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5《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③)| 姜东霞:崖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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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姜东霞
女,著有长篇小说《无水之泳》,短篇小说集《过去的日子》、散文集《开出花来的服饰》,长篇小说见于《中国作家》,短篇小说散见于《钟山》《山花》等,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居贵阳。
第一部 1968
张开的苹果树
1
晚饭后,我跟在妈妈的身后,我们站在敞开窗户那束光里。她在跟窗子里面的人说话,我看不见屋子里的人,我的头刚好到妈妈的大腿部。她们说的是明天搬家的事,妈妈说马车已经派好了,一辆四匹马的大马车。窗子内的人说话像蚊虫,嘶呜嘶呜的声音很快就被寒风吹散了。
我们走在黑夜里,我就是这样知道我们要搬家的,并且可以坐马车了。
四匹马的车,坐上去是什么样子?整个夜里我们乘着夜色飞奔,马飞过河流、高墙和开着花的果树林。家门口的桂花树映在月亮里,桂花像雨一样地飘落下来。刘三?刘三站在树下吃着指头,花瓣落下来盖住了她,一点一点变成了红色。是血!是刘三身上流出来的血,她死了吗?不,是她的奶奶死了。
天刚刚放亮,听到马车的声音,我们就起来了。马车就停在我们家大门外,几个人一齐往马车上搬东西。妈妈一只手抱着四妹,一只手提着锅碗瓢盆往马车上放。
我们坐上马车,房檐下的人朝着我们挥手:“再见!一路顺风。”
他们目送着马车上了大路,妈妈抬起手朝他们挥了挥。
再见,再见!
姐姐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爸爸把自行车的速度控制在与马车的速度相等。如果是下坡,四匹马即使跑起来,也不会有自行车的速度快,单轮沿着马路边上最平整的路面,飞速地行驶。妈妈坐在棉被凹陷的间隙里,刚刚吃完奶睡去的四妹,她的脸被妈妈埋伏进自己的衣服里。
马蹄叩在沙石路上,清冷肃飒。鸟远远地飞过树丛,灰暗的天划过的鸟的声音,也如同是冻结过的,冰冷坚硬而遥远。从王家院到四大队一路上的景象,都是我所熟悉的。果树林、葡萄园、土地、蔬菜,长在山上乱石丛中的红刺果,飒然于寒风中,还有天空和伸向天空的一排排树木。地里的白菜萝卜被霜打过后,呈现出的绿色,是僵死的透不过气的颜色。
我们坐上马车出发时,毫无下雨的征兆,可是走到半路上却下起雨来。是淅淅沥沥的冻雨。爸爸不再等我们,他加快了骑车的速度。
幸好出门前妈妈准备了塑料布,一张能盖住马车车厢那么大的塑料布,妈妈用它来顶在我们的头上。外面的树木天空,被雨水打湿了的房屋和道路,与我们的世界隔离开来。马车嘎嘎吱吱地响着,到了四大队我们冻坏了,手脚僵直不能动弹。
雨停了,马车停在路边,马周身都湿透了。马车夫顺手拉出一个麻袋跳下车,站在马跟前给马喂草料。
我们跳下马车,朝着我们的新家跑去。姐姐已经站在门口等着我们。
黑土坝,黑土坝,谁不听话就把他丢到黑土坝!
她们从房子的另一头跑过,她们摇头晃脑地唱着,看见我们时她们停下来,她们说小崽来打架!然后她们笑着跑掉了。她们是海霞、海军,她们家还有海鸥和海燕,都是卢阿姨的女儿。两排房子的前前后后,就是她们的沙场,供她们文进武出地舞着棍子,她们用气味和声音占领了整个坝子。
黑土坝是农场建立四大队之前的名字,专门用来枪毙人的地方。大片的果树挡住了远处山坡上绵延的小路,那些茅草,荒芜在风中的茅草,杂乱地生长在石堆里。几户人家的村子落在山坳里,像是一些破陋的洞,东倒西歪地嵌进荒草之中。
每当我们远远地跑过黑土坝,跑过它前面的果树林,就会惊叫着鬼来了,鬼来了!风中带着一种黑乎乎的气息席卷我们。喘着气疯狂地跑,跑慢了就会被后背无形的手掳了去。跑过干涸了的河堤,我们的影子映在堤岸上那些水流浸下的暗黑色印痕上。我们用脚踩踏着影子又喊着鬼来了,鬼来了!拼命地相互推搡着跑。跑过大片的被树木隔开的土地,一直跑到大路上,用手捂住嘴喘着气。
黑土坝,黑土坝,谁不听话就把他丢到黑土坝!
我也会唱了,多么痛快,丢到黑土坝去吓死他。我们一路唱着,绕过那些冬天为了防冻而涂满白石灰的松树,弯着腰将手伸进道路边那些围着葡萄园的刺蓬,采摘去年秋天留下来的红刺果。酸酸涩涩的红刺果,经过霜冻雨雪后非常甜,吃了可以填补跑空了的肚子。
胖子喜欢满山跑,他告诉我们山上有野兔,我们跟着他上山,兔子总是倏地一下就钻进草丛或洞里不见了。洞很黑我们不敢进去,有一天胖子举起火把,我们就跟进洞里。蛇!胖子手里的火把掉到了地上,我们跟着他往外跑,火光在我们身后闪出星星点点的烟尘。
我第一次看到蛇,它沿着洞壁盘曲着向前爬。被蛇咬了,就没有命了。我们跑到洞口,绊到石头,从斜坡上滚下来,滚到枯草丛里,手脚磕破了,爬起来继续跑。
夜里姐姐翻开语文课本,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农夫和蛇的故事》。画面变成了另外的样子,农夫穿一件破棉袄,是冬天肃杀的寒冷背景,书上用的是黑色空辽的线条。农夫把蛇放在他的衣服里,蛇咬了他。他为什么要把蛇放进衣服里,他缩着头,寒风吹坏了他的面色。他怎么会那么傻?
图画上的蛇,没有山洞里的蛇大。
2
站在毛主席像台的侧面,我看到的夜空是被像台的墙挡去了一半的。大人们站在毛主席像台前说话。海鸥、海燕、海霞、海军,她们围站在一旁,认真地听着大人说话。她们竟然能那样安静地站着,就像是太阳从西边升起来。
海,她们的名字里全是海,像是要把人淹死了。我不喜欢妈妈背地里这样说她们,更不喜欢她们,就像不喜欢她们的妈妈卢阿姨一样,不喜欢她的小眼睛里面,有一种深不可测的,倏忽间会吞噬黑暗的东西。
我侧着耳朵,我不想听到卢阿姨的声音,她的声音里灌满了沙子,飞迸出来落在耳朵里,让人感觉刺痛。就是隔着墙隔着院子,那种痛感也不会减轻。尤其是“地主”二字,从她放光的牙缝间钻出来,像一根针扎进肉里。
卢阿姨嘴巴里的“地主”,让我对奶奶嘴巴里的“地主”产生了怀疑,知道并没有奶奶表达的那么光荣。
海军衣服上泥巴肥皂的气味,在她疯跑时的喘息里,在她吐出来的气味里,就像是碾碎了的臭气熏天地带着毒液的植物,扑面而来。这种气味海霞身上也有,她们家人的身上都有,在她们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来。她们自己闻得到吗?那么可怕的气味。
我们家也用泥巴肥皂,可是我们的身上没有那样的气味。当然我们的衣服上透出来的是,梅雨天晾不干的另一种阴湿之气。
卢阿姨说她们家不用泥巴肥皂,妈妈笑她睁着眼睛说瞎话不脸红。不用泥巴肥皂你们家那么多人的衣服,用什么来洗呢?妈妈喜欢背着她咕哝,当着她的面,妈妈不敢说这些。
我的耳朵就是在睡梦里,也都灌满了卢阿姨的声音,让我心跳加速。妈妈把卢阿姨说的话说给爸爸听,爸爸气得脸通红,欲言又止。他喜欢看报纸,喜欢在报纸上用笔勾出他认为重要的东西。爸爸问妈妈为什么总是把这些无用的话拿回家来说。妈妈说什么话才是有用的。爸爸就又不说话了。屋子里阴湿的霉味,在他们的沉默里面蔓延,雨天我们的衣服上也有一股霉味。
姐姐去上学,老师问成分她说贫农。为此姐姐很得意,能够骗过老师和同学,是多么聪明,多么幸运。她让我将来不管对谁,都要说我们家是贫农。
“为什么是贫农?”
“我们的妈妈是贫农。”
“妈妈不是渔民吗?”
我们走在马路对面的果园里,苹果树正在开花,暮霭笼罩下的果园静谧沉寂,嘶嘶鸣叫的草虫,让我们在返回的路上加快了速度。海霞、海军在葡萄园里捉蝴蝶,我们放慢了脚步,弯下身让草丛挡住我们。
顺着果园往下跑,跑出果园,宽阔的土地上生长茂密的各种蔬菜,被我们甩到了身后。空气中潮湿的植物气息钻进鼻子,像是给身体打了气。我们看到了黑土坝,我们停了下来,姐姐靠近我拉住我的手,我感觉到她在用力握紧我的手,然后她问我敢不敢过去。
我望着山坡上走来的牛,背着柴草的老人跟在牛身后,想起姐姐给人吹牛说我空口吃大蒜不怕辣。谁的肠子不是肉长的呢?怎么会不怕辣呢?他们就跑来证实。那天傍晚我正在洗脚,姐姐从窗台上找来大蒜,几个人围在窗台外面,看姐姐剥掉蒜皮,然后她把一瓣发黄了的大蒜放进我的手里,她站在那里又对他们说了一次我不怕辣,我就把大蒜吃了。我的肚子当场就痛了,围观的人站在窗子外面不走,他们就是想证实一下,我是不是真的可以那样吃大蒜。他们不走,我的肚子还是痛起来,我忍受着汗水顺着我的头淌下来。如果他们再不走,我就要放声大哭了。可是他们走了,姐姐和我都变成了她吹的那个“牛”,谁会在意你“牛”不“牛”呢?痛的是我的肚子不是姐姐。
想着姐姐有可能又要拿我去吹牛,我掉头就跑,姐姐在后面用小石块打我,一边追我一边骂我是胆小鬼,病壳壳,害人精。我不理她,借着风速我一步三跳,很快离开了她的视线,她的声音消融了暮霭中的虫鸣。
我从草坡上滚下去,飞快地滚着。姐姐站在暗淡下去的暮色里,有那么一会儿,她不知所措。我躲在向日葵宽大的叶子下面,姐姐跑过去了,她们跑过去了。透过叶片的天空是那样蓝,蓝得暗沉蓝得静寂,蓝得鸟像是在湖面上飞翔。
病壳壳,害人精!我知道这话的意思是,我们家到农场完全是因为我,如果我不生病拉肚子,我们家不会来农场,爸爸的战友们都留在了城里。
每一次妈妈踩着缝纫机,对来我们家请她做衣服的人说着这一切的时候,我都会感到羞愧。
1964年的火车是什么样子?他们抱着我,牵着姐姐。是个夏天,姐姐穿着条纹连衣裙,她四岁,我半岁。照片上她的长辫子是那么漂亮。从照片上我看不到火车的拥挤,看不到人潮如流。看不到我的爸爸背着背包,背包上有一把菜刀,因为没有地方放,只好捆在背包外面。我们被挤散了,爸爸被人群拦在火车下面。火车要开了,汽笛声响了。
我隐约能记住那个声音,拥挤杂乱而绵延,冲破了阻隔。没有人会相信,没有人会相信我那么小,我才半岁就能牢固地记住一种声音。爸爸急了,他伸出手想拉住火车车厢的铁栏把手,却一次次被人流冲开,他发出了声音,他只能发出那样的声音:刀!刀!刀!
妈妈一直把这个情景当笑话说。他的声音如同汽笛声一样,划开了人群的阻隔,他们全都闪开了。爸爸胜利地与我们团聚了。
“如果走散了怎么办?”
“走散了也没有办法。”
“‘三线建设’火车站人山人海。”
听妈妈说话的人埋下头,妈妈把缝纫机踩得呜呜响。卢阿姨从来不觉得妈妈说的,并引以为自豪的关于“刀”的故事有什么好笑的。她不会像别的来麻烦妈妈做衣服的人那样,假装认真地听妈妈不厌其烦地说那些故事。她总是打断妈妈说话,故意绕开话题,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妈妈听任卢阿姨把话绕开,然后妈妈乘她停顿的时候,又说起了她家的儿子。
说起他们家儿子,卢阿姨的语调就会立刻变得平缓,妈妈好像懂得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提起她的儿子。小儿麻痹症的儿子,这会儿又患了黄疸病,卢阿姨似乎在等待着某一个时刻到来,她的平缓的语气,使得她在面对一个必然的结果时,失去了往日的狂乱。
我坐在门口的小矮凳上,三妹将滚线筒滚进了沟里,她在用劲往外拉。这是她第三次将滚线筒当作车滚进沟里去了。她回过头来看我,想要我帮她下到沟里捡出来。沟里又臭又脏,光凤昨天还往沟里撒尿,别的人也在往沟里撒尿,我才不会去呢。
我转过头,听见屋子里妈妈和卢阿姨说话的声音变得平和了。
我的脑子里全是军官太太锃亮的皮鞋叩地的声音,隔着各自用花布被单拦出来的薄薄的拥挤的距离,磕托磕托地响遍劳改局招待所的大厅和过道里。转业的人太多了,所有的招待所都人满为患。我们能挤进招待所,也算是运气好。我们住在门边,一家人睡在一张床上,也用一块被单布拉开挡住床。
本来就污浊的空气被我搞得臭气熏天,为此妈妈很羞愧。我拉肚子的频率,让妈妈猝不及防,她只好把我双脚分开担在自己的腿上,如同在火车上一样,随时都可以拉。皮鞋亮得可以照见人的军官太太,进出门都要用手捂住鼻子,进出都要拿脸色和说怪话。每一次,妈妈都要强调她们的皮鞋擦得那个亮啊,哎哟我的娘呀,可以照见人。这让我觉得皮鞋亮了是可恶的,甚至是可恨可耻的。卢阿姨对这个也分外感兴趣,她的笑声还是那样不真实,像泡影在空气中破碎的笑声,让人害怕。
“这回好了,小将们不要了他们的命才怪。”卢阿姨一边说一边还在假笑。一个人像那样虚弱地漏洞百出地笑,什么时候她会不会也会感觉害怕,说不定什么时候,她自己就陷进那些破陋的洞里出不来了。如果那一天来临,我们就谁也看不见谁了,可是那一天什么时候才会来呢?妈妈把缝纫机踩得轰哧轰哧响。
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一个路线,一种观点……
我唱这个歌,大家都在唱这个歌。妈妈为什么说要站在右边听我唱?听人唱歌也要分左右吗?我不知道,我还是唱着这支歌。
卢阿姨走过来了,我站起身正要跑开。她眯着眼看着我说:“娘的个逼!我是老虎吃了你不成?”
我停下来,背靠着墙,我的手指抠进了砖缝里,我听到自己的心跳,我在伺机跑掉。卢阿姨咕咕地笑起来,像一只母鸡刚下完蛋那样绕着我看,然后她弯下身来进一步逗趣地说:“二妮,唱一个。”
她笑得牙齿都要开花了,我知道她让我唱《历史的经验》这首歌。我刚刚学会这首歌,我羞得满脸通红,蹩进屋子。卢阿姨走进屋子,用一只手抓住我,逼迫着我:“快点儿唱一个,别人都说你唱得好。”
我趴在一张椅子上,把脸埋伏下去,我翘起双脚,卢阿姨一把将我从椅子上抓下来。我胆怯地看看她,把身子歪到墙上,一只脚踩在另一只脚上。
我以为卢阿姨说我唱得好是真的,我张开嘴,将脖子抬得高高的唱:“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一个路线,一种观点……”
卢阿姨扑哧一笑,口水就喷到我的脸上了。她用手绢捂住嘴说:“真是要站到右边去听才行啊。”
她笑的时候,她嘴里的小米牙尖利地,在昏暗的屋子里闪了一下。不是说我唱得好吗?为什么要那样笑?站在右边?我站在我的中间,所以我听不出我的声音是在哪一边。
后来,卢阿姨每次来我们家等妈妈做衣服,她又会故技重演说:“二妮,唱一个。”有时候,我就又会忘记她的笑是怀了恶意的,就又唱,她也就会笑得透不过气来。
她的笑是一种虚张声势的笑,也许她并不想笑,就故意装出来笑。所以我总感觉到,她的笑里像是有很多漏洞,她的声音穿过去的时候,我们都成了那个漏洞里,相互隔离着毫不搭界虚设的某个物象,比如一个破口的瓶子,一口挂在墙上的破锅。
3
海军站在毛主席像台那儿看着我,尘土很快就盖过了她。她张开嘴仰面朝天地笑起来,她多么像她的妈妈,活该灰尘扑进了她的嘴里,让她感染肺病咳血而死。她抓过我的头发,把我抵在墙上,像打摆子那样摇晃我,这是她给我的见面礼。她说小崽来打架!这句话我跟姐姐在一起时,仗着姐姐的势,我也挑衅说别人小崽来打架。可是海军是一个人,她单枪匹马也敢来挑衅我,并且真的打了我。我被她先抓了头发,失去了还手的能力,这并不意味着我会忘掉仇恨。
我跑过很远了,她还在笑。
毛主席像台两边用青石板砌出了花池,花池里种着松树。她顺着花池,很快爬到毛主席像台上去,然后一个跳跃从上面腾空而下。她落到地上时,双膝弯曲,只闪了两下就站稳了,头发在风中立起来,脸涨得通红。
她叫了我一声。她的声音是突然发出来的,所以有那么一瞬,我停下来了,然后我扭头又跑。我跑的时候,将头不停地摇摆,让风挡住她的声音。
我不想跟她玩。她叫我的名字,那是我告诉她的假名字。她跟她妈妈的身上都有一种,让我本能地惧怕的东西,如同一些刺总是会扎伤我。
第一次和海军走在黄昏的土路上时,是我们家刚刚搬来不久。我们的妈妈已经走过,那片开花的苹果树林。她们站在一个土坡上等地里割菜的人,把菜送过来。那人正将割下来的菜,去了泥,堆在地上。海军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了她一个假名字,一个我想都没想过的假名字。我不想告诉她名字,是我根本不想知道她的名字,我怕她也会告诉我她的名字。
尽管我知道,她很快就能从妈妈大声叫我的声音里,知道我的真名。我还是不愿亲口对她说出我的真名字。妈妈总是喜欢站在路边,或坝子中间,高声地喊我和姐姐。不管我们跑得有多远,也不管在山上,还是在苹果林里,她的声音都能顺风而来。当然所有的妈妈,都会高声喊自己的孩子回家。我妈妈的声音,最容易被辨识出来。她浓浓的山东口音,在风里的速度似乎比别的口音,都更快更有力量,更能让我们闻风而动胆战心惊。
总有一天她会知道,我编了一个假名字,那一天很快就来了。
毛毛虫爬了一树,我刚走到树下,海军就从树上跳了下来。她用棍子挑着一条毛虫,我一边倒退着,一边仰头看坐在树上的海霞,她的短发竖直,正咧着嘴笑着看我们。
海军一步一步逼近我,她的笑、她身上泥巴肥皂的气味,混乱成一团。她抬高了手,毛毛虫在棍子上挣扎了一下,险些掉下来。她看了一眼毛毛虫,她很得意我能从她的笑里看到。她问我为什么要编个假名字。我继续退着,我离那棵爬满毛毛虫的树已经很近了。她说你说不说,不说就把毛毛虫放进你的脖子里,让它在你的身上下蛋,让你的身上长满毛毛虫。
我埋下头,我做好了冲锋的准备,铆足劲儿咬着牙,只要她敢按照她说的那样做,我就一头撞倒她。我的身体里突然充满了一股子牛一样的劲,脸涨得通红。
她说:“你脸红了,你怕了。”
远处,姐姐背着书包从黄土路上走来。她穿过那片菜地,一抬头就看见了我们。她喊我的声音从风中飘过来,给了我勇气。我突地发了毛,对着海军冲过去,她猝不及防地歪了一下身体,倒下去时手里还举着挑着毛虫的棍子。她哭泣了,我听到了她的哭声。借着那股劲,我跑过马路,跑过毛主席像台,朝着我们家后面的山上跑去。
太阳已经下山了,远处雾岚中的村庄和山的轮廓,被田野里烧草灰的烟尘盖住了。踩过杂树枝和乱刺蓬中的石头,我摸到了跳动的心脏,刚才用力太猛,头也撞伤了。我捂住耳朵,让风从手边吹过。
紫蓟花,满身长着软刺的紫蓟花,开在雾霭中的紫蓟花是那么美。这种花王家院的山坡上也有。春天开花,一直开到霜降的美丽的紫蓟花,对于我们来说类似于神花。我们在山坡上采花,从不敢靠近它,不是因为它身上长着刺,而是它曾经救了妈妈的命。美丽的紫蓟花闪烁在天光下,遮住了妈妈的村庄,遮住了妈妈的记忆。
我的妈妈比我还小的时候,她病了。她的身体被持续的高烧烧焦了,她连喝水的能力都没有了。贫穷是黑暗的,如同海水一浪一浪地涌动,淹没沙地里所有的沙子。我的姥姥把我的妈妈抱到屋门口,等待黑暗的浪潮卷走孱弱的妈妈。我的姥爷他出海去了,他不知道他将又要失去一个孩子。他生了十三个孩子,只活着三个,妈妈是其中一个,现在我的妈妈危在旦夕。他在茫茫的大海上会不会伤心,会不会害怕?这是我一直想问,却没有问的。海在我的脑子里根深蒂固地涌动。我惧怕的海是妈妈描述的海,我想象的海是妈妈回忆的海。
妈妈说她得了伤寒。“伤寒”也是妈妈后来猜测的。紫蓟花紫色的美丽的花,远远近近地开着,充满了神性和神秘地开满山野。
4
伸出手接着山崖上淌下来的水,它们在手心里开了花,仰头张嘴,水灌进了脖子。多么好玩多么惬意。我们相互打着水,故意把水弄得自己满头都是。湿了头发,让太阳晒干,干了再湿。
光凤把头埋伏进滴水的石坑里,她咧着嘴,她的笑山坡那边的人也能听得见,也能辨出是她的声音。她笑起来,有时候我也会害怕,那是一种无端的痴笑,没有任何内容,从她僵直了的两个眼睛里泄漏出来。
她咕噜咕噜地吸水,水坑里冒出混浊的泡,水底下细小的虫子也不见了。她抬起头来将嘴巴里的水喷到我们的脸上,她总是那样笑,海军从她的后面抓住她的头发,她的脸仰起来眼睛眯缝着成为一条线,她仍然笑着,发出鸟一样的嘶嘶声。
投降吧!一起投降吧。光凤摆脱了海军,她飞快地跑起来,跑到山坡上高举着双手,她的声音哇啦哇啦在顺着风成为碎片飘散。可是我知道她在骂人,她骂得很痛快,风中飘散的碎片,都像是闪着扎人的碎屑的光。
海军的声音,还没有看到人,她的声音已经过来了,像风吹来的沙子,铺天盖地地落下来。她把棍子拖在地上哗哧哗哧横冲直撞地过来了。尘土扬起来,胖子用衣袖挡住碗,侧着身体往家跑。海霞跟在海军的后面,手里也拖了一根棍子。她的短发在风中立起来,身体里有一种东西向外冒,是那股气撞得她们不得不用奔跑来排出它们。
她们看到光凤喊着:光凤,光凤,屙屎进墙缝!你们一家人都爬墙钻洞。
她们的声音打乱了傍晚的宁静。
光凤跑上山坡,她捡起石头,握在手里比画着倒退着。她把石头朝着我们甩出来的时候,她像是突然有了勇气,她的声音破口而出,充满了快感,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我终于听清了她在骂:“钻你妈的洞!你妈就是个破山洞!”
她一直往山下打石头。海军和海霞没法靠近她,她们第一次被人骂得狗血淋头,她们镇静自若。
我每天趴在地上,挖坑手刨泥起了很多倒刺,晚上痛得睡不着觉,偷着往手上抹紫药水,因为红药水抹上去会更痛。玻璃珠子让我着迷,那是个五花八门的世界,被握在手中,紧紧地,即使是在梦中,也能让我浑身出汗,紧张地醒来。
海军走过来,她把两只手插在衣服兜里,然后抓出衣袋给我看,说她又忘记带刀了,要借我的刀。借我的刀,为什么总是不带刀?我不能再借给她了,她已经在地上旋断了我两把刀了。每次旋断了我的刀,她还假装不知道我的刀断了,她关好刀还给我,就假装从身上摸到了自己的小刀。
我拿着被她旋断了的刀问她,她说她不知道我的刀断了,还问我是怎么断的。我借她的刀,也想把她的刀旋断。她像是早有防范,找着各种借口不肯将刀借给我。
我坐在桃树下吃饭,我对海军说:“你要赔我的刀。”海军停下来,她先是一愣,然后笑起来说:“赔?我陪你坐一歇,还差不多。”她把头直接弯到了我的碗里说:“吃屎,你们家都是吃屎的。”
我顺手抓住她的头发,我的饭打泼了,我狠命地将她按下去说:“投不投降?”她狠命地甩了几下,试图挣脱我的手。她没有想到我是新仇旧恨,就又将她往下按,这一回她扑到地上了,没等我问她投降,她就说我投降,我投降!
我一松手,她就从地上反扑过来,可是她没有站稳,就又被我抓住了头发。我狠命地按着她,她的脸憋得通红,直到我听到了她的哭声,才松开手往家里跑。
投降,她投降了。我怀着胜利的喜悦和惊惧,躺在床上难以入睡。明天,我不知道明天等待着我的是什么。她的姐姐,她的三个姐姐还有她们的帮凶,都不会放过我。
5
远古时候的太阳,躲避后羿追赶,就藏在马齿苋的身下。
这个故事多么忧伤。经过很多很多年后,马齿苋沉没在尘埃里,它开着细碎的白色的花,迎接日升日落,成为一种可以治病的药,供我们采摘。
我注视着阳光下的马齿苋,不知道太阳要将自己粉碎成什么样子,或者乔装成什么样子,才能藏身于它之下。光着臂膀的后羿,到底要有多少双手,才能把太阳射下来。天光陷落下去,开白花的马齿苋,千丝万缕的故事和时间。我们每天看到的太阳,就是躲在马齿苋身下的太阳,多么忧伤的太阳。
星期天,爸爸穿上妈妈给他做的白衬衫,出门前他特意将脚上的皮凉鞋又擦了一遍。妈妈站在门口说他浪费鞋油,又不是走亲访友,去采个野菜犯不着多此一举。爸爸嫌妈妈啰唆,本来已经走出门,索性折回身脱了鞋坐下了。妈妈见自己惹恼了他,取下身上的围腰扔在窗台上,抱着四妹提着篮子带着我们去采马齿苋。
马齿苋从石缝里钻出来,牵紫红色的藤。因为茎带紫红色,反映在叶片上就绿中带红了。它们一蓬一蓬地生长,将柔软的根须伸进稀薄的土里或石缝里。轻轻一掐就渗出汁来,阳光越赤烈,马齿苋就越是精神。
坝子的中央有几棵拴马的木桩,靠近木桩的马齿苋长得最好,因为有马粪。马夫在给木桩上拴着的马换马掌,他回头来看了我们一眼,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将一个新的马掌往马蹄上钉,马挪动身体,打着响鼻。它不吃马齿苋,它用鼻子嗅了嗅马齿苋,往外喷了两口气。
姐姐必须吃马齿苋,妈妈说她有肾炎,肿着两个小眼泡到处跑。马齿苋熬的水不好喝,姐姐哭着不喝。妈妈叫我过来做她的榜样。我硬着头皮喝了一口,我也想哭。妈妈说看看二妮都喝了,她多听话。姐姐还是不喝,妈妈又让我喝,我抬着碗犹豫了。姐姐和妈妈都看着我。为了讨好妈妈,我就又喝了一口。这一口下去,我却哭了起来。姐姐见我哭了,顺势将药碗放到窗台上,转身就跑。妈妈从柴堆里抽出一根棍子,追着她屋前房后地打。妈妈一边撵着姐姐打,一边高声烂气地骂着:你坏嘛,让你坏个够!看你还能坏到哪一天?人不收的天都要收。
卢阿姨说妈妈指桑骂槐,到底在骂谁。她们就又吵起来,妈妈总是胆怯,她的声音不再像打姐姐时那样粗暴高亢。人跑起来,会不会就更有勇气呢?
我跑起来。我不想采马齿苋,天上飞着的蜻蜓起起落落的让我心慌意乱。伸手去抓蜻蜓,它们飞得好高。妈妈在叫我,我继续跑,她的声音顺着风从我的耳边飘过。我不想采马齿苋,不是因为它身上有一股黏黏的汁液,而是它充满一种久远的,我无法想象的同紫蓟花一样的神性。如果妈妈让我挖折耳根,我会非常高兴。可是妈妈不让我们到山上挖折耳根。她说山上有蛇,折耳根吃起来又腥又涩,她武断地判定只有南方人才吃的东西,一定是很怪的。她从来都不愿与南方人为伍,觉得北方人无论从个头、智力、为人,都不是南方人能比的。妈妈说卢阿姨像极了南方人,狡猾奸诈心怀鬼胎。卢阿姨家就吃折耳根,像贵州人一样吃辣椒。
胖子家也吃折耳根,他妈妈有肺病。折耳根正好可以治肺结核。胖子的妈妈整天咳嗽不停,面如蜡纸。她站在屋拐角等胖子到自来水管接水,她就像是死过的人一样,蓬头煞脸。我们跟着胖子漫山遍野地挖折耳根,跟着他钻进洞里到处跑。妈妈把我们挖回来的折耳根连锄头带筐扔出去。
山上有狼,有人看到狼了。狼会吃掉我们的,我们很久不敢上山。队里派人在山上搜寻了几天,没有找到狼。找到了狼吃过的野兔,他们漫山遍野地走,狼早就躲起来了。我们又开始上山了,翻沟爬坎,躺在石头上采下山崖上生长着的藤类植物的软须,放在嘴巴里嚼着,看着天空中飘过的白云,狼被我们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狼又回来了。胖子说这是真的,狼的眼睛亮闪闪地放绿光。狼就蹲在桃树底下,夜晚他提水看见的。胖子还跑到狼蹲过的地方,他蹲下身子做出狼的样子给我们看。我们就更害怕了。天一黑,我们赶紧把后门关了,抵上扁担和柴棍,不再敢跑到桃树下小便。
我们挤在门后等待狼的到来。妈妈叫我们睡觉,我们屏息静气,忍不住就是要发笑,笑出声音被妈妈呵斥着上了床。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听着风吹草动。狼一次也没有来,我们又开始跑到桃树下小便,然后相互吓唬说狼来了。尖叫着往家跑,抵上门,背靠在门上,心脏撞击的回声让我感觉,我们的心脏从嘴巴里跳出来之后,一定会蹿得很高。以至于我们挤在一起趴在门缝上朝外看时,感觉到彼此的身体很快就都要裂开了。
我们多么希望看到狼,看到它朝我们走来,多么希望听到它的叫声,它却吃不到我们。我们喘着气,兴奋地挤拱着朝外看。
风从远处一路吹过来,地上的落叶裹挟哧啦哧啦的声音,让我们更加兴奋。这时,我们听到了“吱嘎”一声,我们尖叫着跑开了,忍不住又跑回来。是胖子的妈妈蓬头蓬脑地出来了。她声嘶力竭地咳嗽,一只手拉着半敞着的孕妇装衣服,一只手提着桶。她的身体轻飘飘地晃来晃去,脚拖在地上,像是每走一步她都无法承担身体的重量,整个重心都在脚上,她必须靠拖,才能移动身体。
她一边接水一边咳嗽,自来水的声音在她咳嗽的间歇里,时断时续地传过来。看不见狼的夜晚,她的声音让我们觉得夜晚突然混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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