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5《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 宣儿:君生我已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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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儿,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随风飘逝》《拷问鲜花》《城市记忆》《太阳落山》《盛开的裙子》《斯大林大街之恋》;散文集:《月桂树上的花冠》《别为我哭泣》《为梦想的天堂》《为艺术为爱情》;中短篇小说集:《夏日迎风》等作品。曾获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奖。现居北京。
宣 儿
君生我已老
1.我那汹涌而至激情澎湃的后青春时代
无数次提笔,无数次放下,我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我才能把这一切写出来。如果不是申唯的后来出现,那时候我仅仅只是想写一写段毅雄的,我甚至已经写下了一些文字。申唯的出现与段毅雄有些关系,他改变了我,也改变了我要写的这些文字的走向。
假如我那时遇到的段毅雄是申唯,那么就不会有我和段毅雄的故事,确切地说也不是我和他的故事,而是我那汹涌而至激情澎湃的后青春时代或者说是眷恋已逝年华永不回返的青春的自我想象。
无论是段毅雄还是申唯,真的要把我和他们俩的故事或者说我对他们的情感,一种相差二十多岁的情感讲出来,我是羞耻的,这也是我为什么几次提笔又迟迟不敢往下继续的原因,就像我对他们的爱,缓慢地生长在我的心里,压伏着,狠狠地压到最底部,冒一冒头或窜出一团火苗我都要跟自己一遍遍重复下,圣桑,圣桑啊,你知道你多大了吗,你怎么会喜欢上他们,你怎么会沿着这条路走了这么久,这疼痛又充满羞耻的不可见人的说出来将被人唾骂鄙夷嘲笑的事。
我将怎样讲出他们,我设想过我先来讲段毅雄,然后再说申唯,可是,那样的话,申唯就将会在很久很久才能出现在这些文字里,我觉得那么他的比重,我是指他在我的故事里的比重将会大大地缩小,因为和段毅雄的故事将会比较漫长,我讲完了段毅雄再来说他,我怕我失去那些最好的感觉。
其实申唯出现在我快要走出段毅雄的情感的后半部分,就是我最痴迷最无奈最绝望最想摆脱他走出来忘掉他的那段时光里。我又想按实情来写,就让他在这个时候出现,但想想我又怕别人会以为我怎么这么混乱,我自认为我心底最纯洁最喜欢最在意的人,却是在这样一种状态下呈现出来的,而且又怕给人脚踩两只船的感觉。我想我必须解释一下,这不是同时进行的两件事,但在事实上它们有段时间又确实是重叠在一起的,虽然那段时光很短暂。
我想来想去,我想我还是交叉进行,就是说,我可能会把不同时空里的故事放在一起来说,我不管这样会不会给人造成混乱的感觉,我凭我自己的心凭我内心的感受我最真实的心理我对他们的情感以及爱,至于结果如何我就不知道了。
在说他们俩之前,我想我还得先从十年前说起。
哦,十年前,现在回想起来也仿佛并不十分遥远,对于别人来说,十年是多么漫长的一段时光,在这段时光里,生命中可能会发生许许多多的事情,但是在我的生活中这十年几乎是一晃而过,与外部世界的隔绝,让我身上所有伸展和生长的细胞停滞下来,没有任何前进的痕迹,甚至容颜,甚至衰老。
那时候我三十六岁,在西城,我正要往北京搬家,我和我女儿芙歌要从西城搬到北京生活。是夏天,六月,芙歌快要小学毕业了,我们北京的房子是芙歌爸爸给买的,我和她爸爸在她六岁刚上小学那年分开了,芙歌一直和我一起生活。
那个夏天极其炎热,我还记得那天的太阳红彤彤地穿过铝合金玻璃窗照在我书架一只彩色陶罐上的样子,我头上包着淡绿色花布方巾,穿着七分背带破洞牛仔裤,上身是件白色T恤,戴着粉色洗碗手套,从书架上拢起书和杂志,放在地毯上用绳子捆好。是午后三点钟左右吧,电话响了,是个女孩子的声音,她说她是塞迈曼斯影视学院的,通知我参加九月份即将开课的编剧班。
塞迈曼斯是北京一所影视学院与国外一个什么电影学院合办的影视传媒大学,如果不是因为我就要去北京,我不会去参加这个编剧班。我那时候在西城电视台做编导,那时候的电视台还没像现在这样衰败,但已经略微显露出了一些即将走向末日的种种迹象。我那时最头痛的是台里给我们的任务指标,早期,在我还没有像那会儿那么热心投入于文字或者说是写剧本的时候我是喜欢也愿意努力按照台里规定好好工作的。但是,后来我自己开始写本子我的心思就放不到这上面来了,并且一想到任务两个字我就痛苦万分。我之所以选择去北京也和这些有关系,我想脱离但又不想马上成为一个自由人,因为写电影剧本并不能让我养活自己和芙歌,虽然芙歌的生活费她爸爸也会付一部分,但在那时没有单位成为一个实实在在的北漂我还是隐隐有些担忧。那么这个编剧班它大概有半年的时间可以让我有一段缓冲期,起码我可以不用坐班不用天天来单位为任务奋斗,至于半年以后怎样我先不去想,那时候真是年轻啊,一点儿都不瞻前顾后。
七月一个下大雨的夜晚,我和芙歌坐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
北京的夏天永远那么炎热,这是我来北京的第十个年头,春天的时候就知道了聚会的事情,就是那个塞迈曼斯编剧班的同学,为了纪念我们分别十年,我们要在贝尔嘉相见。
临行前的那天晚上我梦到很多人,我们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玩杀人游戏,扑克牌在大理石桌面上翻动,每个人的脸都是那么模糊,是谁又好像不是谁,屋子里的环境空旷飘渺,像达利超现实主义绘画里的画面。
天亮后我匆匆赶往机场,搭乘北京飞往贝尔嘉的航班。飞机起飞后我想起梦里见到的那些人,奇怪我没梦到李默宇,我有好久好久没再梦到他了。
十年前,我们在蓝城机场分别,此后再未相见。
那一天,分别的画面永远清晰,我们两个戴着厚厚的白色棉纱布口罩,我在填写健康登记表,测体温,我的行李已经放到传送带上了,我看着我那个淡紫色的旅行箱缓缓向前移动,我对李默宇说,我不走了,我不走了,他指着传送带上的箱子,他说你的箱子已经托运了,你不走人家会把你当作疑似患者抓起来。这是那一年的四月二十七号,机场里所有人都戴着白色口罩。
我们刚刚完成那个漫长的行走,从屈原故里秭归出发沿途经过所有三峡水库蓄水后即将消失的地方,一直走到重庆,然后回到三峡总部。那天上午九点我坐在培训中心电脑房里点开新浪看到一则消息,消息说北京市中小学生从即日起开始停课放假,我知道事情比我之前想象的要严重许多,我的心揪着紧着,李默宇还在宿舍里睡觉,头天晚上我们在一家小日杂店里买口罩,医用口罩已经全部售完,售货员说只有这种棉纱布的用于劳动保护的,有没有隔离效果她不知道,我们买了两个,然后我们去我们常去的那家小吃店吃了份小火锅。
吃完饭我们沿着大坝往驻地行走,天黑了下来,星光暗淡,远处一艘小渔船在平缓的江面上行驶,是那种机动渔船,发动机的响声呼噜噜的,岸上有点点渔火,还有从江面投射过来的朦胧月光,江水流速缓慢,风还是凉的,一直走到我们住的地方我都没说一句话。我那时心里想的是我要不要走,是永远的离开还是暂时的分别,我要不要回到芙歌身边,陪她度过这段非常的日子,也许也陪她一直到她十八岁考上大学,我想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我把她从西城带到了北京,可我却离她而去,她才十四岁,刚上初中,她对北京的一切还是那么陌生,新的学校,新的老师和同学,最重要的是她现在正是十四岁那可怕的反叛期,既开始懂事又对未来懵懂着,我怪自己为了这艰辛又一言难尽的爱情远离了她,我想我怎么会如此残忍。
他看出来我情绪上的变化,他是了解我的,我怪他既然什么事情都能从我脸上看出来,那为什么就看不到我心里对他书房里那张照片的在意,为什么不在我来蓝城后取下它,为什么要挂在书房,他一个人独在的地方,每次我看见他坐在书房看书或是在电脑前打字,我都会在心里想,他又和她在一起了,我从未提出任何要求,取下照片,对我说,他爱我。我没说,我从来没说,我也永远不会说,我只是在内心里期盼着,内心,内心里的东西是多么强大。我后来反思自己,我干吗要撕开现实的伤口非要到他的内心里走一遭呢,我们所有悲剧的开始或结束,都源于此,无论是生活中还是其他方面,我们就像两个孩子,彼此需要又彼此拼命存护心底里那些属于自己的东西,在今天看来这些都没啥错啊,可那时,那时候太年轻,许多事情要用时间来摆渡。后来天慢慢黑下来,他突然跟我说,明天我们回蓝城。我们去买了路上吃的方便面,然后我就开始收拾东西。我想的是我不跟他回蓝城了,就在中途搭火车或航班回北京,后来路上不知怎么又改了,我还是和他回了蓝城,回了我们出发前住了一个冬天和一个春天的蓝城。
然后就是蓝城机场,这个永远的分别。
我的体温检查没出现异常,排队等候登机,我望了望窗外,天空阴暗,从早上就没停下的雨此刻又大了许多,雨点打在候机厅的玻璃窗上,我想起我们行走三峡一路上的所有艰辛,那是哪一天,我们走到了忠县快到奉节了,因为错过了水上飞艇,等下一艘要到第二天,我们不想在此地停留,李默宇去和一黑车司机谈价,我觉得要价太高,这时来了两个摩的司机,我说,我们坐摩的吧,可以省好多钱呢。
那是个油菜花开的早上,我还记得那片开着黄色小花的田野,李默宇的摩的在我后面,他说这样可以一直看着我。我肩上背着我们两人的电脑包,电脑里有我们路上写下的文字和拍摄的图片,后来在一座大山的转弯处,我那辆摩的司机突然加速,我再回头就看不到李默宇了。李默宇后来告诉我,他当时特别紧张,他怕他把我给弄丢了,就催司机快些再快些,转弯时车速太快,他从车上摔下来,头先着地,躺在地上好久才苏醒过来。
我站在李默宇前面,我把头靠在他胸前,我的眼泪流淌下来,我又看见了他当时的样子,他从摩的上下来,他说,我以为你被人拉跑了。我从包里掏出创可贴,他额头磕破了,血从眼角那儿往下淌。疼吗,我给他贴上,我说都怪我没听你话,要是坐黑车就不会这样了。他说,你没事就好。那天到了县城我们找了家好点的小旅馆,之前我们住的地方条件都很简陋,中午,我们躺在旅馆大床上,走廊里飘来豆干炒腊肉的香味儿,辣辣的,阳光暖暖地从窗子那儿投射进来。走廊里有人高声说话,是我听不懂的四川口音,窗外有棵桃树正在开花,花瓣儿鲜艳,从敞开的窗子那儿伸过来几朵。李默宇说,再往前走就是江塞了,到时候我带你去看桃花鱼。我把头贴在他的伤口处,我说,我们起来吧,起来去打一针破伤风。他说,不用。我说,光贴创可贴是不行的,要是伤口感染了怎么办。他说,不会。直到午后四点我们才从床上爬起来。那天我们吃的是极辣的红油火锅,我还记得那些青菜在红油里漂浮的样子,毛肚含在嘴里的麻和辣。
透过白棉布口罩,我泪水弥漫,眼泪越流越多,在嘈杂的候机厅里,我几乎听到了泪水流淌的唰唰声,棉布口罩已经完全被眼泪覆盖。
飞机开始降落,一朵朵白云像海上静止的浪花,舷窗外夜里的梦中景象浮现出来,那是杀人游戏之后又做的一个梦,我和芙歌坐着13号线一样的火车,透过车窗我看见开满鲜花的铁轨和悬崖边的树皮屋,我们试图在这儿下车,去那个一晃而过的小木屋看看,却发现除了返回起点没有别的选择。后来我们在人来人往的街上行走,街灯一盏盏亮起来,马路上有被水浇过的痕迹,我看见远处一辆洒水车,车尾卷起细小的水花,洒水车红得亮眼,像消防车,安静的路口全是红灯,好像被洒水车涂上了颜色。我领着芙歌沿着光滑的马路向前奔跑,街上突然人多了起来,我们跑过一个又一个路口,终于跑没了红灯,然后绿灯闪耀,夜色温柔。
飞机降得更低了,白云被茂密的森林托起来,像台球桌上铺满了奶油蛋糕,正午的阳光穿过夹雨云层,随机身向下俯冲,急切切地像是要给这些奶油蛋糕插满蜡烛。当烛火熄灭,森林的绿色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飞机停在了贝尔嘉机场。
老米拉叫柳德米拉,中俄混血,在编剧班那会儿我们都还年轻,那时我们叫她米拉,现在我们都老了,米拉也老了,我们开始叫她老米拉,她比之前更胖了,体重是我的一倍还多。午后四点,老米拉跟我说,李默宇来了,刚下飞机,她问我要不要她陪我去他房间看他或者我自己过去。我说,等晚上吃饭时大家一起见吧。
夜晚的宴会厅里灯火辉煌,陆续有人往里面走,之前见过的,再打个招呼,没见的,彼此拥抱。老米拉让我穿的那条花布长裙我没穿,裙子很好看是她从俄罗斯带回来的,她说就是特意为了这次聚会给我买的,挑了最小码,我对她说我特别喜欢,但今晚先不穿,等明天我们出去玩儿时再穿。我选了江南布衣家的黑裙子,贝尔嘉晚上的气温比白天降了十几度,我在黑裙外面披了条长围巾,淡黄底色,上面有几只墨绿色的蝴蝶,热了可以系在腰上或当围巾扎。
进门时我没看到李默宇,后来听见有人喊他名字,米拉扯着我的手往他那儿走,我们握了握手。他胖了,眼镜好像还是原来的样子。就座时我想和他隔开些,米拉发现了我的意图,飞快地把我捺在他旁边,我拉住她,让她和我挨着。干了杯北大仓,56度,头微微有些晕,李默宇递过来一支烟,给我点上火,往我碗里夹了块鹿肉,他说,你看你这么瘦,要多吃肉。我低着头不说话,有人提议我和李默宇单独干一杯,老米拉给我倒满酒,我们杯子碰在一起。
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在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北岛的诗突然从我脑子里闪现出来。
接下来几天我们沿着贝尔嘉湖一直走到下游的拉布拉图,那是我们停留的最后一个夜晚,去往拉布拉图的大巴车上,李默宇坐在我后面,车身起伏颠簸时能听到他轻微的喘息声,还有他嘴里呼出的热气,散布在我挽起的长发间。贝尔嘉靠近中俄边境,越往北走,平原越加辽阔,有段路途出现了我梦中见到的树皮屋,梦里很小,现实中的小木屋是白桦树做的,虽然一闪而过,但桦树特有的质地我一眼就辨认出来了。桦树屋一排排像一幅幅油画,幽远深邃,俄罗斯十九世纪小说中描绘的那些景色应该就是这样。我没有想到的是,几小时的行程之后,这些我脑海里浮现出的画面,我在一个叫作拉布拉图的小镇上看到了。那时大约晚上八点左右,吃过晚饭,我们一群人在小镇上散步,不知怎么就走到了那个小木屋前,进去才知道是间画室。那些画就挂在画室的土墙上,有一幅画让我的眼睛亮了一下,那画上的女孩儿很像我年轻时芙歌爸爸在西城白桦林画的我。我忘了说,芙歌爸爸他是画画的,比我大十岁,我那会儿在西城大学读中文系。就在我站在那幅画前想要再仔细看看时手机里来了条短信,李默宇发的,他说,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们一定会重新开始。一股气流从胸腔里涌到喉咙口堵住我的呼吸,眼前一片模糊。我并不后悔我来了这里,也不后悔与他相见,明天我们就要分开了,也许以后再也不会见他,也许也还会见,从晚饭开始,离别的气氛越来越浓重,大家都有些沉默,我没有想到他会发短信给我,我以为我们就这样再次分别,这样挺好,波澜不惊,彼此各自奔天涯,度完余下的后半生。我关上手机,这时我想再看看画上的那个女孩儿,才发现我已经满脸泪水,如果一个人哭了,她却不知道自己哭了,那些泪水是如何涌出来的,是它们自己要掉下来,不是我自己要哭的啊。
那天晚上我没有见到段毅雄,这样说又不是太准确,也见了,不是打个照面,只是看见了他的一个侧影和背影,那些画都是他画的,当然,这个画室也是他的。
改变行程和米拉去腾格里是那天早上在贝尔嘉机场分别时突然决定的,在离别的最后时刻,米拉,李默宇和我,我们三人拍了张合影,李默宇问我可不可以发到微博上,我看了看照片照得挺好的,我说,可以,然后他就发了,他微博上的文字写的是:阳光下的贝尔嘉。我们是在机场大玻璃窗那儿拍的,贝尔嘉的阳光以及淡淡的晨雾弥漫在我们的脸上。
我和米拉去一家卖土特产的商店,在机场大厅拐弯处,我看到一顶羊皮帽子,试着戴了下,米拉说好看,我就买了,买完我们走出店铺,米拉说,和我去腾格里吧,我想都没想就说好,她说,叫上李默宇,我说,那我就不去了,她说,好吧,就咱俩。
我们改签了机票,傍晚时分抵达腾格里。腾格里是米拉的家乡,但我们要去的不是腾格里,是离腾格里更远的热鲁都亚,米拉说,我们去看驯鹿,季节刚刚好,如果我们幸运的话,我们搭上上山的马车钻进大山,一个月以后再出来。我听得兴奋极了,想到坐在马车上的我们两人的样子,好像看到了电影和小说里的某个情景,冬妮娅,卓娅和苏拉,以及安娜·卡列尼娜,还有娜塔莎,哦,娜塔莎,我是多么多么爱她,我刚刚又重读了遍《战争与和平》,看到安德列在病房里与娜塔莎永别时的那段对话,我哭得就好像我是娜塔莎似的,啊,娜塔莎,经过了与安德列的爱情,她和彼埃尔走完了她的青春时光,平静而幸福。米拉说,先别想那么多,眼下我们最要紧的是买两件羽绒服,进到山里没有车下山,我们可能会困在里面很久,还有就是你必须吃肉,山上可没什么青菜可吃。我说,我答应,这些我都答应。一想到我们俩坐在马车上那电影般的画面,我想我什么都可以答应。我们在一家商场里买到了羽绒服,又在夜市上吃了烤羊肉串,为了让她放心,我把她要的肉串全吃光了,还和她一起啃了半条小羊腿。夜里回到我们住的宾馆,她说,好好洗一洗澡,进了山就洗不了了。我说,你先洗,我去网上转转。她洗澡时我看微博,李默宇刚发的那条阳光下的贝尔嘉被好几个人转发,还有几条评论。米拉洗完我进去洗,洗到一半时热水突然停了,我坚持了一会儿,左拧右扳的还是不行就喊米拉。米拉给服务台打电话,说是锅炉出了什么故障正在抢修。我的头发刚打完洗发水,泡沫还没冲掉,米拉给我用电水壶烧了壶水,可能是等待时间太久,加上前段时间节食太狠,这几天又疲劳赶路,夜里开始发烧,我不敢告诉米拉怕她不带我去热鲁都亚。后半夜我悄悄起来几次,吃了感冒药,早上还是被她发现了。我眼睛红得吓人,嗓子也哑得说不出话,咳嗽也加剧了许多。去往热鲁都亚的火车票昨晚已经买好,是中午的。米拉说我现在这样子无论如何是不能进山的,她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如果没有马车出山,我会在山上病死掉的。我知道坚持已经没有作用,让她去车站退了票。米拉带我去打点滴,在医院候诊室,她给我看一条短信。李默宇发来的,他说,照顾好她。米拉说,你们这对冤家呀,我怎么对李默宇说,告诉他,你病了吗。点滴连续打了三天,烧虽退了,可我身体虚弱得不行。米拉说,明年吧,明年夏天你再来,我带你进山。我说,我没事儿的,我想现在去。她说,不行,你这小体格,我怕我把你交待在那儿了。我说,我不,我死也要死在进山的路上。她说,净耍小孩儿脾气,死多么容易,而活着才需要极大的勇气,生命是宝贵的,亲爱的,你还有很长很长的未来,你不知道以后的日子里还会发生什么,但是你要活下去你才能看见它们,好的,不好的,快乐的,悲伤的。我不听她说,我继续坚持。她说,我知道你心里苦,其实苦,每个人都有,只是不说出来罢了。我说,不是苦,是绝望。她说,你不说我也知道,谁都有这样的时刻,听我的话,好好活着,回北京吧。她给我在网上订票,机票没有,火车票也没有,后来她找了个铁路上的朋友把我送上了火车,她朋友在火车上给我补了张卧铺。
两天两夜,四十八个小时后,我走出北京站。
我是怎样回到家里的,我现在一点儿记忆都没有。
北京。北京。北京的夏天,永远那么炎热。
夜里我发了条微博:或许后退,也是一种坚持。照片是我和米拉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站在腾格里火车站,火车站土黄色的楼顶上,有只飞翔的雄鹰。
拉布拉图是贝尔嘉下面的一个小镇,那时候,在拉布拉图,我们无意中走进一间画室,我后来还是看到了段毅雄的名字,那是他在他那张画上的签名。那天晚上有几个人留下来跟他喝酒,我看到他的侧影和背影就是他们围坐在炉火旁喝酒的时候,不过很快我就和米拉出来了,好像是外面有人喊我们。关于段毅雄,关于贝尔嘉,以及拉布拉图,我的记忆不多,但他那幅画我记住了。
这一年的秋天,北京雨水特别多,连续几日暴雨。一天中午,我起床后打开电脑看到一起去贝尔嘉的我们中的一个人在光之翼转了条信息,光之翼是一家社交网络平台,那条信息是段毅雄发的,内容是他画展开幕的消息,海报上有他照片,与他的侧影和背影相比,看上去年轻些,但也有二十七八的样子,应该不到三十岁。他站在河岸上,秋草枯黄,天空阴云密布,有只大雁低空飞翔,他望着大雁飞行的方向,目光忧伤,他的忧伤有俄罗斯十二月党人的气质,与他画里的情绪十分吻合。除了这张海报,还有他的几幅画,那幅油画,就是我那天晚上在他画室里看到的。转发的人说,在拉布拉图我们一起喝过酒,看过他的画,非常棒。我跟在这条信息后面转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转,当时心里什么都没想,可能潜意识里是我当时看到的那张画让我想起以往的岁月,也可能是贝尔嘉之行刚刚过去不久,一些记忆还没有走远。他很快转了我转发的那条消息,他说,谢谢。我说,祝贺。他回复了一个表情。下午我有事出去了,傍晚回来,发现他关注了我,我点开他空间,看了看,也关注了他。夜里临睡前,我再次登陆光之翼,却发现他取消了对我的关注,我也很快取消了对他的关注。第二天早上,我没上网,直到天黑以后,我打开电脑,看到他又重新关注了我,我想了想,也重新又关注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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