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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5《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②)| 宣儿:君生我已老

宣儿 十月杂志 2020-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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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儿,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随风飘逝》《拷问鲜花》《城市记忆》《太阳落山》《盛开的裙子》《斯大林大街之恋》;散文集:《月桂树上的花冠》《别为我哭泣》《为梦想的天堂》《为艺术为爱情》;中短篇小说集:《夏日迎风》等作品。曾获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奖。现居北京。


宣 儿

君生我已老

2.爱就是疼


爱就是疼。我再一次印证了这句话。我站在咖啡机后面,看见谭欣走了进来,不一会儿,申唯也进来了,他走到谭欣面前,对她说,把钥匙给我。谭欣低头从包里往外掏钥匙,申唯说,冻死我了,我得去换件衣服。谭欣把钥匙递给他,他拿着钥匙走出去。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他换了件衣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们俩人有可能是一起来的,也有可能不是,但他的衣服,放在谭欣车里,这是肯定的。我的心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下,整个人的身体僵直在那里,就在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塌掉了,当直觉与现实吻合,那种疼,真是比死还要难受。我以前听人说过,谭欣经常开车送申唯去剧组,当时我听了心里一震,也疼了下,她们说两个人还常常一起吃饭什么的。在我听说这些之前,关于谭欣和他,我有过小小的直觉,觉察到他和她的关系不太一般,但没有事实印证。我听说了这些事情之后,我开始注意,虽然没看到什么具体的,但是那种直觉却渐渐强大起来。谭欣递他钥匙时,脸上呈现出的表情是极度的爱意,眼睛看着他,满心的欢喜与疼爱。他对谭欣说,把钥匙给我,他的声音语调是那么的自然亲昵。他们原来已经熟悉亲密到如此程度。他们一起坐在车里,漫长的行程,他们会说什么,做什么。我知道谭欣对他的爱已近于痴迷,我那时还以为,这只是她单方面的爱恋,没想到他真的接住了,就是说他接受了。夏天那会儿我就疼过一次,那天我们大家坐在一起,谭欣举着相机在拍什么东西,他站在离她很远的地方,他看着谭欣,突然一个大步跃到她面前,手按在她的脖子上,扭转了下她的头,对她说,注意角度。这是当着我们大家的面,他这样做的。我那会儿正好站在谭欣背后,离她很近,我清晰地看到了他的每一个动作。那天我也是很深很深地疼了一次。那段时间,我劝告自己,你该走出来了,你在他心里,你什么都不是,一切都是你自己幻想出来的,他根本就不喜欢你,也不在意你。那天,我发了条微信,文字写的是:在那光荣的忧伤里。图片是我的一张黑白照片,侧影,表情特别忧伤。第二天早上,我去柜子里拿东西,我们公司拐角处有条走廊,那儿摆了一排铁柜子,一些人有些放不下的杂物,就锁在那些柜子里。我的东西也是放在那个柜子里,那条走廊很暗,不开灯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有一些沙发摆在走廊上,是之前搬走的一家公司丢掉的,没人要,便放在了那里。我那天早上穿了双凉拖,是夏天,走路时凉拖发出微微的啪嗒声,在我快接近走廊拐角时,听见里面有一声咳嗽,我辨认出那好像是申唯。还没等我确认,他说,是我。我拐了进去,里面一片黑暗,我什么也  看不见,我说,你在哪儿啊。他说,我在沙发上。我张开双臂,用手摸着往前走,我不敢往沙发那儿看,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前面,慢慢往前移动。他说,我在这儿歇会儿。我没回答他,继续伸着手慢慢往前摸着走,然后我摸到了开关,我问他,可以开灯么?他说可以。然后我打开灯,他说,你是来拿东西吧。嗯,我说。我还是没敢回头看他。我打开柜子,拿出东西,站到另一个拐角处,因为东西在一个大盒子里面,我把盒子抱出来,放在旁边的椅子上,那是又一个拐角,和申唯躺的沙发成九十度直角,所以我站在这里时是看不到他的。我站在那里找东西,我们再没说一句话,我从里面出来时,看见他已经走了,从始至终,我都没敢看他一眼。
  后来我想,会不会是他昨晚看了我微信,特意跑到这里来等我呢?如果他经常注意我的话,他应该知道我每天早上上班前都会来这里拿东西,但再仔细一想,我觉得这种可能性极小,小到几乎没有。
  夏天那会儿,我的疼让我开始清醒了一些。疼痛伴随着夏天的炎热,像一种病毒。我用我自己的方式在给我自己解开这条绳索,这是我自己给自己套上去的,怪不得别人。唯一解脱的方式是:放下,真正的从心里放下。我试着这样去做,在那条“在那光荣的忧伤里”的微信后,我不再怎么发微信了,隔个十天八天的,有时偶尔转发点什么从别人那儿看到的链接,我的微信封面我也变成了这条微信上的那张黑白照片,换下了我之前的那张,关于那张照片,我在后面再说,它和申唯有关。
  现在的疼是刺骨又钻心的,是一个人被彻底击碎之后的剧痛。我站在那里整个人完全是死过去的僵直与哀痛,呼吸几乎都要停止了,眼泪是一点点地从心里涌上来的,我是怎么走回到电脑前的我都不知道,我坐在那儿,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所有过去的那些回忆,一个个片段,所有我对他的思恋,我独自一人时我幻想的所有温馨美好的画面,我们之间曾有过的那朦胧又无法确定的那些小小的感受,那些在又不在的,是又不是的,所有的我一天天的奔波,我的喜悦我的欢欣,那个春节期间,我们在微信默默传递的似有似无的模模糊糊的情意,一个个地往我眼前扑。那么现在现在这所有的一切,那被我看到的,我听到的,我感觉到的,尤其是他的那句把钥匙给我,他的语调,他话语中饱含的熟稔,她的表情,她的动作她的目光。她,就是他的另一个亚萍阿姨啊。比亚萍阿姨更爱他,甚至可以用生命。
  我听见了他们的笑声,像是从极远极远的地方传过来,我抬起头,我又看见了她的笑,每次只要申唯一说话,她的眼睛就会发亮,亮得灼人,亮得让人心底发凉又生疼。他说了什么笑话,不管好笑不好笑,她都极力迎合。她的笑是那么夸张,捂嘴,弯腰,下蹲,这一次她没再那么夸张,她只是微微笑了下。她当然不用再那样笑了,她已经得到了他,她所想的他可能都全部给予了她。我再想想我自己,我得到了什么,我得到的一切都是看不见的或者说什么也没有。是的,就是那样,我真的真的一无所有。我从公司出来时,天已经黑了,那几个小时,我像是在坟墓里一样,完全被厚厚的黄土覆盖掉了,我甚至看到了,我坟上长出的几棵枯草,叶子焦黄,萎缩着,像我的人一样小小的弱弱的一点点地消融掉了,我踩着马路牙子,一步步踩得那么悲哀,我的脚步,我的身子,我的全部的感觉与呼吸,全都带着死亡的气息,我知道,这一次我真的是完完全全地死掉了。我就是那样踉跄着走进了一家烟店,买了盒爱喜,然后我迫不及待地站在一棵树下,猛吸了两口,直到烟吐出来,我才渐渐地呼出了一口气,这气息弱如游丝,像我临终前的最后一口气,弥漫着死的悲凉与沉重。我乘地铁,转了几次。地铁车厢里的人面目模糊,我像是来到了一个人间地狱。这时候的我,就像个孤魂野鬼,在夜晚,在死亡中,做着最后的挣扎,又好像一个溺水的人,我甚至不想再伸出手臂呼救了,就让这透不过气来的海水淹没我吧。我后来又怎么坐上了公交,是几路我都不知道,反正是来了车,我就上去了。我坐在车上看着窗外,药店,食杂店,高楼,路灯,卖水果的摊床,烤肉串的浓烟,这些我从前熟悉的景物,像是与我隔了几代几世的怨与愁。如果不是我心里还有一个芙歌,我真想从地铁上跳下来或是过街天桥上,或是随便哪一个水坑,一头扎进去,太疼了,太疼了。
  我进屋,外衣也没脱,掏出手机,打开相册,找出我夏天发那条“在那光荣的忧伤里”的微信时翻拍的另一张照片,我躺在雪地上,穿了件红色羽绒服,双目闭合,两手摊开,比尸体更像死亡时的状态。路上我就在想我用什么文字,照片是这张我一开始就想好了,站在寒冷的冬天的夜晚的一棵枯树下我吸烟时,我看了一眼月亮,那月亮好似被我的哀痛蒙上了深愁,惨淡的月光照着我冰冷的脸,泪水洗刷过的两只眼睛,凝结成了霜。我想起了一句诗,谁写的记不得了,“爱情是那么短,遗忘是那么长”。我当然不会用爱情那两个字,这东西放在心里还行,说出来多么肉麻,申唯若是看见了还不得恶心死,别说他,就是我自己也惊悚得要命。自从加了他微信,我都不敢转发那些有关情呀爱呀的暖人鸡汤了,唯一转过一次顾城和谢烨的情书,也已成了我和他微信传情的历史性转折,这个事情我后面再详细说,现在我只想用后面那句“遗忘是那么长”,其实这句话在不久以前,有好几次我都想发了,只是觉得时机未到,因为这话太有告别的意思了,我舍不得,舍不得和他告别,哪怕我遍体鳞伤,哪怕我无数次命令自己转身离去,可我就是舍不得。我握着这团火,我还暖着,我扔掉它,我会冻死。可是,可是啊,现在我没被冷死也没被它烤死,而是这团火在我心里,让我疼死。我灭了它,我会很疼,但是,渐渐的渐渐的我会一点点地不那么疼直到我真的不再疼,就像过去我也曾经疼过的那样,比如和李默宇的最后别离,我也是这样疼过,但是我后来不是不疼了吗,比如段毅雄,我不是也走出来了吗。
  快到家的路上,我还是放弃了“遗忘是那么长”,我想这样给他的感觉是我放弃了,我们还没开始呢,我多么心酸啊。我想到了疼这个字,这一天我所有的感觉就是疼,那么我还瞎拽什么文绉绉的词儿呢,况且,他若啥都不知道,他也闹不清是怎么回事。我现在想告诉他我疼,我也不怕他知道我爱他。他太聪明,虽然他不一定知道“遗忘是那么长”的上一句是什么,但是,疼的含义他一定懂得。
  所以我到了家,我马上就发了这条微信,用的就是我躺在雪地上的照片,文字只有一个字:疼,后面是心碎的表情,我没再犹豫,飞快地按了发送。
  发完我放下手机,点了支烟,从冰箱里拿出几罐啤酒。我快一天没吃东西了,我很饿可我吃不下,我看着冰箱里剩下的饭菜,我用微波炉热了下,吃了几口,我就咽不下去了。感觉像是眼泪又在往外涌,我喝了口啤酒,坐到了床上。马上就立冬了,北京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刚刚下过一场雪,气温降了好多,屋子里面特别冷,供暖的日子还没有到,我舍不得开空调,电费太贵了。我围了条棉被坐在床头,手机里来了好多评论,都在问我怎么了,我怎么了,我能说什么,我又该说什么,怎么说。我回复了无数个泪泪泪,我说不出话来了,我想我如果瞎了聋了多好,这样我就看不到谭欣和申唯亲密,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那么我就还可以沉浸在自己想像的世界里,美好地想像着。现在他们俩人把我生命中仅存的唯一的一个支撑点给弄塌掉了。我以前常常这样对自己说,我不用去真的爱他,我就把他当作我幻想的一个支撑好了,有了它,我可以无边无际的畅游着,呼吸着,苦着,乐着,可是现在现在这一切都不复存在。
  我盖了两层厚棉被,我还是冷得发抖,手和脚比冰还凉。我跟自己说,睡吧,睡着了,就不疼了。我捂着自己的心口,像捂着一道正在流血的伤口,可是那伤口处的血流不止,我疼得实在受不了了,我只好弯曲着身体,把脸埋在被子里,这样的体态让我的心稍稍安稳了些,疼也似乎慢慢弱下点儿。就这样我在床上蹶了很久很久,我是怎么睡着的我都不知道。
  我梦见了一个夏天,在哪里,什么时候,不知道,好像在外面,马路上,还是校园里,几个女孩子叽叽叽喳喳地背对着我往前走,我跟过去问她们去哪里,一个女孩回头看我,对我说了什么,她的话记不清了,大意好像是她们要去参加一个什么活动,但是这个活动里没有我,我失望地跟在她们身后,知道自己已被她们或者是组织这个活动的什么人或什么集体给排斥在外了,我心里的疼和我睡着时的疼那么一致。后面又做了一个什么梦,我现在完全想不起来了,我打开手机,已经凌晨三点了,我衣服也没脱,就这么睡了过去。我从床上下来,发现我已经吸光了两盒烟,喝完了四罐啤酒。我的头有些晕,我努力支撑着,不让自己摔到地上。我点了支烟,关了灯,我就这样坐在黑暗的夜里。
  老米拉的微信是夜里十二点钟发来的,还有一些人也给我发了微信,他们都在问我怎么了,我谁也没回复。此时此刻,我是一点一点都不想再说话了,我没有力气了,甚至是活下去的力气。
  我又重新躺回被窝里,一个刚加我微信不久的女孩子发过来一个链接,里面全是各种风格特别好看的衣服裙子,她说你穿上它们一定特别的好看,我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这一次我是放声大哭,我看着那些好看的衣服,那些衣服多么好,多么好啊,我穿上一定是都非常非常好看,可是,可是我没有钱买!

  很小的时候,那会儿我刚从我奶奶家回到西城,有一天,我看到一本连环画,画的是我们西城的一位女医生,为了准确找到治疗疾病的某个穴位,在自己身体上试验针灸疗法,她一遍遍地在自己的身上扎呀扎呀,终于有一天把自己给扎死了。那时候,人们特别看重针灸,上面也是这么提倡的,有个纪录片就是一个孕妇做剖腹产手术时,用针灸为她麻醉止痛,她顺利生下了孩子,没感觉到一点痛,那个死去的女医生后来被当作烈士,树立为我们西城的一个典型。我想说的不是针灸,也不是女医生,那时候我在喜欢段毅雄的时候,我心里很疼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别怕,别怕疼,就当作你拿自己做一次试验吧,当然,我说的试验,不是人体试验,而是心灵或精神的受难,我不是想写书吗,那么我就把自己当成那个书里的人物吧,让她去真实地体验她的疼,然后写下她的痛,我就是要让自己中毒,毒到疼,直到我痛到无法呼吸,我记录下它们疼痛的过程,是的,那段时间我记下过它们,但不是有意而为之,而是我疼得实在不行了,我就写下点什么,现在这些文字还在我的书桌上放着,厚厚的一本又一本的笔记,还有诗,如果那也可以叫作诗的话,还有我做的与他有关的梦。直到有一天,申唯出现了,他帮我解了毒,他帮我解了我中的段毅雄的毒,可是我却又中了他的毒,他的毒与段毅雄的相同又不同,他比段毅雄的毒性大,段毅雄那时我也疼,可是没像现在这么疼,对他的疼是比死还要疼的痛,而且现在没有人会再来为我解掉这个毒了。如果老天真的让我就这么被他毒死,那么我也认了,就像那个死去的女医生,可是人家最后被追认为烈士,我呢,我是个啥,说不出口的爱,得不到的情,自我摧残的躯体。
  我已经快濒临死的边缘了,是的,我没骗你,如果你现在看见我,你就跟看见了一个骷髅没多大区别,我现在的身体除了皮,就是一堆骨头,我身高一米六二,我体重八十二斤,你想想吧,我该有多么瘦,夜里我躺在床上我的骨头会咯得我很疼,我的后背,肩胛骨那儿完全就是两块骨头在那支楞着,我可怜过自己,可是可怜自己又能怎样,我走不出来,我走不出来,我就定被摧残,直到骨碎,直到心残。

  我没有去上班,我躺在厚厚的两条棉被里整整一天,没吃没喝,偶尔起来,摇晃着摸支烟,喝口酒,窗外阴云密布,屋子里冷到快要结冰了,时间停了,像我的生命,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出现的就是谭欣那如花般灿烂的笑脸,耳边响起的是申唯动听的亲昵的声音,把钥匙给我。
  这些都是我看见的,那么那些我看不见的,又会是什么,又会有些什么呢,两个人,一次次开着跑车,路上他们会说什么,她开车还是他开车,车里放着音乐歌曲,夏天的时候她穿着凉拖,她的脚是好看的,小巧精致,皮肤也白,身韵也好,丰满,她身上香水的味道他是喜欢的吧,她的脸上化着妆,嘴上涂着鲜艳的口红,她身上就是有感觉呢,她也有胆气,她可不像我这么唯唯诺诺萎萎缩缩畏手畏脚,我真是好佩服她,她才来公司多久啊,会开车的女人多了,为什么申唯要坐她的车,为什么不是别人,是她,是的,是她当然有她的理由和道理。他们在车里还会做什么,我不愿意去往下想,如果是杜晓宁,我不会这么疼,因为杜晓宁才二十几岁,和申唯差不多大,可是谭欣,谭欣她和周亚萍几乎一般大,也或许小一些,但也就小几岁吧,她往小了说,也有五十五岁以上,往大了说也应该奔六的人了,比我要大呀。我原来喜欢段毅雄时,我一直在意自己的年龄,我觉得像我这么老的人了,他怎么可能,我喜欢上了申唯以后,我也这样想过,所以我不敢往他跟前凑,每次看见他都躲得老远,可是,可是,可是现在的谭欣,一个比我大几乎十几岁的老女人,她就能和他亲密到如此地步,也不是漂亮的问题,说实话谭欣并不漂亮,我不知该怎样描述她,她不漂亮,但她长得有特点,身上偶尔会散发出一股野性,这或许是她成功的原因,是吗,又不太像,我找不到自己失败的理由,也找不出她成功的原因,但她一定有她的特别特殊的方式,这个我现在真的不知道,她的特别和特殊到底在哪里。
  把钥匙给我,这句话像一把利剑,劈开了我一点点撕裂的伤口,我的心完全断成了两瓣儿。他拿着她的车钥匙,他回到了车里,打开车门,坐在溢满她香味儿的车里,他脱光了衣服,然后换上,他留下的浸透着他汗水的内衣,她把它们带回家,给他洗干净,她捧着他的衣服,闻着他的体味,即使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即使他们没像我想像的那样做了什么,那么,当她闻着他衣服上的味道的时候,她不是已经把他抱在怀里,甚至比实际发生些什么还要价值连城,温馨可人啊。她回了家,洗好衣服,洒上她的香水,然后他再穿上,他带着她的味道,他们不也是一种水乳交融了吗。这样的事情一定发生过,而比这样的事情更进一步的又怎么会不发生呢。他们一起开车,开了那么久,那么久,他们会一起吃个饭吧,吃饭的时候是怎样的,谁买的单。他们对坐着,互相望着对方,她的目光里全是爱,他怎么会看不到呢。他会抱她吗,他不是当着大家伙儿的面,那么亲昵地摸过她的头吗,那么私底下就不会摸了吗,我没加她微信,可是我们有一个群,我和她是在那一个群里的,我看过她头像,好像还有一句签名,那时候我还没怎么注意到他们,所以那句话我记得不是太清楚了,后来夏天那会儿,自从我看见了他摸了她的头,有一次我偶然间又去她微信看了下,发现她换了照片,不是以前的那一张了,换的是一张站在摄影机前的侧影,我认出那摄影机是申唯用过的。就在那之后不久,好像那时天气凉了,有一天申唯从外景地回来,说他抗了一个月的摄影机,脖子受伤了,后来他的脖子上就多了条围巾,我注意到围巾上面的牌子,是个不错的品牌,在当时夏天刚结束入秋时节他戴了那样一条围巾,看上去是有些突兀的,他一直戴了好多天。现在我可以肯定地说,那围巾一定是谭欣送给他的,我想起来那天我看见了谭欣走进了他的房间,然后他再出来他脖子上就开始有了那条围巾,然后我就在谭欣微信头像下看到了她的个性签名:暖着你,护着你,用我的生命。这句话绝对是她新更改的,我记忆中的她从前那句话,根本不是这句,围巾和这句话是多么的吻合,那一天我就直觉到了,为此我疼了整整一个秋天,直到我再也看不到申唯戴那条围巾为止,我当时以为他可能是因为她送了他围巾出于礼貌就马上戴上了并且坚持戴了许多时日,而谭欣的那段话,我理解为是她的一厢情愿,她对他的爱,我在这之前就感觉到了,我在意的是他对她的态度,他摸了她的头,我看见了,他现在说的那句把钥匙给我我听见了,还需要什么更多的事实吗,我还能再看见什么,我还要再疼多久,我会不会疼死自己。
  外面天又黑了,又一个黑暗痛苦的夜晚即将来临,我考虑我要不要辞职,我怕我再看见些什么我真的会疼死,我走了,我就闭上了眼,可能我会痛一个时期,但时间会治愈我的伤心,等时间走远了,我慢慢好起来,忘记他,忘记这一切,虽然遗忘是那么长,但我痛的是:爱情是那么短。
  难道就没有比爱情更好的选择了吗,我又想起了段毅雄,如果那时候我冷静些我不那么急于离开,那么当我走出来,当他和姚可分开,我们不是还可以成为朋友吗,我说的朋友不是男女关系方面的朋友,因为我后来从他那里走了出来,我是指对他的爱消逝了,就像现在我们还在加着微信,偶尔看看关于他的消息,虽然不再像以前那样互相说话了,但毕竟还能看见彼此。
  我不辞职,我留下来,我不是为了要和谭欣去争夺什么,我争不过也抢不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就是无,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在我还没走出来的时候,哪怕我卑微到尘埃里,我不还是可以见到他吗,远远地看着,就像当初我刚刚认识他的时候那样,满怀着深深的爱,但我就是不走进去,这样不也挺好吗。
  我想起我从前在剧本里写过的一句话,爱是爱你爱的人和他身边能够给他带来幸福的一切。我知道电影与现实之间的差距,那也不过是我的理想罢了,真正能做到的有过几人,起码我现在做不到。我做不到去爱他的亚萍阿姨,爱他的谭欣,也许杜晓宁或许可以,但也说不好,因为只要你真心地爱一个人,那种爱就是自私的,再怎么的说服自己欺骗自己你都做不到不在意不疼痛。
  我又想如果他是我的儿子,那么我知道这个儿子他一个人漂泊在外面,有一个老女人深深地爱着他,照顾他关心他帮助他我会难过吗,可是我又怎么能在一夜之间,把一个自己心里深爱着的人,转化成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呢,我想我无法做到。
  我若是辞了职,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我想他会很快在微信里把我拉黑,或是对我屏蔽他的微信,那么我就连这最后的一点微弱的光亮也将看不到了。
  爱是长久忍耐,上帝说的真好。我能忍耐吗,因为舍不得,所以我要遭这个罪受这份苦忍耐这些疼与痛,既然我不能给予他他想要的那些,那么有一个人能给予他爱着他就像她是我的一个替身一样替我去爱他,哦,这样想的时候,我顿时觉得自己突然伟大了起来,可我的伟大是以我的痛苦为代价的,以我的卑微以我的自尊以我的所有扼杀了我自己心里的一切愿望为代价,就只为了我还能站在他身边,远远地默默地看着他。
  他知道不知道又怎样,他懂得不懂得又怎样,他珍惜不珍惜又怎样,我完成了我自己,当我真正走出来的那一天,我会欣慰地告诉自己:圣桑,你赢了,你赢的不是他,而是你自己。
  此刻,深夜两点,我躺在盖了两层厚棉被的床上,我对自己说,圣桑,圣桑啊,你不是二十几岁的小姑娘了,你已经马上快五十岁的人了,你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为了爱情赴汤蹈火了,你需要的是隐忍,顽强的坚定的充满力量的站起来,而不是倒下去。
  工作不重要,我可以随时离开,我也从来就没把这份工作当回事,当初我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申唯,现在我不辞职我留下来依然是因为申唯,因为我爱他,因为我舍不得,他爱不爱我,甚至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也要毫不在意,我只要知道我是爱他的就行了,虽然说到爱他这两个字,再次感到羞耻,可我这羞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让我就这样继续羞耻下去吧,直到羞耻把我覆盖,直到我哪一天醒来,突然发现我不再爱他了,然后这羞耻也就随风而逝,那一天什么时候到来?
  天慢慢亮了起来,这是怎样的两天两夜啊,像是在死亡线上的挣扎。我起床穿好衣服,洗了脸,坐在梳妆镜前,准备化妆,这时我看了下手机,发现杜晓宁加了我微信。

  有关段毅雄的回忆是伴随着对于申唯的极度疼痛开始的,好像老天觉得我的疼还不够极致,又在我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那天下班后我从公司出来,在大门口看见谭欣的车正往院子外面出,门卫在收停车票还是什么,反正车那会儿停下了,然后我看见申唯不知从哪里跳了出来,打开车门,钻了进去,我再仔细看,原来他打开的是驾驶座那边的左侧车门,就是说车是他来开,谭欣什么时候到了副驾上去的,我没看清,应该不是两人一起从车库开出来的,可能是为了避讳别人吧,车一定是谭欣开过来的,然后申唯等在门口,与我想像的一点儿没错,车是他来开的。我跟在后面,走到辅路,正是下班高峰,街上车流缓慢,他们的车跟着前面的车辆慢慢滑行,我贴着他们的车身走,不知是否被他们看见,我也顾不上想那么多了,也许他们认不出我来。这几天北京依旧很冷,我穿着厚厚的长大衣,口罩把我的脸全部遮掩住,还有一条黑围巾,包在脖子上,我戴的帽子帽檐很长,但也许他们从我的外形和我背的大包可以判断出来,也许他们早已顾不上看一眼车外,根本就不会想到我会遇上他们。我走到十字路口,红灯好长,我往车里看过去,谭欣似乎在打电话,申唯手握方向盘,其他的,因为天已经黑下来,车里是暗的,我什么也看不清楚。我没往我应该走的绿灯那条路上走,我停在路上,装作在等前面的红灯。时间仿佛凝固了,比这冬天的傍晚更黑暗的日子以后还会再有吗,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我看见他们行驶的那条路上的绿灯亮了,申唯开动汽车,转弯消失。我过马路,站下来,等我这边的红灯灭掉。
  申唯上车时手上什么也没拿,穿得也很单薄,在这样寒冷的冬天的夜晚,有她暖着护着挺好,如果我不那么文艺我不再坚持什么狗屁理想,如果我肯去写什么狗血电视剧,我也可以有车,可我就是有车我就能暖了他护了他吗,我想我什么也做不到,何况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我有的只是一颗爱他的心,这颗心现在已经完全碎掉了,碎得惨烈碎得凄凉碎得我疼到昏死过去。上午我听见申唯说他明天要去片场,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但他此时离开对我来说是件好事,看不见了我就不会那么疼了,也许也许吧。现在他们要去哪里,去吃饭还是去他家?她家?我看见了谭欣的脸,洋溢着得到满足后的欣喜之情,红光闪现在她的脸上,亮得极其灿烂,像开在春天的花朵。我呢,此时此刻的我,像棵被雨打风吹后的残叶,站在这车流滚滚的街上,慢慢枯萎消逝,不留一丝痕迹。
  我是坐几路公交回来的,跟随他们的车一路而去,改变了我原本打算乘地铁的线路。转了两次车,挤在没开空调的车上,我有好几次差点晕过去。我以为经过了前面两天的挣扎我可以坚持,现在我所看见的这一幕,又把我推向疼痛的最高峰。大约八点吧,我看见申唯发了条微信晒他的晚餐,我想那一定出自谭欣之手,她会留在他那儿过夜吧,他明天要走了,他们一定如胶似漆,然后是第二天中午他又发了条微信他坐在开往片场的汽车上,是谭欣送他的吧,照片上的他刚刚剪过头发,齐齐的刘海,看上去很萌。有这么一个帅气的小伙子坐在身边,别说还会再有其他了,就这些应该也足以让谭欣即使此刻死去也会含笑九泉了。
  午后三点,申唯再次发了条微信,他站在片场,背着蓝色双肩包,头戴一顶棒球帽,一个大男孩的背影。杜晓宁给了个评论,谭欣有没有评论和点赞我不知道,我们没加微信。

  曾经,曾经我也有过的,可是,可是我没有接啊,不是申唯,是段毅雄。那是我要去他那儿的前一天晚上,我买好机票,我告诉他航班号,我们第一次在微信里语音说话,他说我的声音真好听,我们随便聊了些什么,然后他就说了那句话,那句话我现在不好意思写出来,他也不是说的,我们当时是语音来着,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变成了文字,前面两个字用的是中文,后面那两个字他大概也不好意思写出来所以他用的是汉语拼音。他也不是一上来就说了这几个字他还是有几句铺垫,虽然我意识到了,但真的看见这几个字我还是被他吓了一跳,我用了差不多一百个不字,我说不不不。后来从他那儿回来我想起这件事,如果我那天接了,那么我们后来的一切会不会和现在不一样,如今我什么也没有,很遗憾吗,不,不是遗憾,包括对申唯也包括段毅雄,我看重的是他们内在的精神与气质,在他们俩人身上我都依稀仿佛看见我年轻时爱过的男人的影子,在我生长的那个八十年代,爱是多么美好圣洁的一件事情啊,我要的是爱,不是实际的什么事情,我希望他说他爱我,我想起来了我那时候就是这么说的,我说你把这个事情弄反了,你没先说,微信上我没敢说爱这个字,但我自己心里是这样想的,他应该先说爱我,然后再说那句话这样就对了,这是年龄的差距导致的吗,我不知道。后来我去了段毅雄那儿,有一天他跟我说,你看你那么瘦,我想他是想说我多么不性感吧,是的,如今我身体消瘦,我不性感,我年轻那会儿也没人说过我性感。我悲悲切切,不会说话,不招人待见,不会讨好别人,如果我能有谭欣身上哪怕一点点迎合申唯的意思我都不致于像现在这样伤心欲绝。
  我身边的所有朋友,哪怕几年都没见了,见了我之后都是那句话,你怎么还像个小女孩儿似的呀。是的,我怎么还像个小女孩儿似的呀,小女孩儿的心态,让我看上去并不显老,可我不是故意装出来的,我是真的真的就是这样活着的,一直一直。从李默宇那里回来,有整整十年我不和任何人接触,我活在现实之外,也隔绝了我自身与周围环境与社会的一切联系,我的生命好像就没再往前走过。这十年我也没买过什么衣服,我穿的仍然是我三十几岁时候买的那些裙子,衣服,裤子,鞋,有时候我梳中分的长直发,后来我又开始像我三十几岁时候梳两条辫子。我就这样活在我自己想活的那个世界里,不管别人怎样看,我在来我现在所在的这家公司之前,我有十多年没见过人了。
  我还记得我第一天来的时候我有多么紧张,我们公司老板早年是个诗人,起初做纸媒出版,后来转向了影视,我们现在这家影视公司就是他转型后的一个产物,虽然电视剧可以为老年大妈们带去晚年的娱乐,但做电影我是指真正的文艺片还是极其艰难的。公司经营的并不景气,据说原来是在一家很高档的写字楼里,后来一次次搬迁,我来的时候,他们刚刚搬到一所传媒大学的校园里,租了学校的图书馆作办公地,然后为了节省开支,老板招了一批闲散的离退休人员,反正他们有退体金不在意这点微薄的工资,有份工作可以出来散散心当作消遣罢了。周亚萍和谭欣就是这批离退休人中的,杜晓宁是大学毕业后应聘来的,而这里两极分化的特别有意思,一边儿是五六十岁的老头老太太们,他们差不多都是五十年代出生的那批广场大妈,早年喜爱文艺,如今老了,来这里总比去广场跳舞更有存在感,也多少沾了些文艺的气息。那另一边儿呢,就是刚刚大学毕业的学影视或传媒的孩子们。
  申唯比我来得早,听说他是电影学院毕业的,当年报考电影学院本来是要考表演系的,他长得帅,除了表演,他还报了导演系和摄影系,表演系一试没通过,不知道什么原因,导演系三试过了,但没拿到文化考试通知,也不知什么原因,后来是摄影系录取了他,他的专业考试成绩排名第四,全国只招十个人啊,够优秀吧。他就这样进了电影学院,大四毕业那年拍联合作业,他是摄影师,他们那个作业后来参加了国际大学生电影节获了奖。他毕业后跟了几个剧组,拍纪录片,就是给一部电影做纪录片摄影,非常辛苦,刚毕业的学生在组里就跟那些群众演员一样蹲在地上吃盒饭,他想拍自己想拍的片子可是怎么拍,谁给他投资,电影不是别的,电影是个集体合作的产物,要有财力物力人力资源甚至还要靠一些运气。他家境不好,父母帮不上他,在北京他起初住在地下室,现在是和朋友合租。在我们这样一个年龄极度两极化的地方,我的年纪属于中间地带,我和周亚萍谭欣不同,我不是五十年代出生的人,我也不是杜晓宁申唯那样的八0后,你说我老吧,我又没老到哪儿去,你说我不老呢,我又好像看上去并不那么年轻,所以申唯叫周亚萍阿姨叫得很随意,但到了我这儿,他就有些尴尬不知是该叫我姐姐还是叫我阿姨,有几次他叫了个倪,倪了半天也没叫出后面的圣桑两个字。我姓倪,我叫倪圣桑。熟悉我的人都叫我圣桑,叫我倪圣桑的几乎很少,可能是这个倪字有些拗口,所以后来申唯叫了几次倪,就不再叫了,他也不叫我圣桑,也没叫过我阿姨。而谭欣,她比我大那么多,但他叫她谭欣却叫得那么顺口,极其自然亲切。
  我来上班那天,我在衣柜里翻啊找啊,找了半天也不知我该穿什么衣服。我没有正装,我十年没出家门了,我以前在电视台工作时我也不穿正装。我试了几件都觉得不伦不类,后来索性就爱啥啥吧,我也不费啥脑筋了,反正这里又不是什么大企业,我又不是去做白领。虽然是民营的,毕竟与文艺也沾着边儿,应该聚集着一些文艺老青年或小青年吧,所以我就穿了件棉布花长裙,披散着中分的直长发。
  我之所以来这家公司上班与段毅雄有关系,那时候,我就像现在沉浸在对申唯的无边无际的疼痛中一样,我沉浸在对段毅雄无法自拔的感情里。那一天,我从拉布拉图回来,我知道他有了女朋友,他好像快要结婚了,我疼得昏天黑地,我不是在意他结婚这件事,我也从未想过我会跟他结婚,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可我知道他要结婚,我就是伤心,我的心就是疼,我看着他写的那些文字,我真是痛不欲生。那些日子无论走到哪里我的眼神都是飘离的,绝望的,就是在那个时候,老米拉从腾格里来北京,她在我家住了两天,她看着我的样子,看着我家里的样子,我家里厨房里的水池里堆着的那些我吃完扔在那儿好几天也不刷的碗筷,我房间里地上满是灰尘的地板,我床上沙发上堆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衣服袜子,我蓬头垢面不梳不洗的头和脸,她说,圣桑你又恋爱了。我说,是。她说,谁?我说,一个比我小二十岁的男孩子。她看着我,她说,惊悚,她说,你以为你是杜拉斯呀,你做梦去吧你。我是在做梦,我做了一个长长的不让自己醒过来的梦,我现在就是在这个梦里我想出来可是我出不来啊。我用手捂着脸。那你就继续做,继续往前走,走到底走到头破血流走到你再也无路可走,走到你醒过来,那时你就不疼了,但是现在你的生活不能再是这个样子了,你必须先走出去,从家里走出去,走到人群里去。然后她就给她的朋友也就是我们老大打了个电话,我忘了说,老米拉早年是个女诗人,她说,哪怕不给她发工资,你就当是救人一命,先收留下她吧。
  其实我来公司上班的路上我就后悔了,我害怕得要命,越是快到公司我就越是紧张,我两腿发抖手脚发凉,好几次我都想掉头跑掉。老米拉一路上用电话跟踪我,问我到了哪里,我说我害怕,我不想去了,我不适合待在人群里,真的我要回家。她说,不行,你今天无论如何不能回去,闯过去,亲爱的,闯过去你就能够活下来。现在,我又想到老米拉的这句话,就在我此刻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此刻,我坐在我冰冷的房子里,我又是一天没吃东西了。申唯去剧组了,我就不想去上班了,看不见他的那个地方,我为什么要去。我想,哪怕我就是看到了他和谭欣当着我的面怎样恩爱传情,我就是眼睁睁地看着,生生地疼着,我也要站在他的身边,哪怕只能看到他的一个背影,我也要留在这里。就在刚才我又看了眼手机,我看着申唯刚刚微信上发的照片,他的背影,他那好看的嘴唇,眉毛,面容又清晰浮现我眼前,这是我最后的一个梦了,我想让我自己再多做一会儿,我不想醒过来。我不醒我怎么来减轻我的疼,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只有写下这些文字,这些文字是我超度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我能用这些文字,像老米拉说的那样,把自己闯过去,那么我就能够活下来。我写到这里,我满脸泪水,我要闯过去,我要活下来。
  那天,几乎我是被老米拉的电话给推进去的。公司租赁的房子很破,用纤维板做了几个隔层,我像个外星人似的迷离恍惚着出现在那些人的面前。周亚萍和几个老女人拿着文件夹不知在说什么,她看见我眉毛向上一挑,目光犀利,好像看见了她前世的仇敌。我浑身一哆嗦,第一反应是快逃,就在我要转身的瞬间,申唯出现了。在那个昏暗的午后,在那间昏暗又破败的屋子里,他的出现像一道从天而降的神圣之光,照亮了我。我仿佛突然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似的整个人顿时挺拔起来,我看见了一个天使,这句话从我心里发出来。没错,一个天使,上帝派来救我命的天使。只见他缓缓推开房门,他的金黄色的头发,他的淡浅色的蓝色牛仔服,他宽厚的胸膛,他目光的纯净,他嘴唇的优美,他脸上发散出的那种天使特有的味道,只能用神圣这两个字来形容。周亚萍看见申唯进来,眼光马上从我身上转移到了申唯那里,她满脸疼爱地扑过去,从他肩上取下他身上背着的摄影机。
  我决定留下来。
  我决定留下来,我为了一个天使,我进了狼窝。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到大,那么的招老太太厌烦,那时候我在西城上大学,我得了重感冒住进校医院,我们同学陆陆续续来看我,与我同房的是个老太太,她也不和我说,就在医院资料库里查到了我的档案,一个电话打给了我们辅导员说我同学来看我的太多了把她吵着了,那是我读大学期间唯一一次被辅导员找谈话。我工作以后及至后来我只要一遇到老太太我便要倒大霉。那天老大派了个人领我去我的办公室,我一进去,我看见的一双双利剑般的目光,全部来自于老太太们。我谁也没惹,谁也没招,我跟她们根本不认识,那目光好可怕,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她们谁也不肯给我挪个地方,我只好呆呆地在地中央站着。过了好半天,有两个老头儿可能实在看不过眼,让我夹在他俩之间。我放下电脑,整理好书桌,我知道,我遭罪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我当初来这里是因为段毅雄,因为要走出来。我现在留下来是为了申唯,因为我看见了他身上放射出来的万丈光芒,带着强劲的青春的力量,那清澈透明不含任何杂质的纯净之光,多么珍贵啊。我不用去走近他,是的,我在见到他的第一天我就是这样告诉自己的,我不需要走近他,我只要在他身边站一会儿就行,那光芒闪闪亮亮的,哪怕只有一缕余晖照耀到我的身上,我都会像一株快要枯死的植物从根部发出芽儿来,小小的嫩嫩的然后饱满然后壮大。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我想我是个好孩子,这闪闪亮亮的光是上帝看见了我的痛苦,特意为我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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