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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5《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②)| 姜东霞:崖上花

姜东霞 十月杂志 2020-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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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东霞

  女,著有长篇小说《无水之泳》,短篇小说集《过去的日子》、散文集《开出花来的服饰》,长篇小说见于《中国作家》,短篇小说散见于《钟山》《山花》等,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居贵阳。

《崖上花》选读②


6

奶奶端正地坐在我们家祖屋的破门前,她的身后站着我的妈妈。十八岁的妈妈,第一次从山东独自去到了爸爸的家乡。妈妈在爸爸的村庄跟着奶奶生活了半年之久,学会了缝纫,听来了不少关于奶奶的闲话。这张黑白照片一直挂在我们家的墙上,妈妈逢人就讲。

妈妈告诉别人我的奶奶,这个小脚老太太,有着多么坚强的意志。我的爷爷死后,她一个人管理着可以生产十三石谷子的农田,坐在太阳底下,屁股下面放着一把刀,面对说媒的人她抽出刀就地在石头上哗啦哗啦地磨,以示她不想再嫁人的态度。

妈妈没敢再提马桶的事,哪怕半句她都不敢再提。她跟爸爸好长时间不说话,她每天把缝纫机踩得呜呜响,像是要把我们家踩进深渊一般,像是要把她自己踩进黑暗里溶化掉。

下雨天,空气中的湿气,让我们家像一块烂泥地,阴霾笼罩让我们永无宁日。奶奶和妈妈之间,就如同这地里的两株带刺的植物,混乱而没有缝隙,就算是静止也会相互扎伤。

爸爸说:“娘,女孩也是你的孙子。”

奶奶总是在爸爸跟她说话的时候,陷入黑沉沉的沉默之中。她不说话,慢慢悠悠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而爸爸很快就会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那样,小心翼翼地用余光跟着奶奶移动。

奶奶停下来。她说话的声音像是被沙磨过了,带着委屈说:“你们总得给我点儿脸面吧,村里人都知道我们生了三个男伢,这回四个了,我不说村里的人也会说四个了。好歹你们生一个,我也不至于这样啊。”

爸爸不说话。

缝纫机的声音,像是妈妈抛出来的黑洞里巨大的石头,正朝着黑夜深处飞散。那些飞出去的石头,很快又会回到我们家来。我们一家就快要被击垮,陷进黑洞里去了。

咔嚓,针断了,缝纫机的声音戛然而止。妈妈在线盒里翻找新的针。在这个缝隙里,有一种天崩地裂的寂静,四处扩散。

我望着屋顶的灯,想着妈妈讲的故事。故事里走到天上去的人,他为什么还要千方百计地回来?他用玉米秆挂在一棵桃树上,让找他的女人看到的是他的死亡。

昏暗的灯挂在破篾席做的天花板上。为了聚光,爸爸还在灯泡上盖一张白纸,看着那张被灯照黄了的纸,让我感到我们家就是那张发黄的纸,迟早要燃起来。屋顶是用旧报纸糊过的,光影映上去形成明暗各异的图案。

风将树影送来映在窗玻璃上,透过天窗看着漆黑的夜晚,心随着树影游动,我感觉自己的心也在抖。现在那个让我讨厌的声音停止了,世界在我的脑子里飘移起来,奶奶的脚步声疏离了天上和地下的界线。

我沉浸在那株玉米秆带来的死亡假象里。那个人怎么走到天上去的?他走到了天边,走到了天地相接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到了天上,在一望无边的玻璃一样的云彩上,走了几天几夜。他的脚踩在云上,是不是像踩在冰雪上,会留下一些污渍。当我想到这儿,脑子里会出现一个一个的光斑。

“他取下帽子干什么?你们猜。”妈妈说。

故事讲了无数遍,她总会重复问这个问题,我都不想听了。可是我还是立着耳朵,我多么希望故事有所改变。比如故事里的他能不能不肚子痛,如果他的肚子不痛,他就不会取下帽子拉屎。他不能老拿着个装了屎的帽子,在陌生的地方走啊,他得找地方扔了它。这样他遇到了那个女人,她把他引向自己的家。

“没有地方扔掉,他就只能吃了。”林奶奶说。

我不相信人会吃屎。妈妈接着讲故事的时候,她不再提那个人把帽子里的东西,扔到哪里去了。她只说那个人在天上住下来了。他们的屋子四处堆满了茅草和玉米秆。我说不对,天上怎么可能有茅草和玉米秆。妈妈说有的,天上的是透明的我们看不见,到了天上就看见了。

他住在迷宫里?透明的迷宫,他走不出去。从他在寻找扔掉的帽子开始,他的脚步就设置了迷宫的道路,一条永远也走不出去的路。我深陷在故事的迷宫里,为那个人感到胆寒。想象着他与天上的那个女人,并肩走在迷宫没有道路的道路上。他的手他的影子一半在外面,一半在迷宫的雾霾里,他们来来往往地走着,这样他们就成了阴阳各半的两个人了。

那不是他的家,总有一天他要离开。他每走一处,所有的门都是空的。他走在没有门没有路的路上,他是多么孤单。他想从女人那里获取的路线图,同样是一座布满蛛网的迷宫。最后他只能选择将自己变成一株玉米秆,挂在桃树上。他就这样轻易地死了,他死在了那个女人的眼睛里。

我跑过树丛,顺着河流跑,钻进玉米地认真地端详,它们抽穗飞花,嗡嗡的蜜蜂飞在午后的阳光下。哪一株是我呢?我将头仰得酸痛了,眼睛也被阳光刺得生疼流出了眼泪。姐姐说你是傻瓜,我们不可能是植物。我不相信姐姐说的那只是故事,我也想上天。要么变成一株植物,要么与天上的那个我相遇。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一株与我们相连的植物,或者那株植物就是我们本身,只要死了,就变成本来的样子。

7

林奶奶从远处走来,她不像我的奶奶要拄着棍子。她的儿子是队长,她走得理直气壮。我的奶奶脚太小了,在地上站不住,得借助棍子撑在地上的力。林奶奶是贵州人,她年轻的时候,无论脚有多么大,都可以嫁人。我的奶奶不行,脚大了是件多么丢人的事。

奶奶总是体面地穿着黑底平绒布鞋,端正地坐在桂花树下。奶奶说起自己裹脚时的痛苦,总是带着一种死而复生的炫耀感,犹如黑暗中透出来的光亮,在她的生命中虽无明却能闪耀,从幽暗里弯曲出来,成为奶奶举手投足的仪态。

我惧怕奶奶的小脚,它让我联想到一种叫五朵云的植物。那是一种全身充满毒液的植物,长在阴湿的杂草丛中,在太阳底下开黄色的花,卷曲着仰面朝天,向着太阳,像是一下子张开的,带着某种残酷和预示,让我想到它隐藏和释放的毒液。

有一次姐姐的腿上长了瘊子,刘奶奶采来五朵云。她折断五朵云,将淌出的白液滴在瘊子上。姐姐腿上的瘊子,先是变红变腐,几周后就长成了粉红的新肉。

奶奶引以为荣可以傲视别的奶奶的小脚,状似五朵云,让我惧怕又厌恶。所以我从来不敢将目光停留在奶奶那双骄傲的小脚上,包括刘奶奶和林奶奶。

林奶奶高个人大声音大,她的脚自然就会大,她再能忍受百炼成钢的痛苦,她也无法拥有奶奶那样精致体面的小脚,除非用刀劈斧砍。

桂花树开花的时候,一场雨水打下来,一地的桂花。奶奶们并不清扫,就像春天桃花飘落我们家一地那样。桃花落在我们的屋子里,粉色的花瓣引来蜜蜂,特别是在午后,在嗡嗡的声音里,让人昏昏欲睡。桂花落在地上,蜜蜂们就在我们的耳朵旁边飞来飞去。有林奶奶的时候,刘奶奶分明是走了过来,却绕过桂花树,远远地在路上站一会儿,然后朝着屋子背面的小路走过去。她一见到林奶奶,就像是做了亏心事一样躲躲闪闪。有林奶奶时的桂花树,像是有一团火那样,周边的事物也点了火一样热烘烘的。

林队长批评爸爸说我们家不讲阶级斗争。大会上批小会上也批,回到家爸爸还是不提阶级斗争的事,奶奶仍然跟刘奶奶坐在桂花树下。

奶奶拄着拐杖走到门口那棵桂花树下,太阳也还没有升起来,风夹着植物抽芽的气味,湿乎乎地吹过。

她停下来时,双手支在拐杖上,整个身体的重心都落在拐杖上。她思想了片刻,大概觉得桂花树下并不能久留,就又朝着别的地方走。

显然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刘奶奶在她身后的桂花树下坐下时,奶奶已经走到了对面的路上去了。

两个老太太每天总是在太阳出来后,坐在树下纳鞋底。

林奶奶走过桂花树,丢下一句话,或者一个脸色,嘟嘟囔囔地绕到冬青树的树影里,朝着弯曲的马路,用手挡着阳光。

她沉默的时候,跟她的儿子林队长很像。林队长个子高大,没有跟人说话的习惯,整天虎着脸走路。跟他的老婆朱姨走在一起,像一截移动的树桩,而朱姨走在他身边,像是被风带起来的一颗泥石,因为她要用跑的速度才能跟得上他。

朱姨身上总有一股医务室里消毒液的气味。夏天穿凉鞋,那股气味就是从她的脚上那双假皮凉鞋上散出来的。朱姨在医务室做些给别人量体温、往别人破了的皮肤上抹红药水或紫药水的工作。即使是往人伤口上涂红药水,她做起来也心不在焉,全然没有她坐在窗前照镜子那般投入和专注。整天“磕托磕托”地走路,故意把钉了金属掌的鞋底踩在石头上,把消炎粉撒在伤口外面,却做足了医生的派头,整天穿着医生的白大褂,涂药水时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说话的时候,声音被口罩挡住了,咿咿呀呀颠三倒四,倒让人觉得她是个哑巴。这使得妈妈一说起她,就带着深深的妒意和贬义。

“朱肚子”是她的外号。妈妈在家里提起她,也用这个外号。妈妈还会撇撇嘴说:“你看她一把捏着两头不露。”

看着妈妈举起来的手,就想着她被捏在手里的样子。想着一个人被捏在手里,心中就像长了茅草。朱姨是矮个子女人,身上的肉都长在肚子上,夏天衬衣盖不住,让她长期处在身怀有孕的状态里。

她每天穿着皮鞋,磕托磕托地经过桂花树。

月光照射下的桂花树,花朵如细碎的银子闪闪亮亮,它的香味带着夜色中的湿气飘移。桂花一直开到九月,枯萎的桂花是另一种气味。

奶奶们坐在桂花树下,月光明亮。我打开盒子,姐姐用棍子挑出盒子里面的瓢虫,它们都僵硬了身体,即使挑翻了它们也于事无补。它们死了,夏天一过它们就死了。任凭我们再唱:

 

小包车开得快,里面坐个老太太,老太太爱吃萝卜和蔬菜,放个屁来真凉快……

 

小包车里面坐着的老太太,在我的心里就是林奶奶。我们的“小包车”没有了,要等到来年春天的时候,再让它们四处地开。放屁的老太太还在放屁,因为她吃了太多的红薯。林奶奶一打嗝就会放屁,臭气熏天她不知道。不是她喜欢吃红薯,他们家男孩太多,粮食不够吃。奶奶讥笑她说还是养姑娘好,起码不会让自己尽吃红薯。林奶奶委屈不说话,独自走得远远的,假装没有听见奶奶说什么。

月亮像镜子一样,可以清楚地看到月亮里的桂花树。月亮里的桂花树是地上的桂花树,是奶奶们经常坐在树下的桂花树映到了天上。可是月亮里怎么看不见奶奶?奶奶说她进屋取东西去了,所以月亮里看不见她。我信了,想要月亮把自己映进去,就不停地在月光下跑来跑去。

大人们在桂花树前说话,声音嘁嘁喳喳地像一些虫子在鸣叫。小孩子在那样热闹的夜晚跑来跑去。他们说到冯驼背,说到去工棚里吃葡萄的女孩子。月光照在他们紧绷着的脸上,他们说话的声音却热火朝天。他们叫住我问我二妮有没有去工棚吃葡萄。我摇着头沿着修剪整齐的冬青树丛跑。知道刘三她们被诱奸了,我问姐姐什么是诱奸。

姐姐她也不知道。我告诉她我知道,就是吃毒药。姐姐继续朝着屋角跑,她要躲起来,让我去找她。她躲在桃树后面,桃树上有毛虫,一不小心扎得她满手都是。三妹一直绕着奶奶哭,奶奶早已经习惯,她放下她的拄手棍,将两只小脚放平在石凳前面。她抬头看天上的月亮,用手指着叫三妹看:“你看,月亮里面有仙女啊!”

三妹止住哭,跪在奶奶旁边看月亮。

这是一个很奇妙的夜晚,我们睡下了,爸爸和妈妈把我们叫起来。他们神色紧张,问我们到底去过冯驼背的工棚没有。我把头埋进被子说没有。妈妈问我为什么没有,我说他会毒死我们。妈妈问姐姐,姐姐说去过。爸爸和妈妈相互交换眼色,把姐姐叫到外面去。

我独自躺在床上,三妹缠着奶奶要喝牛奶。我听见爸爸在屋门外走来走去的声音。他的脚踩出一种焦虑,让我很不安。窗外的月光投下树影在窗玻璃上摇晃,刘三的样子,她哭着从远处走来的样子真是奇怪。她的腿上全是血,刘奶奶抱起她。她说痛说冯驼背用棍子戳她。头发上嘴巴上全是泥。太阳的光芒落在她的哭声里,她的声音变成了红色。她跪在地上,跪在太阳红色的光芒里。

我感到害怕,身体发抖。大人们在院子里絮絮叨叨的话,像是从天上落下来的雨点,打在石头上溅泼在我的脑子里,形成一团一团的泥模糊不清。刘三会不会死?她吃了冯驼背的毒药,她跟不听话的公鸡有了同样的下场。姐姐会不会也吃了冯驼背的毒药?难道妈妈没有告诉过她,冯驼背的葡萄里面有毒吗?冯驼背本身就是个投毒犯,他因为往公社的水井里投毒被劳改。妈妈是对的,妈妈相信他还会继续投毒的,他不会被改造成另外的样子。

你吃了冯驼背的毒药吗?

姐姐不理我,她拿来纸盒子放在门背后,我们钻进去。她用小刀在纸盒上戳出很多小洞。我们屏住呼吸躲在里面,没有人会发现我们。她说外面太危险了,躲起来会好。

我们的屋子前面本来是个长廊,队里派人给各家各户用篾席隔出来,然后上灰,再刮一道石灰。每家就多出来了一个过厅和一个大门,至少我们家是这样的。那是由两扇门构成的一个大门,关闭时要两面同时闭拢,再插上门闩。

过厅里没有灯,黑暗中的我感觉到世界上,只剩下了纸箱和姐姐。

姐姐没有吃过冯驼背的毒药,她告诉我冯驼背不敢拿毒药给她吃,他只敢毒就业人员的子女。我问为什么。因为他也是就业人员。

世界上只有同类人才会对同类人好,可是他为什么要毒死他们。妈妈不准我再提冯驼背的事,更不准在外面说。

妈妈将一勺盐放进烧得火辣辣的油锅里,我们家油烟四起。妈妈在慌乱里歪着身体,一只手拿着炒菜的勺子,一只手将菜倒进锅里。我们在呛人的油烟中咳个不停。

我们家炒菜跟别家不同,妈妈总是先把盐放进锅里,还没等菜放进去,油锅轰地燃起来了。火焰蹿到半空就又落下来,变成烟雾再次燃烧。我们家像是要崩塌了一样,乱七八糟砰里哐啷响成一片。妈妈哪里有心思谈论别人的事,她说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有闲心管别人的事。

奶奶认为妈妈故意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每次吃饭的时候,她都要告诉我们她要回老家去了。她知道妈妈怕这个,像是撒手锏。妈妈总是求她总是说尽好话。后来妈妈失去了耐心说这是奶奶存心不想要她吃饭,这也是一种虐待。

爸爸不说话。他会猛地摔掉手里的杯子。屋子里就安静下来。妈妈将四妹抱在怀里,然后我就听见缝纫机的声音。这个可恶的声音让我们家陷进深渊。

8

场部是一座两层楼的房子,面湖而立。爸爸把自行车停靠在一棵苹果树下,叫我站在那儿看好自行车,他进去办事。

飘落下来的树叶,盖住了通往湖边的小路。远处宽阔的土地,移动的人影在用犁耕地。

前面就是三大队,三大队监房外的铁丝网,像是给蓝天画上的波纹,闪耀在太阳光里。高墙上站着荷枪实弹的武装,他们从碉堡里走出来,顺着铁丝网走,枪上了刺刀,太阳光落在上面很耀眼。

顺着围墙走过一段杂草丛生的小路,前面是宽阔的果树林。桃树、苹果树、梨树各成一片,果树林的地里套种了各种矮秆豆类、蔬菜还有地萝卜。

从成片的长满地萝卜的土里穿过去,就可以到达靠近王家院的一座山脚下。地很平坦,爸爸完全可以推着自行车通过。倘若武装不认识爸爸,我们就得走大路回去。走大路要比穿过果林,相差半小时的路程。

爸爸一定要穿过工地。看工地的人是爸爸曾经管教过的人,他只要看到我们,就会迎着我们走来。绿缨开白花的地萝卜,还没有完全成熟,成片成片地种在果树下。看工地的人用他的手,在坚硬的地里刨地萝卜。

爸爸的自行车上有个白色的小米袋子,平时垫在自行车杠上可以当垫子,遇到摘苹果或刨地萝卜,爸爸就张开口袋。

离开工地,我的脑子里面会现出血泥模糊的指头。那个看工地人的手指,他的手指陷进泥巴里,一次又一次地抠开泥巴,为我们刨出地萝卜。他的手指颤抖着弯曲抠进土里,身体也在抖。

爸爸将地萝卜装进布袋子,搭在自行车的龙头上。翻过那座山,爸爸将自行车扛在肩上,踩过怪石嶙峋被荆棘覆盖的土坡,我们就走上了大路。爸爸放下自行车,长长地呼了口气,回过头将我抱到自行车的后座上,然后骑上自行车。

自行车在路面上颠来歪去地摇晃,我感到爸爸把握不住方向,就用两只脚本能地夹住后座的支架,将头埋到爸爸身上。他的身体左右摇摆着,刚刚铺过沙石的道路,只留出一溜人可以通过的土路,爸爸稍不留神,自行车的前轮就歪到沙石上,所以他总是把握不好龙头,东歪西扭的。

太阳的光芒陷进山坡上的草丛里,草和花都被光抛了起来,山风里掺入了暗沉的气息,我感到逼近我们的是一种危险的宁静。

上坡时,其实也仅仅是个有些缓度的小坡,爸爸从自行车上跨着脚跳下来,车身歪倒下去,他迅捷地将一只脚踩过自行车的三角架,稳住了自行车,我才没有从上面摔下来。爸爸将我从车上抱下来,他面红耳赤地将自行车靠在路边,因为迎面来了一群人,一群排着队收工的女犯人,她们被关押在三大队。

那是一支几十人的队伍,我们一直站在路边,等着她们从我们身边经过,等她们的影子陷进天光里。

她们过去了很远,我们还能听见她们的脚踩在沙石路上的声音。我们站在那里,完全是因为爸爸骑车的技术不够好,而那支队伍却又很长。

囚服,我一直记得那个颜色。深蓝色。那天让我们颜面扫尽的颜色,她们就是那样在接近傍晚时,走进暮色之中。

我的爸爸不再骑上自行车,他一路推着车走。糟糕的是他让我跟在自行车后面走,我累了我不想走,两只脚一点儿劲也没有。可是我的爸爸怎么才会知道我累了,怎样才会让我重新坐到自行车上呢?我故意踉踉跄跄放慢脚步地走着,只想让爸爸将我放在自行车上。

接着我们迎来了第二支女犯队伍。她们扑踏扑踏地走来,还没有绕过山弯,就能感觉到她们的脚,踩在沙石路上扬起的尘土,一定盖过了她们的脚踝。她们粗重的气息,通过脚下的沙石传到山的暗影里,然后消散在晚风中。

我实在不想再多走一步,故意摔到地上。

爸爸也许知道我是故意摔下去的,因为摔倒时,我朝前跑了几步,故意将脚绊到石头上,然后跪下去,在沙石上蹉了一小段路。

那时,她们刚好从山弯里拐出来,看到我摔到地上。爸爸狼狈不堪地将我抱起来,这一次,他不得不将我放到自行车的前架上,推着我走。我像是挂在上面的一袋面粉。

9

枪毙冯驼背的宣判大会,是在四大队那个叫黑土坝的山坳里开的。

我们走到山脚下,就听见了喇叭发出刺耳的电流声。喇叭架在一棵枯树枝上,有人还在拉线。光秃秃的山上到处都是人,黑压压的一片,空气里有杂草和灌木折断的味道。大会主台是由一张桌子形成的,一条横幅的标语,从两边的树杈上拉过来,东歪西扭的。

姐姐指着标语上的字说,她认识“压”字,爸爸就说前面那个字读“镇”。反正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和姐姐就相互拉扯着以防走散,跟在爸爸的后面。

各大队选出来的就业人员代表,集中在正面对着死刑犯人的位置。他们密密麻麻地坐在地上,倒是很像山坡上长年累月形成的石头,因为他们全都穿着蓝色的衣服。

天空像是被那么多的人影压低了,云层越来越厚。乌鸦成群地飞过天空,在人山人海的山坡上,投下的叫声像荒草一样。它们像黑暗中的影子,被人想象出来的影子,四分五裂地落在山坡的皱褶里。

天气闷热得就像整个山都密不透风一样。雨是一定要下的,那么多的人,一人出一把汗,大雨就会落下来。

我还不知道枪毙人是什么意思,挤在人群里,站在高处随着人群涌动。

远处,汽车的声音,轰隆隆传来,扬起的灰尘挡住了车身行进的逼仄的山路。车声越来越近了,是几辆解放牌军用汽车摇摇摆摆地开过来。汽车的喇叭声,像是要让整个黑土坝陷入地动山摇的危险之中。

山坡上沸腾的人声,一下子沉静下来,人群朝前拥挤了一公尺。

汽车没有直接开进会场,而是停在了距离会场不远的土路上。武装人员挎着枪从车上跳下来。他们拉开车厢的后挡板,被绳子捆绑着的囚犯现了出来,每个人背上都插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在毛笔写的黑体字上,赫然地打上了一个红色的×。武装人员将他们一个个搡下车,一共五个人连滚带爬地试图站起来。

喇叭发出了声音,哇啦哇啦的声音四处飞溅。武装人员将囚犯们押到土沟前,背对我们站的地方跪下。他们的双膝跪在乱石堆上,荆棘和杂草盘绕而生。

武装人员站在他们身后,抬起枪口抵在他们的后颈上。也许是绳索的原因,囚犯们的身体缩小了许多,远远看去就是一团绑扎的棉布。

喇叭里的电流呜呜地响着,革委会的负责人宣读了死刑犯的罪行。当人们听到冯二民(冯驼背)诱奸幼女四人时,整个山坡像是要沸腾了。

革委会的宣读者提高了声音,喇叭刺耳的电流声平息了人们的愤怒。

“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整个山谷像是凝固在噪声里,人们安静下来。

一、二、三、四、五,姐姐数到十的时候,枪响了。

枪声一响,乌云突然就压了下来,接着是雨哗啦啦倾盆而来。人群也如同潮水一般四处乱涌。

我们跟在爸爸后面,挤在泥水和人群里面往山下跑。对面山上的牛被枪声和人群吓得到处乱撞。

10

奶奶病了,她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像一座空洞的坟墓。

妈妈小心翼翼熬粥煮汤,然后送到床边。妈妈每次都试图用汤匙喂奶奶,可是奶奶总是将头转过去面对着墙。

三妹像一头奔跑在坟墓边上的野驴。她的身上捆绑着一种,我说不清的危险品,随时都会把我们家炸掉。

爸爸的情绪似乎稳定下来,对于奶奶的罢工,他听之任之,并不迁怒于妈妈。并且同意过些日子,就送奶奶回老家。

我们的生活陡然间,从一个深谷滑向了另一个深谷。深山挡住了外来的风,有一种安静,并不是来自安静本身,而是来自于一种无法把握的变化,是天崩塌前的安静,如同深渊看不见天光,听不到风吹草动。

我们的日子被封锁了。

刘奶奶闭门不出,我的奶奶整天躺在床上,林奶奶整天不说一句话。她的儿子现在是斗争的对象,天天反手绑着游街示众。前一天还跳进粪池子里去了。

妈妈托人把四妹送到附近的村子里,请人照看。奶奶开始收拾回老家的东西,我们家里除了三妹的哭声,谁也不说话。

妈妈一边洗碗,一边向窗外看。她用竹帚刷着锅,“哗哧哗哧”地将水漾到灶台上。然后她抬着洗碗水,走到屋外,狠狠地将水泼到坝子里的灯光下,像是跟谁较着劲似的。

朱姨走路的声音消失了。她不再穿那种能把地上踩出声音的鞋。那种喧宾夺主的声音,曾经带来忌妒和仇视的声音,的确有一种不同凡响的气势。没有了那个声音,朱姨每走一步都像踩进一个泥坑里,亦步亦趋胆怯退缩。她身体里的气,也陷进坑里埋没消散了。

下过雨之后,桂花树上残留的花飘落下来,林奶奶挎着个布包袱站在树下,她仰着头不知道是在看天还是看桂花。然后她看见了我,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眼睛,像是被树影遮蔽了的泥潭。

她叫了我一声。我远远地从桂花树下绕过去,她说二妮,你奶奶呢。我假装没有听见,朝家里跑,她站在桂花树下看着我,我跑过门槛时绊了一跤。

我告诉奶奶林奶奶叫她。奶奶从床上起身拄着棍子出来,桂花树下已经空无一人。奶奶问我人呢。

我们朝不远处的土路上望过去,林奶奶已经走出很远了,土路上行驶的一辆牛车,歪歪扭扭地朝着我们走来。

夜里雨一直滴滴答答地下个不停,天亮时,有人来敲我们家的门。来人说报告干事,有人上吊了。

爸爸从床上爬起来穿衣出门。

有人上吊了。我们也跑去看热闹。我们跑到就业人员住的土坡上时,刘奶奶已经被人从她家门前的桃树上放了下来。她僵直地躺在树下,我不敢看她紧闭的双眼,不敢在人群中停留。朝着另一条小路往家里跑,风吹着我的眼睛很痛,我不知道我的眼泪流到了脸上。

我想那只是一株玉米秆,挂在桃树上又被人取了下来,雨水打湿的是秋天堆放在刘奶奶房前屋后的玉米秆,众多玉米秆中的一根。刘奶奶她不会死的,就像故事里走到天上的那个人一样。

桂花落了一地。有月光的夜晚,还能看见残留在叶片下的桂花飘落下来。捡起来放在鼻子下,使劲嗅还能闻到一股香味。


姜东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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