5《十月》•俄国当代作家短篇小说特辑4|罗·先钦:远 足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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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 足①
罗·先钦
隋 然译
阿尔乔姆卡刚刚开始对自己和周围人有意识时,他就明白了:爸爸病了,病得不轻,和妈妈及他自己都不一样。爸爸并不咳嗽,不流鼻涕,也没有盖着厚厚的被子,而是在公寓里到处踱步,或坐在椅子上翻看书籍,但他的这些动作似乎都很吃力,面部表情仿佛是受到了无端指责一样。
爸爸并不总是生病,他有另外一个样子的生活。阿尔乔姆卡常常去看那些照片,照片上的爸爸有着宽阔的肩膀,开心的笑容使得胡须向两边分开,穿着衬衣或袒露着上身。照片上的爸爸站在泛着泡沫的湍急河边,背景是峰峦直插云霄的群山,傍边是帐篷、冒烟的篝火……妈妈经常和爸爸在一起,她也在笑着,完全是一个小姑娘……如今妈妈很少笑了,即使笑也显得拘谨,她脸上的皱纹总是舒展不开,背也驼了,似乎是在疲惫地支撑着满是沉重想法的脑袋……
另外一个样子的生活隐蔽在储藏室里。家人不许阿尔乔姆卡到那里乱爬乱翻,门闩很高,他够不到。但当妈妈或爸爸在那里翻找什么东西时,他可以从他们背后看到大背包、桨、小提锅和雪橇。
这些照片和储藏室里的东西让阿尔乔姆卡越来越好奇。他感觉,院子外边,幼儿园外边,小花园及其游泳池大小的池塘外边,有一个巨大的、多样的、神秘的世界。这个世界吸引着他。
父母从不对他说起那个另外的生活,那个另外的世界,但逐渐地,从他渴望听到的只言片语中,从电视节目中,从动画片中,阿尔乔姆卡知道了,如何才能到达湍急的河边,到达真正的森林,到达篝火旁:需要远足。于是他开始央求爸爸给他讲这个行程,却不敢跟妈妈提这事,不知道为什么。
爸爸点着头,咧着嘴,但这不是在笑,而是一副苦相,仿佛是被刺痛了,被撕扯了,他感到了痛苦。
“我不能远足了,亲爱的阿尔乔姆卡。我病了……远足是需要体力的。”
阿尔乔姆卡走开了,一连好几天都在想这些话。之后,他想出了一个由头,重提这个话题。
“那就来一次短的行程呗,带个小背包。”
终于有一次,爸爸同意了。
“好吧,周六我们去。”
阿尔乔姆卡意外得几乎要窒息了,甚至眼泪都飞了出来。为了掩饰,他抱住爸爸,然后松开手问道:
“哪天是周六?”
“再过两天。”
两天。太漫长了,甚至临近生日、新年也没感觉这么漫长。阿尔乔姆卡从来都没像现在这么害怕,担心梦寐以求的这一天不会到来。不论他表现得怎么样,不论他做了什么事,生日或新年总会到来的,可远足的那一天……尤其爸爸和妈妈还吵了一架。
听到爸爸和妈妈的吵架声时,阿尔乔姆卡已经上床要入睡了。这吵架声从来都是这样,当他们要理清关系的时候。“我们要理清关系。”父母一向都是如此掩饰争吵的。但却没有用。他们的吵架声几乎无异于小孩子们在幼儿园、在院子里吵架,也和电视上那些成年人吵架差不多……妈妈发出的是哭声,有时是干号,爸爸发出的声音时而低沉并带有恐吓的意味,时而暴跳如雷。
“什么远足?!还远什么足?……”妈妈哭着说道,“你也不是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状态!”
“但孩子需要。”爸爸阴郁地说道,“哪怕是让他看到,莫斯科不是他习惯看到的那样。我们在周边走走……去一趟科洛缅斯科耶。”
“奥列格,你未必每次都能走到商店,现在却要去……”
“我们试试。”
“那如何叫急救车去医院?!”妈妈干号了一声。
“阿尔乔姆卡快六岁了,可他见过什么了?他看到的我是个什么样子?……我们试试……轻装上路。”
通常这种时候阿尔乔姆卡都会从床上爬起来,循着声音走过去。他站在门口,看着父母。于是他们沉寂下来,不吵了。但此时却有某种东西让他决意待在床上,不露面。这次正好相反,他深深地躲在了被子下面。
“你不是不知道,这些行程会导致什么,给你带来什么后果。你是怎样从你那个什么悬崖上摔下来的……现在却让我们饱受折磨……”妈妈压抑着号啕声说道。
“我想,我们应该去科洛缅斯科耶走走。沿着沟壑,沿着河岸……”爸爸低吼着说道。
阿尔乔姆卡沉重地进入了梦乡,整夜都做着噩梦,有什么东西胁迫着他,窥伺着他,试图抓住他,又把他抛开……直到听到爸爸的声音:“亲爱的阿尔乔姆卡,起床了,该去幼儿园了。”梦魇一扫而光,只剩下一个“沟壑”……
这两天妈妈一直生气和紧张,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但她没有责骂阿尔乔姆卡让爸爸远足。她沉默着,但这是一种很愤怒的沉默。
周五晚上,阿尔乔姆卡和妈妈从幼儿园回来,碰见爸爸在储藏室里整理什么衣服。
“来,亲爱的阿尔乔姆卡,试试。”他递过来一件褐色的、还有点发绿的夹克衫。
妈妈哎哟了一声,但什么也没说。
“这是我的夹克衫,你穿着差不多也这样。”爸爸接着说道。
阿尔乔姆卡穿上了,实在是太宽大了,手指从袖口里都伸不出来,但他却说:“不错的夹克。”
“这可不仅仅是夹克,这是防雨衣。人们都穿这种衣服出门远行……好吧,袖子挽上去,这里再扎一条皮带。”于是咔的一声,在腰部扣上了一条真正的军用皮带,一顶同样颜色的棒球帽戴在头上,帽檐都磨破了,“胶靴你是有的……”
一家人默默吃着晚饭,气氛紧张。阿尔乔姆卡掩盖着近在眼前的远足的喜悦。似乎只要一公开表露喜悦,一切就都吹了。紧张的沉默慢慢演变为妈妈和爸爸的争吵……
对于周五来说,睡得早了点,平时都是玩到很晚,或者看电视看到晚上十点。阿尔乔姆卡屏气敛息地等待着父母的吵架声:妈妈哭泣的嗓音和爸爸低沉的嗓音。但却什么都没有听到……
“亲爱的阿尔乔姆卡,该起床了!”睡梦一下子被惊醒了。
阿尔乔姆卡知道今天是休息日,想再躺躺,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再慵懒一会儿,可他突然想起来了,妈妈在等着他们呢,就跳起身来。
妈妈尽管不太高兴,但做事干净利落,正往背包里放着什么东西。
“赶快洗脸吃饭。我们要出发了……”妈妈对阿尔乔姆卡说道,还试图笑一笑。
他们出了家门,行装怪异,与城市格格不入……天气温暖干爽,而他们却穿着靴子、防雨衣,爸爸和阿尔乔姆卡戴着并非夏季才戴的那种棒球帽,妈妈则戴着绿褐色的、有着沉甸甸宽边的巴拿马草帽,也不是夏季戴的。全家人都背着背包,但不是城里背的那种有文字和图画的,而是煞有其事的、一堆大带子小带子的,就像地道的旅行者背的那种。甚至也给阿尔乔姆卡找来了一个这样的背包……每人手上还提着一根滑雪杖。
阿尔乔姆卡甚至对自己这个样子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了,但随后就反转过来,又自豪起来了。现在所有的男孩和女孩都要整天闷在家里,或者呆站在院子里,期待着去玩那些玩腻了的游戏,顶多去那个没趣的小公园闲逛。大人们也要愁闷地打发这一天。而他们一家人却远足了。沟壑,河流,还有什么的,有点可怕,但实际上却并不危险。远足就应该有点可怕的东西,否则就没什么意思了……奇遇,历险。
但距离奇遇历险似乎还是遥远了点。无轨电车,漫长的地铁,从一条支线转到另一条支线,接着又是轰鸣啸叫着沿隧道奔跑的地铁列车……阿尔乔姆卡甚至还打了一会儿盹。
终于,爸爸说道:
“下一站我们下车。”
他们走出车厢,乘电动扶梯来到街道上。
阿尔乔姆卡明白,未必会像他在地铁上想象和憧憬的那样,从地下一上来,就会有特别的东西展现在他眼前,就会身处某个完全另外的、非同一般的地方。比如说,在森林里,或者在田野上,而背后则是依稀可见的、滑稽可笑的莫斯科高层建筑。
然而,出来看到的还是城市。平淡无奇的房屋僵立着,行人匆匆,车流不断。阿尔乔姆卡有些垂头丧气了,背包带开始压迫他的肩膀,靴子也觉得不方便,多余了。
“我们走吧,走吧。马上就到了……”爸爸说道。
他们穿过行车道,走进了两扇敞开的大门。
阿尔乔姆卡往前望了一眼,立刻就盯上了某种前所未见的东西。确切地说,是类似于电视上看到的东西,看起来就像是画出来的,就像是动画片。而就是在这里,在实实在在的生活中,矗立着一座城堡,房顶五颜六色,绿色居多,但因橙黄色、红色和黄色的点缀而有所淡化。房顶本身,或许准确地说,应该是穹顶,形状各异,其中有一个穹顶既像大头盔,又像尖顶的头巾包头,另外几个穹顶让人联想起葱头,也有几个穹顶像塔楼,还有一个穹顶貌似灯塔……
穹顶下面,城堡门窗的彩绘饰框色彩缤纷,玻璃闪闪发光,与此同时,深褐色的圆木墙体又显得阴郁深沉。
“这是沙皇阿列克赛·米哈伊洛维奇的宫殿。也就是说,是复制重建的。”爸爸说道。他略微有些喘,但兴致不减。
“好漂亮。”妈妈说了一句,这好像是出了家门后她说的第一句话。
他们慢慢地靠近宫殿。阿尔乔姆卡已经可以看清楚窗户四周的花纹图案、天上飞的鹰,还有穹顶上面的金属小旗、廊柱上的雕刻、五颜六色的门扉、大炮……远远看去,宫殿也像是真的,但总有点像是玩具的感觉,现在走近了,就看清楚了:这是座真正的宫殿,可以住人。但能够住在里面的实际上只有沙皇。
爸爸接着说道:“老宫殿位于另外一个地方,就在科洛缅斯科耶村里,教堂旁边。后来宫殿太老了,就拆除了。不久前按照图纸又建了这个……彼得大帝、叶卡捷琳娜二世、彼得大帝的女儿伊丽莎白女皇都住过那个老宫殿。那个就是伊丽莎白女皇的纪念雕像,女骑士……科洛缅斯科耶,宫殿被称为世界第八奇迹。第八个神奇,就像当时人们说的那样。”
“让进去看看吗?”阿尔乔姆卡突然低声问道。
“让进去。只是我们穿的都是旅行装,还背着背包……下次吧。留给以后。”
“好,留给以后。” 阿尔乔姆卡坚定地点了一下头。
他们慢慢从神奇的宫殿旁边走了过去。不是走了过去,而是徐徐飘然而过。仿佛就像木屑滑过花岗岩峭壁。周围人不多,这其实挺好。阿尔乔姆卡早就因人群而感到疲惫了,但对寂静还不太习惯。现在他在惊奇地聆听寂静。
这不是寂静,寂静并不存在:某个地方狗在叫,人在笑,鸟在啼,脚下的小石子在簌簌作响。但这都是些个别的声音,情有可原,而不是那种大城市的喧嚣,无论是在院子里,公园里,还是在夜晚的家中,这种喧嚣都始终响彻在阿尔乔姆卡的耳畔……
宫殿后面延展开来的是一行行的树木。原来都是些苹果树,结满了红色的果实。爸爸摘了三个苹果,给了妈妈和阿尔乔姆卡各一个,自己的那个用袖子擦了擦,咬了一口。
“还有点酸……不过还可以,能吃。或者可以做糖煮苹果。”他把苹果塞进了防雨衣的大口袋里。
阿尔乔姆卡没咬苹果,也装进了口袋里。
他们踩着草地,慢慢在树木间往前走去,拄着滑雪杖。
“要不要休息一下?”妈妈担忧地问道。
“目前还行。现在我们下到一个沟壑里,那里有个休息的地方……”
前面有一棵树簌簌地响了起来,树干上有一团灰色的东西在跳跃,之后传来微弱的吱吱声。阿尔乔姆卡看到树枝上有一只灰猫,嘴里叼着一只小鸟,也是灰色的。确切地说,是一团羽毛。灰猫用威胁的眼神直盯着阿尔乔姆卡。
“太可怕了!”妈妈脱口而出,并转过头去。
“没关系,这就是大自然。”爸爸说道,“已经八月底了,雏鸟长大了……我们走吧。”
阿尔乔姆卡不断回头去看那只灰猫,灰猫也一直用威胁的眼神紧盯着他,仿佛他就是一个竞争者。
“这不是猫,简直就是猞猁。儿子,看看吧,这就是狂野的大自然,甚至就在科洛缅斯科耶这个地方。”妈妈说这些话时,已经没有了害怕和厌恶,而似乎带有敬意。
他们来到一条狭窄的小路上,沿着小路向左走去……经过了一个小房子,像是一个小木屋,之后很快就来到一处长长的、弯弯曲曲的洼地的入口,斜坡上长满了灌木丛。
“沟壑到了。”爸爸松了一口气,说道。
他们开始走下沟壑。于是,阿尔乔姆卡的城市近距离感完全消失了。他们现在似乎远离了高楼大厦,远离了飞驰的汽车,远离了柏油马路和钢筋水泥,远离了商店,远离了电视和电脑。只有一条小路把他们引向一个曾经有人待过的地方。阿尔乔姆卡甚至没有看到垃圾,或者也不想看到……他走在爸爸和妈妈中间,渐渐越来越害怕了。仿佛瞬间就会跳出一只真正的老虎,而不是猫……他紧紧地攥着滑雪杖,把它想象成一支长矛。
“怎么样,这是个休息的地方吧?”爸爸放慢了脚步,说道。
他们稍微离开小路,在旁边的一块小草地上安顿下来。妈妈拿出一块毛毯和食品,爸爸拿出一个小铁箱,里面有一个复杂的设备。
“这里不能点篝火……我们用这个煮茶,酒精炉。”
爸爸把小提锅放在酒精炉上,从瓶子里倒出一些水……阿尔乔姆卡很有些沮丧,他期待的是篝火。搬来一些干树枝,堆成小山,点上火……不过没关系,没有篝火也行,这只不过是一个短途的小行程。长途的大行程就会有篝火的。
趁着烧水的工夫,他们吃了一些香肠、几片黄瓜和软奶酪……阿尔乔姆卡吃得很香,因为早餐太匆忙了,饿了。而且户外要比在家愉快得多……爸爸用一种幸福的目光环顾四周,说道:
“这天空看起来多么广阔啊。”
“是啊。”阿尔乔姆卡跟着说道。
的确,在院子里,在去幼儿园的路上,在小公园散步时,他很少观察天空。看不看反正都一样,就这么高高的一个天花板,大多时间为灰色,时而是蓝色。而这里的天空直入眼帘,却不妨碍你,压迫你。让人不由自主想一跃而起,遨游长空。
妈妈沉默着,但她的眼神是善良的。忧郁而善良……
爸爸站起身来,开始环顾周围的灌木和草丛。他折了一根什么枝子。
“原来这里还有薄荷。把它放到茶里。”
小提锅里的水烧开了,妈妈往里撒了一些茶叶,爸爸则掐了一些薄荷的绿叶放了进去,然后把酒精炉关了。
他们用金属杯子喝茶,就着蜜饼。阿尔乔姆卡不是很喜欢茶,茶对他来说有点苦,但此时他却感觉很可口。也确实应该喝茶,真正的旅行者喝的就是茶。浓茶,漂着茶叶,把喝到嘴里的茶叶吐到草地上。
喝过茶,他们又坐了一会儿,然后不紧不慢地收拾一下,继续往前走去。
沟壑越来越窄,出现了遮天蔽日的大树。最后变得昏暗起来,小路左边出现了一条小小的溪流。
“这条沟壑叫戈洛索夫沟壑。”爸爸在讲述。他微微有些喘,尽管他们行动缓慢,几乎不是在走路,而是在移步,“他是一个很著名也很神秘的人物……亲爱的阿尔乔姆卡,你知道莫斯科城徽上画的是什么吗?”
“知道,一个勇士在斩杀一条蛇。”
“那个勇士是常胜将军圣·乔治,战胜了毒蛇,也就是一条恶龙……而且还有一个传说,那场战斗就发生在这条沟壑里。很快前面就会有一些石头,其中一块石头像是马头,另一块石头像是马肠子。据说,是毒蛇用尾巴剐开了马的肚子,流出了这些肠子……”
阿尔乔姆卡觉得有些可怕,但也感到好奇。任何远足都会出现的秘密,这时出现了。就连动漫片里的开心球也踏上征程去寻找珍宝呢。即使这前面不会出现珍宝,也会有某种相似的东西。兴许也能找到珍宝呢。或者是常胜将军的头盔和铠甲……不对,头盔和铠甲是找不到的,因为他战胜了毒蛇,尽管损失了战马。
爸爸接着说道:“这些石头未必真是那匹马的残骸,但非同一般,形状及各个方面都不一样。那块像马肠子的石头,据说能帮助女人生孩子。还有一种说法,当这条沟壑起雾时,可以穿越时间……”
阿尔乔姆卡痴迷地听着。
“有一次 ,一队鞑靼人……是入侵者,下到这条沟壑里。于是,起雾了。当他们从沟壑里出来,已经过去了五十年。他们被逮捕了……之后,还发生了这样一些事情……有一次,一个民警……现在叫警察了……碰到了一种毛茸茸的生物,他把邻近村子的人召集起来,开始围捕他们以为的妖怪。但他们没捉到。”
“你功课做得不错,奥列格。”妈妈夸了爸爸一句,“那第二块石头有什么神奇的力量呢?”
“每次作战前军人们都来到这块石头前……当然了,这是过去的传统,一块是女性石头,另一块相应的是男性石头……看,正好就是那两块石头。”
妈妈简短而认真地答道:
“是应该这样。”于是她转向那块男性石头,还低声说了句什么。
阿尔乔姆卡一开始并没看清石头马头,有点像模糊的字母“Г”。不过走开几步,就看出了肌肉强健的马脖子,带着眼窝的马脸和大鼻孔……或许这还真是一个石化了的马头。至于说有点牵强,那是因为多少个世纪过去了,经历了多少雨淋雪融,尘磨风蚀。
他们没有上到那块女性石头跟前。沟坡又高又陡,对爸爸来说是危险的。而且那块石头凹凸不平,仿佛附着了很多鹅卵石,有几个女人在旁边吵吵闹闹的。一个稍微年轻的女人试图把一根红带子系在最近的一棵树上,而另外两个岁数稍大的女人,也几乎是老太婆了,却不让……
“够了,你这是崇拜魔鬼!罪过啊,荒唐!”两个老太婆大声说着。
“我需要。都说应该这样,灵验……”那个稍微年轻的女人几乎带着哭腔回答道。
“这简直就是魔鬼让你怀上小魔鬼。祈祷应该去教堂,而不是用这种荒唐的方式要孩子。”
“你们这些人!剥夺人的希望是罪过啊!”
妈妈拉着阿尔乔姆卡沿着小路往前走去:
“我们走吧。不要坏了我们的兴致。”
阿尔乔姆卡想详细问一下,那些女人们到底吵些什么,但他明白现在不是时候。或许以后再问吧,只要别忘了就行。
小路越来越难走,很容易失足滑落到河道上满是乱石的奔流的小溪里。只好抓着树枝走……
爸爸越走越慢,明显没了力气。刚到达横跨小溪的一座小桥,他就坐下了。
“吃点药吧。”妈妈说道,声音又变得严厉起来。
爸爸顺从地点了一下头,从防雨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两片药放到嘴里,妈妈把水递了过去。
阿尔乔姆卡短暂地环视着四周,看到小溪的水流来自几个泉眼,也被石头围起来了。右边的斜坡有几排钉入土中的圆木做护堤。
“以前这里基本上就是一片野地。”爸爸喘过一口气来说道,“此前人们确实相信这里能碰上妖怪。或者人能够消失,穿越半个世纪,然后出现在另外一个时间段上……嗯,我现在就消失掉,等出来时,亲爱的阿尔乔姆卡已经是个小老头了,是祖父了,有一群儿孙,而我还是这样,三十四岁。嗯!”
“那我呢?”妈妈生气地问道。
“我和你一起消失。”
“那阿尔乔姆卡和谁留下来?”
妈妈和爸爸长时间凝神注视着对方的眼睛。然后爸爸叹了一口气:
“是啊,最好什么都不要改变。我们一起生活,共同成长。”
“对呀,我们在一起。”阿尔乔姆卡松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尽管他并不相信妈妈和爸爸会跑到什么地方去,只留下他一个人。
爸爸站起身来,他们继续前行。
沟壑又变宽了,小路也更平坦了,树木分散开来,光线更亮了。
左边出现了一个池塘,水面上游着一些禽类。
“妈妈,这是什么鸟?” 阿尔乔姆卡问道。
“哎,儿子,你怎么了,你在图片上见过的。”
“大雁?”
“是野鸭,阿尔乔姆卡。”
阿尔乔姆卡久久地看着那些野鸭。它们在实际生活中是另外一个样子,不同于在书本上……野鸭发现有人注意到它们,就游近了。有一只绿脖子的野鸭叫了一声,要食。不是嘎嘎声,就是叫声。
“这是公鸭,是男的。它在要面包。”爸爸说道。
妈妈从背包里拿出一块长形白面包,递给阿尔乔姆卡。
“把面包掰碎扔给它们。这个很好玩,喂野鸭……”
阿尔乔姆卡掰下一块面包,扔了出去,却落在了草地上。
“走近点,别落水就行。”
那些野鸭叼到白面包瓤就马上游开了,吞下后又游到跟前,想再得到一块。它们轻轻地互相啄着,抢食……公鸭跳上岸来,叫着奔向阿尔乔姆卡。阿尔乔姆卡开始往后退,举起了滑雪杖,想象中的长矛。
“嗬,你这蛮横的家伙!”妈妈愤怒了,起身站在阿尔乔姆卡背后,“想把全部面包都抢去……从这儿滚开……”
公鸭停下了,又叫了一声,气哼哼的,还是想要食,然后往回走去,扑通一声跳进了池塘。
“好了,我们也该走了。”爸爸说道,“还有重要的东西要看呢。”
前面有一条河。宽阔的河,真正的河。
“这条河叫什么?”爸爸问阿尔乔姆卡。
阿尔乔姆卡默不作声。他知道一些河流的名称,比如伏尔加河、叶尼塞河、尼罗河、亚马孙河。但他不想凭猜测说出来。
“莫斯科有一条河叫什么?”妈妈开始说话了,“是我们城市的一条主要河流……”
阿尔乔姆卡还是心虚,几乎用询问的口吻挤出一句:
“莫斯科河?”
“是的。”
“那我们还完全是在城里?”
“也不完全。”爸爸也同样心虚地安慰他,“这里以前是一些村庄,不算太久以前……木屋,到处都是鸡……有一个村子叫季亚科沃村。就在那里。”
阿尔乔姆卡顺着爸爸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山上有一个灰色的教堂,就像从山崖上挤压出来的一样……阿尔乔姆卡见过几个教堂,看起来都很欢乐,有很多装饰,就像浇上奶油的蛋糕。可这个教堂却森冷严峻。原来,这是一个石化了的高大的女人,一个不幸的女人,从头到脚都包裹着同一颜色的围巾。她来到高高的河岸上,站在那里,等啊,等啊,等待着某个亲爱的人,拉下几乎扁平的帽子遮住了眼睛,石化了。她知道,等也是白等。
“这是伊凡雷帝时期的教堂。”爸爸说道,“或许更早。无论如何,她将近五百岁了。半个千年啊。就在断崖边上站着。就这么坚持着……”
阿尔乔姆卡明白,应该说点什么。嘴边就有一个词“美丽”,但并不合适。不是美丽,而是……不由自主地想一直看着。相信只要不移开目光,就可以看到过去。
“好了,现在我们看左边。”爸爸说道。
阿尔乔姆卡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目光越过一片树木,他看到了一个白色教堂的尖顶,似乎是在向高空攀登,眼看着伸展开去,菱形的线条不断放大。
“科洛缅斯科耶的升天教堂。真正的奇迹。”爸爸接着说道,但说得很小心,免得打扰阿尔乔姆卡观赏。
“是啊。”阿尔乔姆卡点了一下头,可不知为什么却泪水盈眶,他转过身去,免得哭出来。
“沟壑这边是科洛缅斯科耶村,皇宫也在这边,沟壑另一边是季亚科沃村,再往前是萨布罗沃村。到处都是苹果园……”
他们又回到溪流边。溪流在这里变得更宽了,水量也更大了,一座小桥下面还形成了一个小湖泊,而且流出一个小瀑布,汇入大河。
就在阿尔乔姆卡观察河水时,妈妈低声和爸爸争执着。
“我们往科洛缅斯科耶走吧,然后坐地铁。行了吧你,都快站不住了……”妈妈说道。
爸爸不同意:
“那里到处是人,都是摆摊的,乱糟糟的……把所有的好印象都给糟蹋了。我们最好绕过那座山,再返回卡希尔卡。”
“又要走那些沟沟坎坎……”
“没问题,我们再歇一次。一切正常。”
他们穿过小桥,踩着碎石路,沿着莫斯科河岸往前走去。水中和岸边的石头上有很多野鸭。它们此起彼伏地叫着,声音嘈杂,就像是要做什么决定似的……阿尔乔姆卡想起来了:“理清关系”。是啊,真像……
“是在教小野鸭呢,很快就会飞了。”爸爸说道。
“往哪儿飞?”
“飞往南方……几乎所有的鸟都要飞走。除了鸽子和麻雀。莫斯科冬天似乎连乌鸦也没有。”
“有乌鸦,我看到过。”妈妈回了一声。
爸爸微微表示同意:
“或许吧……”
而阿尔乔姆卡则正琢磨着河对岸。神秘,似乎完全是蛮荒状态。有一种东西在吸引他,召唤他,想让他知道很多奇闻轶事。
然而,对岸却可望不可及,即使身临其境,或许也不会有什么可以幻想的。不,他还是可以一探究竟。稍后,等他再长大一些。好在他现在知道了这个地方,知道这一切都依然存在……
阿尔乔姆卡把目光转向右边,看到了一片树木,树木上方就是那个如同石化女人的教堂。教堂确实就屹立在悬崖之上,从他立足的下方看去,就像悬浮在空中……阿尔乔姆卡加快了脚步,担心教堂马上就要跃下悬崖,坠落河中,把弱小和惊慌失措的他压死在道路上。
就在这个时候,从山上的树林后面飞出一个黄莹莹的东西,长着宽大的翅膀。阿尔乔姆卡本来就害怕被教堂压死而惊魂未定,此时大叫一声,蹲了下去。
“你怎么了?!这是滑翔伞。多漂亮……你看。”爸爸吃了一惊,说道。
阿尔乔姆卡为自己的叫喊声感到羞愧,他注视着天空上的那个飞行物,既像是一个大风筝,又像是一个轻型的小飞机。翅膀之间还躺着一个人。
“小伙子们从山上往下助跑,捕捉气流,然后起飞。好样的。很久没看到了……你知道吗,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有时候未能借上风势,掉了下来……”爸爸带着敬意说道,也像是羡慕。
滑翔伞成功地在小树林和河流上空飞行了一圈,然后渐渐飞远了。
“我们也往那边去。”爸爸朝着丘陵起伏的那片地带点了一下头,那里树木繁茂,灌木丛生,广阔而自在。
他们沿着不算太陡的山坡爬了上去。爸爸立刻就蹲下身去。
“我们休息一下,喝点水。”
从这里可以看清楚,这片地带并非那么广阔,也并非完全自在。远处密布房屋,四面八方都是。看起来,只要让他们随心所欲,他们就会蜂拥而来,把房屋建到这里,占据大自然的这块一隅之地,把柏油和混凝土浇灌在这片草地上,直至汽车成群结队……
“你怎么样?能走到地铁站吗?”妈妈关切地俯下身去,问爸爸。
“能走到……没问题。”
地铁。仅仅一个地铁就让最后的一点心境烟消云散了,于是阿尔乔姆卡紧闭双唇。附近就是地铁,这叫什么远足……
“好吧,我们接着走。”爸爸站起身来。
“去地铁站?”阿尔乔姆卡几乎带哭腔想弄清楚。
“先不去地铁站。我们还没走完呢……”
妈妈提出:
“那我们就别细看了。”
小路在树木之间弯曲延伸,绕过一些坑洼不平之处,里面长满了草,不是城里的草坪草,而是带刺的、茎秆粗壮的野草。小路攀上山脊,又溜下山谷……三个旅行者走在小路上,拄着滑雪杖。爸爸开路,阿尔乔姆卡居中,妈妈断后。蝈蝈吱吱叫,惊鸟四处飞,不时有什么动物跑过去,草丛晃动。头顶上有什么啸叫了一声,撕裂空气,爸爸及时发现了,是隼。阿尔乔姆卡分不清什么是隼,但他喜欢这种啸叫声。
“这里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也能吃点东西。”
他们面前是一座大丘,或者是一座小山,阿尔乔姆卡无法给出定义。
尽管周边地貌起伏不定,但这座山丘仍显得拔地而起。山丘的坡度很陡,阿尔乔姆卡不知道大人们如何往上爬,反正他很可能要手脚并用,匍匐爬行。山顶呈扁平状,仿佛是被刀削去了一样。
妈妈铺上毛毯,摆上食品。他们坐了下来。
“你们知道吗,我们是在什么地方吃这香肠?”爸爸说道。
“什么地方?”妈妈警觉起来。
爸爸指着山丘说道:
“这里是季亚科沃城堡遗址,他们是莫斯科的第一批居民。最古老的居民……山丘顶上曾有两座长形的房子。考古学家在那里找到了熊、鹿以及其他各种野生动物的骨头。想象一下,猎人们下山来,就在现在的地铁站附近猎鹿。而沟壑里有熊攻击他们。夜晚狼群在城堡周围徘徊游荡,男人们则保护女人和孩子们免遭狼群袭击……他们在河里成吨地捕捉鲟鱼和鳇鱼……有一次,从遥远的地方,比如相当于现在的比留廖夫,来了一支敌对部落的军队,包围了城堡,城堡坚守了数日……另外一次,有两个最强壮的男人起了纷争,其中一个男人从这里带走了部分居民。他们往北走了很久,穿越了河流、沼泽和难以通行的密林,最终定居在我们现在居住的地方。就在泉水边上,那个给我们公园小池塘提供水源的泉水……怎么样,完全有可能吧?”
阿尔乔姆卡很愿意点头称是,只是有些遗憾,本来在想象中描绘出的栩栩如生的古人生活画面,顿时被爸爸最后那句话的疑问语气给化为乌有了。
“我和你妈妈以前走得更远。”爸爸接着说道,“我们以为那边更有意思。拉多加、白海、贝加尔、萨彦岭、捷列茨科耶湖……后来,当我已经……当我不能再走了,却发现,原来莫斯科本地就有这么些好地方。神奇的、古老的地方……亲爱的阿尔乔姆卡,我们再走走,再看看。察里津、阿布拉姆采夫、谢列布里亚内博尔,都去看看。你别怕……”
他的声音中有一种坚定执着,同时还有一种东西,让阿尔乔姆卡想紧靠在爸爸身上,伸手去抚摸他的头,就像抚摸一个弱小者的头一样。
在他们旁边,还有一个人背着高大的行李,缓慢而沉重地走着,仿佛是科幻电影里的外星人。不用说阿尔乔姆卡就明白了,就是刚才那个滑翔的人,正背着滑翔伞回到山顶上。
“我们再走走,儿子,再走走。”妈妈明确表态了,往背包里收拾着东西,“我们的儿子是个好样的!”
他们站起身来,又开始走了。沿着狭窄的乡间小道走着,阿尔乔姆卡知道,此时真的是在走向柏油路,走向地铁。他实在不想回到那里去,但他用爸爸和妈妈的承诺安慰自己,简短而有力的一句话:“再走走。”多么接近“远足”这个词啊。
注:
① 本篇原题《Поход》,作者先钦(Роман Сенчин)生于1971年,俄国作家、批评家,其长篇小说《淹没地带》获2015年俄国“大书奖”。——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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